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时期女性作家对母亲形象的解构与重塑

2010-04-04 06:53刘晓颖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0年3期
关键词:母性男权母爱

刘晓颖

(安徽大学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女性形象集女儿性、妻性、母性三重身份于一身,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备受关注的话题。而母亲作为所有角色中“最具有社会兼容功能的亲缘符号”,已经构筑成中华民族文化心理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分。从古代神话中的女娲,到三迁其家的孟母,再到艾青讴歌的“大堰河”,赞颂母亲的作品比比皆是,由此建构起了一部关于母亲的“神话”。但是随着女性主义思潮在中国的兴起,新时期的女性作家开始“重寻历史中的‘母亲’,斩断母亲的链条,做一次凤凰涅槃式的新生。空白之页上母亲谱系的梳理与母女关系的重新书写,成为20世纪末女作家共同感兴趣的主题”[1]。她们发现了母亲的人性的复杂性和世俗性,对母亲形象作了解构与重塑。

一、从慈母到愚母再到圣母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带着神圣光环的母亲形象广为流传,深受尊敬。“五四”新文学,曾经出现过一次书写母亲形象的高潮。“五四”早期冰心、叶圣陶等作品中刻画了许多温柔、充满爱心、自我牺牲的母亲形象。到了20世纪80年代,传统的母亲形象及其意义所指依然是创作中的主流,也是大众乐于接受和习惯接受的。在男性作家笔下,如莫言的《红高粱》、《丰乳肥臀》,岳恒寿的《跪乳》,郭宝昌的《大宅门》等小说中,母亲的无私、奉献、受难、牺牲等精神受到了热烈的赞颂。而许多女性作家,把自己的生命来源追溯到母亲的身体,认为那是一种最伟大的神奇和创造。周小娅的《我是妈妈的小棉袄》、张洁的《母亲的厨房》、宗璞的《花朝节的纪念》,无不渗透着对“母爱”深深的眷恋。“母亲”是暖与爱的象征,焕发出崇高、宽厚、坦荡和无私的人格光辉和精神魅力。

张洁的《无字》便塑造了具有传统美德的慈母形象。母爱是贯穿墨荷家族四代女人故事的一条重要线索。墨荷对叶莲子的牵挂至死没有结束,叶莲子则历尽艰辛和苦难来保护吴为。叶莲子在顾秋水那里低三下四,谨小慎微,糊里糊涂地爱他一辈子,但在大难面前却表现出超人的勇气与智慧。而母女在洪水中生死关头的相拥相惜,在大火中逃命时的心有灵犀,墨荷在危难时刻的灵魂献身,都体现出了伟大的母爱力量。

但很多时候,母亲没有自己的空间,她们表现出的母性是沉重的,是丧失本性的一种结果,是对男权社会的另一种诠释。唯意志论者尼采说:“妇人的一切是谜,同时妇人的一切只有一个答语,这答语便是生育。”[2]父权制社会让女人记住:在男权至上的社会环境之下,母亲身份的获得无疑是女性价值得以实现的最好途径。盲目的、失去自我的“慈母”变成了“愚母”。在铁凝的《麦秸垛》中,女主人公大芝娘身上体现出传统的母性,具有农村妇女特有的宽容与仁爱。结婚三天丈夫就去参军并且将她抛弃,她不仅没有表示出对男人的怨恨,反而在离婚后坚持要给他生个孩子,她不要男人分文,没命地劳作,一手将孩子拉扯大。大芝死于非命,大芝娘深受打击。后来她又以博大、宽厚的母性情怀接纳了本村孤儿五星、知青沈小凤,给她们以母爱的滋养和安抚。大芝娘是“慈”的,甚至是“博爱”的,但她的美德并没有为她赢得女人的幸福,她却安于命运的安排,选择被她抱得发亮的枕头来排遣苦痛。愚母们的麻木、无原则的隐忍及宿命思想,让作家们失望和担忧。

伴随着对人性复归的呼唤,有的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了伟大、圣洁、无私、善良的母亲形象,呈现出圣母般的伟大品质。如严歌苓的《小姨多鹤》中,日本女子多鹤被当作生育工具卖到张俭家,为其生下两男一女,却只能以小姨的身份面对他们,她在勤奋劳作与省吃俭用中默默地表达着对孩子们的爱,正是这母爱支撑着她在被丢弃后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家。多鹤的父母兄妹都是被中国人杀害的,她亲眼目睹了同胞的自杀与被杀,但她自始至终没有仇恨、报复中国人,她对周围的人甚至是自己生下的中国孩子对她的伤害有着超人的隐忍。这种坚强、牺牲的圣母情怀惊天地,泣鬼神。

二、从世俗母亲到恶母再到恶魔

在女权主义者看来,母爱颂词背后实际包含不易觉察的男权意图,由此构成了新时期女性文学写作的起点,也深刻影响到女性写作的形态变化。这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消解母亲神话,还原母亲的原生性和世俗性,母亲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尽管20世纪末女作家笔下的“母亲”不再温柔、慈爱、包容一切,而是变得自私、功利、充满欲望,但她们却也因之而更具人间味。

池莉在《你是一条河》中描写了身为母亲的辣辣从30岁寡居到55岁去世长达25年的生命历程。这个被女儿视为“生养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虽然传承远古以来母亲勤劳、能干的血脉,但却更多地拥有大大小小的缺陷,表现出了源于人类劣根性的自私、功利。她为获得粮食不惜与老李发生暧昧关系,施展小手段使儿子留城,她接受小叔子王贤良的纠缠却坚决不同意结婚。池莉塑造了一个贴近自然、毫不造作的人间母亲,她的头脑里除了现实的生活法则,很少体现出传统男权社会罩在母亲身上的道德顾忌。类似的还有铁凝《午后悬崖》中的张美芳,《大浴女》中的章妩。对母亲欲望的挖掘使母亲形象更趋于完整。只有打破男权社会指认的母亲神话,回归母亲的人间性,女性才有可能在作为人的“不完美”中体悟到人格的完整和尊严。

新时期女性作家将女性自身的阴暗天性暴露无遗,将男性社会中对“母性之善”的抒写反拨为书写“母性之恶”。张爱玲对恶母的描写是这些女性作家的榜样。张爱玲由于童年生活中母爱的缺失而产生了对母亲的排斥情绪,她的代表作《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成为恶母形象的代表。20世纪末女作家们发现,当女人为母,却由“母爱”逆变成“母奴”,对其儿女实施各式统治、征服、压抑、禁忌。扭曲的不仅是母性,连人性也在被销蚀。陈染的《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母亲细致入微的关爱使得女儿黛二失去了自我独立性,成为黛二和外界沟通的巨大障碍。母女在一个以墙和门窗封闭起来的空间里进行着一场窥视与反窥视、诅咒与反诅咒的心理战争。正如她自己所称:“我的母亲就在隔壁的房间,目光盯住我火一样灼热忧虑。我四周的墙壁永远惊醒着站立,被她的某种担心和提防,焦虑得无法睡去。”[3]对于黛二来说,她幻想获得自由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逃离已经扭曲的“母爱”。

有的母亲甚至良心泯灭,陷落在魔性、兽性之中。徐小斌的《天籁》里的母亲是个歌唱家,当她遭遇政治灾难被流放到西北后,竟然一边培养女儿大唱民歌,一边不惜熏瞎女儿眼睛来让她一心一意唱好歌。她期盼女儿出人头地,自己也借此扬名。结果女儿总算成名了,可她获悉失明的原因后,以毁掉嗓子不辞而别的方式报复了残忍的母亲。母亲把女儿当作私有财产,不惜把孩子作为工具,以满足自己扭曲的欲望。铁凝的《玫瑰门》、残雪的《山上的小屋》、方方的《落日》、徐坤的《女娲》等小说里的母亲、外婆们,不是给女儿虚伪的笑容,就是把女儿视为家贼,不是用毒品让女儿上瘾以留她在身边,就是亲自制造事端破坏女儿幸福。她们几乎丧尽母性,把“母职”变成统治,把“母爱”化作虐待。

新时期女性作家着力刻画世俗或恶毒的母亲形象有着深层的原因。她们受女权主义的影响,试图通过颠覆男权建立的母亲神话来动摇、冲击男权话语的权力和优越地位。这同时也体现了新时期女作家们的美学观念发生了嬗变,她们的审美心理逐渐由审美走向审丑,许多作家把揭示人性的丑作为自己的职责。她们解构母亲形象的目的“在于认识人类自身,认识生命自身,有利于改造、完善我们的信仰系统和价值系统,而绝非是去彻底摧毁它”[4]。

20世纪末的女作家不仅解构、颠覆母亲形象,也积极地追问女性悲剧命运的成因。她们笔下的母亲在少女时代是美丽而鲜活的,但这些少女在婚后都毫不例外地以虚伪自私的面孔出现。原因正如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中所述:“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这被逼成的妻性客观上造成了母性的扭曲。徐坤在《女娲》里便展现了李玉儿在神权、政权、族权、夫权的逼迫下,沦为恶母的过程。

三、理想的觉醒的母亲

新时期女性作家对传统的母亲形象进行了颠覆和重塑,那么,她们理想中的母亲是怎样的?十分关注女性前途命运的铁凝在《笨花》中塑造了一位符合新时期女性作家标准的理想母亲形象。同艾既有传统的中国母亲的隐忍善良,又有超常的智慧与胆量。她具有中国传统母亲保守的一面,丈夫背着她在外面娶了两房老婆,这个坚强的女人表现了理智的隐忍。她对向喜的第三房夫人的女儿取灯的那种诚惶诚恐的疼,超越了一般女性所能达到的神圣母性的高度。她不仅是儿子向文成及取灯的温暖的避风港,还以其善良的美德与卓人的胆识赢得了家人和邻里的赞赏与信任。正如铁凝所说:“在同艾身上,你可以看到她内心的隐忍,她的不甘和她的达观。在这个传统的女人身上有很现代的意识。”[5]

90年代以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引发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社会人生问题。许多女性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积极地对这些问题作出了回应。她们笔下的人们既抓住市场经济的机遇,满足各式各样的人生欲望,又扎扎实实地在现实中努力。池莉便是一个突出代表。在她的笔下出现了一批觉醒的母亲。她们原本属于传统型母亲,但在遭受生活磨难或变故之后,认清了自己的依附地位和边缘身份,开始注意自己作为人的权利,痛定思痛后走向反叛。《锦绣沙滩》中的李立雪是一个充满激情和幻想的母亲,她对婚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但事实上婚后的她所有的生活内容就是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妇。她每天匆匆上班下班,进门便扎上围裙,出门就奔菜场粮店,还得对丈夫、儿子、公公、婆婆保持微笑。爱情没能使李立雪逃离传统母道文化为女性安排的命运,但在现实的长期打击和深深的屈辱下,她逐渐清醒了,大胆挣脱传统束缚,挑战男权社会,坚决捍卫自己的权利与尊严。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作家们从来没有忽略过对母亲形象的塑造。而新时期女性作家对母亲形象的思考,由于身份的独特性和探索的深刻性,而成为备受瞩目的文学现象。这是一个“女人写女人”的时代。她们对母亲神话的颠覆,对母亲的世俗性甚至恶毒性的发现,对理性母爱的企盼,都渗透着深沉的使命感和历史感,体现了她们对女性社会地位和生存命运的关注,具有独特的文学意义。

[参考文献]

[1]孟悦.两千年:女性作为历史的盲点[J].上海文论,1989(2):18-24.

[2]尼采.尼采文集[M].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1996:12.

[3]陈染.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45.

[4]盛英.中国女性文学新探[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107.

[5]铁凝,崔立秋.笨重与轻盈的奇妙世界——关于铁凝《笨花》的对话[N].河北日报,2006-0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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