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论隐含叙述声音

2010-04-03 23:32刘堂春
城市学刊 2010年1期
关键词:金圣叹宋江叙述者

刘堂春

作为古典叙事理论的杰出代表,金圣叹的功绩,不仅在于他对叙述者的公开介入表述了深邃的见解,而且在于他孜孜不倦地破译作家编排的文字密码,心窍玲珑地捕捉隐蔽的叙述声音,不遗余力地追索隐含叙述声音对人物的臧否爱憎。

叙述者一般指文本中讲故事的人,叙述声音就是叙述者的声音。根据声音的强弱,可把叙述者分为公开的叙述者、隐蔽的叙述者与缺席的叙述者。公开的叙述者是指我们能够在文本中听到清晰的叙述声音的故事讲述人;隐蔽的叙述者是指我们能够在文本中听见其在叙述时间、人物、环境方面的声音,但不知道它来自何处的故事讲述人;缺席的叙述者是指在作品中几乎难以发现其踪影、难以觉察其声音的故事讲述人。据此,我们可以把叙述声音分为公开叙述声音、隐蔽叙述声音与缺席叙述声音。叙述声音的强弱与叙述者的介入程度成正比,叙述者的介入程度越深,叙述声音越响,作品的主观色彩就越浓;叙述者的介入程度越浅,叙述声音越弱,作品就越具客观性。在某种程度上说:公开叙述声音就是叙述者在文本中直接流露出来的立场、态度;隐含叙述声音就是叙述者在文本中含蓄表现出的立场、态度;缺席叙述声音就是零立场、零态度。

查特曼在《故事与话语》一书中对于叙述中交流活动作了如下图示:[1]

叙事文本:现实中的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受述者)—隐含读者—现实中的读者

在这一图示中,叙述与受述相对应而存,这里只略说叙述一端。叙述者是讲故事的人,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作者。结构主义叙述学在进行文本研究中倾向于排斥作者,将叙述者视为一种结构体或表达工具。在排斥作者的同时,引入了“隐含作者”的概念。“隐含作者”就是读者从作品中推导出来的作者的形象,是作者在具体文本中表现出来的“第二自我”。相对具体的作者而言,它是虚拟的。我们通过作品仅能了解“隐含作者”,要了解真实作者必须通过作品之外的种种史料,包括作者“真实”的社会背景、生活经历和创作意图等等。这样,不同心理图式读者在阅读作品时建构出来的“隐含作者”的形象是千差万别的,很可能跟作者原意有不同程度的偏离。

当然,金圣叹远不可能像现代叙述学家一样甄别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的分野。在金圣叹的评点中,“作者”与隐含作者是等同的,而他对“作者”声音又是十分重视的。他说:“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读第五才子书法》)金圣叹把明了“作者”心胸当成读者的第一要务,当成阅读的起点和终点。他以读《水浒传》为例,说明“作者”之旨归在于“诛前人既死之心”,“防后人未然之心”,敦风厚俗,治病救人,“所以存耐庵之书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序二》)读书的要义就要听清“作者”的声音,把握其思想旨归。显然,“作者”的声音有强有弱,只有弱处、隐蔽处的立场、态度才是隐含叙述声音。

金圣叹对隐含的叙述声音的感悟力是超人的、惊人的。他在阅读活动与评点实践中,往往能发前人所未发,从极不起眼的片言只语或细节描写中,以意逆志,微言大义,揭穿不可靠叙述者的假面具,明晰“作者”的价值评判,使深潜话语背面的叙述声音浮出地表。有时的确是妙语解颐,点铁成金。中国艺术追求言外之意、味外之旨。贯穿在艺术创作的一种表现,即是曲笔的广泛运用。这种笔法大概发端于孔子著《春秋》所用的笔法。孔子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董仲舒《春秋繁露》)《春秋》一书在客观、冷峻的事件记述中表明思想倾向。“文见于此,起义于彼。”(刘熙载《艺概·文概》)后人把这种文笔曲折,寄寓微言大义的文字称为“春秋笔法”。这种曲笔的表层往往是不可靠叙述者的声音,底层才是隐含叙述的声音。

《水浒传》中运用了曲笔,袁无涯本的《发凡》已经提及:“昔贤比于班马,余谓进于比丘,殆有《春秋》之遗意焉。”金圣叹对之更进行了淋漓的展开,充分的阐说。他称这种手法时而为《春秋》笔法,时而为《阳秋》之笔,或作绵针刺泥,或作深文曲笔等。金圣叹对隐含叙述声音的论述,主要体现在对曲笔的分析中。他闯入艺术迷宫的门径是众多的。

一、从人物乖违的举动中,揣测作者寄寓的情感态度

金圣叹排比人物前后抵牾的言行,从中窥探人物的内心世界,把握人物性格特征。且看第36回回评一段议论:

天下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而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然则花荣迎之,宋江宜无不来;花荣留之,宋江宜无不留;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文训,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曰:“再戴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江自提了枷。”于张横口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口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于点视厅前,书曰:“除了行枷。”凡九处,特书行枷,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望击应。嗟乎!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则如宋江之人,又可与之一朝居乎哉!

金圣叹紧紧扣住一个小小的刑枷,从枷开与不开,何时开、何时不开分析宋江的内心世界,指出他是一个口是心非、奸诈虚伪的家伙。叙述者叙述时笔端不露褒贬,读者阅读时也认为叙述者在客观地讲述,不会留意那不起眼的刑具。金圣叹却高人一着地戳穿作者设置的障目术,看到叙述者的不可靠,找回隐含作者的态度,并认为这是作者的“诛心之笔”。

二、从平常细节中读出不平常的意蕴

细节是小说建构的元件。有些细节仅有基本的元件功能,而有些细节则被赋予特殊含义,是作者有意经营之笔。如鲁迅在《药》中为夏瑜坟头添上的花圈,就有深刻的寓意。金圣叹刻意寻索细节潜伏的寓意,作为启开隐含叙述声音的一把钥匙。最突出的例子是他极力抨击宋江以银子结人:

一路写宋江都从银钱上出色,深表宋江无他好处,盖作泥中有刺之笔也。

(第35回夹)

……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

(第36回回评)

金圣叹对宋江以银子收买天下英雄好汉的行径恨入骨髓,每至宋江施银子处,他便站出来提醒读者,说这是“作者”的闲中冷笔,是“作者”鄙薄宋江百无一长的情感流露。

三、从语词表面索隐出深层的意旨

金圣叹的评点,常在一目了然的语词背面直逼那些难以一目了然的含义,见出“作者”的庐山面目。第1回徽宗登基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球说要招举他。批:“一向无事者,无所事于天下也。忽一日与高球道者,天下从此有事也。作者每于道君皇帝多有微词焉,如此类是也。”“一向无事”本指没有大事发生,没有大事可叙。但金氏所别出机杼,释之为皇帝无所事事,不理国事,并指出这是作者使用的含蓄巧妙的微词。这种寻觅叙述声音的做法,也许有点节外生枝,但决非空穴来风,虽可能不符原作者的初衷,但可以说大致与隐含作者有契合处。

四、以名称绰号上感受作者寄寓的理想

一百单八好汉皆有绰号,这些绰号反映了人物的某些特征,也许并无深意,金圣叹却要刨根究底,把自己之观念硬塞给作者,如第14回夹:

史进、鲁达、燕青,通身花绣,各有意义。今小五只有胸前一搭花绣,盖寓言胸中有一段垒块,故发而为《水浒》一书也。虽然,“为子不见亲过,为臣不见君过”,人而至于胸中有一段垒块,吾甚畏夫难乎为君父也。谚不云乎:虎生三子,必有一豹。豹为虎所生,而反食虎,五伦于是乎坠地矣。作者深恶其人,故特书之为豹,犹楚史之称梼杌也。呜呼!谁谓稗史无劝惩哉!前文林冲称“豹子头”,盖言恶兽之首也。林冲先上山泊,而称为“豹子头”,则知一百八人者,皆恶兽也。作者志在春秋,于是乎见矣!

金圣叹的这种说教,应该说是与原作者、隐含作者均格格不符的,这样强解叙述声音,是不足为训的。

五、从衬托描写中明确作者的是非褒贬

把性格相同、相近、或相反的人物并置一起,只作冷静的叙述,读者往往能较容易地判断出“作者”的主观态度。金圣叹以“形击”“激射”等术语贴切描述反衬手法。第37回回评说:“写宋江以银子为交游后,忽然接入写一铁牛李大哥……进而写李逵浩浩落落处,全是激射宋江,绝世妙笔。”第42回回评写道:“此书处处以宋江、李逵相形对写,意在暴宋江之恶,固无论矣。”于反衬中追踪“作者”的情感脉搏,是金圣叹追踪小说叙述声音的有效方法。以哀景写乐,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乐,这种对照反写是中国艺术创作一种传统的写法,也是一种比较强烈地传达“作者”声音的手法。正衬没有反衬那么显著地表达出“作者”主观感情,把两个性格相近的人扯在一起,以一人为奠基石,把另一人衬得更为引人注目,如第 49回宋江准备洗劫祝家庄,石秀禀说钟离老人指路之功,不能屈杀好人,金批:“前文极写石秀很多,至此忽然作石秀劝宋江语,作者心恶宋江之狠毒,更过于石秀也。”

金圣叹对隐含叙述声音的阐发,闪烁奇思妙想,表明了这位杰出的评点家深刻的艺术洞察力,深刻影响了后来的批评家。例如,张竹坡师承金圣叹阐述曲笔的术语,对隐含的叙述声音发表了较多的见解。如张评《金瓶梅》第11回回评道:“看他纯用阳秋之笔,写月娘出来。”他还颇费心机地撰了一篇《金瓶梅寓意说》:“稗官者,寓言也。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虽为风影之谈,亦必依山点石,借海扬波,故《金瓶梅》一部有名人物,不下百数,为之寻端竟委,大半皆属寓言。庶因物有名,托名孤事,以成此一百回曲曲折折之书。”张竹坡所倡的寓意说,就是用猜字谜的方法读解小说的寓意,阐明隐藏于文字后面的叙述声音,是对金圣叹释名说的进一步深化。脂砚斋也用“拆字法”等方法剖析金陵十二钗的判词,揭开大观园众女子“数运之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5回,甲戌眉)。当然,也有人持不同看法。赵毅恒认为《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处于白话小说改写阶段,几乎无一例外,叙述者都是高度可靠的。他还说“金圣叹关于宋江作伪的指责”的“皮里阳秋”手法,“并非叙述加工的故意扭曲,它不是表达方式的结果,而是人性格复杂性导致的歧读,此种不可靠并不是叙述内在的不可靠性”。[2]赵先生的观点基本是正确的,只是似乎过于绝对。宋江的“忠”的说教,刘备的逢难便哭,与作品整体上把他们描述成叱咤风云的袅雄明显构成一种不协调,叙述者一定程度的不可靠是显然的。即使作者没有这样的意图,读者理解成隐含作者的意图是无可厚非的。这大概可以从三个方面找出原因:一是与语言含蓄性和多义性相关,文学语言的含混与不确定造成理解与阐释的差异性;二是与批评家或读者本身的心理图式相关,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三是跟作者本人思想的矛盾与艺术表现的不成功有关。不可讳言,金圣叹对隐含叙述声音的解读,多有牵强附会、断章取义,比如对梁山英雄的敌视立场使之得出“一百八人者,皆恶兽也”(第14回夹)的惊骇之论,体现了封建时代的文人难以避免的历史局限性。

[1]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229.

[2] 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994: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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