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海洋
(苏州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苏 州 215009;复旦大学 中 文系,上海 2 00433)
在清代骈文发展的版图上,常州府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尤其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常州府骈文名家辈出,灿然兴盛,方履篯就是其中成就颇为突出的作家之一。方履篯(1790-1831年),字彦闻,本籍大兴,因其高祖方辰,就婚常州徐氏,遂卜居阳湖,故方履篯自号“江左侨民”。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举人,官终福建闽县知县。方履篯“魁质而毅姿,朴章而和理”[1]卷一四,性格超迈忼爽,李兆洛说他“自恃精气壮盛,致志一往,锐而且果,往往不量其力,于处事亦然”,得选任闽中,振奋自喜,以为“天下患无任事之人,事无不可为者”[1]卷一四。他天资绝特,博学嗜古,王树枏称其“自天文、地理、氏族、金石、钱币,及六书、九章之法,梵策之典,靡不综贯”[2]卷首,尤嗜金石文字,有《金石萃编补正》四卷、《富蘅斋碑目》六卷、《伊阙访碑录》三卷,皆为当世所重。又有《希姓录》一卷、《泉谱》一卷传世。学术而外,方履篯文才亦高,“年十三,为文示杨蓉裳芳灿,杨惊为奇才”[2]卷首。方氏诗、词、骈文俱有创获,而以骈文的成绩最厚,有《万善花室诗集》五卷、《词集》二卷、《文稿》七卷。
方履篯在乾嘉年间是骈文创作的名手,王树枏《万善花室文稿叙录》引陈寿祺之语云:(履篯之文)“汇汉魏晋宋作者之风骨神韵,纚纚焉御风而行,而阳开阴阖,云谲波诡,神明矩矱,动与古会,唐宋以来迄明,一人而已。”[3]卷首评价可谓极高。前所言《万善花室文稿》七卷计99首,即是其骈文作品的专门汇集。据王树枏所云,“是编乃(福建)永定人士,思其政绩而刻以志爱者”,因为“板甫成即毁于贼,故集中讹夺处,多未及更定,而前后排纂亦无伦次”[2]卷首。后来王文泉重为锓板,与同人对舛讹之处又进行了部分的订正,但是文章编排的次序,因为没有定本可据,仍同旧本,这样的缺点,致使难以详悉方履篯文章演变的轨迹,亦是一憾。
我们读《万善花室文稿》,首先可以发现,方履篯之文的总体面貌是众体兼善、内容丰富而风格多样。言其体裁,《文稿》中所收文章涉及到了骈文创作常用的大部分文体,赋、颂、碑、诔、赞、铭、祭文、墓表、书、记、序、跋、传、启、谒文、奏对、策命等,极为丰富,而且可以说是各体皆有佳作,这在清代骈文群体中是并不多见的。而在方履篯这里,体裁的丰富即对应着题材的丰富,写景状物、抒情议论、叙事考证,无不可发以骈俪之文,亦可见方氏才力之雄厚。
就总体风格而言,方履篯骈文有着华丽而刚健雄肆的特点,但是因为方氏骈文博宗兼取,而且学无不善,所以其骈文就在华丽而刚健雄肆的总体风格基础上,表现出了侧重不同的多种风貌:或清华夸饰,如《拟江淹江上之山赋》;或哀婉悲恸,如《伤友人赋》;或清绮骚雅,如《仙山尘梦图序》;或清遒,如《春暮游陶园序》;或奇肆,如《立鱼峰赞序》;或华采中寓悲怀,如《送董晋卿南归诗序》;或雄奇浩荡,难窥涯涘,如《嵩山启母庙碑》;或绮中含悲,迷离哀婉,如《绿玉词序》;或浩气凛然,如《李氏三忠家庙碑铭》;或庄严清净,如《天宁寺重修九莲阁记》,等等。像这样以一人而具“兼人之勇”①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卷施阁文乙集题词》论洪亮吉有“具兼人之勇,有万殊之体,篇什独富”之说,参见吴鼒《八家四六文钞》第二册《卷施阁文乙集》卷首,嘉庆三年较经堂刻本。、能众体兼善的,在清代常州作家中,洪亮吉而外,就要推方履篯最为特出了。
细析这些风格特征,我们可以发现,方氏骈文除了汲养于楚骚、汉赋以外,还有两个方面的祖述渊源:一是洪亮吉,并经由洪亮吉上溯魏晋六朝;二是杨芳灿,并经由杨芳灿上溯初唐诸家。方履篯之友李兆洛曾有云:“彦闻之为学善变。其为骈体也,初爱北江洪先生,效齐梁之体,绮隽相逮矣。已而曰此不足以尽笔势,则改为初唐人,规格雄肆,亦复逮之。”[4]卷七此即明言方履篯的骈文创作曾取法洪亮吉,并经由洪氏溯源魏晋六朝,而且其取法的侧重点,是在“绮隽”的方面。这里“绮隽”的意思,大体是艳而不靡、丽而不缛,绮丽之中有股清隽之气,此系洪亮吉骈文的一个重要特点,也正是魏晋六朝骈体文特别擅胜的方面,孙德谦《六朝丽指自序》总括魏晋六朝骈体文的主要特色,所谓“气转于潜,骨植于秀,振采则清绮,凌节则纡徐”[5]8423,即可为佐证。
如李兆洛所论,方履篯骈文的渊源除了洪亮吉与魏晋六朝以外,还有“初唐人”。实际上,方氏摛采“初唐人”也有一个作为中间人的“近源”,那就是杨芳灿。杨芳灿字才叔,号蓉裳,常州金匮人,清中叶骈文名家。方履篯为杨氏受业弟子,在骈文方面受其影响颇深。陈用光总结杨芳灿骈文特色有云:“蓉裳之文,取格近于邵叔宀(齐焘)、孔顨轩(广森),而易其朴而为华,取材富于陈其年(维崧)、吴园次(绮),而易其熟而为涩,其于此事,信可谓三折肱焉矣。”[6]卷首进一步说,乃是华而不靡,涩而能雅。方履篯的《万善花室文稿》所收文章,最为明显的一个特征即是辞采壮盛且华而不靡,这与方履篯之师承杨芳灿,实有直接的关联。我们还可以从王树枏《万善花室文稿序》中的相关论述获得有力的佐证:“其(履篯之文)命意遣词,浩乎若靡有津涯,盖与蓉裳有异曲而同工者。蓉裳固彦闻之受业师也。”[3]卷首
进一步来说,方履篯骈文之学习杨芳灿,并非仅止步于杨芳灿,其思路应与方氏取则洪亮吉而推溯魏晋六朝相似,亦即在学习杨芳灿的基础上更上溯李兆洛所说的“初唐人”。细析《万善花室文稿》诸文,我们可以推定,这里的“初唐人”不但包括“初唐四杰”,还要包括我们现在通常划入盛唐的张说、苏颋诸人,他们文章的共同特点,乃是气象高华、辞采宏博而气势充沛,王树枏称方履篯骈文所谓“浩乎靡有津涯”的特征,在内在气质上与初唐诸家的这种文风的确是相通的。而当这样一种气质注入方履篯的骈体创作,其文便因而具有了李兆洛所谓“规格雄肆”的特点;并且,经由方履篯的天才熔铸,这种“规格雄肆”的特点与前所谓“绮隽”的特点相交融,于是形成了方氏骈文华丽而刚健雄肆的总体风格。可以说,在方履篯骈文对前人进行取则效仿时,杨芳灿、洪亮吉、魏晋六朝、“初唐人”之文,实际是互为补充的资源。
一个骈文作家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名手,个性鲜明的骈文风格的铸成,是其必备条件之一,而以成熟的文学风格为内在特征,以数量众多的优秀骈文作品为依托,以娴熟的技巧与深厚的功力为保证的骈文总体艺术成就,则是更为根本的条件。那么骈文家方履篯在学习前人基础上发挥才情所创作出的众多骈体作品,取得了怎样的艺术成就呢?经过对《万善花室文稿》所录99首作品的深入品读,我们将方氏骈文最为擅胜之处总结为两点:一是以情长胜,一是以气壮胜。可结合具体文例分别论述。
其一,以情长意挚擅胜。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有云:“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又云:“昔诗人什篇,
为情而造文。”[7]346-347情感为文章之心,成功的诗篇美文,应当是因情造文的结晶,方履篯的骈文中最多情长意挚之篇,它们往往是因事、因物生情,缘情而赋辞,《送赵林一序》、《游菊江亭记》、《祭周箌云文》、《陆祁生宣南话旧图序》都是这方面的代表。《送赵林一序》为友人送行赋辞,先写临别秋景,则清丽可爱,继转送别主题,则沉厚多慨;接着宕开一笔,回忆与友人当初交游,先则情意笃挚,继而穷窘催迫,友朋离散,复转沉绵,再而彼此倦游同返,携手言笑,又乃欣悦无限;最后结以箴语,恳切诤直。在一文之中,以情感为中轴,文字随情感而起伏跌宕,或喜或愁,或叙或议,曲尽抑扬变化之美。《游菊江亭记》记方履篯与友人李兆洛、张成孙仲春游赏,先写众人宴聚之乐,真是潇洒隽逸,继而感怀身世、推思物理,则物外之思中浸润嵚嵜不平之气、豁落无奈之感。文章因景生情,随情婉转,情景交融,骈散一体,可称佳文。《送赵林一序》为友人暂别而作,《游菊江亭记》为友人暂聚而作,《祭周箌云文》则为友人永隔而抒发,其写周箌云坎坷落拓、遽然早逝,写到友人客死行途、寂寞魂飞:
劳人之生,诚不如死。然而摧千尺之桐,竟先拔其枝叶;刈百亩之蕙,又遽伤其根荄。安仁悼逝之时,未周于岁;兰成伤往之作,不绝于书。匪朝伊昔,掬琼瑰于盈怀;跼地蹐天,恨尺蠖之无足。落拓寡耦,崎岖损欢。入室靡睹,出门何之?藜蒿泣雨,围十口之棺;茅檐坐霜,冷三生之梦。望故乡而不见,类飞蓬之焉如……十千市木,未知视敛之人;万里停舆,定多欺贫之鬼。寒烟夕卷,断叶惊飞。邻笛乍起,卧白骨而酸魄;生刍载将,以苍蝇为吊客。人之生也,死固其所;死之为累,乃若是其凄怨乎![3]卷三
深情贯注,既哀且愤,凄凉悲恸,有动天感地之气。《陆祁生宣南话旧图序》落笔亦与友朋情谊相关,其先想象诸友人欢聚之乐:
是时则爽飔乍警,清阴满空。砌蘂朝飞,庭果宵坠。都馆蒙密,层牖闲敞。虞翻别榻,奇书尽陈;管宁藜床,坐客恒满。咍笑既作,狂歌相答。各谋樽酒,争浮瓜李。六博弹棊,间以丝竹。主宾相忘,乐不可竟。[3]卷四
清狂逸宕,欣乐无极,作者经由这些清新的四字句,把友朋之间的交游之欢描绘得极为生动。然而人生之理,乐极容易生悲,于是文章笔锋一转,结合诸人坎坷的生活遭际,追述往事,抒发深沉的感慨:
俯仰失时,牵率丧志。铅刀不藏,燕石空炫。束纆加肘,逼壤侧足。凄凄嗟嗟,至于没齿。秋风一来,奔走四海。骨肉之爱,去若断丝;心膂之契,伤如脱筈。死生契阔之怨,羁旅沦薄之思,靡日不臻,何人能免?虽使怡衍良辰,逍遥宴饮,晨梦易寤,瞬息已非。岂足消大噫之气,饫属车之愁乎![3]卷四
陆继辂(祁生)《宣南话旧图》中所绘诸才士,多久困不起,半生驱驰,一腔志意未酬,方履篯与他们气类相投、沦落相感,其伸笔写怀,可说是代众人立言,故一气写来,沉浑感慨,写尽诸人胸中郁郁菀结之愁。其余如《拟庾信荡子赋》、《答董方立书》、《越西江行竹枝词序》、《陆母林太孺人家传》、《与李申耆书》等,亦都是以情长意厚为擅胜的佳作。
其二,以气势壮迈擅胜。方履篯骈文不但以情长胜,而且以气壮胜,这主要是指那些规仿初唐诸家而具“规格雄肆”之特点的文章,如《立鱼峰赞序》、《怀远县重修涂山大禹庙碑》、《嵩山启母庙碑》、《江行记》、《李氏三忠家庙碑录》、《董大令黎阳城守记》等,即是这方面的典型作品。它们的风格与方履篯那些深情笃挚、绸缪婉转之作有着很大的差异,主要是以刚劲代替柔婉、浑厚代替清绮、峻速利落代替沉缓回环,似有一股劲气流转其中,并带动意象、词句的运使。方履篯超迈忼爽的个性,也在这类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可以《怀远县重修涂山大禹庙碑》、《江行记》为例。前文旨在赞颂大禹一生功绩,并考证大禹神迹所在,其尤为成功之处,即在总结大禹一生之盛德鸿懿,他的孝、诚、勤、功、仁、神、明、化诸德,文章高古佶屈,浑灏汪洋,才力、学问、识见俱高,如赞大禹之功:
若其治吕梁,修大陆,创兖岱,底雍梁,则登乎孟门之上,载乎壶口之安。南自华阴,以灭高阜,东至底柱,以疏峻流。为九河,奠于三门。太史涌而有常,徒骇潜而曲指。于是穿雷夏之泽,决荣波之潴。彭蠡震泽之大,以蓄其堙;汝汉济漯之滨,以滑其驶。流沙写,弱水浮,积石延,寒谷引,清泉丹沼,顺乎五行,赤岸黄支,排乎四海。使鹑首就粒食之生,鱼民返甸服之处。共操耒耜,告成赋于中邦;争息闾阎,得庶士之交正。故天下咸仰大禹之功。[3]卷二
其以散行之气运骈俪之文,煌煌浩浩,辞气俱盛,将大禹治水利民之功表现得淋漓酣畅,可称是“燕许大手笔”之后续。《江行记》写作者由金陵泛江至汉阳途中所观奇景:
岁入元黓,月居阳首,方子将由金陵至于汉阳。乃溯岷江,别沱水,擘洪波,指太清。缨溟匒匌,呀呷潗孴,浟湙潋滟,浺瀜沆瀁。初映曜轮,砥如重簟;乍激回驷,矗见层峦。瞬睫少举,可抚万里;云天相迨,曾不一尺。于是霁光在枕,晨飔上衣。舟人群呼,客子惊视。赤潦拍荡,垂腕能接;黄霞弥漫,障袖欲飞。蒲帆扬鳞,吼音终旦;筒篙森刺,浪涌欲夺。走电谢迟,劲矢忘速。孤鹤无影,哀猨有声。边笳四起,沉雾千仞。地轴争峙,至此而遥。[3]卷三
方履篯大力运斤,奇思壮采,一气注涌,有一种峻速之感,文笔所到,沿途景致,瞬息多变,令人目不暇给。
当然,前举或以情长或以气壮擅胜诸文,并非方履篯骈文佳作的全部,张鸣珂辑《国朝骈体正宗续编》,选方履篯之文十首,《怀远县重修涂山大禹庙碑》、《绿玉词序》、《仙山尘梦图序》、《陆祁生宣南话旧图序》、《游菊江亭记》、《祭周箌云文》而外,《再答董方立书》、《江西广信府知府……康公神道碑》、《甘肃巩昌府知府……胡息斋先生别传》、《谒紫虚元君文》亦在选,固然都是辞采俱为可观的好文章。另外张选未曾涉及的,还有不少佳篇,象《邓完白先生墓表》、《邓氏隶书赞序》之形容邓石如书法佳妙,想象绝特,比譬传神,也是不可多得的佳文。
综而言之,方履篯的骈体文,数量之可观,风格之众多,才情之壮盛,艺术之成熟,在常州骈文作家群落中,在整个清代骈文史上,都是卓然自立、可名一家的。王树枏《万善花室文稿叙录》将方履篯视为能够接续阳湖洪亮吉、孙星衍等人骈文脉络的重要作家①王树枏《万善花室文稿叙录》云:“乾嘉间阳湖工偶体文者,以洪稚存、孙渊如、赵味辛、刘芙初为最,彦闻与董子诜、董方立兄弟联镳并起,以称雄于世,所谓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踵芳尘于后者也。”见方履篯《万善花室文稿》卷首,清光绪七年王氏刻畿辅丛书本。,是颇为中允的判断。在常州诸家中,方履篯的骈文成就,虽不能与陈维崧、洪亮吉等大家相提并论,但可与刘嗣绾、董基诚与董祐诚等名家相颉颃,较之张惠言、李兆洛诸人,则已胜出一筹。我们研究清代常州骈文,方履篯不可不提。
[1]李兆洛.方彦闻传[O]//养一斋文集.清光绪四年汤成烈等重刊本.苏州大学图书馆藏.
[2]王树枏.万善花室文稿叙录[O]//方履篯.万善花室文稿.清光绪七年王氏刻畿辅丛书本.苏州大学图书馆藏.
[3]方履篯.万善花室文稿[O].清光绪七年王氏刻畿辅丛书本.苏州大学图书馆藏.
[4]李兆洛.跋方彦闻隶书[O]//养一斋文集.清光绪四年汤成烈等重刊本.苏州大学图书馆藏.
[5]孙德谦.六朝丽指[M]//王水照.历代文话:第九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6]陈用光.万善花室文稿序[O]//方履篯.万善花室文稿.清光绪七年王氏刻畿辅丛书本.苏州大学图书馆藏.
[7]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