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中 李 立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忘”生“梦”死
——从“庄周梦蝶”看庄子的生死观
李建中 李 立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庄周梦蝶”提供了一种沟通生死的方法——“梦”。对“死”的未知,带来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与对生命的极度热爱以及二者之间的深重矛盾;通过“忘”生进入“死”的状态——“梦”死,则沟通了生死,由此解除了对死亡的未知以及对死亡的恐惧;生死相互为梦,不辨梦里梦外,不知是梦是醒,最后等同了生死,达到了“齐物”的最高境界。
庄子;梦;忘;生;死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
这是“庄周梦蝶”的故事,它有三层内涵:其一,“庄周梦为胡蝶”;其二,梦则栩栩然胡蝶,觉则蘧蘧然周;其三,不知是庄周梦胡蝶,还是胡蝶梦庄周。其中,第二层内涵犹言“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庄子·齐物论》,以下引《庄子》内容仅注篇名),亦即“觉”时(“梦”外)的世界与“梦”中的世界是截然分开、互不流转的。然而,第一层内涵(“庄周梦为胡蝶”)中,一个作为动词的“梦”字,沟通了作为名词的“梦里”与“梦外”。最后一层表现出这样一种内涵,即不知谁是谁的梦,不知是谁梦谁:“梦”沟通了“梦里”与“梦外”,竟又混淆了彼此,以至于将二者等同起来;在这里,“梦”不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的,“梦里”与“梦外”统一于“梦”。
我们可以把“梦中”与“梦外”(即“觉”时)视为两种“状态”,因此,庄子实际上提供了一种沟通二者的方法——“梦”。这样,“庄周梦蝶”则可改写为“庄周梦死”:“昔者庄周梦死,栩栩然死也,不知生也。俄然觉,则蘧蘧然生也。不知生之梦死与?死之梦生与?”对应的,“庄周梦死”亦有三层内涵:其一,“生”与“死”本无法沟通,“生”时则无知“死”,“死”时则不知“生”;其二,以生“梦”死,那么,死是生的梦,生时梦知了死——“梦”沟通了“生”与“死”;其三,生亦梦死,死亦梦生,“生”与“死”浑然不清、混淆不分,则等同了“生”与“死”。
对死亡的未知,导致极度的恐惧与焦虑;而这种恐惧与焦虑,又带来对生命的极度热爱;热爱无疑又加重了恐惧,恐惧无疑又加重了热爱……因此,“对死亡的未知”,正是症结之所在。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庄子,他试图解决。庄子猜想着“死”后的情形:“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齐物论》)“死”是比“生”更为快乐的状态,这便是庄子的猜想,所以,“悦生”为“惑”,“恶死”为“愚”。然而,这种猜想显然源于对死亡的极度恐惧,源于对生命的极度热爱,否则庄子怎会将“死”想像成更为热烈的“生”?这些都使猜想无可避免地成为了“类比”和“理想化”:庄子对“死”的猜想来自于对“生”的经验的类比而无法来自于对“死”的直接经验,并且这不是简单的类比,而是带有强烈的理想色彩,因此,与其说庄子是在猜想“死”,不如说庄子是在预设“生”的理想状态。所以,这种猜想在解决“对死亡的未知”问题时,显得苍白无力、毫无作用,反而加重了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死亡的恐惧。
庄子继续猜想,他讲了“庄子枕髑髅”的故事:“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向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之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至乐》)
这里,庄子对他的猜想作了更加细致的描述。他除了继续猜想“死”是比“生”更为快乐的状态以缓解“死亡恐惧”之外,仿佛还极力减轻自己对生命的极度热爱。于是,他提出了“生人之累”:譬如身体“形”骸、“骨肉肌肤”、“父母、妻子、闾里、知识”,以至于“理”、“君、臣”、“亡国之事、斧钺之诛”、“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冻馁之患”、“四时之事”,等等。他告诉自己,“生”便有“生之累”,便“有所待”,无法摆脱,遥遥无期;他亦告诉自己,死后便全无此“生人之累”、“人间之劳”,却是“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遂能使人乐而不思复生:他是想一改自己的“好生恶死”为“好死恶生”。
但是,庄子的猜想纯粹属于徒劳无功,适得其反,它处处表征着庄子对生命理想状态的饱含深情与热情的想像。庄子仿佛与自己处在严肃的、紧张的对抗中,他不断“暗示”自己,强迫自己接受自己所作出的猜想,却总是失败。因为这种猜想所依据的方法(类比“生”,并将“生”理想化)和猜想的目的(知“死”)之间本身是自相矛盾的。
既然“猜想”无效,那么,“对死亡的无知”则仍是一个问题,对死亡的极度恐惧与对生命的极度热爱之间的深重矛盾则仍无法解决。庄子如何应对?
要解决“对死亡的未知”,必须从对“死”的直接经验入手,庄子的猜想之所以无法奏效,正是由于猜想指向了“生”的经验,指向了“生”的最高理想方面。然而,对“死”的直接经验无疑是对“生”的否定,它表明“生”的终结。因此须有这样一种方法,通过它能够在“生”时进入“死”的状态,亦即,它能沟通生死。
庄子提供了这种方法,这就是“梦”,即在“生”时“梦死”,用“梦”的方式来沟通生死。在“庄周梦蝶”中,“梦”具有一种独特的沟通功能:“梦”起着沟通“梦外”与“梦里”的作用。这里,“觉”(醒)可视为“生”,“梦”(作为名词)可视为“死”,“梦”(作为动词)能够沟通这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因此,在“梦死”的层面上,“梦”显然不再停留于自然的、生理的含义,而应获得实际的、能动的内涵:主动地“梦”,主动地从“生”的状态进入“死”的状态。
庄子又提供了能动地实现“梦死”的方法,即主动“进入”梦的方法:“忘生”。庄子说“吾丧我”(《齐物论》),说“相忘以生”(《大宗师》),意即要忘却自己是活着的,忘却生命的存在,要消弥自我意识,消弥生命意识。在这里,庄子没有直接从“死”着手,而是将问题转向了“生”的对立面——“无生命”。进入了“无生命”状态即进入了“死”的状态。
在具体的层面上,庄子的“进入”方法是“心斋”与“坐忘”。“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之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心斋”即是“斋心”,它不是“轻用吾身”(《德充符》),而是“无用吾身”,使生命“虚”、“无”。“斋心”即“斋”去生命,就是熄灭生命的焰火,让整个世界彻底黑暗冷寂下来,仿佛生命消失,万籁俱静。“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此“坐”即“坐驰”(《人间世》)之“坐”,“坐化”之“坐”,它是“斋”与“忘”的必由之径;“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则是“无用吾身”。“心斋”与“坐忘”互为注脚,二者在“进入”时融为一体,共同作用,以达“忘生”的状态。
也就是说,“心斋”,“斋”去生命,“坐忘”,“忘却”生命,从而进入“无生命”状态。在“无生命”状态中,感觉不到自我的意识,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这正是“死”的状态,亦即通过“心斋”与“坐忘”完成了“梦死”。
与对“死”的直接经验(在这里,“死”是真实生命的实际终结)相比,“梦死”方法的特点在于有“进”有“出”:进入了“死”的状态还能再回到“生”的状态,“梦”后还可“觉”。因此,“梦死”的功能在于积极能动地、富有成效地沟通生死,而不是终结生命(如对“死”的直接经验的功能)。当从“死”的状态回到“生”的状态,从“梦中”回到“觉”时,“死亡”便已由“未知”变为“已知”,对死亡的恐惧因此也立刻得到解除。在这个意义上,“梦死”完成了对生命的更新。
所以,“梦死”不是生命历时的暂停或跳跃,而是对“死”的状态的实际感受,它使“死”完整而生动地统一于“生”中。
以“死”为“生”的梦,通过“忘生”进入“死”的状态,即“梦死”,这是庄子所提供的解除死亡恐惧的方法。但庄子并未就此止步。
庄子说:“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齐物论》)此意即梦里有梦,梦外亦有梦,觉于一个梦的梦外可能同时梦于另一个梦的梦中,醒时可能同时是梦时。因此,以“死”为“生”的梦,孰知“生”本身便已经是“死”的梦?所以庄子说:“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大宗师》)生梦死,死梦生,二者相互为梦,无分先后,不辨内外。遂不知,生是死的梦,还是死是生的梦。若说在“生”中,则可能是在“死”的梦里;若说在“死”时,又可能是在“生”的梦中。那么,醒即是梦,梦即是醒,“生”亦作“死”时,“死”亦作“生”时,最后,竟将生死等同了。
“忘”生“梦”死,等同生死,这是庄子“齐物”的最高境界,它带来的是一种无所畏惧、应对万变的姿态,庄子遂能由此而作“逍遥之游”。所以庄子说:“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庄子之所以能“以应无穷”,必先已“得其环中”(《齐物论》),此“环中”正是由忘生梦死以达等同生死。因为无法获得对“死”的直接经验,所以“生”、“死”二者最难“齐”,而一旦用“忘”生“梦”死的方法沟通生死、等同生死之后,则一切皆“无变于己”。
同生死,逍遥游,庄子如是说,亦如是做:“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乐》)由“无生”(“死”)到“有气”到“有形”到“有生”最后到“死”,这可以视为一连串的梦里套梦、梦外有梦,“有生”时“醒”于“死”的“梦”外,却同时是“梦”于“无生”的梦中,因此,“死”无非是“大觉”,而后知“有生”乃“大梦”,最终,不知是梦是醒,不知生死之有分,等同了生死。所以,直到生命的尽头,庄子仍在“逍遥”着:“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列御寇》)这种“将死”而无所畏惧、从容坦荡的姿态,只有在“齐”生死之后才会出现,既然生死尚且无变于己,更何况是否入土、有否葬具?
“庄周梦蝶”提供了沟通生死的独特方式——“梦”。“梦”所带来的是视角的全新转换与视野的全新建构,它能将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存在或状态联系、沟通起来,并起着等同二者的作用。(作为动词的)“梦”相当于“进入”(作为名词的)“梦”,它既在时间上具有意义,即先(前)与后;亦在空间上具有意义,即内与外,而这两方面是共同作用的。所以“梦”是对某种状态具体生动而又完整统一的体验与感受,它因此是真实的,这种真实不是客观上的直接真实,而是从体验与感受的不可替代的整体性方面获得涵义,二者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起“终结”作用,是单向度的,两种状态无法并存;而后者起“沟通”作用,是积极能动的、富有成效的“进”与“出”,它包容并涵盖着两种状态。在这里,“生”与“死”不再处于紧张的对抗、排斥关系中,而是可以沟通、浑融,甚至等同,由此达到“齐物”的最高境界。
Abstract:D ream is offered by“Zhuang Zhou’s Dreaming of Becoming a Butterfly”as a route to com2 municating life and death.Extreme dread of death,extreme love of life,and the deep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two are all caused by the ignorance of death.By dreaming of being dead,namely,forget2 ting life and entering the state of death,life and death can be comm unicated and so bo th the igno rance and dread of death are relieved.Life is the dream of death and death is the dream of life,not know ing either in or out of dream,confounding dreaming and waking,and at last life and death has no differ2 ence and the realm of“equating everything”is reached.
Key words:Zhuang Zi;dream;fo rget;life;death
[责任编辑 彭国庆]
Forgetting life and dream ing of being dead:Zhuang Zi’s view of life and death seen from“Zhuang Zhou’s Dream ing of Becom ing a Butterfly”
L i Jianzhong L i L i
(School of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 430072,China)
B223.5
A
1009-3699(2010)01-0096-04
2009-09-17
李建中(19552),男,湖北江陵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