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雁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210093)
朱熹夫子(1130—1200年)凡享71年的生命历程,其中为官不到10年,从事讲学和著述长达40年,其在人才培养上的贡献和儒家学术领域的建树,主要是在福建期间做出的。八闽的山水滋养了这位祖籍徽州的学者,他对于福建文教的回报也是巨大的。朱门弟子在福建多达164人,其中建阳就有99人。更可贵的是,在他的表率下,从此形成了作风上吃苦耐劳,学风上不尚空谈,学业上专心致志,学问上务求致用的优良的“八闽学统”。
朱夫子的学说,又被称为“闽学”。因为朱子学在福建的传承,所以八闽之地又曾经赢得了“海滨邹鲁”的美称,就如岳麓书院因为他的讲学而有了“潇湘洙泗”的美称一样——“海滨邹鲁”和“潇湘洙泗”是封建文教事业上一块至高无上的金字招牌,比之现在风靡一时的“世界人文遗产”的国际知名品牌,其含金量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在《朱子语类》卷一零四中,朱夫子曾自述其成长史上一个重要的关节点,即是在他十来岁时,曾读到《孟子·告子》篇中“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一节,就此顿悟了人皆可以为尧为舜为孔孟夫子的道理,从而喜滋滋地立下了“圣人亦易做”的远大志向,激励自己在理学天地中不断进取,尽管到了晚年,他忽发感慨“方觉得难”,尽管明代以后“朱子之道,固集圣贤之大成者也”已成不刊之论。[1]
那么,一个读书人向做古圣贤人的目标努力进取,其“难”在何处呢?
朱熹有关读书的论述甚为丰富,仅张明仁(1918—2003年)《古今名人读书法》(商务印书馆1992年6月版)中就摘引其读书粹论多达73则,名列全书三百余人之冠。
在朱夫子看来,人生读书实难。假如能说会道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生理能力,那么,识文断字则是必须通过后天的启蒙教育才能形成的一种文化认知能力。而仅仅识文断字远远不够,还必须要有透过字句篇章领会圣贤道理的能力,这也是朱夫子所要求读者追寻的“语脉”。
他曾以读《论语》、《孟子》为例,指导学子读书门道,并现身说法道:
(读《论语》、《孟子》)须是著力至诚去看一番,将圣贤说底一句一字都理会过。直要见圣贤语脉所在,这一句一字是如何道理,及看圣贤语脉因何如此说。直是用力与他理会,如做冤仇相似,理会教分晓,然后将来玩味,方是见得意思出来……(《朱子语类》卷一一七)
某往年在同安日,因差出体究公事处,夜寒不能寐,因看得子夏论学一段(见《论语·学而》——引者注)分明。后官满,在郡中等批书,已遣行李,无文字看,于馆人处借得《孟子》一册熟读,方晓得“养气”一章(见《孟子·公孙丑》——引者注)语脉所在。(《朱子语类》卷一零四)
朱夫子认为,读圣贤书,须识那字面背后的理:“读书须去里面理会,譬如看屋,须看那房屋间架,莫要只去看那外面墙壁粉饰。如吃荔枝,须吃那肉,不吃那皮……读书须是以自家之心体验圣人之心。某自二十时看道理,便要看那里面”,“看道理,须是渐渐向里面寻到那精英处,方是。”
他还示人以熟读经典之道:“道理星散在事物上,却无总在一处底。而今只得将《论》、《孟》、《中庸》、《大学》熟看。如《论语》上看不出,少间就《孟子》上看得出;《孟子》上底,只是《论语》上底,不可道《孟子》胜《论语》。只是自家已前看不到,而今方见得到。”(《朱子语类》卷一二零)
然后便是“治学难”。朱夫子的时代,是一个职业读书人的时代。读书人通过科举考试这种资格征选,可以获得相应的文化资格、社会地位乃至生活待遇,或为官宦,或作乡绅,或著述一生,或执教一方,参与着对时代的影响、社会的引领。朱夫子在答朱朋孙的信(《朱子文集》卷六十)中说:“夫学非读书之谓,然不读书又无以知为学之方,故读之者贵专而不贵博,盖惟专为能知其意而得其用,徒博则反苦于杂乱浅略而无所得也。”
就治学而言,他曾经批评自两汉经学以来诸儒的风气道:
自孔孟灭后,诸儒不子细读得圣贤人之书,晓得圣人之旨,只是自说他一副当道理。说得却也好看,只是非圣人之意,硬将圣人经旨说从他道理上来……说得新奇巧妙,可以欺惑人,只是非圣人之意。此无他,患在于不细读圣人之书。人若能虚心下意,自莫生意见,只将圣人书玩味读诵,少间意思自从正文中迸出来,不待安排,不待杜撰。如此,方谓之善读书。(《朱子语类》卷一三七)
最后自然是“知易行难”。他说,“读书以观圣贤之意,因圣贤之意,以观自然之理”,“圣贤之言,须常将来眼头过,口头转,心头运”(卷一零)。“大凡读书,须是要自家日用躬行处著力,方可”(《朱子语类》卷四十三),“盖为学之序,为己而后可以及人,达理然后可以制事”(《朱子大全》卷三十五)。而其终极关怀在于:
学者须是切己,方有所得。今人知为学者,听人说一席好话,亦解开悟;到切己工夫,却全不曾做,所以悠悠岁月,无可理会。(卷一一六)
学者最怕因循,莫说道一下便要做成。今日知得一事亦得,行得一事亦得,只要不间断,积累之久,自解做得彻去。(卷一一三)
这里说的是知书达理、躬行实践的问题。他认为:“智是知得到,圣是行得到”,“学之之博,未若知之之要;知之之要,未若行之之实”,“若知不高,则识见浅陋;若履不切,则所行不实”,“知识贵乎高明,践履贵乎著实。知既高明,须放低著实做去。”(《朱子语类》卷七十四)
他认为,知识与智慧的辩证关系是,在求知得识的过程中增智长慧;而同时,用知识和智慧,付诸执行付诸实践,那么知识力与实践性、智慧性与执行力相得益彰,互补互益,一个读书人就可能超凡为“智者”,由“智者”而后“入圣”了!他说:“圣人也不是不理会博学多识,只是圣人之所以圣,却不在博学多识,而在一以贯之。”
因此,“智是知得到,圣是行得到”是朱子读书法的前提。朱夫子论读书,常常是同人生这一根本命题联系在一起的。他说:
人生虚浮,朝不保夕,深可警惧,真当勇猛精进,庶几不虚作一世人也。
人生诸事,大抵且得随缘处,勉力读书,省节浮费,令稍有赢余以俟不时之需乃佳耳。
圣人比常人先明白而且彻悟了人生的本质性意义——人生不仅仅是为了百年之间的“倒计时”式生存,也不仅仅是要体面地生存,而且还要发展,有尊严地发展;人生的意义在于用自己有限的人生财富时间,去求索人类无限的未知空间;让自己的生命,对这个由过去、现在、未来构成的世俗社会有所发明有所贡献,让子孙后代生活得和谐幸福。或如张载 (1020-1077年)所总结的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大抵学问只有两途,致知、力行而已。”(《朱子大全》卷四十八)朱夫子是“边知边行”的“知行合一”论者,他主张知识是智慧的理性基础,行动是知识和智慧的人生实践。也就是说,由“知”而“智”而“行”,然后超“凡”脱“俗”入“圣”,是读书、治学、为人的最高境界。
那么,如何才能求知以益智呢?
在《朱子文集》卷十四中有这样的概括:“盖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读书;读书之法,莫贵于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又在于居敬而持志。此不易之理也。”也就是说,只有“居敬而持志”,借助于“循序而致精”的读书,才有可能“穷理”,把学问做好。
朱夫子认为“居敬而持志”,乃是把书读好读精的根本,我认为这也就是朱夫子所要告诉我们的读书为学的“源头活水”。那么,何谓“居敬”?何谓“持志”呢?
朱夫子继承了儒学前辈“读书不可不敬”的观点。他说:“敬便精、专,不走了这心”;“敬,不是万虑休置之谓,只要随事专一、谨畏、不放逸耳”;假如能立志,但不能“居敬以持之,此心亦泛然而无主,悠悠终日,亦只是虚言”。
意思是说,所谓“敬”,绝不是万念俱消的意思。一个人假如口口声声说自己立志了,立大志有雄心了,却不能事事专注一心,时时谨慎小心,处处不懒散身体放纵自己,那么他仍然是没有信念的。在六神无主中,让日子一天又一天优哉游哉地过去了,他的所谓立志,也只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朱夫子一生最不厌其繁地对友生们说的话,就是“读书须是专一”,“为学须是专一”了,那么其关注点何在呢?
“穷理之要,必在读书”,说明求索世间万物的至理,必须从读圣贤书起步。
而读书的诀窍,一在于“循序而致精”,一在于“悬疑须解疑”。有意思的是,朱熹夫子论读书为学时,似乎换了一种口吻,其用语转为通俗,口气最为平和,究其原因,乃是长期教学、面授学子的结果。
他说,“大抵读书唯虚心专意,循次渐进为可得已”(《朱子大全》卷五十四),“初读书者,且从易处看。待得熟后,难者自易理会”,“读书须是专一。读这一句,且理会这一句;读这一章,且理会这一章。须是见得此一章彻了,方可看别章”,“看一段有下落了,然后又看一段”,甚至“看上字时,如不知有下字;看上句时,如不知有后句”,必须“专读一书了,又读一书”,如此坚持不懈,持之以恒,那么“今日、明日积累既多,则胸中自然贯通”。
关于“循序读书”问题,他还曾有进一步的发明:
读书之法,要当循序而有常,致一而不懈,从容乎句读文义之间,而体验乎操存践履之实,然后心静理明,渐见意味。(《朱子大全》卷五十六)
读书之法,须是从头至尾,逐句玩味。看上字时,如不知有下字;看上句时如不知有后句。看得都通透了,又却从头看此一段,令其首尾通贯。(《朱子大全》卷五十九)
他还举自己读书经历来现身说法:“读书须纯一。如看一般未了,又要搬涉,都不济事。某向时读书,方其读上句,则不知有下句;读上章,则不知有下章。读《中庸》,则只读《中庸》;读《论语》,则只读《论语》。一日只看一二章,将诸家说看合与不合。”
这一种读书法,重点在于看各家各说之间的异同,以明白义理,乃是一种典型的研究性学习方法,关键在于既悬疑,又解疑。
他认为,“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读书须见得有晓不得处,方是长进”;“为学须觉今是而昨非,日改月化,便是长进”;“大疑则可大进。若自觉有些长进,便道我已到了,是未足以为大进也”。
对于读书,朱夫子还反对“轻阅读”和“浅阅读”,甚至“泛阅读”的学风。他说,“泛观博取,不若熟读而精思”。他在给人的回信中说:“惟专为能知其意而得其用,徒博则反苦于杂、乱、浅、略而无所得也”,“学者理会道理,当深沉潜思”。
那么怎样才能“深沉潜思”呢?
朱夫子说:“大抵人要读书,须是先收拾身心,令稍安静,然后开卷方有所益”,“学者读书,须要敛身正坐,缓视微吟,虚心涵泳,切己省察”,因为“虚心,方能得圣贤意;切己,则圣贤之言,不为虚说”,“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
也就是说,在读书为学的过程中,一方面要虚怀若谷,不可自以为是;另一方面,要把自己放进去,联系自己的阅历、经验、见识去体味、去反省、去检验,这样才能真正发现往圣先哲言语文字中的道理,并将之转化为自己立身处世的智慧。
朱熹夫子说,“学者工夫,唯在居敬、穷理二事。此二事互相发。能穷理,则居敬工夫日益进;能居敬,则穷理工夫日益密。”
他认为,作为一个人内在主观世界性情修养的“居敬”,与对外在客观世界的“穷理”之间,是互相影响的,或者相互制约,或者相互促进,两者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
总之,“读书之法,须识得大义,得他滋味。”朱夫子把这道理说得真是深入而浅出了。生活经验比知识和学识重要,是因为许许多多鲜活的经验来不及被人们积淀为知识、整合为学识,并记录于书册;即使积淀为知识、整合为学识,并被记录于书册了,恐怕也不可能被人们全部掌握;即或全部掌握了,也还有一个如何还原到实践,灵活应用于生活的问题。
圣人也是“人”,“人无百年寿,常怀千岁忧”,一个人的见闻总是有局限的,他对于世界、对于历史的阅读,也总是有局限的,因此虽“怀千岁之忧”,但其思想的深广度,总不免受到时空跨度之局限。因此,对于“朱子读书法”,我们也应该持批判性继承的立场,也就是“扬弃”的科学态度,合理的有时代生命力的就坚决地“发扬”,失去时代生命力的,不合现时代之理的就予以“封存”。但在当时代,朱夫子毕竟是一个先知先觉的人。如他曾深思当日士子何以“读书苟简”的现象,并分析道:
今人所以读书苟简者,缘书皆有印本多了;如古人皆用竹简,除非大段有力底人方做得,若一介之士如何置?……盖古人无本,除非首尾熟背得,方得至于讲诵者也。是都背得,然后从师受学。如东坡作《李氏山房藏书记》,那时书犹自难得。晁以道尝欲得《公(羊传)》、《榖(梁传)》,遍求无之,后得一本,方传写得。今人连写也自厌烦了,所以读书苟简。[2]
如朱子有关“泛观博取,不若熟读而精思”,“学者理会道理,当深沉潜思”的论述,道理都是对的,但是他所强调的“专致”,“人要读书,须是先收拾身心,令稍安静,然后开卷”,“学者读书,须要敛身正坐,缓视微吟,虚心涵泳,切己省察”等等,则不可拘泥,更不可模仿。因为你用朱夫子八百年前的这一套,实践于当今“知识爆炸”式增量着的网络信息时代,待你把圣贤之理“穷”出来,自己的生活早就难以为继,“穷”得揭不开锅啦!譬如,对于那些“涵知量”和“含智率”不高的所谓“长篇小说”、“畅销书”、“时尚读物”和“明星自传”等,作者已经把自己那一小点所谓“思想精华”稀释成为流水席上的低价酒水了,其中还有多少值得你去“熟读”、“精思”的成分呢?
以当代书林为例,有报道披露,“1949年至1966年,全国的传记文学作品有两千种,而2007年一年的产量就是这17年的总和”,[3]而现在“每年以纸介方式公开出版的长篇小说,大约有1200部,每天挂到网上的长篇小说,数量无法统计”[4]。假如不加选择地去开卷阅读,便是不明不智之举了。
但是,朱夫子所强调的“熟读而精思”这个道理却是非常正确的,而且仍然具有现代意义,只是应注重“针对性”。因为这个道理,非常适用于为自己所喜爱的图书的阅读,中外名著的阅读,以及学科经典著作的阅读,让它们为百年人生垫好知识结构的底,为自己培养出精深思考这种优良学习习惯,非常重要。
因此,我们既要汲取朱子读书法的精髓,又要客观分析其可予借鉴的成分比例,这就是“扬弃”。
在朱夫子所处的时代,读书人是职业性质的,书读得比较顺利的可以做官入幕,或者从商做帐房先生,从学做教书先生。因为那时候读书人少,社会知识程度普遍不高,因此才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现时代不同了,全球化进程中的世界,尤其是发展中的中国社会,要求的是大量有一定文化基础、有特定知识结构的劳动者,读书求学首先是要自己获得某项、甚至某几项知识技能,很难像南宋朱熹夫子时代的莘莘学子那样专心致志地研学穷理。
时代环境不同了,时代对人才的需求变了,我们阅读的内容和方式方法,自然也应随之有所改变。比如以网络浏览为主要手段的“浅阅读”,以图文书刊为主要对象的“轻阅读”,以博览群书为主要特征的“泛阅读”,甚至在古代没有推广得开的“一目十行读书法”、“提纲挈领读书法”、“结网式读书法”,都应该作为现当代值得提倡和大力推广的重要读书方法,它们可与朱熹夫子所提倡的“收拾身心读书法”、“缓视微吟读书法”、“经典阅读深思法”、“悬疑解疑读书”等,补短益长,相辅相成,在书林学海中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与时俱进的富有知识理性的读书人。
总之,朱熹读书论的精神魅力,在于宣教“士患不学,学患不行”的知行合一、学以致用的知识观念,在于提倡“立志有追求,涵养求实学”的人生价值体系,在于建树“循序而渐进,格物以致知”的终身学习态度,在于提升乃至超越人性本能的知识理性境界,在于鼓励知识分子在凡尘俗世善养浩然之气,追求“做德才兼备之人,明圣哲大义之理”的高尚境界。用朱夫子的话说便是:“圣人千言万语,只是要教人做人”。
[1] 张立文.朱熹评传[M].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12),4:565.
[2] 张明仁.古今名人读书法[M].商务印书馆,1992,(6):75.
[3]秦春兰.传记文学因何盛产假故事[N].报刊文摘,2009-12-11.
[4]陈 香.应“自娱自乐”,还是“融入市场”?——长篇小说走到“岔路口”引发作家争议 [N].中华读书报,2009-11-25.
(编辑:傅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