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劲松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从冯燕到向中令
——由游侠而士绅的“忠义”之路
张劲松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冯燕是唐传奇中的豪侠,其侠举为士大夫所褒奖。他们虽极力将冯燕式的侠义和儒家之“义”联系,但冯燕以后的人生并无圆满的交代,留下了一个历史的悬念。宋人张齐贤所写的《向中令徙义》,为“冯燕”式的豪侠提供了一个新的人生模式,即走向“忠君”报国之路,获得士大夫的身份殊荣。“向中令模式”的意义是将冯燕们完全士大夫化,成为搢绅的楷模。这种转换是由宋代文人政治的价值取向所决定的。从冯燕到向中令象征了民间侠义的儒家化改造的完成。这种“忠义”对民间,特别是士大夫群体产生了难以估量的文化影响。
冯燕;向中令;张齐贤;宋代;士大夫;忠义
冯燕是唐代小说《冯燕传》的主人公。冯燕故事的与众不同主要在于其真实性和道德性。在唐传奇中,《冯燕传》情节较简单,篇幅很短,但影响却很深远。冯燕杀张氏事件竟暗合了一种文化规范,即对儒家秩序的遵守。这是士大夫宣传它的重要原因。唐后期中央集权受到藩镇割据的挑战,士大夫急需一个效忠君主的理想典范,而冯燕的“侠义”之刀自然能够赢得他们的心,故冯燕义举很快被改造为表彰忠君和维护儒家统治秩序的传奇。沈亚之为之作传,赞其“杀不谊,白不辜,真古豪也”①。但冯燕未来命运会如何?沈亚之不可能做出交代。在“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的唐末五代的混乱中②,士大夫确实难以给他们推崇的义士提供一条理想的道路。这要到宋朝结束五代割据、实现文治,才能找到真正的方向。
冯燕故事在宋代除了曾布的《水调歌头》外,并无其他的创作,而曾布的演绎亦无多少新意。但著名的士大夫张齐贤在其笔记《洛阳搢绅旧闻记》中记载了一则“向中令徙义”的故事,却为我们解开冯燕命运之谜提供了线索。有学者注意到了其中和《冯燕传》的相似性,但却放过了其丰富内涵和深刻的隐喻ⅠⅠ如王立的《虽受诱惑,义不容情——冯燕母题的深层亚文化伦理结构》一文认为:“宋代此类传闻的母题框架一仍其旧,只不过个别枝节有些许变化。”参见《阴山学刊》2002年第 2期。。从表面上看,这个故事和《冯燕传》确有诸多相似之处,其一,所记都是真人真事,沈亚之听刘元鼎语而“得传焉”③。张齐贤“耳闻滕公之说甚详,故书”④。其二,都有游侠与妇私通而又杀不义妇人的叙述。其三,都是对“义”的宣扬阐释。其四,记录者都是士大夫。其五,传主都有豪侠的经历和行为。但若细心分析向中令故事的叙述方式和情节的安排,我们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独特的以宋代文人视角来重新演绎的“冯燕后传”,它绝不是沈氏《冯燕传》的简单翻版。“我们必须把一个叙述的结构和它从中汲取支持的思想观念和历史联系起来”⑤。张齐贤想要表述的是一个游侠如何转变为一个按照儒家道德标准行事的士大夫 (搢绅)的历程。同时,它也解决了有关冯燕未来的那个历史悬念。
故事的开始,的确像一段《冯燕传》的翻版,其略云:“向中令讳拱……年二十许,胆气不群,重然诺,轻财慕义,好任侠,借交亡命,靡所不为。尝与潞民之妻有私,后半岁,向谓所私之妇曰:‘多日来,不见尔夫,何也?’妇笑曰:‘以我与尔私,常磨匕首欲杀我,惧尔未得其便。会尔久不及我家,与邻人之子谋,许钱数十千,召人杀之。会夫醉卧城外,邻家子潜杀而埋之,惧为人觉,且潜遁矣。’向曰:‘邻家子今安在?’妇人曰:‘在某所。’向密寻而杀之,回责所私妇人曰:‘尔与人私,而害其夫,不义也。尔夫死,盖因我,我不可忍。’遂杀其妇人,掷首级于街市,……警巡者义之,且惮其勇力,不敢追捕。因亡命,会赦方归。”⑥此节与冯燕故事惊人的相似。但这不过只是全篇故事的序幕而已,叙述的重心其实在后面。向拱杀人虽遇赦而归,却让“有节行”的父亲担忧,遂找藤公商量如何使儿子脱离侠道走上正道。并让向拱去拜访藤公,藤公勉其“无与非类同游处”。他遂从滕公之言,从此与游侠生活决裂,“自是,旧日豪侠徒侣,甘言谢绝之”。最终他托身于后周太祖的帐下,经历沙场征战后,向拱成了向中令,也就完成了从侠客到士大夫的人生转变。这才是本文及其作者想要表达的核心意图。本篇题目《向中令徙义》的“徙”字是故事的灵魂。“徙”者,乃“牵移”和“转移”的意思。而且就是《论语》述而篇中的“闻义不能徙”的“徙”之义⑦。向拱的后半生所为恰就是“闻义能徙”的典范。所移者何?“徙”侠为绅士,从民间“侠行”转为儒家之最高理想“忠君报国”,这样也就实现了从游侠到忠君儒士的人格转变。宋代笔记中的称谓是非常讲究等级秩序的,对其所记人物,凡有官爵者大多称其官爵名,本篇故事虽叙述主角向拱的一生,然作者意在突出“中令”二字,此即是官位,表示所叙主人翁乃是搢绅,而此身份地位乃是“徙义”的结果,这是很有深意的。这个故事不仅比《冯燕传》长很多,且是苦心经营的。对传闻之事精心取舍,安排情节,故波澜起伏,颇具文学性。如“魁案落魄”儒生之事看似插曲,实则很有隐喻的味道。那不凡的儒生“筋力粗壮,狼虎人也”,暗示了其可能也曾是冯燕类的豪人。他对向拱的“礼接”象征了正统思想对游侠的主动感化和促其转变。而向拱对儒生的“折节设拜”,说明他的内心已经倾向于儒门正道,故其父才断定他“性易晓尔”。这样,张齐贤以游侠浪子回头最后成为朝廷功臣,圆满解决了冯燕未来的那个历史悬念。当一篇勋臣缙绅的赞语最后刻在向中令那光辉的墓志铭上时,一篇动人的“冯燕后传”也就完成了。
唐代传奇的冯燕之“义”虽符合儒家纲常礼教的思想,但冯燕形象毕竟还有侠客的身份,对于非常文人化的宋代政治来说,士大夫对冯燕的接受必须有一种新的改造,否则与其文化气质不相适应。因此,张齐贤虽是写向拱,但我们依然可以把它看作是冯燕命运的文化延伸。而这种延伸所建立的“向中令模式”,源于宋代文人政治所固有的历史精神。
向中令的一生似可看作宋代士绅阶层价值观念体现的“文化文本”。詹姆逊说:“文化文本实际上被作为整个社会的寓言模式包括社会的表征和组成因素,如文学的‘人物’,在其他方面上被理解作组成因素的‘典型化’,尤其是作为形形色色的社会阶级和阶级团体的比喻。”⑧向中令故事的讲述有二点值得注意。一是向之游侠行为被否定。向拱俨然又是一个周处自新的典型。这说明儒家始终认为游侠具有破坏秩序的威胁,行侠仗义对儒家的道德规范和统治秩序终究相冲突。这在北宋是一种普遍的价值取向。如张詠早年任侠,后对此却讳莫如深,并流露悔意:“张咏幸生明时,读典坟以自律,不尔,则为何人邪?”但其杀挟主恶仆一事却得广为流传,就因为此举维护了等级秩序。诗人王令,少时“倜傥不羁……人皆畏而服之”。但乡里儒士满执中就告诫其所为非正道,王令遂折节读书⑨。因此,向拱必然从游侠转化为忠义之士。其二,向中令以“忠君报国”立盖世之功,成为“洛阳搢绅”,既是其当年杀“不义”妇人的回报,也象征了宋代士人对皇权的依附和浓厚的忠君意识。整个故事演绎了从侠——士大夫文化人格的形成趋向,乃是士人实现人生理想的寓言模式。
如果说沈亚之笔下的冯燕基本上还是唐代贵族社会的“豪人”,那么向中令的形象就是一个游侠折节报国的成功士人——搢绅的楷模。早年游侠活动,特别是其杀私通妇人及邻居子,只是作为他转变的潜在素质来表现。而“向于周祖,始尽服事之礼焉”,才是张氏记载这个故事暗藏的欲望,其中精彩的文学性叙述(如与落魄儒生事,遇盗等)都是为了能将向拱这个“真英雄士”的事迹流传千古。张氏以向中令的人生模式作为士大夫人格的典范,已将冯燕式的任侠变为士人忠君报国的社会性实践行为的模范。“向中令模式”所反映的文化特质就在这里。冯燕式的豪侠,在宋代士大夫的眼中,终究只是一种匹夫之勇,苏轼《留侯论》尝言:“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以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⑩表达了一种儒士的精神传统,恰与本篇故事那位魁岸儒生相仿。向拱“诟责儒生。生但坐而不动。徐而言曰:‘尔何等类,敢漫骂若是。然吾幸被儒服,履儒行,若二十年前未识书时,尔虀粉矣”。这位儒生代表了“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之士,从一个常常拔剑而起的侠客,到被儒家道义所化,成为儒侠。狄青乃北宋名將,范仲淹很赏识他,即以“《春秋》、《汉书》授之,并戒曰:“将不知古今,匹夫之勇,不足尚也。可见士大夫对单纯豪武的反感了。
不过,对于宋代君臣,政治文化上更具特殊意义。因为在经历了唐末战乱,藩镇割据,文士们忠于一姓王朝的思想逐渐淡化。像冯道连事四朝,并不以为耻,自号“长乐老人”。可是自从赵宋王朝建立以后,巩固皇权,消除长期的军阀割据,遏制五代以来走马灯似的政权轮换,就成为最重要的政治考虑了。因此,一方面是开国君主非常奖励和看重士人的忠义。“太祖、太宗下诸国,其伪命臣僚忠于所事者,无不面加奖激,以至弃瑕录用,故徐铉、潘眘辈皆承眷礼。故虽疏远寇雠无不尽其忠力太宗在晋邸时欲收买大将田重进,田以“我只知有官家,谁敢吃他人酒食乎”?拒绝。太宗知道并未生气后却“极许之。另一方面,从太祖到真宗,通过完善科举,扩大录取数量,士大夫阶层空前壮大。但北宋官僚和前代亦有区别。许倬云言:“士大夫的身份、地位是继承而来的;然而到了宋明以后,士大夫的身份却由科举功名而来。士大夫通过文官制度成为政治力量的附庸。士原是中国最有独立力量的社会群,现在却附丽在政治力量上面。俸禄爵位既然只靠皇恩赐予,那么官僚集团对本朝的效忠也就大大超越前代。宋以前尚有权臣、阉宦篡位,弑君等事发生。而自宋代开始这种现象就几乎绝迹了。即张载所谓“忠义既立,朝廷之本岂有不固?与此同时“国家秩序的观念‘忠’,也在皇权合法性与合理性得到普遍认同后,成为笼罩性的伦理。如神宗时吴处厚就“尝诣阁门上书,乞立程婴、公孙杵臼庙,优加封爵,以旌忠义。充分体现了士大夫对忠义的强烈向往。
北宋不少士人尚遗唐人侠风,但最终都能将侠义与儒者的济世安民的抱负结合起来。如两河剑客张咏,少时,行侠仗义。又勤苦读书,登第入仕后,成为宋之治郡名臣,特别他两理蜀地,政绩非凡,一直为士大夫所赞赏,甚至目之为宋兴以来第一人。张齐贤“为布衣时,倜傥有大度,孤贫落魄”,与盗相交并受金帛之赠。齐贤后“四登两府九尚书”。因此向拱的人生历程实象征了从唐末到宋代士大夫社会性格的转变。“向中令模式”所隐含的文化意义也在这里。
“向中令模式”象征民间侠义的儒家化改造,这对宋代官僚的影响无疑是非常巨大的。“向中令人格”浸润士大夫灵魂,由此形成的对皇权的忠诚和文化的皈依,在历代王朝中很是突出。仁宗时刘太后听政没有发展成为唐武则天式的政治,实赖于当时宰臣对皇权的倾力维护。靖康之难,二帝北狩,金人立张邦昌,但却得不到朝臣和民众认可。时为御史中丞的秦桧上议状所言之“赵氏传绪百七十年,号令一统,绵地万里,子孙蕃衍,布在四海,德泽深长,百姓归心。只缘奸臣误国,遂至丧师失守,岂可以一城而决废立哉!可谓宋士大夫的共同心声,连金人也不禁“心嘉其忠”。这确实是宋代养士的最大效果。士人的“忠义”虽仍落实到忠君这个绝对的信仰上,但亦有扩大,即为朝廷而忠,为文化而殉难。米德说:“凡在社会围绕君主组织起来的地方,同一国家中的人民彼此分离,只有在从属于同一位君主这一点上他们彼此认同,于是,服从君主这种关系自然成为最重要的关系。只有通过这样的关系,才能建立并保持这样一个共同体。因此,“忠义”思想虽有利于皇权的专制,但同时也是一种积极的力量,特别是在成熟的官僚政治时代更是如此。《宋史·忠义传》序云:“真仁之世,于是中外搢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终宋之亡,忠节相望,斑斑可书。宋代士大夫持禄保位者固然不少,但临难之时,忠义者确也很突出。两《唐书》忠义传所载不过几十人,而仅《宋史·忠义传》记载的士人竟达 270余人之多。而清万斯同编《宋季忠义录》所收达五百多人。特别是靖康之难和宋亡之时,殉难之士更为感人。如著名的李若水,被俘后说:“天无二日,若水岂有二主哉!吾不复顾家矣,忠臣事君,有死无二。金人入侵之时,全家殉难的士大夫还不多,但到元军灭宋时,一门勇烈的士大夫就较多了,可见忠义思想的逐渐儒化的程度。如四川制置使陈隆之。淳祐元年,成都被围,“部将田世显承夜开门,北兵突入,隆之举家数百口皆死”。德祐元年元军入谭州,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李芾全家尽节,幕属茶陵顾应焱、安仁陈亿孙皆死。“潭民闻之,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林木者累累相比。“忠报君恩”成为宋季许多士大夫最后生命的自觉选择。像这样的一门忠义而死的士人在宋亡之时,可谓多矣。如果内心没有坚强的对忠义的文化信念的自觉认同,是很难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从冯燕到向中令,民间侠客由任侠走向儒家的“忠义”,并完成了“义”与“忠”的融合,塑造了士大夫的社会性格。宋代士人真正实践了“忠臣侠忠,则扶颠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侠义,则临难自奋,之死誓靡它”的精神。两宋三百二十余年,武功极弱,却能维持很长的时间,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士大夫对王朝的忠诚和维护确是至关重要的一点。从冯燕到向中令,既是文化心灵的嬗变,也是历史精神的延续。
[注释 ]
①②汪辟疆:《唐人小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 199页。
④⑥张齐贤:《洛阳缙绅旧闻记·全宋笔记》,郑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一编 2册卷三第 174,171,173页。
⑤萨义德著,李琨译:《文化与帝国主义》,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 91页。
⑦《论语正义·诸子集成》,上海:上海书店,1986年影印本,卷八。
⑧詹姆逊:《詹姆逊文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4年版,二卷第 158页。
⑨见吴说编《广陵集·附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⑩曾枣庄主编:《苏轼文集·三苏全书》,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年版,卷一 0一第 187页。
I206.2
A
1003-8353(2010)01-0083-03
张劲松(1970-),男,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985”工程文化遗产与文化互动创新基地,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博士生,贵州大学科技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