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雪国》中的人物形象特征解析

2010-02-16 20:06王红梅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驹子岛村雪国

王红梅

(华北水利水电学院信息工程学院,河南郑州450011)

川端康成在幼年时期父母相继去世,7岁时照顾他的奶奶去世,10岁时唯一的姐姐也死了,幼小的川端康成跟着瞎眼的爷爷过着阴郁的日子。15岁时,爷爷也离开了人世,从此川端康成就被寂寞悲伤的阴影笼罩。女性角色的缺乏使得川端康成从小对女性有崇拜倾向,在他大部分的作品中我们都能明显感受到他对女性的身体有着不可思议的少年般的憧憬。《雪国》是川端康成中期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这篇小说从1935年到1947年陆续在几个刊物上发表,1948年出版单行本。从作者1934年底动笔算起,到最后出版单行本为止,前后一共用了15年的时间。这部作品倾注了川端康成多年的心血。

一、作品的悲与美

《雪国》的故事情节很简单,写的是以西洋舞蹈研究者身份以自慰的岛村三次从东京到雪国和驹子、叶子交往的故事。依靠父母遗产生活在东京工商业区的岛村先后三次来到雪国,登山,结交女性,目的是为了找回对自然和对自己的真实感。雪国是一个远离东京繁荣都市的北国小村,温泉、滑雪场、雪山、旅馆、艺妓应有尽有。精神极度空虚的岛村终日想追求某种纯洁的美,那种瞬间而逝又一尘不染的爱。在这样的心情下,他偶遇驹子,二人一见钟情。一次,岛村又到雪国去与驹子相会,在火车上被一个正体贴入微照顾一个男人的美貌女子所吸引,那女子优美得近乎悲伤的容貌使岛村久久难以忘怀。这名女子正是叶子,被叶子照顾的男人是驹子的未婚夫行男。岛村第二次与驹子幽会后,离开雪国时恰逢行男即将去世,他观察到驹子和叶子的内心世界。岛村第三次雪国之行逗留时间最长,对驹子和叶子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小说故事结束于岛村和驹子分手即将离开雪国的一个夜晚的一场火灾,大火烧着了正放电影的蚕房,叶子从蚕房的二楼掉了下来。岛村对叶子的生与死并不在意,而是在这晴朗的夜晚感受到了天河拥抱大地,终于找到自我,得以复生。故事的结局在我们看来是悲惨的。但在岛村看来,却不完全如此。他觉得其中有悲有美,既悲且美,正因为悲,所以才美。作者虽然对他的描写不多,但他的思想和作者是一致的,是相通的。在岛村的眼里,在川端康成的笔下,作品结尾的“火灾雪场”被看作是美的,连叶子掉下来的场景也是美的。

驹子、叶子两位女主人公形象的塑造,体现了日本传统女性之美的同时也显示出各自人格之美和心灵之美。驹子代表的是身体之美,野性真实;叶子代表的是灵魂之美,纯洁虚幻。与驹子相比,岛村这个人物显然不是作者描写的中心,但作者的思想与悲观虚无主义观念是通过岛村这个人物表现出来的。

二、生活态度端正,有一定进取心的驹子

在小说中,驹子是川端康成着墨最多的主人公,她名为艺妓,实际是一名纯洁少女。少女之美在于肉体的洁净与心灵的纯洁,驹子正是以清洁与清纯之美,吸引着岛村三次来到雪国与之幽会。驹子的外貌清秀妩媚,“纤巧而抿紧的双唇,如同水蛭美丽的轮环,伸缩自如,润滑细腻。沉默时,仿佛依然在翕动。……她这两片樱唇却润泽发亮”[1]22。川端康成在行文中还强调,“与其说是她的艳丽,倒不如说是她的洁净”,甚至“连脚丫缝都是干净的”[1]25。驹子外貌生得白净,内心也很纯洁。纯洁的驹子出生于雪国的农村,是一个处在社会底层的、不断挣扎的不幸女子。她身世凄凉,15岁被卖到东京当女侍者,不久被一个爱她的男人赎了身,满以为跳出了苦海,她学习舞蹈,准备当一名舞蹈老师正正经经生活下去。可没多久,爱她的这位男人有病去世了,她再次陷入不幸。后来一位好心的琴师又将她赎出,教她弹三弦,然而命运坎坷,琴师的儿子行男身染重病,迫于生计,驹子当了艺妓。虽然烟花场上,她尝尽了种种不幸,孤寂哀愁,可驹子内心一直向往美好的爱情,想过那种正正经经的生活,然而她的努力和挣扎都是徒劳。作品主要从日常生活表现和对待爱情态度这两个方面描写驹子的性格。在日常生活表现方面,着重写她坚持记日记、喜欢读小说、刻苦练三弦等几个细节。

驹子的日记从到东京当侍女之前不久写起,一直坚持下来。刚开始时手头不方便,买不起日记本,就写在两三分钱的杂记本上,“用尺量着,画出细格子,把铅笔削得尖尖的,画出整整齐齐的线”[1]26。平日陪酒回家,换上睡衣就写起来,“大概因为每次回来得都很晚,所以现在翻看起来还能发现有些地方写到半途中就睡着了”[1]27。对于这些日记她自己非常看重不肯轻易拿给别人看,甚至表示要把它毁掉再死。

从这些描写看来,驹子的日记在内容上没有什么高深的思想和意义,只是“不管什么事都毫不隐瞒地照原样写下来”的生活记录,而她所从事的职业和生活又是不大光彩的,所以驹子自己有时看着也会害羞。对于记日记这件事情,驹子是认真细致的,并且表现出了超强毅力和坚持不懈的精神。

驹子从十五六岁的时候起就喜欢读小说,对于读小说,驹子也是认真细致的,她把读过的每本书都记录下来。当然,驹子读的不是高尚的文学作品,更不是经典的名著,她所读的都是些普通的妇女杂志或在旅馆客厅摆着的小说、杂志之类,她所记录下来的也不过是些作品的题目、作者及人物名字和相互关系等等。从记日记和读小说这两件事就可以证明,驹子不是一般的艺妓,不愿意随波逐流,表现出超强的求知欲望和顽强的毅力。

驹子弹三弦的技巧比当地一般艺妓高出一筹,这是她平日刻苦练习的结果。她不但用普通琴书练习,而且还钻研比较高深的乐谱。虽然驹子苦练三弦也是职业的需要,但是贯穿于其中的顽强毅力是不可否认的。

在对待爱情态度方面,即与岛村交往方面,她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全身心地投入。并且初次见面主动委身于岛村,在她看来岛村虽然是个游客(嫖客),却跟一般游客对自己的态度不同,岛村比他们有教养些,有感情些,有良心些。驹子强烈地爱着岛村,她明白自己的爱恋不会有结果。但她还是为这场爱情付出了青春和贞操,她也是《雪国》中最为可怜最为悲惨的一个人物。她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身边爱着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她对生活的全部奉献与追求都落了空——无条件的、全身心爱着岛村,而岛村的心灵却为叶子“无法形容的美”而颤动并执意离开她;为了报答师恩,心甘情愿去当艺妓,但未婚夫行男照样很快地死去;她为叶子能幸福地生活创造条件,结果叶子也很快香消玉殒。她所有的努力都在风尘中幻灭了,她的处境是可怜的,她的爱情也是可怜的。尤其对岛村的爱情炽烈而痴情,在岛村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感情,她知道岛村迟早都会离开她,她也曾说过“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1]91。她的真情使虚无的岛村感受到心灵的震撼。对于驹子来说“爱情是徒劳的”,“生存也是徒劳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但她却具有端正的生活态度。徒劳也为她的美丽多情和纯洁善良增添了无尽的悲哀与凄凉。

三、天使般纯洁的叶子

作为小说的另一女主人公叶子,川端康成为她设计了一种既悲且美的结局。其实她开始出场就带有缥缈的虚幻色彩,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小说结尾处,作者设计了“雪中火场”让本不属于人间的叶子在火化中飞舞,升回了天国。作品对她的描写相对驹子较少。在整个《雪国》中,对她的描写共有25处,这些描写主要集中于她的声音,川端康成用同一笔调描写了叶子的声音。“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1]28“这是清澈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1]37除了声音,留给读者另一深刻印象的就是叶子那美丽而冷峻的眼睛——“从映在车窗玻璃上的、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周围”[1]9的神秘与缥缈,到后来“她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那双眼神依然在他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的”[1]38。川端康成重复使用同一词语或语调来描写叶子的声音和严肃的眼神,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使游手好闲的岛村在叶子的声音和眼神中发现美的同时,内心的污点似乎也在叶子面前暴露无遗,总觉得叶子那冷峻的目光已穿透他的灵魂。

作者虽然对叶子描写的不多,但作品都是以描写叶子而开始和结尾的。小说一开始描写在开往雪国的火车上,岛村与叶子作为旅客出现在火车车箱里,俩人没有进行直接交流,岛村只是通过她的声音和火车车窗这面镜子“认识”了叶子。尤其是听到叶子那优美的近乎悲戚的声音,仿佛预感到了她悲哀辛酸的命运。当火车到达雪国之后,叶子在岛村面前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在岛村快要遗忘的时候,叶子优美的近乎悲戚的声音又出现了,尽管这声音看不见,也抓不住,但这却激起了岛村很多的思绪。直到第四次出场,叶子和岛村才有了直接的交流,在这有限的交流中,叶子成为了映射岛村内心的一面镜子。叶子一心一意爱着行男,沉浸在行男梦幻般的爱情之中,行男死后,天使般纯洁的叶子在绝望中生活,精神已濒临崩溃,但依然坚持天天给行男上坟。行男的死去也意味着叶子最终将追随行男而去。小说以“雪中火场”结尾,叶子从放电影的蚕房二楼落下来,“地上洁白的雪景,天空灿烂的银河,衬托着火花的飞舞,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忽然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体,正往下落,僵直的身体从空中落下仿佛很柔软,但又像木偶一样没有挣扎,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犹如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叶子仰面掉落下来的。衣服的下摆掀到一只膝头上。落到地面时,只有腿肚子痉挛,整个人仍然处在昏迷状态。……叶子紧闭着那双迷人的美丽的眼睛”[1]120。在川端康成那里,叶子的死被描写得充满诗情画意,她的坠落是那么优美和柔和、超脱和自由,就像是凤凰涅槃在火中重生。驹子抱着叶子的身体,“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品和罪孽一样”[1]120。其实,这也是在暗示读者:叶子是驹子的精神与希望,叶子失去生命而自由了,驹子却失去了精神,只留下躯体在这雪国漂泊不定,她只能痛苦悲惨地生活。美丽纯情的叶子和灿烂的银河、火花的飞舞构成一幅唯美的图画,在这一瞬间,有限升华为无限、瞬间转变成了永恒。叶子这个缥缈、虚幻人物的塑造,也是川端康成内心虚无观念的体现。看到花中“飞舞”的叶子,岛村捕捉到了他所苦苦追求的那种一尘不染、转瞬即逝的爱。

四、空虚的岛村

川端康成曾在《后记》中写道:岛村当然不是我,他只不过是一个在作品搁浅时引出驹子的道具。这正是这部作品的失败之处,也或许是成功之处。作者深入到了作品人物驹子的内部,却只是浅浅地背向岛村。在这一意义上,说我是岛村还不如说我是驹子。我在写作时有意识地尽量将岛村与自己分离开来。尽管川端康成声明,在《雪国》中,他是把驹子作为中心人物来描写的,岛村只是陪衬,只是稍加理睬而已,但是作为一个男性作家,川端康成还是在岛村身上体现了他的男性意识以及对女性的认识。

小说的男主人公岛村生长于东京的工商业区,是个坐吃祖产的有闲子弟,平时写些关于西洋舞蹈方面的文章,目的就是捞一文人的虚名。他因不满现实生活而游戏人生,因感到生活空虚而玩世不恭。他认为一切都是“徒劳”,在人生观念和思想感情上充满了虚无色彩和感伤情调。但他有几分真诚,有几分教养,能尊重驹子的人格,思想行为高于一般的游客。他对驹子,恋情和官能刺激的追求兼而有之。在小说中,他彷徨于驹子的肉感美与叶子的精神美之间而终以“徒劳”作结。川端康成文学研究会会长长谷川泉说,“岛村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将驹子和叶子的纯粹性活生生地映照出来”[2]。也可以说正是有了岛村这面“镜子”,不仅映照出驹子和叶子两位女主人公,而且也映照出战后日本社会的真实状况,更映照出川端康成对当时社会的不满情绪和虚无生活。岛村是日本20世纪30年代持消极遁世人生态度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也是川端康成虚无主义人生观的形象体现。作品结尾的火灾,在我们看来是悲惨的,但岛村却把这场灾难看成是美的,川端康成也把这场灾难写成美的,究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的虚无主义观念。在他们看来,叶子的结局并非彻底的死亡,而是“内在生命的变形以及那变迁的过程”。所以,在岛村的眼里,在作者的笔下,火灾是充满诗意的,地上洁白雪景,天空灿烂的银河,衬托着火花的飞舞,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不但火灾现场是美的,连叶子掉下来也是美的。

虽然从艺术效果来看,这种描写似乎使叶子这个非现实的美的幻影最后形成,使作品富于诗意;但这种描写是跟川端康成的虚无主义观念分不开的,而他的虚无主义观念是不可取的。

《雪国》所体现出的男性意识和女性观,与川端康成幼年时期的孤独、创伤经历是分不开的,尤其是在驹子、叶子两位女性形象的塑造上。由于自幼失去父母,唯一的姐姐寄养在姨妈家,川端康成所看到的只是年迈的爷爷和奶奶。在幼年时期,他没有机会接触那些青春阳光、纯洁可爱的年轻女性,所以从小他对年轻女性怀有一种美好的憧憬和向往。这种幼年孤独的生活经历和独特的审美意识促使了川端康成在创作中对女性形象的偏爱,在他的笔下,女性都是纯洁美丽、可爱善良的。《雪国》中驹子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川端康成本人对爱情的渴望,他一边追逐爱情,一边惧怕正视爱情。作品中那种淡淡的哀愁与忧伤体现了他精神世界的无奈以及对人生幻灭无常的感觉。女性成为他作品中的主角,这些女性几乎都具有传统的日本女性之美,但同时又具有各自独特的情感之美,或像驹子具有热情奔放、浓烈粗犷之美,或像叶子具有婉约含蓄、清淡纤细之美[3]。这些既悲且美的女性形象,就像灿烂时节开放的樱花,在短暂的花期中热烈地怒放,展现出生命的至美,当凋零的宿命来临时,更有一种哀怨、悲戚之美。

[1]川端康成.雪国古都[M].叶渭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2]长谷川泉.品味川端文学[M].叶渭渠,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92.

[3]侯越明.从《雪国》中经典女性形象看川端康成作品中的女性美[J].淮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8(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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