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伦理视角:贾宝玉的女儿观阐释

2010-03-21 22:20胡强胡宁
梧州学院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大观园贾宝玉伦理

胡强,胡宁

(1.2.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广西玉林 537000)

生命伦理视角:贾宝玉的女儿观阐释

胡强1,胡宁2

(1.2.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广西玉林 537000)

贾宝玉是《红楼梦》中一个半现实半意象化的艺术形象。女儿观是贾宝玉思想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包括“女清男浊”论与“宝珠”、“死珠”说以及“爱红”、“怡红”的女儿情。联系中国古代伦理文化环境,从生命伦理视角对贾宝玉的“女儿观”进行阐释,揭示蕴含其中的文化内涵和意义。

贾宝玉;女儿观;生命伦理;文化内涵

贾宝玉是《红楼梦》中半现实半意象化的人物,[1]是中国古代小说史上最独特最有魅力的艺术典型。贾宝玉思想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女儿观,即对大观园女儿本质特点、地位、价值的认识和看法。对贾宝玉的女儿观,学界已有所论,较有代表性的,如楼霏从“千古情痴”立论,阐述贾宝玉因情生、因情苦、因情空的情感历程;[2]彭参、刘钧瀚则认为“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是“隐含了落败了的满族皇亲贵族们对满族传统文化的肯定与歌颂”,“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则“隐含了他们对导致三代皇亲贵族陷于争斗、陷于失败命运的根源”[3]。当然,前贤所论,从不同角度揭示出贾宝玉形象的思想内涵,不乏真知灼见。但从文学接受原理看,文学接受“是一种无穷积累的再发现的过程”,文学形象“所蕴含的真理意义就在主体的无限阐释之中”[4],这说明,对贾宝玉形象的接受并非没有探索空间。据此,本文试从生命伦理视角对贾宝玉的“女儿观”进行阐释,以揭示蕴含其中的文化内涵和意义。

生命伦理学是20世纪60年代兴起的将伦理学应用于生命科学技术和医疗保健研究的新学科。生命伦理的基本要义是尊重生命,维护人的生命价值,尊重人格尊严,使人有尊严地活着;生命伦理中的公平公正原则,是反对种族歧视、性别歧视,身份歧视,强调不分种族、男女或尊卑贵贱都有接受教育、参与社会政治、经济活动的权利和婚姻自主的权利,使人能自由、平等地发展自己。在古代中国,儒家文化本蕴含有“贵生爱物”、“乐生哀死”等丰富的生命伦理思想,但以“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为核心构建的封建宗法等级制度,强调男权价值标准和等级、名分,剥夺了生命伦理所赋予女性一切自由、平等发展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使女性成为男性的附属品,一生只能在家庭小圈子里去构思自己的人生;尤其是宋明理学将贞节神圣化和宗教化,宣扬“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使女性屈从在贞节牌坊下消磨自己的人生,损耗自己的生命。因而,作为对封建宗法等级伦理社会观照的小说《红楼梦》,作为作者倾尽心力塑造的艺术形象贾宝玉,其女儿观自然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内涵。

贾宝玉的女儿观主要表现是他提出的“女清男浊”论与“宝珠”、“死珠”说。如他在十来岁时,就说了一段惊世骇俗的话: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

这里,贾宝玉以“水”和“泥”设喻,把女儿的“清”和男人的“浊”对立,从人性角度做出女儿本质优于男人的判断,表达了对女儿的赞美之情。这“女清男浊”论看似童稚戏言,却有着其现实依据。如上所述,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宗法社会里,男人享有参与政治、经济活动、支配财产等权利,他们为追求功名利禄往往容易迷失本性,变得陈腐僵化、虚伪残暴,甚至丧失天良,不仅把社会搅得乌烟瘴气,自己也弄得一身浊臭。就如贾府中的贾政的迂腐凶残,贾珍、贾琏的淫奢丑恶,贾芹、贾芸的损公肥私等,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半点人性中的美好的东西,因而这些男人在宝玉眼里“不过是些渣滓浊物而已”。而那些依附于男人的女子,她们被局限于家庭生活的小圈子,没有权利参与政治世务经济活动,没有受世俗名利的影响,尤其是未出嫁的闺阁少女,很少受到世俗污浊的熏染,能保持一颗像李贽所说的绝假纯真的“童心”,[5]能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如果联系贾宝玉的生活环境,作为“钟鸣鼎食”富贵之家的公子,他“自幼在姐妹丛中长大”,姐妹中的“四春”,亲戚中的史、黛、钗,她们个个聪慧美丽,多才多艺;丫鬟中的袭人、晴雯、紫鹃、金钏儿、鸳鸯等,或“风流灵巧”、或“温柔和顺”、或“机敏能干”,这些未出嫁的女儿在贾宝玉心目中宛若芝兰,蕴集了天地灵淑之气和大自然的精华灵秀,因而被他视为“尊贵清净”、“清净洁白”的“无价之宝珠”。但当女儿一出嫁,成为女人,他便认为是“死珠”、“鱼眼睛”,比男人更“混帐”。如司棋被逐,他目睹周瑞家凶神恶煞的往外带司棋时,便指着周瑞家的背影愤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第七十七回)

为什么未嫁的女儿是“宝珠”,出嫁了便变成“死珠”,比男人更“混帐”,更“可杀”?因为在贾宝玉看来,女儿一出嫁,就受到世俗社会和男人“浊臭”的熏染,清纯美质发生异变,逐渐失去天真烂漫、活泼自然的本性,所以他便从心底里厌恶她们,称她们是“死珠”、“鱼眼睛”。贾宝玉即便是对那些自己平时喜爱的“纯洁女儿”,只要她们一说出沾染男人“浊气”的“混账话”来,也同样不客气地进行批评斥责,如薛宝钗曾劝他留意仕途经济时,他就生气地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又如史湘云也曾劝他去会会为官作宰的人,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以便将来有个朋友好应酬世务之类的话,他也厌烦地予以讥刺:“姑娘请到别的姐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玷污了你这个经济学问的”。由此可见,贾宝玉心目中的女儿,是指集天地灵淑之气和自然精华灵秀的没受世俗影响和沾染男人“浊气”的清净洁白的女儿,是与他价值观念相一致的女儿。

从“女清男浊”论和“宝珠”、“死珠”之说,可看出贾宝玉的女儿观体现了他对真、善、美的崇尚。因为在贾宝玉看来,大观园里的女儿是真、善、美的化身,她们天生丽质、慧心巧手、多才多艺、情趣高雅,象花一样美丽芬芳,象水一样清纯皎洁;还有着自尊自重不随流俗的高洁人格,体现着“人的高贵”。如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情操,紫娟关心他人的美好心灵,晴雯、鸳鸯、龄官等自尊自重的人格等。因此,在以男权为中心的伦理文化环境中,贾宝玉对真、善、美的崇尚,实则是对男尊女卑等级观念的否定,是对主流文化和中心意识形态的有意疏离和批判。贾宝玉的女儿观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表现,就是“爱红”、“怡红”的女儿情。

在《红楼梦》中,“红”作为女儿的代码,既象征着美,也隐喻着“色”;而“爱红”既是贾宝玉对美的意义的发现和价值的守护,也是他对“色”的本能情感投向,正如警幻仙子所说的“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第五回)据警幻仙子的界定,“‘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淫虽一理,意则有别”。也就是说,“意淫”在于精神的投入与体验,而不是对肉体占有的“身淫”。用《聊斋志异·娇娜》中所表述的就是“色授魂与”;按鲁迅的说法就是“昵而敬之恐拂其意”[6]174;像甲戌本脂评所批,就是“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体贴二字,故曰‘意淫’”[7]。这“昵而敬之”和“体贴”的女儿情,既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对女儿无微不至的关怀,如为袭人留奶酪为晴雯留包子等;也表现在“非常时刻”替女儿分忧解难。如身为贾琏之妾实为贾琏之奴的平儿,一次被贾琏、王熙凤打骂而躲到怡红院来,宝玉为此喜出望外,甘心“充役”,精心为平儿换衣、梳头、洗脸。平儿走后,他既怨恨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叹惜平儿在俗贾琏威凤姐之间“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的不幸,“不觉洒然泪下”(第四十四回)。又如宝玉得知香菱因与芳官、蕊官、豆官等“斗草”戏耍弄脏了石榴红绫裙,担心薛姨妈生气,便教袭人将同样一条裙子送给她换,又将香菱“斗草”时采来的夫妻蕙和并蒂莲用落花铺垫着埋在土里,以这种奇异的举动表达他对这位薄命女儿的同情和祝福(第六十二回)。再如“投鼠忌器宝玉瞒赃”一事,王夫人房里丢了玫瑰露,经平儿查实是彩云所为,因彩云与环儿相好,受赵姨娘请求到王夫人房中“拿”了玫瑰露,还有茉莉粉、蔷薇硝、茯苓霜之类,有人则借厨房“小风波”诬陷厨头柳家的女儿五儿,想借此将柳家的赶出去。此事传到宝玉房里,宝玉怜爱同情五儿,且为顾及探春脸面,就站出来为五儿、彩云“顶缸”,平息了一场伤及无辜女孩儿的风波(第六十一回)。贾宝玉对女儿的“昵而敬之”和“体贴”,还表现在对女儿个性脾气的理解和尊重以及对女儿内心疾苦能设身处地的体谅。如黛玉的孤傲、“目无下尘”,在众人眼里被视为“小性儿”,“爱恼人”,而宝玉却能给予理解和尊重,并把她视为知己而献上至贵至坚的爱。又如他在大观园蔷薇架下看到暗恋贾蔷的龄官用簪子在地上一面抠土画“蔷”字,一面悄悄流泪的情景,他心里便升起无限的怜爱,恨不得要把她的忧愁“分些过来”;而此时忽然一阵雨来,宝玉首先想到的是提醒龄官避雨,却忘了自己站在雨中,身上被淋湿也不知道。至于“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一回,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丫鬟晴雯因抄检大观园事件而被王夫人逐出贾府。宝玉得知晴雯病重,竟瞒着家人,偷偷去看望。晴雯死后,他又写了一篇前序后歌的《芙蓉女儿诔》,“又备了晴雯素喜的四样吃食,在黄昏人静之时,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祭奠。在诔文中,他对那些“毁谤”晴雯的卑劣下贱的小人进行了谴责,对晴雯的人品予以高度评价:“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字里行间表达了对晴雯无比沉痛的哀悼之情。

由此可见,贾宝玉为大观园少女们甘充下役,对她们给予诚挚的体贴、呵护、关爱、同情,显然是超越了男女性爱的狭隘天地,突破了尊卑贵贱等级观念。他这种女儿情,可说是只讲奉献而不求回报的非功利的“圣爱”[8]之情。

据上述分析,贾宝玉的女儿观实则是他的人生价值观。人生价值观,作为观念文化,反映在小说艺术形象贾宝玉的身上,既包括贾宝玉对个人的前途和人生价值的认识,也包括他对女性的地位、价值以及爱情婚姻的认识。贾宝玉这种人生价值观,虽然体现了生命伦理的基本要义和原则,但在等级深严、锢情禁性的社会里,必然“见弃于世道”,正如警幻仙子早就预言一样,宝玉“在闺阁中虽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事实亦正如警幻仙子预言的一样,对贾宝玉的“女清男浊”论和“爱红”“怡红”行为,世人或嘲“顽劣憨痴”,或谤“色鬼淫魔”;母亲王夫人称他是“孽根祸胎”,父亲贾政则骂他“酒色之徒”、“不肖孽障”,甚至以闱内厮混和外荡优伶之罪而对他棍棒痛打,并声称要用绳子勒死他,“以绝后患”。这说明贾宝玉的女儿观与传统价值观念有着尖锐的冲突,为等级社会所不容。

再者,贾宝玉作为维系以女娲、警幻仙子、神瑛侍者为代表的天堂世界和贾府为代表的现实世界以及大观园为代表的理想世界的中心人物,他那被弃“顽石”的“出身”定位,决定了他在幻形入世后,必然是个远离社会中心的“于国于家无望”的边缘人。作为边缘人,他对现实的抗拒,对自由的诉求,必然要为自己寻找一个价值关怀的对象和属于自己意义世界的精神家园,即大观园。在大观园这个精神家园中,贾宝玉凭着他灵性慧根和痴情,苦心维护女儿世界的清净纯洁,给心灵遭受伤害的少女送去精神抚慰。他曾一时陶醉于红香绿玉之中,感受到人生真情的快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人意识的强化,尤其是听了黛玉《葬花吟》的悲吟,使他敏锐地预感到女儿世界筵散花谢悲剧的不可避免。事实如他预感的那样,世俗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无情地摧残大观园女儿世界:先是金钏儿投井、尤三姐自刎、尤二姐吞金,继而抄检大观园又造成司棋、晴雯之死和芳官等人出家。这些纯真善良、美丽多情的女儿一个个地毁灭,尤其是真心所爱的林妹妹泪尽夭折,大观园群芳落尽,使他失去了属于自己意义世界的精神家园。“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6]176。在感受这“失乐园”的悲凉后,贾宝玉对现实有了“彻悟”:他不爱读的圣贤书,父亲偏要逼他读;他厌恶仕途经济,父亲偏要逼他和那些为官作宦之辈应酬;他视大观园女儿世界是一片净土,可父亲总要把他拉出这片净土,母亲总要来摧残这一片净土,伯父、兄长、侄辈总要来污秽、践踏这片净土。他珍视、关爱的女儿像花朵一样无可挽回地枯萎凋谢;他追求心灵契合情趣相投的爱情如昙花一现地幻灭。在这个世界,只有尊卑贵贱,没有平等,没有真情;只有遵从家族意志,没有自由个性,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因而,“彻悟”使他“反认他乡是故乡”,终于由对大观园女儿的“多情”走向对封建家族的“绝情”,在中乡魁后却尘缘出家,离开这污浊的现实世界。

由此看来,从贾宝玉对大观园女儿的“多情”到对封建家族的“绝情”,既概括了贾宝玉这样一个“于国于家无望”的边缘人的人生情感历程,也反映了在宗法等级伦理制度对生命伦理所赋予人的一切自由、平等发展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的剥夺。

综上所述,贾宝玉作为作者心灵写照的艺术形象,其女儿观所蕴含的对女性不幸命运的同情和关爱,对女性的真、善、美的崇尚,实则反映出作者对封建社会女性的生存状态、不幸命运的关注,表现了作者对女性生存发展权利、价值的尊重和肯定,也表现了作者对封建等级和传统价值观念的反思和批判。而这正是贾宝玉这一艺术形象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和意义所在。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363.

[2]楼霏.论贾宝玉的女儿观[J].红楼梦学刊,1995(3).

[3]彭参,刘钧瀚.乱弹红楼女儿观[J].红楼梦学刊,2003(3).

[4]畅广元,李西建.文学文化学[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 2000:176.

[5]左东岭.明代心学与诗学[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162.

[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

[7]曹雪芹.脂砚斋甲戌抄阅重评石头记[M].沈阳:沈阳出版社,2005:155.

[8]陈维昭.红学与二十世纪学术思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40.

I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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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8535(2010)04-0049-04

胡强(1954-),男,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明清文学教学与研究。

胡宁(1985-),女,玉林师范学院中文系助教,研究方向: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

(责任编辑:覃华巧)

2010-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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