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在隔膜中消逝
——重读《伤逝》

2010-04-05 20:23沈巧琼
东岳论丛 2010年1期
关键词:涓生油鸡伤逝

沈巧琼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中文系,广东广州 510640)

爱情在隔膜中消逝
——重读《伤逝》

沈巧琼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中文系,广东广州 510640)

论文抓住“隔膜”二字论述了鲁迅小说《伤逝》中男女主人公爱情悲剧的原因,认为缺乏充分深入的了解、存在沟通交流的障碍、不能不愿相互理解等因素造成的心灵的隔膜,最终导致了两人爱情的破灭。

《伤逝》;爱情;隔膜

《伤逝》这篇在鲁迅作品中唯一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写涓生和子君通过自由恋爱而结合,两人曾经纯真热烈地相爱,舍弃了亲情和友情走到了一起,但是仅仅一年后爱情走到了尽头,最后以两人分开和子君死去的悲剧结局。之前的众多论者分别从社会解放、个性解放、经济平等、爱情更新等不同角度进行过论述,都有道理。然而,从追寻这篇小说于今天爱情的意义这个角度来思考时,其中有两个大写的字特别有警示作用,就是“隔膜”!它不仅出现在涓生的自述中:“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①,而且贯穿于涓生和子君的爱情生活中。这是两位主人公之间心灵的隔膜,它因两人缺乏真正了解而产生,因存在沟通障碍而加深,因无法消除而致使两人相互不理解,最终爱情破灭。

首先,隔膜的产生在于两人其实并不真正完全了解对方。相恋时,子君被涓生滔滔不绝的谈话所吸引,迷恋了他的见多识广,由仰慕而生爱意。但是对于涓生所谈的“家庭专制”、“打破旧习惯”、“男女平等”、外国文学等话题以及其中所反映出来的涓生对理想生活的期望和追求,子君只是感到新鲜好奇而并没有真正了解和理解。不可否认的是,涓生的激情激活了子君本身思想里的一些叛逆因子,使她在思考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②这样勇敢无畏的话来。而对于涓生来说,子君清秀的长相,纯净的气息,还有她带来的那“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③都给他带来无尽的欢乐、生气和希望,为他单调、乏味、潦倒、了无生趣的生活增加了丰富的色彩和生动的音符。尤其是当子君说出那句让涓生震动灵魂的话时,涓生有遇到知音的狂喜,认定子君就是自己要寻觅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了的新女性,于是有了让子君千百次回味的爱情表白。应该说,涓生想找一位妻子,能将他从寂静和空虚中解救出来;但是他更想找到的是一位能够—同去开辟崭新生活的志同道合的战友。所以同居后他也一直用这个标准来要求子君。事实上子君并不是他理想中的新女性,她勇敢无畏的言行是因为爱情的力量。

可以看出,恋爱的时候他们对对方的了解还是比较浅层的,对于内在的较深层的东西如对方的生活态度怎样,对未来生活和生活方式的要求如何却并不真正了解;并且两人对于以后将要共同面对的生活也都缺乏充分的准备和应付的能力。同居后,涓生很快就看出了这—点:“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④虽然涓生意识到了有隔膜,但是此时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一种责任;何况,生活才刚刚开始,涓生和子君对于未来都还抱有希望。

其次,两人同居后逐渐呈现出来的沟通障碍使得他们之间的隔膜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愈来愈深。

沟通是人们分享信息、思想和情感的任何过程⑤。它是人与人之间互相认识和了解的桥梁,是人际交往中必不可少的活动,也是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的前提。应该说,涓生和子君之间的沟通在热恋和同居的初期是没有问题的。热恋时往往表现为涓生意气风发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⑥,子君“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⑦。与当时许多热血青年一样,他们谈论的话题总是围绕社会、人生、文学等精神层面的东西,看待生活也是抱着一种理想的展望的心态。由此可见,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缺乏置对方于俗世生活中的准备,只是沉浸在浪漫情怀、时代思潮中。同时也已经体现出两人之间基本的沟通模式:涓生主诉,子君倾听,涓生操纵着话语权。同居的初期他们的沟通往往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地交谈,后来又是沉默”⑧。此时他们无论是言语的沟通还是态势语言的沟通都是顺畅和谐的。任何爱情总会有一段甜蜜的时光。

浪漫归浪漫,激情归激情,生活中更多的还是平淡和无奈。随着爱情的烈焰趋于平静,两人的关系回归到日常生活,他们之间的沟通也出现了问题。从沟通的需求来讲,涓生有着非常强烈而主动的言语沟通的欲望/愿望,他希望两人依然能够像以前一样经常促膝谈心,但是子君“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了”⑨。从沟通的内容来看,涓生注重的依然是精神方面的,他希望子君爱花、读书、散步。然而一头扎进家务堆里的子君眼中关注得更多的是煮饭、做菜、洗碗和她的叭儿狗、油鸡。从沟通的方式来看,涓生擅长言语沟通,他的高谈阔论曾经深深吸引了子君。但是子君在交流思想感情时还有着女性的羞涩内向,尤其是在表达爱情时。在别人的冷眼的注视中,她敢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⑩,而面对涓生时,又较寡言少语,经常充当倾听者。她运用了更多非言语的沟通方式,即通过眼神、面部表情和体态等来传递信息和表达情绪。小说中对于子君的眼神、脸色、表情的描写是非常丰富细腻的。比如当涓生向她下跪表白爱情时,子君的表现是:

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过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出

子君的脸色和眼神传递了这样的信息:对于涓生的表白感到又惊又喜,这表白必然是她一直期待的,然而方式又让她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感到有些怀疑,觉得不可置信。这丰富、复杂的心理活动和感情变化是无声的。在最激动、最惊异时子君都还是藏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她不是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她的心灵有万千语言,倾听的人必须解读:从她的表情、目光……偏偏不是言语!所以,一个只期待或习惯用言语与她交流的人便无法真正走进她的内心,更何况生活让她的表情、目光也逐渐变得麻木、黯淡。当两个人思想越走越远,涓生对子君说出“……我已经不爱你了时,子君的反应也是让人过目难忘的:

她脸色徒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子君的绝望写在脸上。内心的无助,渴望求助,然而又是那样无望,因无望而恐惧……所有的一切又是通过她的脸色、眼神告诉了我们。脸色由“死”到“生”,眼光由“生”(“寻求”)到“死”(“回避”),内心惊惧,生命无依时,她情感的波澜依然是无声地汹涌。

沟通的需求、内容尤其是沟通方式上的差异,使涓生和子君之间产生了沟通障碍。两人之间沟通的不顺畅是显而易见的。比如“使她明白了我的工作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子君时时有意避开言语上的沟通,也使涓生感到不快活。比如因为小油鸡的事情与邻居小官太太暗斗导致子君不快活她不说,让涓生猜想半天。更加典型的例子是在涓生将小狗阿随放弃郊外后那晚,涓生发现子君神色不对时两人的对话: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也许从子君的角度来讲,拒绝沟通是为了避免言语上的冲撞,她希望不用说伴侣也能明白。这真是最简洁又最复杂的表达方式啊,这也跟她的性情、性别有关吧。然而对于涓生来说,在外面无奈至无话可说,回到家里仍然没有说话对象和倾听者,却又分明感到那曾经的倾听者在他们的家——那小小的天地中散发凝固的、沉默的气息,这无疑是很憋闷的事情,同时子君的冷漠态度也让他很受打击。

沟通的障碍使得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隔膜越来越深,心灵的距离越来越远,生活充满了不和谐。

再次,相互间的不了解和逐渐加深的隔膜必然又使两人之间无法理解和不愿理解,最后爱情破灭。

对于子君为家庭的付出(如生火做饭做菜),涓生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肯定态度。围着灶台转,忙于家务事,忽略了自己的形象,这恰恰是子君对家庭生活投入的表现,对这个家庭的奉献,也是于涓生于这个家庭作用的一种最重要的体现。子君并不是一个想依赖别人养活的人,在安置新家筹办家具时她卖掉了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她希望这个家有她的一份,有她的位置,她于这个家是有作用有价值的。所以当涓生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的操劳时,子君的反应是“神色凄然”,她为自己的付出不被涓生理解而黯然神伤。

对于子君喜欢养小动物,涓生也表示出不悦甚至厌恶,在涓生看来,小鸡小狗是子君与隔壁官太太交流攀比的话题,也是引发家长里短的导火线。然而对于子君来说油鸡和叭儿狗是这个小家存在的证明,是驱赶寂寞的玩伴儿,甚至是感情上的寄托,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所以随着油鸡的被杀到叭儿狗的被抛弃荒郊,我们看到子君的反应由颓唐、凄苦、无聊到凄惨、冰冷。自然,人生的第一要义是生活。但是子君此时内心也许在想:当动物成为负累,就会遭此下场,那人呢?涓生没有意识到子君在看似忙碌的生活中慢慢形成的惶惑、恐惧,他把子君留在了家里,留在了身后,心里又要求子君是与他同行。也就是这件事情之后,涓生认定造成自己当前生活窘况的原因就是子君:“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现在忍受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

小说的后面有一个让人非常感动的细节,当子君离去后的一天上午,小小的、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小狗阿随回家了。这个同样是历尽艰辛、身心疲惫的小动物让我们感慨、落泪:多么有人情味和灵性的小生灵啊!人去屋空,一切都会改变,唯一没变的却是小狗对人的忠诚和真情!此时的涓生也许能理解子君对于小狗的依恋了。

在这个小家庭中,涓生承担起了养家活口的责任,这就意味着他要承受更多的家庭和社会的压力,会在社会上面对更多的旁人的冷眼,尤其在当时他们的结合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当他们俩在路上同行时,子君表现得大无畏、镇静而坦然,因为女人是为爱而活着的,有了爱就有了最好的抵御武器;但是涓生对于路上遇到的”探索,讥笑,狠亵和轻蔑的眼光感到敏感其至有些瑟缩,他需要有更加强大的力量来对抗来自外界的冷风冷语,来自子君的鼓励和支持是很重要的。然而,同居后子君的心思放在家里,却让男主人有了受冷落之感,涓生觉得她对自己的辛劳工作没有给予充分的理解和支持。当他失业在家译书写作时,又觉得子君没能努力为他营造一个安静的环境,也没有为配合他的工作而调整吃饭的时间,以至于后来涓生只能在辛劳工作后吃着冷饭冷菜,有时竟不够,因为子君拿去喂狗吃了。涓生有了被冷落、被忽视的感觉:“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这于对生活开始心灰意冷的涓生来说更添悲怆。感受不到伴侣关爱和家庭温暖的涓生茫然地走出家庭,躲进图书馆。在需要温暖的时候,他们给予对方的却是冷寂的目光。他们早已不再“温习”表白爱情时的甜蜜,也没有了会带来乐趣的冲突,生活使他们茫然——对他们的前途,对他们的感情。一切在悄然变化,人对人的感情会变,这“变”又无法挽回。对对方的感情的淡漠,便拒绝“沟通”;即使沟通,明白对方的苦衷、苦恼,也不愿理解、体谅……

涓生觉得当初把他从寂静和空虚中解救出来的人已经不复存在,当下的生活不仅置他于一个更加冰冷的寂静和空虚中,而且还多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包袱,他试图离弃子君。子君又不知道如何靠近涓生,也无法挽留住渐渐走远的感情,曾经的坚强随着爱情的消逝化作了怨恨和绝望。他们最后的分离是注定的。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伤逝》中导致涓生和子君爱情悲剧的原因是两人缺乏充分了解和有效沟通,对对方、对生活失望后产生了心灵的“隔膜”。日渐平淡的生活、感情,被忽略了的交流,外界的干扰都能够扼杀感情。当沟通不顺至不愿沟通,当隔膜渐深至无法消除,当感情淡漠至黯然消逝,曾经同行的人会怆然独行,在努力遗忘中牵挂着,在迟疑或决绝中痛苦着——这就是有时人们要面对的一种无奈。鲁迅先生毫不留情地将这人生的无奈撕开展示给人看,同时也在警示着人们:在爱情的道路上,希望伴侣们能够多一些沟通交流、多一份相知相惜——因为只有心灵相通,才能相互扶持,走得更远。

[注释 ]

⑤参见桑德拉·黑贝尔斯和理查德·威沃尔二世著,李业昆译:《有效沟通》(第 7版),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 6页。

I210

A

1003-8353(2010)01-0101-03

沈巧琼(1973-),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作者简介]段惠子,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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