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丽(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济南 250100)
《管子》成书比较复杂,自刘向集《管子》五百六十四篇,校除重复,定为八十六篇,此后内容基本确定。[1]至唐代尹知章为《管子》作注,《管子》主要以有注的形态流传。根据现存资料,《管子》最早的刻版时间当在庆历四年(1044年),杨忱为作《管子序》,《序》中对管仲一生高度评价。庆历四年(1044年)本现已佚失,是南宋绍兴年间刊印的浙江刻本的母本。明初刘绩刻本,是现存《管子》中除南宋浙本以外最早的版本,数量不多,刊印形式、版本内容与浙刻本不同。此后万历七年(1579年)朱东光诸人刊印《中都四子集》,翻刻刘绩《管子补注》,对研究者影响甚大。在清代,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作《读书杂志》,戴望作《管子集校》,均以四子本作为研究《管子》的重要依据。郭沫若《管子集校》,依据宋明版本有十七种,重点是《管子》文句的考证,虽然对《管子》各种版本的特征有所论述,但不作为重点。就总的方面来说,研究者对《管子》各种版本的优劣高下重视不足,对《中都四子集》本《管子补注》之版刻内容、特征亦重视不足(“《中都四子集》本”以下简称“四子本”)。惟有《四库全书总目》云“其书刊板颇拙,校雠亦略”,“遂全失古本之面目,书帕本之最下者也”,[2]评价甚低,其实未必尽然。四子本对清代《管子》研究影响甚大,这是我们对此本进行研究的一个重要原因。笔者曾经将《管子》四子本与南宋浙本之不同作过比较研究,[3]随着研究的深入,发现有必要将四子本同刘绩本作比较,以明四子本《管子》的版刻内容、形式和价值。
万历七年(1579年),朱东光诸人翻刻刘绩《管子补注》。当时朱东光官分巡淮徐道,与凤阳知府张登云刊《中都四子集》,郭子章奉使凤阳,为之题词。因明初设中立府,府治凤阳定为中都,故“中都四子”又称“中立四子”。《中都四子集》六十四卷,包括《老子道德经》二卷;《庄子南华真经》十卷;《淮南鸿烈解》二十八卷;《管子》二十四卷。《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著录“《管子》二十四卷,唐房玄龄注,明刘绩补注,明万历刻《中立四子集》蓝印本”一种,[4]此本因为《丛书集成续编》影印之故,比较容易见到。
《中都四子集》本《管子补注》,前有《管子传》,题“汉龙门司马迁撰”,摘自《史记》,自“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至“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焉”。次郭子章《管子题辞》,说明刊刻的缘由。四子本刻印时,将刘绩与房玄龄并题,又《管子题辞》中郭子章曰“唐房氏有注,刘绩为之补,自宋人削去,鲜有刻本”,说明刊印者将刘绩当作宋代之前的人。郭沫若顺此思路,在《管子集校》中曰补注《管子》者当是辽人刘绩,此说王欣夫已于上世纪50年代著文驳之,[5]论证作《管子补注》之刘绩即是明初芦泉刘用熙。四子本刊印时,对刘绩本有所校改,有许多颇有价值者,以下分而述之。
四子本补充刘绩本脱漏的文字(例句以四子本为准)。“无乱社稷宗庙,则人有所宗”(《问》),刘本无“庙”,据尹知章《注》“社稷宗庙,各得其正,则人知所宗”,又《管子》多以“社稷宗庙”连用,如《兵法》“持社稷宗庙者,不让事”,则当有“庙”,刘本脱。“桓公去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戒》),刘本无“开”。《管子》多次提到“开方”,又篇内下文“利言卑辞不在侧,复反卫公子开方”,亦作“开方”,则原文当有“开”,刘绩本脱漏。“仲父既以语我昔者有道之臣矣,不当尽语我昔者无道之臣乎”(《四称》),刘本上句脱“我”,下句脱“昔”。据篇内上文:“仲父不当尽语我昔者有道之君乎”,“不当尽语我昔者无道之君乎”,“仲父不当尽语我昔者有道之臣乎”,皆作“语我”“昔者”,句法一例,刘绩本明显为脱文。
四子本改正刘绩本在刊刻过程中,因字形相近而产生的讹误。“西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我猳而不使也”(《戒》),“啮”刘本作“齿”。《说文》“啮,噬”。篇内上文有“东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北郭有狗嘊嘊,旦暮欲啮”,句型与此接近,作“啮”是。“则又有符节、印玺、典法、筴籍以相揆也”(《君臣上》),刘绩本“法”讹作“洪”。按:“典”、“法”同义联用。据尹《注》亦作“典法”,推之,原文当作“法”,“洪”是字形相近而产生的讹误。“成功之道,嬴缩为宝”(《势》),同篇“嬴嬴缩缩,因而为当”,上两例,刘本“嬴”均讹作“羸”。“嬴缩”,古语常连用,如《国语·越语下》:“天予不取,反为之灾。嬴缩转化,后将悔之。”韦昭注:“嬴缩,进退也。”[6]又据尹注:“嬴缩,犹行藏也”,作“嬴”为是。“桓公与管仲阖门而谋伐莒”,(《小问》)“莒”刘本讹作“苦”。篇内下文“口开而不阖,是言莒也”,刘绩本《注》曰:“莒字两口”,注中“莒”亦讹作“苦”,正文“莒”字不讹。
四子本改正刘绩本因音同或音近而产生的讹误。“故公死七日不敛,九月不葬,孝公犇宋”(《戒》),“宋”,刘绩本讹作“送”,篇内下文“宋襄公率诸侯以伐齐”承接此句,又《春秋左传注》作“孝公奔宋”,亦为“宋”,同四子本,是。“而不言智能聪明”(《君臣上》),刘本“智”讹作“制”。篇内下文作“智能聪明者,下之职也;所以用智能聪明者,上之道也”,注曰:“谓用下之智能聪明”,说明尹所见本作“智能聪明”,四子本是。“立宫室台榭,民失其本事”(《乘马数》),“宫”刘绩本讹作“功”。《管子》篇章多处有“宫室台榭”,篇内上文亦有“若岁凶旱水泆,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故修宫室台榭”,则四子本作“宫”甚是。
四子本改正刘绩本在刊印过程中,因涉篇内上下文而产生的讹误。“在狄则狄得意于天下”(《小匡》),“则”刘绩本讹作“在”,句式不通,据篇内上文“在楚则楚得意于天下,在晋则晋得意于天下”,句型为“在……则”,说明用“则”字甚是。“官治者,耳目之制也”,注“官禀君命而后行,若耳目待上制而后用,故曰官者耳目之制”(《君臣上》),刘本注中“官者”之“官”作“耳”,此涉上下文“耳目”而讹。“管子对曰:惟缪数为可耳”,注:“缪,读曰谬。假此术以陈其事也”(《轻重丁》),刘绩本《注》中“谬”讹作“缪”,成为“缪读曰缪”,同字复用。
四子本对刘本句中重复字词有作改正者。“万物之于人也,无私近也,无私远也”,注:“动物则有识而无知,植物则有生而无识,故于人也,无私远近。”(《形势》)《注》中下“则有”,刘绩本作“则则有有”,不通,当作“则有”。“公曰:恐不及,奈何?”(《大匡》),“公曰”刘绩本作“公曰公曰”,非是,四子本据改。一些常用词,刘本刊刻时有讹误,四子本亦作改正:“至善之为兵也,非地是求也,罚人是君也”(《幼官》),“是君也”,刘绩本作“君君”,非是。许维遹曰:“‘是’犹‘之’也。‘罚人是君’,犹云罚民之君。”[7]“夫五音不同声而能调,此言君之所出令无妄也”,注:“五音虽有不同,乐师则能调之。”(《宙合》)注中“则”字,刘绩本讹作“不”。“言脱于口,而令行乎天下”(《霸形》),“脱”,刘绩本作“出”,据《注》:“脱,出也”,原文当是“脱”字。“桓公退,再拜之曰:夫子数以此言者敎寡人。”(《戒》),“寡人”刘绩本讹作“寡者”。“君子食于道,小人食于力”(《君臣下》),“小”刘绩本讹作“二”,“君子”“小人”相对为文,作“二”非是。“公喜内”(《小称》),“喜内”刘绩本作“宫喜”,浙刻本作“喜宫”,王引之曰:“‘喜宫’当依朱本作‘喜内’,故下句云‘竖刁自刑而为公治内’,《左传》、《史记》皆言桓公好内。《韩子》作‘君妬而好内’,是其证。”[8]
在刊刻过程中,刘绩本脱漏的句子,四子本有作补充者:“《霸形》篇题下《注》曰:‘陈霸言之形容’,刘绩本无,四子本据别本补。”“好善,宁戚之为人也”(《戒》);“政有急缓”(《七臣七主》) 上两句刘绩本脱,四子本补。
以上所述是四子本在翻刻刘绩本时,对刘本有所校改,较刘绩本为长者,主要是补充刘绩本脱文,订正刘本因字形相近、音同或音近而产生的讹误,订正刘绩本常用字词中的讹误,增加刘绩本脱漏的句子。可能是朱东光诸人刊印刘绩本时,根据篇内文义或者是根据宋本而对刘本有所校改。在这些校改的文字当中,许多是正确的,与南宋浙刻本和此后的赵本许多文字相合。
四子本在翻刻刘绩本时,并非全部继承刘绩之长,其中亦有明显的不足,相较与南宋浙本,刘绩本的脱漏语句较多,四子本翻刻刘绩本,漏刻语句较刘绩本为甚。
(1)听徵声(不听羽而听徵者,亦所以抑盛阴也),治阴气(不治则盛阴太过,太过则治阴气也)(《幼官》)。
(2)(偕,同也。称,斤两也。数,多少也) 薮泽以时禁发之(《幼官》)。
(3)皟(侧革切)山诸侯之国也。河淤地诸侯常不胜山诸侯之国者,豫戒者也。桓公曰:“此若言何谓也?”管子对曰:“夫河淤地诸侯,亩钟之国也”(《轻重乙》)。
以上三句刘绩本有,四子本漏刻。
四子本翻刻刘绩本,刘本原有的大量注释,四子本没有刊刻。这些漏刻的注释主要分布于《管子》的前二十篇,以《七法》《五辅》《法法》篇注漏刻最多。以《七法》和《法法》为例,《七法》中,“国之四经败,人君泄,见危”,“言实之士不进则国之情伪不竭于上”,“故不为重宝亏其命,故曰‘令贵于宝’”,“不为爱亲危其社稷,故曰‘社稷戚于亲’”,“不为爱人枉其法,故曰法爱于人”,“不为重禄爵分其威,故曰威重于爵禄”,“不通此四者,则反于无有”,“故曰:治人如治水潦”,“养人如养六畜”,“用人如用草木”,“居身论道行理,则群臣服敎,百吏严断,莫敢开私焉”,“疏远、卑贱、隐不知之人不忘其劳。故有罪者不怨上”诸句,刘绩本句下均有注释,四子本不刻。《法法》中,“是以有道之君,行法修制,先民服也”,“凡论人有要”,“矜物之人,无大士焉”,“彼矜者满也,满者虚也”,“满虚在物,在物为制也”,“矜者,细之属也”,“凡论人而远古者,无高士焉”,“既不知古而易其功者,无智士焉”,“事无资遇时而简其业者,愚士也”,“钓名之人,无贤士焉”,“钓利之君,无王主焉”,“贤人之行,王主之道,其所不能已也”,“明君公国一民,以听于世”,“明君不以禄爵私所爱”,“今徳不及三帝,天下不顺”。以上诸句,四子本均无注,刘绩本有。如果不是校对疏漏,当是刊刻者有意为之。
四子本与刘绩本为一个系统,因而保存刘绩本的主要特征。与南宋浙本比较,刘本在刊印内容上较浙本为少,亦有刘本文句可补充浙本内容者,又增加浙本中没有的二十多条没有注释,四子本因袭。
综上所述,《中都四子集》本《管子补注》于明万历七年(1579年)由朱东光诸人翻刻刘绩本。四子本秉承刘本的版刻特征,在内容上对浙本有所补充。与刘绩本相较,四子本补充刘本的脱漏文字;改正刘本因字形相近、音同或音近、因涉上下文而产生的讹误;改正刘绩本的重复字词和其他讹误。但是,在对刘绩本进行校改时,亦有讹误。包括刘本有讹误,四子本亦误;或刘本不误,四子本误改者。四子本有补充刘绩本的句子,亦有漏刻。与刘绩本相较,四子本大量注释没有刊印,这些注释主要分布于《管子》前二十篇。与南宋初浙刻本相较,有些句子刘绩本、四子本并少;亦有刘绩本、四子本并为浙刻本作补充者。相较于浙刻本,刘绩本、四子本反切注音较为少,但是有二十余条浙刻本没有的注解,可为解读《管子》和考查《管子》注释的传播源流提供帮助。
刘绩本流传不甚广,至清代如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作《读管子杂志》时,没有提到此本,而以朱东光《中都四子》本和赵用贤《管韩合刻》本为研究的主要依据;戴望《管子校正》亦主要参考四子本,可见有清一代四子本流传甚广。现存明刻刘绩《管子补注》,主要有四种,除一种藏于南京图书馆以外,另外三种均藏于国家图书馆,其它地方难以见到;四子本因为《丛书集成续编》影印之故,较易见到。
[1]黎翔凤.管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3.
[2](清)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 卷一三四 [K].北京:中华书局,1965:1136.
[3]郭丽.《管子》中都四子本与南宋初浙刻本的比较[J].中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1):103-106.
[4]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编辑委员会.中国古籍善本书目[K].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137.
[5]王欣夫.郭沫若先生《管子集校叙录》之商榷[J].学术月刊,1957(6):60-68.
[6]徐元诰.国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2:584.
[7]郭沫若.管子集校(一)[M]//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242.
[8](清)王念孙.读书杂志[M].浙江大学图书馆藏清嘉庆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