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莉
(大连民族学院 学报编辑部,辽宁 大连 116605)
现代小说文本对女学生形象的拆解
王 莉
(大连民族学院 学报编辑部,辽宁 大连 116605)
中国现代小说里出现的女学生一直代表着青春、自由、解放、独立和进步,她们是令人羡慕、引人思索的知识分子,但现代小说文本里同时存在着对这一群体形象的拆解。从沈从文的《萧萧》、老舍的《月牙儿》和鲁迅的《肥皂》《高老夫子》中的乡下人、底层人、旧式人物的角度来看女学生,她们就变成怪物、废物、玩物。对比现代小说文本对女学生形象的树立与拆解,其中充满了陌生与悲哀。
现代小说文本;女学生;怪物;废物;玩物
在中国现代小说里,女性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女学生,往往代表着自由、解放、独立、进步。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中有一群学习着、革命着的女学生,后来“革命加恋爱”甚至成为描写女性知识分子与革命的深度模式,在当代文学中顽强地保存下来。莎菲则以大胆地追求爱情震惊了当时的文坛。与此不同,《暑假中》(丁玲)有一群虚无、荒唐的女学生。有的谈恋爱,有的谈着接近同性恋的友情,有的在费尽心机地攒钱,女同学之间为争夺好朋友争风吃醋、斗嘴怄气、伤心流泪,就像女生版的《红楼梦》,在学校这个大观园里上演着女生之间的风花雪月。宗璞的《红豆》是20世纪50年代的文本,讲述了40年代末女学生的校园生活,仍然是读书、弹琴、恋爱、革命。
现代小说里的女学生形象虽千姿百态,却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从知识分子的角度来看、来写的,读者也是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对作者和读者来说,女学生的形象是熟悉的,青春、幻想、恋爱、玩耍、哭泣、自由、解放、独立、进步。但细读之后笔者发现,现代小说文本里同时存在着对女学生形象的拆解,从不同于知识分子的角度来看女学生,形象与之大相径庭,对照之下,不禁使人生出惊奇与悲哀。
什克洛夫斯基说过,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这里,“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是相对于“自动化”(automation)的习惯、经验和无意识而言的,它产生于变形和扭曲,产生于差异和独特。“创造性地损坏习以为常的、标准的东西,以便把一种新的、童稚的、生气盎然的前景灌输给我们”[1],使我们“最终设计出一种新的现实以代替我们已经继承的而且习惯了的(并非是虚构)的现实”[1]。陌生化正是要不断破坏人们的“常备反应”,使人们从迟钝麻木中惊醒过来,重新调整心理定式,以一种新奇的眼光去感受对象的生动性和丰富性,从而重新唤起人们感知艺术的原初性。
沈从文在小说《萧萧》里非常精彩地运用了陌生化的手法描写了乡下人眼中的女学生,取得了鲜明的喜剧效果。人们对女学生的一般认识是读书、进步,追求自由、独立。沈从文通过乡下人的眼睛看女学生, 完全摆脱了人们的常识,使人们获得了惊奇感,不得不重新感受和认识这一群体。例如,以下这段描写非常有趣,足以表达其神韵。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州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
她们自己不喂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象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花用,有时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块钱、十块钱一月,雇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总而言之,说来事事都希奇古怪,和庄稼人不同,有的简直可以说岂有此理。”[2]
“只有以熟悉为背景,不熟悉的才得以被理解。”[3]形式主义学派这句著名的话在这段描写里得到了几近完美的诠释。女学生是人们熟悉的,乡下人眼中的女学生是人们不熟悉的,以熟悉为背景,不熟悉的女学生形象看起来才特别有意思。坐车是钻进“匣子”,买电影票是花钱买纸片,这些人们都熟悉的事情突然变得陌生了,惊奇感油然而生。乡下人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女学生,他们一点也不理解这一群体的思想和行为,因此完全从自己的生活和观念出发来评价,他们眼里的女学生简直就是“怪物”:乡下人必须劳作,女学生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自然是一点正经事不做;乡下人结婚要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学生同男同学熟了就住在一处,那么“自由”就是无媒无证;乡下女子结了婚抚育子女责无旁贷,女学生有了孩子也不自己带,而且特别能花钱,这简直不可忍受,乡下人是决不要这样的婆娘的。经乡下人的眼睛看过后,女学生的形象就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由此产生全新的感受和认识。
乡下人一方面觉得女学生不可思议:只会花钱玩乐,正经事全不做,想什么时候嫁人就什么时候嫁人,另一方面也心生羡慕与敬佩:她们也做州县官,不怕男人,一受委屈就和男人打官司,这是乡下人做梦也想不到的。艺术,就是要还人们对事物的新奇感觉,“文学的特性包含在其使体验‘陌生’的那一倾向之中”[4]。用陌生化的理论看,沈从文这段精彩的文字无疑具有真正的文学性。
每次读老舍的《月牙儿》,都难过得无以复加。这个为吃上口饭而拼命挣扎的女孩儿,让人觉得那么沉重,那么绝望。她上过小学,也算做过女学生,但学校教给她的知识和道德无论如何也养不活她自己,最终还得出卖自己才不会饿死。她看透了学校教育:“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的玩艺。同学们不准我有那样的妈妈,她们笑话暗门子;是的,她们得这样看,她们有饭吃。我差不多要决定了:只要有人给我饭吃,什么我也肯干;妈妈是可佩服的。”[5]170-171
学校的教育在被迫沦为妓女的女学生这里被解构:“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的玩艺。”女学生不是谁都能做的,是有钱有闲人家的女儿,不会有当“暗门子”的危险时才可以去怡情养性的。20世纪80年代的老百姓还说女孩子上学是“养身板”,是一种待遇和娇惯,是爱女儿的表现。事实冰冷如铁,“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吃上饭,不饿死是真理。受过学校教育的女学生只有步妈妈的后尘,这是对学校教育的绝大讽刺,什么是含泪的笑,这就是。《月牙儿》也饱含了对女学生痛切的反思: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作姑娘。我不愿理她们,可是一说起话儿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的时候,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着呆傻了。她们似乎还都作梦呢。她们都打扮得很好,象铺子里的货物。她们的眼溜着年轻的男人,心里好象作着爱情的诗。我笑她们。是的,我必定得原谅她们,她们有饭吃,吃饱了当然只好想爱情,男女彼此织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地选择一个。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5]177
那个时代的女孩子,无论上没上过学,都是待价而沽的商品,只是有钱有势的隐晦些、文明些,没钱的就只好赤裸裸地出卖。老舍用含泪的笑直刺女学生的真实命运——废物,做梦的废物。在《月牙儿》面前,吟诗作赋、弹琴歌舞都成了矫饰,“才女”这个女学生的美誉也黯然失色。
鲁迅笔下的高老夫子和四铭都是表面大讲道德、内心肮脏龌龊的旧文人,在他们眼中,女学生就是时髦的“玩物”。学校里的女学生,是用来被看的。高老夫子去贤良女校教书,就是为了看女学生。事实上,他“只看见半屋子都是蓬蓬松松的头发”,却因胸无点墨而饱受教学的煎熬,当众出丑后辞去职务,转而大骂新式教育。四铭是连乞讨的孝女都念念不忘的内心卑劣者,也是受了新式教育的挤兑而对其大加攻击:“秀儿她们也不必进什么学堂了。‘女孩子,念什么书?’九公公先前这样说,反对女学的时候,我还攻击他呢;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是老年人的话对。你想,女人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走,已经很不雅观的了,她们却还要剪头发。我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我简直说,军人土匪倒还情有可原,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的办一办……”看看,女学生简直比土匪还可恨,不是祸水是什么?高老夫子和四铭与《月牙儿》里的街头嫖客没什么两样,他们都想尝尝鲜,品味一下女学生和野鸡们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们没有如愿,所以心里便起了愤恨。女学生在这般人眼里,要么被看,要么被骂,角色和命运与旧式女子何异呢?
[1]雅各布森.最近俄国诗——罗曼·雅各布森诗学论著选[M].莫斯科:科学出版社,1987:287.
[2]沈从文.萧萧[M]//中国现代文学馆.沈从文代表作:上.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176.
[3]托尼·本奈特.形式主义与马克思主义[M].伦敦:麦休与辛格出版有限公司,1979:8.
[4]鲁迅.肥皂[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8.
[5]老舍.月牙儿[M]//孔范今.中国现代新人文小说.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
[6]特伦斯·霍克斯.结构主义与符号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61-65.
[7]鲁迅.高老夫子[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2.
Dismantlementoffemalestudents’imageinmodernnoveltexts
WANG Li
(The Editorial Office of Journal, Dalian Nationalities Univ., Dalian 116605, China)
Female students appearing in China's modern novels have always been reflecting the youth, freedom, liberation, independence and progress. They are admired, thought-provoking intellectuals. But there still exists the dismantlement of this group image in modern novel texts. From the viewpoint of countryman, the bottom people, and the old-fashioned people described in Shen Cong-wen's “Ringing”, Lao She's “CrescentMoon” and Lu Xun's “Soap” and “GaoMaster”, female student became a monster, a waste, or a plaything. Compared with the establishment and the dismantlement of female students’ image in modern novel texts, it is full of strange and sad.
modern novel text; female students; monster; waste; plaything
1671-7041(2010)04-0126-03
I206.6
A*
2010-03-12
大连民族学院青年基金资助项目(2008A409)
王 莉(1975-),女,辽宁北票人,博士研究生,副研究员;E-mailwangli@dln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