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永春,李永求
(通化师范学院 中文系,吉林 通化 134002)
从《春香传》到《春香》:传奇的消解与置换
洪永春,李永求
(通化师范学院 中文系,吉林 通化 134002)
文中从《春香传》和《春香》的比较入手,对两部小说中的母女形象作了分析和疏理,发现《春香》中的春香和香夫人性格的移位变化,即消解春香的“传奇”把它置换给香夫人,从而《春香》的主题由《春香传》的爱情贞烈转变为春香、香夫人的女性解放寓言,金仁顺由此确立了自己文本的特色。
金仁顺;春香传;春香;香夫人;传奇
《春香传》是朝鲜人民在长期口传中形成的一部古典文学名著。据说,故事最早产生于十四世纪高丽恭愍王时代,直至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李朝英、正(注:英、正时期系指李明二十一代王英祖(1724-1776)和二十二代王正宗(1776-1800)统治时期。)时期才最后形成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先后出现过全州土版《烈女春香守节歌》、京版《春香传》、汉文版《水山广寒楼记》、《汉文春香传》和抄本 《古本春香传》等多种不同版本。1954年,朝鲜作家同盟出版社以《烈女春香守节歌》为底本进行整理、校注,题名《春香传》出版,在韩国也有多种版本的《春香传》出现。在今天的韩国和朝鲜,《春香传》的故事近乎家喻户晓、广为流传,而且被多次搬上银幕,其中尤以1980年的朝版《春香传》和2000年的韩版《春香传》最为著名。其实,《春香传》的故事也甚为中国观众所熟悉,早在50年代前期,《春香传》就被介绍到中国,改编成越剧、评剧、黄梅戏、豫剧、京剧、潮剧等多种地方戏曲,广受中国观众的欢迎,甚至有的成为地方戏曲的经典之作。时隔半个世纪之后,我国70后朝鲜族作家金仁顺在尝试了几篇古典朝鲜题材短篇小说的基础上,创作出小长篇《春香》,可以说是对她过去创作的一个检视和总结,也是一次升华。《春香》首先发表于 《收获》2008年第三期,其后于2009年1月由中国妇女出版社发行单行本。金仁顺的《春香》是对 《春香传》的传奇故事作了移花接木的翻新处理,即在春香母女之间作了成功的置换与消解,一改春香一人的传奇故事为两代人的命运故事,使主题还原于一般性的真理,从而更具现代意味的普适性,思想意蕴也变得更为潜隐和悠长。
退妓(注:退妓指改籍的艺妓。)月梅之女春香清明游春于广寒楼巧遇两班翰林之子李梦龙,二人一见钟情,相互倾慕,两厢情愿,私定终身,结百年之好。李翰林不久调任京师,命李梦龙先行,春香、梦龙不得不泪眼惜别。李梦龙走后,新任南原府使道卞学道到任后强迫春香为其守厅(注:守厅是作妾之意,但又不是正式之妾。),春香以有婚约之名不从,被施杖刑后打入死牢,生命危在旦夕。李梦龙进京苦读,应试中了状元,被任命为全罗御使,暗察南原。他查明卞学道作恶真相,微服亲赴卞学道寿宴,丢下讽刺诗一首:“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对卞学道一伙花天酒地残酷剥削人民的罪行予以抨击,事后,将卞学道革职惩处。春香苦尽甘来,与梦龙重获团圆,二人双赴京师,共享荣华。 其实,春香性格的核心,在全州土版的标题中揭示得再清楚不过——“烈女春香守节歌”,“烈女”二字不出其右。细读《春香传》便知,春香的性格是前后一贯的,无论是与梦龙相恋,还是与卞学道据理力争,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低贱的退妓之女。春香的第一次冲突发生在与梦龙之间,实际上是自由婚姻和当时“尊卑贵贱”身份等级制度的冲突。当时,春香就向梦龙指出,“你休以为春香是个贱女,因而任意抛弃”。并进而斥责不合理的等级制度:“贵族两班,个个狠毒!恨哉!恨哉!尊卑贵贱,委实可恨!谁都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曾想世界上竟有这等狠毒的两班!”这是春香出自肺腑要求爱情自由的呼声,也是对封建身份等级制度的悲愤抗议之声!春香的第二次冲突发生在与卞学道之间,这是春香对两班阶级、封建制度直接的、尖锐的矛盾与斗争,这场斗争,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压迫者与反抗者之间的阶级冲突。 公堂之上,春香面斥卞学道,“那劫持有夫之妇的人,为何无罪?”“你是临此治民还是专用酷刑来把人薅恼?”接着,又进一步揭露:“使道士大夫,不把四政司,不知四十八方南原百姓的苦,但知枉法去徇私”。她公开提出,要“伸冤雪恨”,“愿得七尺剑,刺杀贼谗奸”。她相信,“无罪之人总有翻身日”,“使道必然没有好下场”。春香为争取个人爱情自由和维护自己人格尊严与官僚暴政的不屈抗争,真可谓感天地,泣鬼神,不愧为烈女春香!
《春香》中的春香形象少了许多概念化的先入指南。由于香夫人黑白颠倒的作息和繁忙的待客,不大有时间陪女儿,尽管她给春香找了当地有名的教书先生和玩伴。春香的成长空间相对自由、宽松,有闲暇时间“研究”外公的医书,做各种试验,不仅用她制作的药医好了风周先生的病,还用它把作恶多端的卞学道“医”成了废人。春香的感情最初犹豫不决,金洙、李梦龙无不可,是在母亲的“导引”之下才选择了李公子,并与之有了姑娘的第一次。她对李梦龙的离走并不感意外,至于是否会回来也好似不抱太大希望,所谓为其守节更是不可想象。表面上看,春香似乎懵懂无知,随遇而安,无可无不可,其实不然,她的内心很固执、很执著,在金洙和梦龙之间更倾向于青梅竹马的前者,但她顺从了母亲的意愿,或许尊从长辈的时代传统使然。当香夫人在女儿和梦龙之间斡旋时,春香插了句嘴:“我不想嫁人。”“你做你的香夫人,我坐我的药师。不是挺好?”春香的个性独立意识和自主选择人生的意念已十分明显。从她一直热衷于“五彩”药的研制并获成功一事中也可见一斑。当香夫人为了救女儿于“苦海”不惜陪着卞学道寻了不归路,春香毫不犹豫地擎起“香榭”的大旗,做了另一个香夫人,完成了两代女人的宿命。香夫人自己的梦破灭了,香夫人为女儿精心企划的梦也破灭了,不过,母女二人却找到了自由的女人梦,她们要执意自主地选择自己的人生!生命的存在预示着希望的存在,春香的梦不会就这么划上休止符。小说结尾中有春香对母亲坦露心迹的这样一段话:“……对那些讨厌的客人,我会用一点点药物,让他们手脚不听使唤,直到他们离开;而对那些我想再见面的客人,我准备了另外一些药物,这些药物用久了,她们会觉得香榭以外的生活是如此乏味,只有香榭的生活才是色香味儿俱全的。”“眼下我还没遇到这样的人”。虽然写的虚无缥缈了些,罗曼蒂克了些,但只要一息尚存,春香会一如既往地寻梦下去,而且作为自由之身自主地去寻梦,这不单是一个女人的理想,而是所有女性共有的理想!
月梅是一名退妓,曾经受过一个两班贵族的宠爱,二人的结晶就是春香。月梅一直有个贵族梦,试图通过与贵族的婚姻改换门庭,但不知被贵公子冷落了,还是遗弃了,这个梦始终未实现,当时的惨痛与凄楚可想而知。月梅的贵族梦破灭了,但一直不死心,一心一意欲把希望寄托在日渐出落的女儿春香身上,所以她对春香的悉心调教和多方培养是用心良苦的。李梦龙第一次登门拜访,月梅介绍女儿春香时不忘亮出是贵族之后,只是后来唏嘘了。春香与李梦龙私定终身,过起一段“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家家乐,默许者便是做母亲的月梅。她是一个精明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个世俗而糊涂的母亲?竟然在梦龙父母缺席的情况下单方面允诺,岂不知那是一个“父母之名,媒妁之言”封建时代。凭月梅的经历,她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她显然是在用女儿的婚姻下赌注,弄好了一步登天,弄不好继续背负退妓之女之名,没有什么好损失的。当春香为梦龙守节,不惜承受杖刑,让纯真的爱情接受炼狱的考验,另一方面也是无形中殉了母亲的平生夙愿。梦龙以乞丐的面目再现时,月梅失望之极,因为不仅自己的梦破灭了,女儿的命也在旦夕之间。结果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说把朝鲜民族特有的渲情效果和灵魂净化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果对《春香传》的情节做简单的归纳是这样,月梅幕后导演,春香、梦龙幕前精心演绎——烈女春香守节,情男梦龙登科,最后三人皆大欢喜,世俗月梅梦想成真。其实,《春香传》的社会意义是极为深远的,对不合理的封建等级制度和残暴的统治者作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和批判。月梅、春香是底层妇女形象,她们的理想愿望和不懈努力,通过虚构文本曲折地反映出来,其思想远远超出了世俗的层面的意义。
《春香传》中的月梅性格比较单一,缘于她是一名退妓,年老色衰,孤寂落寞,如果说还有什么希望,那就在春香身上,所以她的世俗性倒有了几分合理性。《春香》中的香夫人正如日中天,生意红火,“香榭”成了南原府的一大奇观。对于香夫人来说还不存在“门庭冷落鞍马稀”的问题,而是如何更上一层楼的问题,即改换门庭或自足安逸的问题。女儿春香是她更上一层楼的希望所在,所以给她请了南原府最有学问的凤周老师,还找了情投意合玩伴金洙,以及侍女小单,多方面影响和打造春香,春香对琴棋书画以及女人的必备手艺之类也就不在话下了。香夫人对春香将来的设计是两可,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而不是下注似的一锤子买卖。当李公子拜访时,她只嘱咐春香:“命运在你自己的手里。要好好把握。”因为女儿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当李公子离南原赴京时,面对梦龙的无所承诺,只叮嘱梦龙:“你用不着抱歉。”“你只要记得南原府有个春香的女子就行了”在她委婉淡定的一席话中早已把梦龙学成回来完婚的企盼当成未知了。后来的南原府使卞学道欲纳春香为妾,并以权力相挟、想逼,香夫人不亢不卑,据理力争,假托春香以订亲于李梦龙,最后坚持无门,不得已用春香熬制的五彩毒药把卞学道打发成废人,自己也踏上了不归路。香夫人为了女儿的圆满爱情和晋身梦陨了自家的性命,把自己打造成了烈母香夫人!金仁顺对春香、香夫人之间角色的传奇客串,致使《春香》的主题扑朔迷离,传奇化了香夫人的同时凡俗化了春香,在爱情、晋身和自由的轨道上徘徊,最后择定了自主的人生之路,不过,对于春香母女来说任何抉择也都将是一种失落和无奈。春香的最后选择一方面解构了《春香传》的主题,另一方面也颠覆了香夫人的传奇内涵,从而春香自己的路依稀可辨了!
从《春香传》到《春香》,后者显然异于前者,但解读时又不免要受前者的干扰。《春香》以“春香”的视点观照故事,在讲述完所有人的故事,尤其香夫人的故事时,自己的故事也随之昭然若揭。《春香》很像传统小说要对文中人物一一有个交待的范式,不过,笔走偏锋在香夫人身上落墨多了些,“大彩”被香夫人裹挟去,春香变单薄了,甚至疑惑小说是否应更名为香夫人传更为妥帖。《春香传》中的月梅和春香基本上是传统女性人物,恪守的也是传统女性道德,而《春香》中的香夫人和春香已跃出了传统的妇道。香夫人实际上已经处于传统和现代之间,她最后的烈母之举决不是为了女儿的守贞守节,更不是为了女儿的晋身之阶,而是为了女儿与梦龙两情相悦的现代式的理想婚姻。作者对春香性格的弱化处理,也是为了其形象避免重蹈《春香传》的窠臼,母女之间置换处理的意图恐怕也在这里。春香虽然也渴望与李梦龙结百年之好,但这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幻时,毅然“移情别恋”专注于“五彩药”的研制,隐喻着对其它希望的追求,当母亲为了自己的将来不惜以命相抵时,她毫不犹豫地撑起“香榭”的大旗,一改为了生存的世俗意味,风光地在读者面前站立起来。香夫人是传奇而传奇,春香是不传奇而传奇。《春香传》的母女命运是操在以女婿身份出场的清官李梦龙身上,即男人身上,而《春香》中的母女命运是操在女人自己手里,男人是缺场的。“香榭”大旗意味着女人的自主、独立和自由,是大写的女人的象征,而不是躲避在男人伞盖下的娇弱女人符号。金仁顺对春香母女性格之间的消解和置换处理,使《春香》逸出《春香传》轨迹,找到了自己的线路和位置,它告知人们:爱情不是一切,人生大于爱情,自主的爱情和人生又高于一切!
[1] 春香传[M].(韩)薛成京,译.书世界出版社,2005.
[2] 金仁顺.春香[J]//收获,2008(3).
From Chunhyangjeon to Chunhyang:Digestion and Replacement of Legend
HONG Yong-chun1,LI Yong-qiu2
(1.Department of Chinese,Tonghua Normal University,Tonghua,Jilin 134002,China;2.College of Chinese,Foreign Language University in South Korea)
This article starts from the comparison of Chunhyangjeon and Chunhyang to analyze the images of the mother and the daughter in the two novels,and finds out the character replacement of Chunhyang and Mrs.Hyang in Chunhyang,which means to digest Chunhyang's"Legend"and replace it to Mrs.Hyang,so that the theme of Chunhyang transforms from the love of Chunhyangjeon to Chunhyang and Mrs.Hyang's the allegory of female liberation.Therefore,Jin Renshun builds her own text features.
Jin Renshun;Chunhyangjeon;Chunhyang;Mrs.Hyang;legend
I06
A
1008—7974(2010)07—0033—03
本文系通化师范学院2009年社会科学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09048
2010—03—10
洪永春(1964-),吉林公主岭人,通化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韩国外国语大学博士生;李永求,韩国外国语大学中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