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的个性特色

2010-03-22 09:10赵荣蔚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图书馆理论与实践 2010年3期
关键词:藏书家题跋藏书

●赵荣蔚(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乾嘉之时,社会承平,朴学发达,京师人文荟萃,吴门书坊兴盛,形成蒐书、藏书的有利环境。私家藏书与学术发展互为因果、互相促进,形成良性互动。一大批藏书家应运而生,苏州“藏书四友”名著东南:吴县黄丕烈士礼居、长洲周锡瓒香严书屋、元和顾之逵小读书堆、吴县袁廷檮五砚楼均以富收藏、精考据著称于世,他们中尤以黄丕烈为巨擘。

作为乾嘉时期藏书家之一大宗,黄丕烈酷嗜藏书且长于读书。由于精通目录、版本、校勘之学,其藏书“鉴别精,搜罗富,每得一书,必丹黄点勘,孜孜不倦,务为善本留真,以待后人之研讨,存古之功,自不可没”;[1]其读书治学博览深究,“实事求是,蒐亡剔隐,一言一句,鉴别古人所未到,时以笔诸书而广其副,嘉惠方来”,留下大量藏书题跋,“于其版本之先后,篇第之多寡,音训之异同,字画之增损,及其授受源流、翻摹本末,下至行幅之疏密广狭,装缀之精粗敝好,莫不心营目识,条分缕析”(《陶陶室记》),[2]跋一书而其书之形状如在目前。《士礼居藏书题跋记》正是这样一部独具个性特色的私人藏书记录。

1 佞宋刻,嗜旧钞,为先贤存古留真

我国古代文献是在不断积与毁、亡与存的反复交替过程中兴衰更迭地发展的。清人闵萃祥曾慨言:“尝读汉以来史志书目,以证其书之传于今者,盖十不能一二。”(《重刻平津馆丛书序》)[3]《隋书·牛弘传》载秘书监牛弘上书文帝广开献书之路,曾痛切列举隋代之前书籍之“五厄”;从隋唐以至宋末,文献又经过了5次大的灾厄。[4]明清时期,特别是清朝,文献所遭厄运,除了兵燹战乱之外,还有统治者残酷的文化专制政策的摧残。乾隆时编纂《四库全书》,“寓禁于征”,在修书过程中,销毁书籍达万种以上,销毁古籍雕版68000多块,至于篡改或涂改原文者更多不胜计。千年古籍,真正流传下来的已是凤毛麟角,尤其是宋元旧椠,更成珍稀古刻。它们之所以能够流传至今,正是有赖于像黄丕烈这样的藏书家及士人的悉心呵护。

黄丕烈一生与古籍为友,结下不解之缘。其藏书30余年,积晦明风雨之勤,夺饮食男女之欲,以沉浸其中,尤酷嗜宋元旧刻旧钞,以至痴迷成性。他自言:“予喜聚书,必购宋刻,昔人佞宋之讥有同情焉。”(《百宋一廛书录序》) 书经三写,鱼鲁亥豕,讹谬益多。宋元刻书,雕镂不苟,校阅不讹,书写肥瘦有则,纸质匀洁,墨色清纯;由于其与原作者所处时代较近,未经后人重刻,更多保存了书的原貌,故错讹较少,具有极高的收藏价值和学术价值。黄丕烈对此深有体会道:“夫书之言宋椠,犹导河言积石也……夫君子不空作,必有依据。宋椠者亦读书之依据也,故比之以司南,谓指南之车。”(《百宋一廛赋注》)

研读《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人们能时时感受到一个对传统文化怀有深厚感情的藏书家收藏保护古籍时的忧患之心、紧迫之感:“书之经部,日少一日,余故收之,幸毋诮我佞宋之癖。”(卷一《礼记郑注》二十卷)“古书日就湮没,即如明初本已不可得,况前于此者乎?”(卷二《宋遗民录》十五卷) 古籍日就湮没的严峻现实,激发起强烈的使命感,黄丕烈深惧自己钟爱的古籍失去不传,文献种子自此断绝,故凡宋元旧刻,即使不为一般藏书家所重视的天文、术数、医学、堪舆、小说、词曲之书,均千方百计尽力以求:“余佞宋,故所藏书苟为宋椠,虽医卜星相,无所不收。”(卷三《三历撮要》一卷)“余喜蓄古籍,苟宋元旧刻,虽方伎必收焉。每得医书古本,访求藏书家目证之,辨析同异。”(卷三《史载之方》二卷)

为庋藏稀见珍本,黄丕烈名其书斋曰“读未见书斋”,自言:“余性喜读未见书,故以之名其斋,自后所见往往得未曾有,始信天之于人,必有以报之也。古人云:‘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余之于书,殆造斯境与!”(卷二《编年通载》四卷) “余卅年以来专心购书,所获多人间未见书。”(卷六《圣宋文选》三十二卷)由于熟谙历代公私书目,目睹手经古本既多,积累了丰富经验,在版本鉴别中,他能灵活运用审内容、看字体、辨刀法、视纸墨、察版式、验图记、查目录、细比勘等多种方法,常常能在别人不经意处慧眼识珠,发现保存了许多罕传秘本。

只要是古刻,即使零篇断叶,他也宝若球琳,肆力网罗:“余生平喜购书,于片纸只字皆为收藏,非好奇也,盖惜字耳。往谓古人慧命全在文字,如遇不全之本而弃之,从此无完日矣,故余于残缺者尤加意焉,戏自号曰‘抱守老人’。”书虽残而面目真,中有古人真精神,故可宝:“是书为影宋旧钞,惜止三卷,盖不全本也。然实世间稀有之书,与聚珍本不同,其《才令篇》叙次多异。……书之可珍者在真本,此种是矣,勿以不全忽之。”(卷二《麟台故事》五卷)

古籍版刻流传稀少,更有秘本未刻,藏书家和学者大多要通过钞写誊录以补充藏书,这些钞本的版本价值也非常珍贵,故宋元明人旧钞,特别是名钞、名藏亦为黄丕烈平生措意所在。“余性嗜书,非特嗜宋元明旧刻,且嗜宋元明人旧钞焉……无论是书本属史传记类为足收藏,出于名钞、名藏,尤为两美。”(卷二《草莽私乘》一卷)

为了不使寄托着先贤精神智慧的珍籍秘椠散佚不传,黄丕烈节衣缩食,几乎费尽资财和心血,他自称“书魔”“痴绝”“惜书而不惜钱物”。得一善本,往往欣喜若狂,视为至宝,心摩手追,惟恐失之。乾隆六十年(1795年),在家庭突遭火灾、器用财贿为之一空之时,他竟不顾生计,以白镪八十余金购得宋刻《新序》,不久又以黄金二两之天价买下宋本《北山小集》,在“家人交遍谪我,亲朋笑余痴呆”之时,他却云:“天灾忽来,身外之物俱尽,所不尽者,唯此书籍耳,则书籍之待储于余者,益急矣,余曷不竭尽心力以为收藏计?且是集流播绝少,写本不多见,况其为宋本。”(卷六《北山小集》四十卷)《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对藏书家李如一性情意气的仰慕,袒露的正是自己惺惺相惜、存古留真的古道热肠:“见图籍则破产以收,获异书则焚香肃拜;其与人共也,遇秘册必贻书相问,有求假必朝发夕至,且一经名人翻阅则书更珍重,此等心肠断非外人能晓一二。余特为拈出,知古人好书有如是者,安得世之储藏家尽如之,俾读书种子绵绵不绝邪!”(卷二《草莽私乘》一卷)

2 精校勘,细考辩,求古籍尽善尽美

黄丕烈“藏书而能读书”(卷五《注东坡先生诗》二卷周锡瓒跋),自言:“余好古书,无则必求其有;有则必求其本之异,为之手校;校则必求其本之善,而一再校之,此余所好在是也。”(卷三《刘子新论》十卷)他从28岁起开始校书,直到63岁去世,30多年中以校书为日常功课,孜孜不倦,爬罗剔抉,刮垢磨光,校勘古籍数百种,量多质高,名列乾嘉朴学大家之列,受到后人一致推崇。《清史列传》卷七十二本传中称誉他:“尤精校勘之学,所校《周礼郑氏注》《夏小正》《国语》《国策》,皆有功来学。”[5]

黄丕烈每得一书,必考订源流,“遍阅诸家书目,以究其书原委”(卷二《新定续志》十卷);然后网罗众本,细心校勘,考辩订误,俾成善本,以惠后学。《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中随处可见其校书义例及校勘心得,它们是作者长期积累的丰富经验,也是我国文献学史上的一笔宝贵财富,直到今天,对研读古籍者特别是古籍整理者来说,仍是金玉良言,极具指导意义。

一是广集异本,兼采众长。黄丕烈云:“书必对勘,乃知何本之佳,佳处又不致有遗漏”(卷三《渑水燕谈录》九卷)。其藏书喜多置重本,校书必遍借诸家藏本。他校勘《砚笺》时,先后对勘了陈本、陆本、顾本及时刻扬州本,后又用五柳陶君所藏嘉靖时钞本对校,方知顾本为善(卷三《砚笺》四卷)。

二是极重真本,固信旧刻。黄丕烈以为“凡书贵从原有之面目”,故极重真本:“书之可珍者在真本”(卷二《麟台故事》五卷)。真本即祖本或初刻,它们最接近作者原稿。“古书自宋元板刻而外,其最可信者莫如铜板活字,盖所据皆旧本,刻亦在先”(卷二《开元天宝遗事》二卷)。

三是实事求是,多闻阙疑。校勘的目的在于存真复原,以传来兹,为后人阅读和研究提供接近原稿的善本,所以特别需要校勘者细心审慎,实事求是,多闻阙疑;若对古籍妄下雌黄,臆断擅改,就会损毁古书原貌,贻误后人。黄丕烈自言“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吾与古书,亦守斯训尔”(卷二《中兴馆阁录》十卷),告诫人们“校书取其佳处,或因疑而削之,甚非道理”(卷三《淮南子》二十八卷),其后果只会是点金成铁。

黄丕烈校书竭尽心力,其追求尽善尽美、毫发无遗憾之精神令人感佩。一本本古籍经过其手成为善本,也被后人视为珍品。傅增湘《思适斋书跋序》云:“其手校之书尤为世贵,稗书小集一卷,悬值百金,肆贾挟以居奇,而人且惟恐或失。甚至以藏书自鸣者,若家无荛圃手校之书,百城为之失色。”[6]余嘉锡先生肯定其“为宋元本留一种子,好学者得而读之,从而定其是与非焉。其有功古书,不亦多乎!”(《黄顾遗书序》)[7]

3 广交友,析疑义,显乾嘉士人风貌

黄丕烈云:“爱书者,尤不可不爱友也”(卷三《道德真经指归》十三卷)。他与当时著名藏书家吴骞、陈鱣、周锡瓒、鲍廷博等过从密切,得善本辄互相传观传钞,互通有无;或手自校勘相质,赏奇析疑,数十年如一日。《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中所载种种艺林佳话,雅事风流,至今读之仍令人心驰神往,情不能已。乾嘉士人乐善好学之朴学之风亦可从中管窥一斑。

吴骞,字槎客,号兔床,浙江海宁人。酷嗜典籍,遇善本倾囊购之,所得不下五万卷,非特装潢端整,且多以善本校勘,丹黄精审,筑拜经楼藏之。博综好古,纂述宏富,远近学者宗之。其藏书之铭云:“寒可无衣饥可无食,至于书不可一日失。”吴骞与黄丕烈两情相得,黄丕烈把自己数十年所求宋椠善本藏于一室,名曰“百宋一廛”;吴骞遂将自家善本收藏处名曰“千元十驾”,意为自己有千部元版书,足抵黄氏百部宋版。黄丕烈为此欣喜赋诗记之。(卷二《淳祐临安志》六卷)

陈鱣,字仲鱼,号简庄,为人博闻强记,手不释卷,尤深许郑之学,时人推为汉学领袖。其藏书楼向山阁,聚书十余万卷,多善本,其藏书印记云:“得此书费辛苦,后之人其鉴我”。鱣闻黄丕烈百宋一廛《九经》《三传》各藏异本,于是欣然定交。常与黄、吴二人互携宋钞元刻,往复易校,疏其异同,精审确凿。

周锡瓒字仲涟,号香严。嘉庆十七年(1812年)黄丕烈五十诞辰日,他以残宋本《姚少监诗集》当祝相赠。卷二《吴志》三十卷跋载黄丕烈得宋刻《吴志》,幸喜异常,“明日适访友城西,出金阊门,至海宁陈君仲鱼寓中,出此相赏”,二人又同访周香严,亦举书以视之,相与谈笑而别。

鲍廷博,字以文,号渌饮,浙江桐乡人。淹雅多通,精于鉴别,所藏珍钞旧刻,皆手自雠校。所刻《知不足斋丛书》,校勘既严,雕版亦精,时人视为学者必备之书。渌饮为人天性宽厚,好交结,重情谊,时以珍本古籍赠诸同好。遇贫而好学者,往往贻以全套丛书。黄丕烈即为受其赠书最多者之一。我们在《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中也见证了这份珍贵友情:“辛未三月初,游嘉禾遇渌饮鲍丈于双溪桥下,昼则同席,夜则联舫,纵谈书林旧闻,亹亹不倦,真快事也。越日同至本立堂坊舫,取其家钞传秘册赠余,得《古逸民先生集》一卷,精妙绝伦,他日珍之,当不减汲古钞本矣。”(卷六《古逸民先生集》一卷)

黄丕烈与顾广圻的交谊最为后人所称道。广圻字千里,号涧薲,别号思适居士,以字行,人称“万卷书生”,江苏元和人。千里“读书极博,凡经史小学、天算舆地、九流百家、诗文词曲,无所不通。于古今制度沿革、名物变迁,以及著述体例,文章利病,莫不心知其意。故能穷其旨要,观其汇通”(《黄顾遗书序》)[7],后人推其为“清代校勘学第一人”。千里早岁与黄丕烈关系最密,卷五《蔡中郎集》十卷跋中记录了两人校勘时相互配合、相得益彰的情形。千里长期馆于黄丕烈家,助其校刻成宋明道本韦昭解《国语》、宋初刻本《舆地广记》等,宾主相得甚欢。既别去,犹为之作《百宋一廛赋》,赏奇析疑,10余年不绝。其后乃因事龃龉,竟至绝交,令人惋惜。

黄丕烈的友人中,尚有曾与他“每于暇日,即遍游书肆,恣览古籍,一时有两书淫之目”,“彼此书札往还,无不以赏奇析疑为勖”(卷六《永嘉四灵诗》四卷)的张子和、“爱素好古”(卷五《唐求诗集》一卷)的张芑塘、“颇藏书,最喜金石,尤好蓄古印,兼精篆刻。每一至郡,必携古书相质证,余时或得之”(卷六《魏鹤山渠阳诗集》一卷) 的黄椒升、“校书心到、眼到、手到,在朋友中无出其右”(卷三《西溪丛语》二卷)的张绍仁,还有“雅善识古,并稔知余之所好在古刻,昔余所收者,大半出其手”(卷六《参寥子诗集》十二卷) 的书商陶蕴辉。士礼居中荟萃了毛晋汲古阁、钱谦益绛云楼、钱遵王述古堂、季振宜静思堂、徐乾学传是楼、朱彝尊潜采堂、怡府乐善堂等明清以来著名藏书家之收藏,乾嘉著名朴学大家钱大昕、王念孙、李兆洛等在从事学术研究时,均曾得益于士礼居丰富的藏书之助。

《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中喜叙书籍流传始末,多一时兴到之语,不作学究态,不染商贾气,随处可见作者真情之流露:“时春雪大下,晓寒逼人,窗外山茶花红英点白,佳致嫣然,亦可自爱。惜山僧招我探梅,不能作灞桥驴背上人,恐诗思亦复涩耳”(卷二《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十五卷);“校毕时未及一更,新月半规,天光洁静,令人添静意几许”(卷三《盐铁论》十卷)。这些用至性书写的文字,借景抒情,情景交融,展现了主人一年四季坐拥书城、乐此不疲的雅人深致,富人性,近人情。书中还采录了毛晋、毛扆、钱曾、何焯、钱大昕、孙星衍、鲍廷博、顾广圻、陈鱣、周锡瓒、潘耒、施北研等人的大量题跋,其中许多为诸家文集所不载,幸得《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得以保存,亦足珍贵。孙祖烈云:“先生没后,其书虽为他人所得,而流风余韵百年后犹得传为美谈也。然则士礼居非因藏书而传,乃因乎先生之题跋能传也。”(《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续编·序》)[8]此书是藏书家30余年藏书校书的经验总结,也是士礼居兴盛衰落的沧桑见证,对研究我国古代校勘史、藏书史乃至文化史均极具参考价值。

[1]王欣夫.劫中得书记[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

[2](清)王芑孙.渊雅堂全集(卷七)[M].清嘉庆间常州王氏刻本.

[3](清)孙星衍.重刻平津馆丛书[M].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吴县朱氏槐庐刻本.

[4](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58.

[5]王仲翰点校.清史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7.

[6](清)顾广圻.思适斋书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7]余嘉锡.余嘉锡论学杂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8](清) 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续编[M].石印本.上海:上海医学书局,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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