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地百合

王君心

一

在别人看来，我是一个内向、矮小而平凡的女生。

好比说每个班集体就像一个橄榄，成绩优异的和不爱读书的同学分别两头尖，而我就属于中间最大的那一部分：绝对听老师的话，作业绝对按时完成，成绩也绝对普通。我们通常最令老师们放心，却也最容易被人忽略。

我的成绩总也上不去，不管我开夜车开到多晚，作业多么认真完成，却始终在班上第一二十之间的位置里徘徊。每次成绩出来的时候我总感到有些压抑，看到妈妈冲着我长吁短叹，我就会沮丧地想：也许我的脑瓜子天生就笨，像陈茗，她长得漂亮。家境又好，看起来几乎每天都在玩儿，成绩却是班上数一数二的。

不过，我也有属于我自己快乐的秘密角落。那就是读罗杰写给我的信和给他回信的时光。

谁也不知道，也一定不会相信，我这个平凡的小丫头周小凝居然已经秘密地和个外校的男生通信一年多了!

我和罗杰是在去年暑假的补习班上认识的。他和我很不一样，他的成绩非常优异，听说还常常霸着年段第一把交椅。可是他却一点架子也没有，他长得眉清目秀的，看起来很大器，总是浅浅地笑着。

那时候，老师安排他和我同桌，由他来辅导我学习。他讲得很认真，做几何题时总是用五六种方法解一道题，并告诉我最简单的思路，让我看得目瞪口呆。

不知道为什么，老师在黑板上密密麻麻的解题过程被罗杰一说就变得简单易懂，我很认真地听着，成绩终于蹿上去了一截。

新学期开始后，补习班的学习也就结束了，本以为就这样和罗杰分别了。没想到开学的第一天，我就收到了他的信。他谈了新学期的生活，还抄了几道这学期不同类型的例题给我。他说：“暑假时你总抱怨老读不好数学，寄几道题给你，好好练习一下，成绩很快就能上去了。”

最后，他还说了句：“周小凝其实你很聪明的。”

就因为这句话，我的心怦怦怦地跳了一晚上，立刻就铺开纸，回了信，告诉他我的谢意和近来的学习情况。

罗杰用最普通的白色信封和信纸，他的字写在上边又那么好看。他写的是连体宁，却一点也不杂乱，每笔都干净有力。

有了他的帮助，我的成绩虽然没有太多起色，但做数学题时也总算有点信心了，否则，到时手都要抖个不停。

我们每两个星期通一次信，一年下来，信摞起来也有厚厚一叠了。信是我每个星期一的早晨独自去传达室领的，我没敢让别人知道我在和罗杰通信，包括妈妈。我们学校对于学生早恋管得很严，也不管究竟有没有，一星半点苗头都要被掐断。妈妈对我管得最紧了，她要是知道我在和—个男生写信，她非气背过去不可。

“唉，难道男生和女生之间就不能有纯粹的友谊吗?”我在信纸上写下这句话，寄给了罗杰。

二

又一个星期一的时候，我去传达室取信，看到那个熟悉的白色信封的时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现在估计只有罗杰会用这么简单的信封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简单，实用，这就是罗杰给人的印象，让人安心。

我很快把信放进书包里，恰在这时同学宁筱走了过来。

“藏什么东西啊，这么紧张?”宁筱笑嘻嘻地问道。“小学时的同学寄来的信，没什么。”我努力回答得自然一些。

“真的吗?”宁筱扬了扬眉毛，“是男生还是女生?”

我尽量轻描淡写：“那还用问，当然是女生。”

“你听说了吗……”宁筱突然凑近我，对我神秘兮兮地问道。

“知道什么?”

宁筱换了个表情，饶有兴趣地说：“隔壁班有个男生写情书给陈茗，被班主任发现了……”

“真的吗?”血一下子涌到脸上来，我的心顿时慌张得跳个不停。

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保守型女性。眼里容不进一粒沙子。情书一落到她手中，陈茗就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我把手伸进书包里碰了碰那封信，无端地害怕它会被班主任瞅见，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千真万确!不信?到了班上，肯定人人都在议论这件事。”宁筱拉起我的手，和我一起到了教室。

果然，教室里的男生们倒还和平常一样，懒洋洋地趴在桌面上。女生们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像是在神情严肃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地一齐转过头去看向陈茗的座位。

空气中有一种奇妙的气氛，神秘，紧张，更多的则是兴奋。

陈茗趴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班会课上，班主任在讲台上说得唾沫横飞。她先是撤掉了陈茗的班长职位。像正义的斗士一般，手里举着那封粉红色的信，嚷道：“真不敢相信，在我的班级里居然还有这种事发生!真是往我脸上抹黑!你们看看这信写的……我怎么也不相信才初中的学生居然能写m这么……这么……”

班主任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半天才哼出一句话来：“这么下流……恶心!”顿时脸涨得通红。

“哈……”一阵哄堂大笑。大家看到班主任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你们……”班主任气急败坏地喊道，“通通给我写两千个字的检讨，明天上交!”

班主任的确被气得不轻，她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教室。

班上顿时炸开了锅，女生们兴致高涨地讨论着情书的内容。男生们纷纷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天晚上。直到做作业的时候，我才打开了罗杰的信。

信里依旧有几道誊写得工工整整的数学题目，背面附加标准答案。

罗杰说：“男生和女生之间为什么不能有纯粹的友谊呢?我们不就是吗?是那些大人们太过张牙舞爪了，他们只看到一两个污点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抹黑了。不用担心，我们之间的友谊一定能天长地久。”

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看着信纸上写着：“你听过秘地百合的传说吗?在我们镇上的一座山里，春末夏初时有一片盛开着百合花的秘地。我是听同学说的。百合是我最喜欢的花，因为她的高雅、她的单纯。我想什么时候能去看一看啊。”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妈妈的脚步声，我急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信塞进了抽屉里，继续若无其事地做着作业。

妈妈走到我身边：“累了吧，来，吃个苹果。”

我接过她手中的苹果，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

本来这时候妈妈应该很快走开才对，今天她却在我身旁站了一会儿。

难道她看到了我的动作?我警惕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妈妈摆摆手，“今天在路上碰到你们老师了。你们的班长是不是收到了一封情书?”

“嗯。”我点点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你看你们这些孩子啊，不好好读书，专做这些没用的事。小凝，你可要好好学习，妈妈最反感你和男生接触了。”

我乖乖地应着，妈妈这才离开了我的房间。

这天晚上，我又得熬夜来应付班主任的检讨书了，写着写着，我就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我看到我自己哭着站在升旗台上，校长抓着厚厚一沓罗杰写给我的信，对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愤怒地叫道：“你们看，就是这个不害臊的女生，居然和隔壁学校的男生通信。”然后我看到妈妈在台下失望地看着我，唉声叹气。

笔落在地下：“砰。”

我一下子惊醒了，摸摸脸，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三

半期考终于结束了。

这一次我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多亏罗杰寄给我的题目，好几道题型都差不多，我第一次做起数学来这么胸有成竹。

果然，这次我冲进了班级前十，排在了第六的位置。

班主任执意让我在讲台上说些话，告诉大家有没有什么学习上的秘诀。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胡扯了一些什么勤奋啊，多下工夫之类的话。班主任一点头，我就逃也似的回到座位上。

接着，她又很随意地提到了某些同学的成绩落下了不少，希望以后抓紧赶上。

虽然她没说出名字，但任何人都知道，她指的就是陈茗。陈茗这次从稳稳的第一落到了第七位，排在我之后。她趴在桌子上，拼命用手抹着眼睛。

我忍不住为她感到惋惜。

这天，我又收到了罗杰的信。这回，他没有寄任何题目来。

他在信里说：“半期考考得怎么样?有进步可要请我吃饭啊。好不容易挨过了考试，稍微放松一下吧，这次就不寄题目了。还记得我给你提起的那个‘秘地百合的传说吗?我知道了那座山的确切位置，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吧。周六上午8点在你学校门口碰面，可以吗?回信时告诉我。”

我的心一下子忐忑不安起来：上了初中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男生出门玩过，这次还是单独的两个人。究竟该不该去呢?

中期考刚刚结束，放松一下也好，还是去吧。我对自己说，还暗自点了点头，很快写了一份信答复罗杰。

早期六上午，我告诉妈妈，半期考结束了，我和女同学一起出门玩玩，放松一下。说的时候我特意把“女”字咬得很重。妈妈微笑着点点，她对我这次的成绩很满意，终于没有再抱怨了。

我满怀期待地穿着运动服早早就出了门，7点左右就到了校门口。没想到罗杰已经在那儿等我了。

远远地望见他，我冲他招了招手，说：“你真早啊。”

“你不也是吗?”他调皮地回答，很轻松地笑了起来。他果然一点没变，还是那么令人安心。我的心一下子被喜悦填满了。

他继续说：“其实那座山离这里挺近的。我们现在出发吧。”我点头答应。

我们沿着一条上坡路走着，拐了几个弯到了山脚下。我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却一点也没有感到担忧。我紧紧地跟在罗杰身后，每一步都走得既踏实又放心。

甜甜的草香在森林里蔓延，正是绿意盎然时分，身边的树木和脚下的花草都葱绿葱绿的，仿佛一掐就能渗出汁水来。鸟儿在密林问婉转啼鸡，一声声仿佛清晨的露珠饱满而清新。

我们不急不缓地在山路上行走，累了就休息一下，喝点水，又继续向上攀登。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有开口，似乎语言在此刻已经是多余的了。

终于登上山顶了，我们分别倚在山顶上的两棵树上喘着气。休憩片刻后，我们绕到山的另一边，放眼望去，满眼的绿色，和繁华街市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就在不远处连着的一个小山坡上，我们看到了一片柔和的白色。

“啊，在那里!”我们几乎同时叫道，一同朝前飞奔而去。

就在眼前了，那片盛开着百合花的秘地。就在这里，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坎，另一边是道斜斜的陡坡在向山下延伸。罗杰很是轻松地大步跨过去了，我却始终不敢迈开脚步。

“我拉你过去吧。”罗杰说着，冲我伸出了手。

我迟疑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大胆地迈开了步伐。

罗杰的手很大，很有力气。

终于过来了，我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百合花海跑去。

那温柔的白色在绿色的地毯上随风摇曳着，花瓣晶莹剔透，简朴而高雅。花朵散发着一股甜甜的芬芳，我们不由一头醉人这诱人的清凉之中。

“太美了。”

“就像画中的一样。”

我们不住地感叹着，这样如诗如画的景色在现实中居然真的存在。

回去的时候，又经过那道坎，这次我毫不犹豫地握住罗杰的手。跨了过去。

我们从山下来了，从那个梦幻般的世界回到了现实中。正当我们说笑着，赞美着那不可思议的百合秘地，我看到了我妈妈和我的班主任。

四

这神奇一天的结局是，我被妈妈抓回了家。

原来在我出门以后，妈妈在我的房间里打扫卫生，发现了抽屉里所有罗杰寄给我的信，还看到了我没有收好的，罗杰邀我出去玩的那封信。她马上打电话给我的班主任，然后就焦急地出来找我了。

妈妈绘声绘色地冲我描绘了她这一天究竟有多着急，多辛苦以后，终于停了下来，由班主任来厉声质问我。

不论她们怎么认为，我一直重复着：我和罗杰之间真的是纯粹的友谊，别无其他。

最后我几乎声嘶力竭了，她们还是没有听进我说的任何一个字。我对大人们的想法真的不了解，为什么简单的一件事，他们偏要想得如此复杂。

这天以后，由于妈妈的关系，班主任没有在同学面前提起我的“丑事”，最终让我写了三千字检讨后勉强作罢。

妈妈则每天到学校接送我。我像是一只宠物，被他们关在笼子里，任意摆布。

面对这一切，我始终保持沉默。

只是，我再也没收到罗杰的信了，这让我感到很不安。

对不起，罗杰。我在心底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却忍不住地愧疚。

一天。我去年补交作业时，看到了班主任抽屉里有几封白色的信，最普通却又是最熟悉的那种信封，上面干净有力的连体字曾经是我最期待的。

最后，我补交了作业，什么也没有拿，默默地回了教室。

当妈妈对我的管教稍稍放松了时。我又独自一人去了一次那座隐藏着秘地百合的山，但是任我怎么寻找。却再也找不到那片神秘的、迷人的百合花了。

我总是梦到，在那片百合花里，罗杰像往常那样冲我微笑着。我期待着，总有一天我和罗杰会在那片秘地里再次相遇。

但是，那要到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