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曾
艺术的禀赋,这大体是先天的;艺术的学养,当然是后天的;艺术的识见,则来源于前两者。无先天之禀赋,而以为勤能补拙,对艺术之外的领域,或许是可能的,唯有艺术,勤不足以补拙。强调学而知之的李可染,其实天才卓荤,决不是光靠笨功夫能产生一个李可染的。仅有后天的勤奋而绝无先天的禀赋的人倒是为数浩荡的,此所谓终生勤于斯而不问道者,不可能有真知灼见,故不能有独特创造。毕其生从事着隔靴搔痒的奋斗,挠不到艺术的痒处,自己尚且不能过瘾,又如何去感动别人。
我们唯一指望着有禀赋、有学养、有识见的艺术家创造出他们的符号。符号是什么?符号是一个艺术家所放射出来的简捷明确的信息,你并不需要了解它画的是什么,第一眼你首先知道是谁创造了它;你不知道贝多芬为什么写第九交响乐,但听到第一声你便知道那是大师之作;当一株至佳的桐木在火中焚烧的时候,它发出了“奇音在爨,邕听知其不凡”的妙籁。
符号只属于一个人,在艺术上尤其如此,越是大艺术家,其符号性越加强烈。而它的阴影宛如上古的擎天大木,柯枝繁叶,宛如鲲鹏的垂天之翅,扶摇羊角。它迎接了阳光,同样它也阻挡了阳光。在它的阴影之下讨生活,是一件困顿而平庸的事。符号之于趋附符号的人,就似磁铁之于铁片。你深深地、牢牢地黏附于他人之身,就像藤科植物之生命状态,有的也攀附甚高,然而毕竟它们不是大木之本身。
符号和风格在词意上有相近之处,然而有符号的艺术家必有风格,而有风格的艺术家不一定能有符号。此人的诗比较清脱新颖,可说是风格:此人的诗比较俊迈超逸,也可说是风格。而当杜甫把“清新”送给庾信、把“俊逸”送给鲍照,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的时候,他却播射出了两个庞大的符号信息,使天下人为之折服。“郊寒岛瘦”说孟郊与贾岛,也是简捷明确的绝对信号,其准确性是往往在连篇累牍的诗论、文论之上的。
符号的产生又是件急不得的事,倘着意地去创造符号,那你跨出的第一步即有悖心灵的情态自由;你一定在想着些什么,譬如想出类拔萃之类。凡带有这种心态而去假想符号企图不平庸者,往往是在平庸之下的。倘若认定自己确有禀赋,而又重之以修能,“上士闻道,勤而行之”,那么,或许有个符号在遥远的地方等待若你——“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