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
(重庆科技学院人文科学系,中国重庆401331)
梁实秋在抗战前后关于文学与政治之关系的言论
李新
(重庆科技学院人文科学系,中国重庆401331)
该文针对梁实秋在抗战前后几次提出的文学与革命、文学与抗战、文学与政治等关系的言论及其所引起的论争,从文学审美的角度,来探讨文学是怎样在抗战前后的特殊政治环境里,扭曲着自身向上生长的生存状态。
《文学与革命》;“与抗战无关”;“文艺政策”;抗战环境;扭曲生长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同时反作用于社会生活。在抗日战争这个非常历史时期,文学与现实更产生了密不可分的关系。不可否认,为了抗日,为了民主,文学应该充分发挥自己的社会功能,因此,抗日战争的爆发很快使文学的功能视点聚焦在抗日宣传教育之上,但后来文学在宣传抗战中出现的一些有违文学本身的应时和救急之作,“抗战八股”等现象的出现,引起了一直以来从文学的角度来思考问题的作家及学者,如沈从文和梁实秋等人的思考,而梁实秋就曾在抗战前后多次对文学与革命、文学与抗战、文学与社会政治的关系等问题提出了疑议。
关于文学在革命时代应该写什么的问题,梁实秋实际上一直就坚持着自己的观点。1928年,梁实秋发表了《文学与革命》一文,他认为,在革命的时代不见得人人都有革命经验(精神方面的生活也是经验),我们决不能强制没有革命经验的人写‘革命文学’。”①当时的梁实秋虽然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知识分子立场上,但他的文学观念在许多方面与左翼文学的思路是有着内在一致性的。鲁迅也曾经就文学与革命的关系问题提出了相似的见解,他在致李桦的信中说,“现在有许多人,以为应该表现国民的艰苦,国民的战斗,这自然并不错的,但如自己并不在这样的旋涡中,实在无法表现,假使以意为之,那就决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为艺术。”他认为与其去写自己并不熟悉的、缺少情感体验的“大时代潮流冲击圈”内的生活,“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起命来”,还不如就写自己所“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的生活,揭示小资产阶级青年“在现时代所显现和潜伏的一般弱点”的创作选择。他还认为,作家写什么,应该看各个作家的具体条件,作家“倘不在什么漩涡中,那么,只表现些所见的平常的社会状态也好”。②鲁迅的这些观点并未遭到任何非议,相反还得到了许多左翼作家的认同。相比之下,梁实秋就没有那样幸运,同样观点的表达招惹来的则是左翼对他的集体申讨。
而在涉及文学的社会功能方面,粱实秋曾在强调文学独立性的同时,肯定文学反映社会政治的现状和大众生活的作用。他说:“文学家永远是民众的非正式的代表,不自觉的代表民众的切身的痛苦与快乐,情思与倾向。”“有史以来,凡是健全的文学家没有不把人生与艺术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堕落的颓废的文人才创造出那‘为艺术而艺术’的谬说!所以近来‘普罗文学家’之攻击以艺术为娱乐的主张,我以为凡是主张文学的”尊严与健康‘的人都应该在这一点上表示赞成,虽然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③由此见得,梁实秋是承认文学与民众疾苦、与社会政治之间的必然关系的。
抗日战争的爆发很快使文学的功能视点聚焦在抗日宣传教育之上,但随之而来文学在宣传抗战中出现的一些有违文学本身的应时和救急的滥庸之作,以及“抗战八股”等现象,却引起了粱实秋的疑议。1938年12月1日《中央日报》副刊《平明》上发表了梁实秋的《编者的话》一文,他说:“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为不同。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有益处的。”④这一论调一出炉马上遭到了文艺界特别是左翼作家的猛烈抨击。罗荪、宋之的、陈白尘、张天翼,还有胡风、老舍等纷纷撰文对其进行批判。“在今日的中国,要使一个作者既忠实于真实,又要寻找‘与抗日无关的材料’,依我拙笨的想法也实在还不容易,除非他把‘真实’丢开,硬关在自己的客厅里去幻想吧。”⑤老舍由此代表“文协”起草给《中央日报》的信,并在信中严肃指出:梁实秋的“与抗战无关”论“破坏抗战以来一致对外之文风,在碍抗战文艺之发展,关系甚重。”⑥
但是关于这场论争到了八十年代却有人提出了疑议,1980年6月16日—19日,香港中文大学的梁佳萝在法国巴黎举行的中国抗日战争时期文学运动学术研讨会上发言,认为当年对梁实秋的“与抗战无关”论的批评是“不公平的”。他的发言得到了一些与会者的赞同,也受到了一些与会学者的批评。1986年,柯灵发表文章,也认为当年批判梁实秋的“无关”论是个误会,现在应予以澄清。⑦
梁实秋是否真的是在倡导“文学与抗战无关呢?今天当我们撇开抗战的激进情绪,并从文学艺术创作与宣传的角度,冷静而客观地来看待梁实秋当时所说的这一番话时,我们会看到,梁实秋当年那段言论,其实只关乎文学,与政治无关,更无心抵毁抗战,与抗战唱反调。
其实梁实秋的初衷是“为艺术而艺术”,本着文艺创作的原则希望文艺创作所取素材更广泛一些,进行抗战宣传时,更真实更鲜活一些,而不是千篇一律的抗战八股文。作者一开始就说了“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也即是在没有否定“文学与抗战有关”的大前提下,认同文学在特殊的战争时期担负起“文以载道”的特殊使命的同时,提出了文学对抗战时文艺的最基本的要求:“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即真实而流畅地表现生活现实这个关乎文学自身发展的问题。这自然一方面是对当时抗战文艺中出现的题材狭隘、概念化公式化的现象不满,同时另一方面也是从关心文学自身发展的角度对文学的急功近利以至造成材料选择上忽略其范围的深广性提出的疑议。确实当抗战宣传成了八股文之后,不肖说要产生伟大的文艺作品,就连宣传也缺乏了震憾力煽动力,失去了文学的宣传作用了。总之现在看来,他所认为的只不过是文学选择的面不应该狭窄与局限于抗战,更不应该让文学在宣传抗战时因走上抗战八股而自断前程的道路。
这场论争不仅仅关涉到文学与抗战的问题,实质上更涉及到许多与文学相关的基本问题,比如,文学创作的材料的选取以及文学表现生活的真实性,还有文学的性质,文学的功能,文学的服务对象等等一系列文学的本质问题。因此,对文学诸多问题的不够明确,导致对文学以及抗战文学性质功能、表现对象、题材范围等关乎文学自身发展的话题产生不同看法并提出异议,却遭到当时对文学以及抗战文学理解偏狭的革命文学家们的批判。在当时“文艺为抗战服务”的紧迫性下,文学的审美教育作用被压制雪藏于政治的功利性之下。毕竟来说,文学的审美教育作用相对于其显露而直接的宣传性功能要慢得多,当时的抗战形势不可能也不允许它的出现。
今天看来,对梁实秋等人的批判显现出左翼作家的激进与简单粗暴的不良现象。虽然梁实秋的论调有违当时的主论调,但其看到文学功能作用的丰富性与全面性眼光却是独特与无辜的。因此,尽管文学在宣传抗战的特殊前提下不得不牺牲自己服从于大局,但是通过思想层面的交锋,却进一步澄清了文学在抗战时期的功能问题,同时也提出了关涉到文学的艺术表现和发展规律的一些问题,从而起到了宣传抗战和探讨文学发展的双重作用。
到了抗战后期,针对国民党的文艺政策,梁实秋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一直以来坚持的观点。1942年10月20日出版的《文化先锋》发表了梁实秋的《关于“文艺政策”》。这篇文章表示了对张道藩《我们所需要的文艺政策》一文的某些观点的赞同,同时也提出了异议。他认为国民党当局没有给文艺以自由,而是利用文艺为当局服务。
他这一次的言论,没有招来任何异议。深究其原因可以看到,关键在于时局和战争形势不一样了,而且,这一时期,经过前几次的论战,如何看待文学的作用问题,人们已能从先前的热血沸腾中逐渐冷却下来,开始理智而冷静地思考文学的发展前途了。而且这时不仅粱实秋,还有沈从文、朱光潜等都从文学与政治的角度,尤其是站在文学的角度,为文学前途着想而不是政治形势的角度来阐释文学自身对社会和人们的作用了。比如沈从文在《一般与特殊》一文里,就认为既要看到文学的一般性作用,又要看到文学在特殊时期显现的宣传的特殊性。同时沈从文也指出了这种特殊性过度使用带来的弊端。虽然同样也遭到了批判,但其火力已不像批判梁实秋那样火药味实足了。
仔细体会和比较梁实秋抗战前、抗战中期和这次发言,我们可以看到,梁实秋一直以来完全是站在文人角度来看待文学的功能:抗战前,他认为,不能强制没有革命经验的人写‘革命文学’。”抗战中期,他反对文艺在宣传抗战时沦为抗战“八股”,使文学不但不能为抗战服务,反而会因过激的功利性追求而产生践踏文学,使其丧失自身生命力的粗暴行为。抗战后期,他反对反动当局没有给文艺自由,利用文艺为当局效力的反动文艺政策。
由此可见,抗战前后,文学在一部分作家学者如梁实秋和沈从文等人的倡导下,希望文学能获得自由,能以自己的方式反映生活的要求一次又一次的被大股激进地宣传抗战潮流的政治倾向所淹没,但它时不时地仍要抬头发出自己的声音。毫无疑问,当战争的干预因素逐渐减少时,人们看待文学已能从文学本身及其发展前途来考虑问题了。
这三次发言,从1928年梁实秋在《文学与革命》的看法,到抗战中期出现的“与抗战无关论”论争,再到抗战后期,梁实秋反对文学为反动当局服务的观点提出,我们可以看到,梁实秋实质上始终如一地从文人对文学的关注与理解角度,来探讨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当然这样的话语在当时的大时代背景下,只能是处于国家权力话语边缘地位的末流话语。而这期间所发生的与主流话语体系的冲突,实质上是文学的政治宣传功能性与文学自身审美教育宣传性的抵触。政治宣传是以外在力量强加于人来改造人,而文学审美教育宣传性则反对强加,主张通过文学的内化感染力来改造人。如此,捍卫文学本位者们发现文学在宣传抗战时失去了自我,出现了弊端,文学抗战宣传论者激进地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为抗战,歪曲了文学本位者的意思;而文学本位者站在文学的立场,强调文学的自由和自足性,这本身是符合文学自身的要求的,但在当时的国情下,似乎很难成气候,因为还没有文学可以自由和独立的环境。但它反映了文学在现代化过程中的必然要求。文学的两难处境最后以一方的牺牲为代价成全了另一方,也成全了自己,也为自身以后的自由和独立创造了存在的环境。
今天当我们从文学的美学的观点来看待当年那些论争时,我们应站在客观的冷静的旁观者的角度来清醒地评估其历史地位和它在文学上的价值意义。由此我们可看到,在战争的特殊环境里,文学不得不牺牲自己,去为民族国家的独立呐喊;同时我们也应看到,文学作为与政治宗教哲学同等的意识形态形式,它又在争取自己的独立存在,我们甚至不能不说,那怕是在战争的特殊环境里,文学依然没有丢失掉自己的本性,依然在缺乏养分的奇石嶙峋的中华现代文化的土壤里扭曲着自身向上生长着。而梁实秋、沈从文等文人正是那一批朝圣者:他们在时代政治大背景下,坚持着文学本位,牵引着文学在政治夹缝中生长,虽不断遭受误解和批判,却仍然捧着文学回归本位的衣钵匍伏前进。
注释:
①梁实秋:《文学与革命》,《新月》第1期第4号(1928年6月).
②鲁迅:《给李桦的信》(1935年2月4日).《鲁迅全集》(第1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③梁实秋:《文学与革命》,《新月》第1卷第4期.
④梁实秋:《编者的话》,载1938年12月1日《中央日报》副刊《平明》.
⑤罗荪:《与抗战无关”》,载1938年12月5日重庆《大公报》.
⑥老舍致:《中央日报》公开信,转引自孔罗荪:《关于〈抗战文艺〉》,《罗荪文学评论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⑦柯灵:《现代散文放论—借此评议梁实秋“与抗战无关论”》,载1986年11月13日《文汇报》.
[1]周晓明,王又平.现代中国文学史[M].长沙: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2]郝明工.陪都文化论[M].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1994.
[3]靳明全,宋嘉扬.重庆抗战文学理论[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4]郝明工.20世纪中国文学思潮及流派[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5]靳明全.重庆抗战文学论稿[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4.
[6]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一册)[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责任编辑:滢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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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974(2010)07—0086—03
2010—04—07
李新(1971-),女,重庆丰都人,现为重庆科技学院人文社科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