○纪秀生
(华侨大学 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美国著名学者罗伯特·莫菲在《文化和社会人类学》一书中认为:人类最重要的一个特征是有智慧,人类智慧的第一表现是其具有语言能力,这种能力的突出成果造就了异彩纷呈的人类文化。[1]21由厦门大学周长楫教授、华侨大学王建设教授、漳州市地方志编委会陈荣翰副编审等合作编著的《闽南方言大词典》[2],毫无疑问,是闽南人向世人展现其独特的语言才智、方言风貌以及地域文化的重要窗口。
作为“十一·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和荣获2008年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提名奖的《闽南方言大词典》(以下简称《闽词典》),收录了以厦门、泉州和漳州三地为代表的闽南方言语汇总共3.5万多条,其中闽南方言“特有词”1.6万余条,与普通话对应的闽南方言“对音词”1.9万余条。为了便于人们的学习和分析研究,词典专门编写了“厦门、泉州、漳州三市所辖各县市闽南方言特点简介”的内容。另外,为厘清作为闽南方言形成和发展地的福建闽南三地的闽南方言与之后流播到台湾的闽南方言的源流关系及其演变的发展,该词典特别撰写了“台湾闽南方言概述”的内容,这不但具有突出的学术价值,还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同时,《闽词典》的问世,也充分体现了近年来语言学和文化学界对闽南方言研究的高度重视。
方言研究,在我国语言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研究方言,找出方言与普通话的异同和对应规律,不仅对推广普通话有指导意义,而且对在方言区工作的外地人掌握方言,密切与当地人的联系也有实用价值。方言材料也能为研究语言的发展历史提供可靠的宝贵资料。我们知道,方言是通行在一定地域的民族语言的变体,汉语方言就是汉民族语言在不同地域的变体。民族语言的古语成分在各种方言里的变化有快有慢,有时又呈现不同的发展趋向,因而把各种方言里的有关成分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往往可以找出语言发展的线索。
正因如此,我国历来的语言学家,素有搜集地方俚俗土语、探求方言词语异同的优良传统。西汉语言学家扬雄的《方言》,被认为是世界最早的一部记录和研究方言的著作。从20世纪20年代起,随着西方语言学理论的输入,我国兴起了调查研究汉语方言之风,赵元任的《现代吴语的研究》是这一时期的经典著作。新中国成立以后,现代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受到了普遍的重视。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国汉语方言研究进入了全面发展的黄金时期。这一时期,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各地区的方言词典的相继问世,如《北京方言词典》《简明吴方言词典》《长沙方言词典》《广州方言词典》《客家话方言词典》《东北方言词典》等,这些辞书对于研究汉语方言语汇,全面反映汉语方言的面貌,发挥了重要作用。
素有“古汉语的活化石”之称的闽南方言,是汉语中极其重要的方言之一。它源于古汉语,是上古、中古等时期中原地区的人民由于各种原因陆续迁徙到福建后,与福建土著融合,在闽南地区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闽南方言及其所记录的闽南文化,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在现实生活中仍继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而且由于它保存着古汉语语音和词语上的许多特点,是一份极其宝贵的语言资料和历史遗产。
长期以来,闽南方言的调查与研究,一直是我国语言学界高度关注的对象。除了有关闽南方言调查与研究的大量学术论文发表以外,还出版了各种闽南方言的韵书和学术著作,如古有《彚音妙悟》《雅俗通十五音》《拍掌知音》等,今有《闽南话的形成发展及到台湾的流播》《泉州方言与文化》《漳州方言研究》等。关于闽南方言的辞书编撰,近现代以来也有可喜的成果,如《普通话闽南方言词典》《厦门方言词典》《闽南方言与古汉语同源词典》和《普通话闽南方言常用词典》等。不过,这些辞书大都以一地为主要对象,收集和记录一地的闽南方言。虽然,这些辞书对传播、保存闽南方言的历史资料做出了贡献,但是,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这样一种缺憾,即强调一地,就等于忽视了其他两地,很难体现出闽南方言的全貌。我们知道,要想全面、系统地了解闽南方言的全貌,就必须把厦泉漳三地的闽南方言综合地加以比较,只有这样,人们才便于找出它们的特点,掌握它们的变异规律。所以,能有一部包括厦泉漳三地综合的闽南方言词典,一定是人们期盼中的要事。今天,通过各路学者多年的共同努力和不懈追求,终于编撰出了我国第一部融厦、泉、漳三地为一体的、综合性的闽南方言辞典——《闽词典》。我们相信,《闽词典》的问世,必将在我国汉语方言研究史上留下重要的一笔。
《闽词典》是我国闽南地方文化建设的一项重要工程,它将为人们研究闽南文化、考察闽南风土人情及社会环境提供新的重要依据,为闽南乡土文学的创作注入鲜活的血浆。如果说,《闽词典》是绽放在闽南红土大地上的一朵奇葩,那么,也可以肯定地说,在百花争妍的辞书林苑里,它同样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下面,我们就从选词、释义和体例编排等方面,对此书的特色作以分析和评介。
l.选词典型、周全。所谓方言,就是指全民语言在不同地域的变体,是统一的全民语言的分支。方言词语自然就是这种变体语言中与众不同、唯我独有的“特殊词语”。两千多年前扬雄编纂的《方言》,正是着眼于这类所谓“殊方异语”的特殊方言词。我们从《闽词典》收录的1.6万余条的“特有词”中,可以看出,编者是把收词的范围限制在闽南地区所特有的、最能体现闽南话特征与色彩的方言词语上。为此,该词典尽量将凡表现闽南地区乡俗民情,而且又跟闽南的社会环境、语言习惯相和谐的方言土语都收集进来。比如,以“阿”音节构成的方言词语,编者就收录了50多条:“阿公”、“阿婆”、“阿祖”、“阿舅”、“阿兄”、“阿奴”、“阿官”、“阿西”、“阿若”、“阿婴”、“阿狗垂”、“阿达子”、“阿若无”、“阿官舍”、“阿狗(老)势”、“阿里不达”等等。这个“阿×”的词语类型,就是比较典型地体现出闽南风味的方言词语之一。
《闽词典》收词既多又广,它不仅收录了普通话中压根听不见看不到的闽南方言词,还收录了一些与普通话有着某种关涉的词语。如词形与普通话相同或相似,但用法和普通话有所不同的词语,像“手指”(戒指)、“豆油”(酱油)、“烧水”(热水)、“结霜”(结冰)、“麻雀”(麻将)、“大家”(婆婆)、“鼓吹”(喇叭,一种乐器)、“差气”(差劲)、“生理”(生意)、“大气”(急促的呼吸)、“无量”(度量小)、“海口”(海边)、“流水”(涨潮)、“小影”(相片)、“早晚”(水稻等粮食作物早晚季的总称)等;还有一些在普通话中已不通用,而仍然活在闽南方言中的古代词语,像“丈夫”(男子)、“少年”(年轻)、“走”(奔跑)、“凌迟”(虐待;欺辱人)、“新正”(春节)、“潘”(泔水)、“尔尔”(相当于“而已”)等。
另外,一些严格意义上说不一定是词,但在闽南方言中用得很多,既富有方言色彩又生动活泼的习惯用语,像“局不局”(不得不)、“看出出”(看透)、“涸涸遨”(四处漫步游荡)、“搦搦掣”(因惊恐、气愤、寒冷或病痛等而战栗)、“笨车车”(笨拙)、“律律叫”(讲话很流畅)、“含巴拢”(总计)、 “三吗哈”(完全不懂)、“食人够够”(欺人太甚)等也都在这部词典收录之列。这样一来,该词典在选词范围上,既体现了典型、全面的特点,又彰显其丰富、充实的个性,真正做到了“该收的不漏,不该收的不留”。
2.释义精微、深细。释义是对所选词语做出的解释,它是词典编纂中的一项重要环节。一部词典的质量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编者的词语释义水平。《闽词典》的编者在这方面显示了较高的学术水平。
首先,《闽词典》所列义项准确、详实,富有新意。该词典的编者对每个词语的释义上都尽可能做到准确、详实,而且对义项的概括简洁而精粹。例如,“起”这个词语,词典中就列出了“登、上”、“(价格)上涨”、“ 放在动词‘秤’等的后面,表示数量足够并略有超过”、“生(事)〈厦门〉” 等13个义项和用法,不仅全面、详实,而且阐释得准确、精当。
其次,《闽词典》在释义时,并不满足于交代清楚一般的词义,往往还注意对方言词语的语法作用进行分析。例如,词典在解释“甲”时,除了揭示它所具有的一般义项外(“天干的第一位”、“表示居第一位”等),还着重分析了该词语的语法作用:结构助词,用于动词或形容词跟补语之间,相当于普通话的 “得”;(厦泉)直接做补语,表示某种动作或性质状态达到较高程度,相当于普通话的“…得很”,“…极了”,后面不再带成分;做连词,表示联合关系,相当于“和”;做介词,引进动作的对象,相当于“同”、“跟”。这种既解释词语的词汇意义,又兼顾词语的语法意义的做法,使得该词典在对词语释义时,更趋全面、深入。
再有,《闽词典》在对词语释义过程中,还深入挖掘方言词语所储存的文化信息,以此来揭示词语的文化理据,从而反映闽南人民对地方文化的创造。如闽南同安地区的“茯苓糕”早年又叫“复明糕”,词典解释说,它跟郑成功的传说有关。据说当年郑成功据金门、厦门抗清,顺治五年(1648年),清军攻陷同安后,杀害三万多无辜百姓。同安人民在郑成功的领导下,奋起反抗。当时城内有一李姓商人,在茯苓糕里藏一纸条,上面写着联合行动的时间、地点和信号。李商人利用走街串巷叫卖茯苓糕传递消息,号召民众抗清复明。以后,人们为了纪念此事,便把“茯苓糕”叫做“复明糕”了。我们注意到,《闽词典》在对许多词语解释时,都尽可能多地提供一些有助于研究闽南地方文化的方言资料,这对于社会文化研究具有广泛的实用价值。
最后,《闽词典》在释义上的独到之处,还体现在对古词语的引证和词源分析上。前文我们提到有“古汉语的活化石”之称的闽南方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它保留着丰富的古汉语语音和词语。为展现闽南方言的这一历史景观,该词典在释义时引用了大量的古代文化典籍,同时还能把闽南方言研究的最新成果,如《<世说新语>选译新注》[3]中对闽南方言古语词的考证,就有许多被吸收进来。这也使得该词典在释义、引证方面达到了较高的学术水平。
3.体例严谨、科学。辞书编写体例起着宏观上总揽全局,微观上严格制约的重要作用,它是辞书编写的重要法则。《闽词典》的作者在体例设计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因而他们设计出来的编写体例也是严谨、科学的。前面我们谈及的收词的范围,就属于体例中必须考虑的一个内容。其余如释义的方法、注音的方式、条目的排列等问题,《闽词典》的处理都很科学。拿“释义”来说,《闽词典》所列出的关于释义的5项原则,是很切合实际的,如:词条采用多种方法释义,包括定义性、说明性和同义解释法等;需要说明、辨析以及考证词源和引用古汉语例证的,放在释义的后面作补充说明;有些词条需要一些例词、例句,以助对该词语释义的理解和运用,例词、例句需要解释的,就用小字号在词语的右下方标注;厦、泉、漳三地在词义义项中存在差异的,分别标志说明;某些单一形容词或动词的生动形式,都会列举。再拿“注音”的方式来看,全部词条的注音是精细、科学的,如,词典采用世界上最通行的“国际音标”注音,方言“特有词”要标注连续变调,词语如有异读音的,还要加注说明等。为了更好地发挥工具书的作用,《闽词典》还附录了“对应词检字表”、“闽南方言各种拼音对照表”、“百家姓闽南话读音表”、“中国省市名称闽南话读音表”等内容,以利于人们的使用。该词典还是一部“推广普通话”的有力的工具书,因为,它收录了与普通话对应的闽南方言“对音词”,这一独特的举措,不仅有利于闽南人学习和推广普通话,也有利于国内其他省市、地区的人们理解和研究闽南方言。
应当说,这部《闽词典》值得称道的地方是相当多的,但同时,它与任何一部辞书一样,并不是无可挑剔的,它也或多或少存在一些缺憾。比如,有些生动形象、活泼有趣、含义丰富、并在使用中不断产生新义的词条,经过编者归纳整理成有限的义项后反而显得有些枯燥,不尽如人意,如在词典第75页 的“破”词条中,就没有把表示“喜欢讲不吉利的话”(如泉州话:伊喙真破)的内容收录进去;再如,由于受到节省篇幅的限制,词典把带有词源性质的注释以及出处,基本删掉,也十分可惜,如词典第434页 的“牲牲”词条,只解释为“牲口、畜生”,其他什么内容都没有交代。其实“牲牲”本应该注释为“众生”。“众生”(一切有生命的,有时专指人和动物)这种用法古已有之。《礼·祭义》:“众生必死,死必归土。”《疏》:“众生……言物之群众而生。”泉州话用文读时也是这个意思,但用白读时还可以表示“家畜”或“畜生”。如,“伊安尔做袂输众生”(他这样做与畜生没有两样)。这种用法同样源于古语。《水浒传》第三十回“常言道:‘众生好度人难度。’原来你这厮外貌像人,倒有这等贼心贼肝!”“众生”与“人”相对,可见是表示“畜生”。
“挑剔”易说,“功业”难成。无论就其准确性、丰富性而言,还是就其实用性、学术性而论,《闽南方言大词典》都不失为一部新颖独特、合乎人们期望的佳作。
参考文献:
[1] [美]罗伯特·莫菲.文化和社会人类学[M].吴 玫,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
[2] 周长楫,王建设,陈荣翰.闽南方言大词典[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3] 王建设.《世说新语》选译新注[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