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复仇”之门——解读《铸剑》

2010-03-21 17:50谢雪莲
梧州学院学报 2010年5期
关键词:铸剑眉间黑衣人

谢雪莲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 广西 崇左 532200)

走出“复仇”之门
——解读《铸剑》

谢雪莲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 广西 崇左 532200)

《铸剑》以故事引出复仇之路,以复仇终结了人物形象,又以闹剧颠覆了严肃的复仇故事本身。鲁迅先生对这则故事的再创作,运用了古代的素材、现代的理念。对 “铸剑”故事的重写,让 “复仇”超出故事意义。死亡之后的复仇,而非复仇之后的死亡,展示的是分裂个体的存活状态。走出复仇之门,返归生命的本真状态,透过故事展现鲁迅先生对人生的深入思索和永久追问。

铸剑;故事;文本细读;建构

《铸剑》原名 《眉间尺》, “复仇”是文本叙事展开的 “框架”,鲁迅先生借助这样一个故事,来表达某个方面的人生体验,作品出现以来就引起人们的高度关注。而近20年来,从社会历史批评、文本比较、精神心理分析法、接受美学、解构美学、原型批评、文化批评等角度,对 《铸剑》的研究很多,其中不乏有独到见解的。但对以故事为内核,进行讲述行为本身的关注并不多。作品中所叙写的故事起因在 《列士传》佚文有记载:“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王命莫邪铸为双剑。”[1]作品对这段故事的叙述方式是由眉间尺的母亲转述而完成的。就是这么一块奇铁,眉间尺的父亲不辞辛劳、日夜劳作,终于炼铸成剑。从铸剑到剑成,文中不惜笔墨,详细描写了从剑的极热到极冷,人的喜到悲。可以说,这就是本则故事复仇的基本缘由。从文本构成看,整个故事都是通过眉间尺的母亲讲述来揭示的,在她讲述的过程中多次采用了直接引语,以对话体直接呈现了眉间尺的父亲被仇杀原因。细读作品,应该注意到:讲述者的神情是相当严肃的,而相对人物当下的反应却被叙述人所刻意保留。这不仅引起人们对眉间尺应然性反映的种种猜想。因为,为父 “复仇”毕竟包含很深的伦理道德情感,也许叙述人的掩盖只是为下文描写他执行复仇指令奠定基础。但除了艺术技巧的探讨,作品所传达 “复仇”的方式仍然值得人们关注。执行复仇者的眉间尺当时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心理感想?其母讲述 “复仇”故事本身是否值得质疑?故事是不是对眉间尺的心灵造成了 “冲击”?为了解决这些疑问,有必要对作品的结构进行一番分析。

从作品的结构安排来看,在其母讲述故事之前,文本描写了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即眉间尺戏弄老鼠。诚如,剑从极热到极冷,生命亦从生到死;不仅是老鼠的死,眉间尺的成长也是如此过程。从话语层面来看,作品第一章是由下列行动单元完成的:戏弄老鼠;母亲对儿子的行为所表现出的怜惜和哀叹;母亲向眉间尺讲述其父亲的经历;母亲向眉间尺的讲述及其反映;取剑的过程;眉间尺对母亲所提出复仇指令的反映。这六个行为单元组成第一章的叙事。从词语运用来看,这一章语言表达方式呈现出怪异的一面。比如, “叱”本是个文言词,暗含了叙述人对人物行为的认知态度; “效验”却属于白话文,指老鼠不叫,人物的快慰,是人物对 “叱”这种结果的价值判断。“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直咬。”这一句成为 “叱”的行为结果。但这句话却是从老鼠的角度加以概括,而不是从人物的临场反应开始。 “简直不理他了”,看出叙述聚焦指向了人物。应该说,这句话对人物的心理有了戏剧性陈述的味道,对事实经验进行形象的描述使得人物的临场反应得到间接揭示。而且这个句子在表达上采用内外视角相包含的自由间接引语,让主人公和叙述人就处于话语的对话当中,首先是人物行为反映,接着才写老鼠的行为。 “叱了几声……”,到 “他又不敢大声赶”,表明反复性行为的原因与结果产生割裂。结果在前,原因在后,这是典型的概括性叙述。将人物行为发生及其心理原因裁开来进行叙述,使得行为原因和行为发生相连贯,达到情节化、戏剧化的效果。可以说,这种手法在情节连贯、叙述完整的传统小说中并不常见。再看下文中的一些关键词, “许多时光以后……”, “时光”一词,可以看出,这是眉间尺对时间概念的理解,也是叙述人对角色人物行为存在的一种价值理解。 “也”是个程度副词,暗示人物心理状况及叙述人对其评价,为人物性格、性情、心理提供暗示特征,为下文的叙述做了铺垫。 “却忽然觉得它可怜了”,这时,人物摆脱叙述人对其观察、凝视。 “觉得”指人物的心理活动,这句话展现了内心思想与外部行为交织在一起的神态。 “心地”主要指主观意识的整体表露。 “跨”形象表达了母亲在外,眉间尺在内的位置安排,也说明人物原来是坐着或躺着的。“一匹”客观原因造成的 “主观变形”。 “果然”借用内视角叙述,指期待的应验。主观对老鼠的特殊状态,暗示其性情内在的一面,引起对方憎恶的态度不是太恶劣。这是叙述人对人物行为的特殊涵义。下文中的 “畅快”与这里的 “一匹”是互相照应的,说明前面行为只是赏玩,是少年心境的表露,这是青春生命旺盛的表现。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部分叙事中,关于母亲训儿子的情节,看不出行为上的连贯,文本只是借行为之间的内在逻辑规则来说明事件情节。从意义层来看,原来记载的故事里,并没有眉间尺戏弄老鼠的情节。可以说,这是鲁迅先生对于复仇理念的创造性解读。[2]鉴于此,有必要对这个情节再做分析。先看描写眉间尺嬉弄老鼠时的复杂心理:其一,“畅快”:一方面意味着他是赏玩、鉴赏,这里对人世的卑俗性做了相应的揭示;另一方面表现的是天真烂漫没有任何心机,说明这是人物正常性情的表现。其二, “憎恶”:应该说,对红鼻子的“迁怒”与后来爽快献人头有着一致性,话语的这种对应关系是文本预设的。 “迁怒”的隐形关联是, “无是非,不讲原则”,精神上的无节操与阿Q的 “迁怒方式”有异曲同工之妙。其三, “垂死挣扎”:话语中三次出现 “可怜”一词,表达对弱小者的同情。但这与 “黑衣人”的见解存在着明显的分歧, “黑衣人”多少否决这样的人道主义情怀。这里的 “老鼠”是弱小者意向式的隐喻,因为, “寓幼小者的爱”是鲁迅先生一贯的人道主义的体现。而 “黑衣人”则是个性主义思想的集中体现。这里要说明的是, “人道主义思想”与 “个人主义思想”的冲突是造成鲁迅先生20世纪20年代痛苦的原因。[3]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眉间尺的性情本身就有优柔的一面。因此他在执行复仇时犹豫不定的状况,是有其内在原因的。戏弄老鼠,这在他母亲看来是少不更事,而对眉间尺来说,却是他生命力旺盛的体现。这种行为接近于那种百无聊赖的虚无状况,而 “虚无”的一个方面 “生命的充裕”为母亲的感受所约束。走向复仇之路对眉间尺来讲, “复仇”的世俗行为与闲暇间 “戏弄老鼠”的行为并没有本质区别。其后,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自杀,也体现了类似的动机,这也进一步说明 “死”对眉间尺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无论对待 “生”还是 “死”,亦是如此。这里,通过眉间尺看到了生命无价值的一面,也显示出鲁迅先生对待人生的那种绝望体验。而文本中的情节组织就是贯穿了这样一种抽象的人生体验。再来看第二章的开头叙述出现了描写感受者心情的句子, “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晓色了。”人物惶恐的情绪渐渐转变,从叙述人的角度,把经验化的行为方式,进行了感觉变形处理,从而预示着文本叙事风格的转变。在同一种叙述中兼容两种声音:人物感觉的失常与叙述人怪诞的风格化叙事。由于内在彷徨不定的心理状态,以及外界紧张的场景叙事,引起眉间尺心理的变化,复仇计划最终没有实现。一方面是因为,“复仇”在眉间尺内心产生变形,受围观人群的感染,复仇行动成为消遣的方式。说眉间尺不是英雄,但是很真实。他专注于围观的情境,从 “被看”沦为 “看”的角色。这些内容,作品不是从主体体验角度表达,而是从客观环境角度写出人物自己的主观情态。另一方面,可以说是围观群众的助纣为虐,成为另一个隐秘的仇者群体,这也使得眉间尺复仇的难度加大。而且他的心理意识显得太过幼稚,针对复杂斗争形式缺乏预见,经过看客的戏谑,依然没有觉醒,对周围人依旧保持着人道主义关怀,虽说显示了人物心理可贵的一面,但也暴露了在复仇中他思想认识的浅薄。人们应该关注的是:叙述人对人物的这种表现是持否定的态度,否定着的人道主义体现了叙述人人生体验的特殊层面。

细读文本可以准确把握叙述人对故事呈现的价值判断,进而了解叙述人对人物行为的认同程度。作品中经常有两、三种声音同时出现,这就需要仔细区分,把握故事所引发出对人物、叙述者、隐含作者不同的情感体验。如果说, 《狂人日记》里鲁迅先生对时代的呐喊是真切的,那么在这篇作品里鲁迅先生的声音多少显得有些隐蔽。这当然与鲁迅先生当时现实的遭际有关系。但《铸剑》的这种创作方式还是很具独特性。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从鲁迅先生小说的创作历程看:神话传说、历史人物、历史题材的小说,至少在鲁迅先生的创作理念上出现了内在的 “断裂”。鲁迅先生的 《呐喊》、 《彷徨》总是和他的 “为其娱乐”时代感召联系在一起的,小说创作的功利性意向明显;而鲁迅先生历史题材的创作,或多或少地 “偏离”了这种文艺启蒙的影响,即便这些作品,着重表现人生的某种痛苦体验,但小说叙述本身已经俱备了小说这种文体在近现代以来,世俗化的艺术生产和消费的特征。[4]可是,这种世俗化的倾向在人们看来,更利于个体与文本的对话,为今人阐释古人提供有效途径。因为, “故事”传达出的历史意蕴必然要与既有的经验发生冲突。问题的关键是:如何从认识层面上升到哲学层面,对 “重写”故事提出了质疑。读 《铸剑》的目的就要在细读文本的同时,把握鲁迅先生对古老故事的深度挖掘。原本是 “为父复仇”的简单故事,却是怎样达到消解个体存在的意义的?“复仇”故事作为过去式的行为为何与人物的当下活动产生联系?生命的既定状态和本真状态为何会发生冲突?

这则故事本身是相当沉重的,其父为王铸剑,剑成却被饲剑。依照传统伦理规范,作为遗腹子的眉间尺先天就被打上复仇的烙印。遵从母亲的指令走向复仇是眉间尺的宿命。然而戏弄老鼠背后所表现出的优柔性情,揭示了眉间尺复仇受阻的必然性。应当说, “复仇”只是母亲对儿子耳提面命的一种方式,这个行为细节具有典型的文化伦理意蕴。可对眉间尺,从某种意义上说,“复仇”只是让他了解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即使主宰了他的命运,但并不能改变他的性情。[5]一方面,复仇是眉间尺生命存在的必然选择。然而,作为个体生命自由自在的存在,眉间尺会有多重新的生命选择方式。但终究母亲的这个 “故事”让他无法回避既定方式。 “当新的 (生命)方式逐渐显露,旧方式还仍然存在着。面对尚未消亡的旧生命方式的持久力和内聚力。新方式的巨大突进最初注定要失败。过渡阶段是一个悲剧地带。”[6]先天必然性与后天或然性的冲突,预示着眉间尺个体毁灭的悲剧,但悲剧的发生并不是为复仇而造成的。这里的 “复仇”,不是复仇之后的死亡,而是死亡之后的复仇。这一切就在于黑衣人的出现。黑衣人的增添,也是鲁迅先生对故事的再度阐释的精妙之处。眉间尺在复仇无望、落寞之际遇上了黑衣人。于是,黑衣人肩负起了眉间尺的复仇使命。然而,黑衣人眼中的 “复仇”远非人道主义上的同情。 “仗义”、 “同情”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成了 “放鬼债的资本”, “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对生命的 “轻视”,对传统伦理的质疑是黑衣人和眉间尺的相异处。为了完成复仇使命,眉间尺自刎,他最终克服了自我孤独处境,虚无的意外在人生的矛盾中体现了自身,虚无式的安慰从精神上完成了母亲的指令。其后,与王对视时,眉间尺的 “嫣然一笑”更展示出成熟的自我。由 “犹豫”到 “果敢”,个体深入、冷静思索自我命运,既然精神怯弱决定他无法完成危惧的使令,个体自我无法承受生命之轻,自我的现实责任只有在抽象意义上得以实现;那么为反抗个体现实存在荒诞的一面,眉间尺就在虚无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说,戏弄老鼠是眉间尺走向悲剧的前奏,那么,人头大战则是对个体存在的极大嘲讽。这两个超现实画面的组织情节是荒诞的、想象是奇特的,叙述却显得井然有序,叙述方式没有采用有意的夸张。为了进一步表现鲁迅先生对故事的理解,鲁迅先生详细地刻画了这个场景。庄严的复仇使命以人头大战的荒诞画面呈现出来。在这里,人们看到一个个分裂的个体,自然性人格的不自由与精神性人格的畅游形成巨大的反差。[7]王公大臣无个性的人格差异显示着集体人格的彻底沦丧,他们这种对自我人格的贬低,与眉间尺意志张扬的人格特征形成强烈对比。至此,复仇的真正使命完成了。国王的死具有了戏剧性反讽的味道,表面是黑衣人的复仇,实质却是眉间尺与王公大臣的联手。或者说国王的死并不是眉间尺的复仇,而是他的生活方式将其送到死亡的绝境。应该说,眉间尺是清醒地走向死亡,国王是无意识走向死亡,王公大臣是无意中沦为国王的杀手。

在这里,庄严的 “复仇”成为群体狂欢的“闹剧”。复仇不再是目的,而只是一种手段,一种解脱个人荒诞存在的手段。即使鲁迅先生,笔者也说文本只在 “铺排”故事,但不得不说,作品的 “复仇”意义远在 “复仇”之外。对传统道德规范的质疑,即是对历史的质疑。人,是具体的历史中的人。为以往历史当中分裂的自我寻求出路,返回人的本真状态就是 “复仇”之外的故事。

[1]鲁迅.故事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钱理群.试论鲁迅作品中的“复仇”主题[J].鲁迅研究月刊,1995(10).

[3]鲁迅.两地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 宋晓丽.二十年来研究《 铸剑》综述[J].语文学刊,2007(3).

[6]卡尔·雅斯贝尔斯.悲剧的超越[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88.

[7]傅正乾.关于《铸剑》的主题、人物及其它[J].人文杂志,1981(1).

Out of“Revenge” the Door——Interpretation of“Casting swords”

Xie Xuelian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Chongzuo 532200,China)

“Casting swords”in the story leads to revenge on the road to the end of Revenge of the characters,on the subversive farce serious revenge story in itself.Mr.Lu is the story of this re-creation,the material used in ancient and modern philosophy.“Swords” to rewrite the story so that the “revenge” beyond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story.After the death of revenge,not revenge after the death of the show is to split the survival of the individual states.Revenge out of the door,A return to nature life of the true state,through the story of Mr.Lu Xun's life and permanent questioning in-depth thinking.

Casting words;stories;close reading the text;construction

I210.97

A

1673-8535(2010)05-0058-05

2010-08-22

谢雪莲(1974-),女,广西横县人,广西民族师范学院馆员,研究方向:美学研究与文学批评。

高 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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