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河
(美国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
生态文明呼唤一种后现代思维
王治河
(美国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
发端于17世纪西欧的、统治世界长达数百年的现代思维方式,由于自身的严重缺陷,也就是它的“划一思维”、“二元对立思维”、“机械思维”和“碎化思维”以及与此相联系的霸道、支离破碎、急功近利和缺乏高瞻远瞩的整体视阈,使它无法担当建设生态文明的重任。因此呼唤一种超越现代思维的高远的后现代智慧就成为一种理论的必然。所谓后现代思维是指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思维方式。它是一种有机思维、过程思维、和谐思维和多元思维。在其根蒂上,后现代思维与中国文化具有一种深度契合性。
生态文明;后现代思维;现代思维
如果说工业文明代表了现代文明,那么生态文明则代表了后现代文明。十七大报告通过把“建设生态文明”明确写进党纲而将之提升到国家意志的高度。这可以看做是中国对世界范围内的后现代运动的巨大贡献。它表明,中国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已经勇敢地肩负起自己应负的生态责任。
作为人类文明的一种新的发展形态,生态文明是对现代工业文明的超越。与依然囿于国家主义、人类中心主义和迷信技术手段的现代环保运动不同,后现代的生态文明所谋求的是人与自然的共同福祉,强调的是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相互促进、互相滋养、共处共荣,考虑的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然而,要建构一种后现代的生态文明,远非一蹴而就的易事,它是前无古人的巨大而艰难的系统工程。它不仅涉及产业结构的调整,增长方式的改变,以及生活方式的变更,更呼唤着思维方式的变革。因为今天的世界正面临着自上个世纪3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而生态危机、能源安全、粮食短缺、贫富差距的鸿沟所带来的社会风险以及精神的荒芜作为更深远的威胁并没有因暂时的经济停滞而削弱。人类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需要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来摆脱困境。
发端于17世纪西欧的、统治世界长达数百年的现代思维方式,由于自身的严重缺陷非但无法担负解决问题的重任,而且本身就是问题的一部分。用哈曼的话说就是,“我们时代严重的全球问题,从核武器的威胁到有毒化学物质到饥饿,贫困和环境恶化,到对地球赖以生存的体系的破坏,凡此种种都是几个世纪以前才开始统治世界的西方工业思想体系所产生的直接后果。 ”[1](P154)显然,靠这样一种思维方式是无法胜任建设生态文明的重任的。
现代思维方式的缺陷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即它的划一思维,二元对立思维,机械思维和碎化思维。四者之间是相互关联相互支撑的。
划一思维亦称“同一性思维”或“齐一化思维”。其特征是漠视和排斥差异,追求整齐划一。也就是迷信“华山只有一条道”。例如,在发展观上,我们被告知,GDP是检验现代化的唯一标准,GDP的增长是发展的唯一目标;在经济上,我们被告知,“自由经济”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在农业发展模式上,我们被告知,工业化农业能够解决人类面对的所有问题,它是农业的唯一出路。此外,“中国的农业现代化,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绝大多数农民的收入标准”;在消费上,我们被告知,你的消费决定了你的存在和价值,“我买故我在”;在文化上,我们被鼓励追求同样的时尚,同样的品牌,否则就是落伍;在商场上,我们被告知,要把利润做到“最大化”,从没有想过留点利益给他人,留一条路给别人走走。在生活方式上,金钱成为衡量人生成功的唯一尺度,没有钱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否认另一种活法是可能的。
后现代主义就是对这种“划一思维”的抵抗,就是要对“齐一化”说“不”。
二元对立思维是划一思维的一体两面物,就是坚持非此即彼的排他思维。坚执精神与物质﹑人类与自然,主体与客体﹑个人与社会、感性和理性、男性和女性、东方和西方、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这种非此即彼的排他思维,表征的无疑不是王道而是“霸道”。受过中国文化熏陶的人都懂得,求道、闻道、得道都是值得称许的事。而“霸道”,则让人难以接受。顾名思义,霸道者之所以霸道,是因为自以为自己是道,也就是真理的唯一拥有者。也就是说,由于霸占着道,所以霸道。
这种霸道的一个核心表现就是“唯我独尊”,表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是剥削自然;表现在男女关系上是压迫妇女;表现在理性和感性的关系上是蔑视感性;表现在科学与非科学的关系上是科学沙文主义;表现在人我关系上就是容不得不同意见;表现在国家关系上就是霸权主义;表现在生活方式上就是信奉“金钱至上”,否认另一种生活方式是可能的;表现在农业上就是把走向城市化作为农业现代化的唯一 道路,视“工业化农业”为唯一的生产模式。
所谓机械思维就是视世界为机器,认为“所有事件都可以被还原成机械事件,”[2](P306)从而用一种机械的眼光看待世界。这是一种在现代社会占统治地位的观点。这种机械思维不仅流行于近代西方,也几乎原封不动地被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许多领袖人物所接受。认为人类几乎等同于动物,等同于机器,人生则是纯机械的,完全被因果律所支配的。如胡适就声称,因果的自然法则支配着“天行”、“物变”乃至“人的一切生活”,人能依靠科学来解释所有这一切并加以利用之,这就是“科学人生观”的“新信仰”。[3](P122)
进入20世纪后,这种机械思维依然强势。例如,在一部流行的标准的医学教科书的开篇,作者这样写道:“人是机器,尽管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机器,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机器。这种观点盛行于20世纪,因为几乎所有从观察和实验中搜集到的信息都证明了这一点。 ”[4](P1)
在后现代思想家看来,这种对机械还原主义的迷恋不仅是荒谬的而且也是危险的,因为它会导致我们责任感的迷失。用格里芬的话说就是:“现代科学将世界描绘成一架机器,使现代意识背离了目的、责任和整体。”[1](P123)而在著名后现代科学家和哲学家波兰尼看来,对宇宙进行“机械论的解释”是一种“无意义的理想”。[5](P41)因为“如果我们推崇蕴含在完美机器这一形象中的性质——规律性、预测性、控制性——那么我们就会丧失自发创造性和责任感等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些正是人性的价值所在。”“在完美机器中的一切事物都是以机器在前一刻的状态为先决条件的,依此类推直至无穷。个人的责任就成了规律性和预测性这种决定论理想的牺牲品。 ”[1](P114)在这个意义上,波兰尼称这种机械还原主义的科学观为 “科学蒙昧主义”,并认为这种“科学蒙昧主义”不仅统治着我们的文化,而且现在甚至于通过强加虚假的精确性理想而歪曲科学本身。[5](P42)
所谓碎化思维就是指我们在思维的时候总是以解剖的方式来分析事物,把事物切割成为零散的各个部分。当把分割出来的东西赋予其特殊的重要性时,对事物的认识往往就走上以偏概全的道路,从而忽略了事物之间广泛的联系。我们日常生活中屡见不鲜的支离破碎、见木不见林的思维方式就是这种碎化思维的表征。虽然后现代思维肯定将部分抽象出来,对事物进行条分线析的必要性和有用性。然而当我们忘记这样做仅仅具有局部的和临时的有效性,并把部分看做绝对的和固定的时候,我们的麻烦就来了。
以经济学为例,据世界著名生态经济学家达利和柯布的考察,早期的经济学家是非常关心社会的共同福祉的,它把经济作为社会生活整体的一个方面来研究的,经济自身的规律与经济和社会生活其他方面之间的相互联系是一样重要的,而在深受碎化思维影响的现代经济学家那里经济规律与产生它的现实之间的有机联系却受到了割裂。经济被当做一个相对独立的抽象对象来加以研究。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将一个具有完美竞争力的市场所调控的产品和收益的循环流程抽象化。其中的动力就是个体力图将商品的效用及利润最大化,这一流程是从人类群体与生物物理界的相互依赖中抽象出来的。“它只强调了通过个体自我利益之间所发生的机械式相互作用来达到资源的合理分配。至于现实中的其余部分如生态环境、社会民主和平等等问题都被当作是外在的东西而被忽视了。”[6]这势必忽视现实生活中各个部分之间的内在联系。而用这些抽象的、脱离了与整体和其他部分关系的规律去解释变化了的现实或者指导实践,就会对现实造成歪曲和导致严重的破坏性后果。
这样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哲学家和科学家怀特海要说:“政治经济学作为一门科学,在亚当·斯密死后的早期研究中,它所带来的损害要多于它所带来的好处。虽然它摧毁了许多不切实际的经济幻想并教给人们如何看待经济革命及其发展,但是它也给人们套上了一系列抽象概念的枷锁,而这给现代思想所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7](P200)难怪有西方学者要说:经济学家是专家中最危险的,因为他们的话有人听。
此外,碎化思维也导致我们对自然的碎化和对人类共同体的碎化。它消解了对人类共同体至关重要的“整体感”,威胁和弄垮了个人与人类整体的联系。家乡感,对他人的忠诚感,或如贝里所说的“共同记忆和关爱的传统”统统遭到“侵蚀和毁灭”。[8](P34)
“面对今天的问题,我们需要新的智慧。”[9]这是30多年来一直深度关切世界和中国命运的80多岁高龄的柯布博士的殷切呼唤。现代思维由于其自身的内在缺陷,也就是它的划一思维、二元对立思维、机械思维和碎化思维以及与此相联系的霸道、支离破碎、急功近利和缺乏高远的、整体的眼光,使它无法担当建设生态文明的重任。因此反思和清理这种至今依然盘踞在人们头脑中的现代思维方式,在此基础上呼唤一种超越现代思维的后现代思维就成为一种理论产生的必然。这里所说的后现代思维是指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的思维方式。
作为一种思维方式, 建设性后现代主义(Constructive Postmodernism)指的是一种建立在有机联系概念基础之上的鼓励历险和创新,推崇多元和谐的整合性的思维模式,它是传统、现代、后现代和当代现实的有机整合。其主要思想特征可以概括为这样几个方面。一是在世界观上主张整体有机论,认为宇宙是一个有生命的整体,处于一种流变的过程中,并且相互联系。世界的发展是一个开放的体系,是一个不断演化的过程。二是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摈弃激进的个人主义, 主张通过倡导 “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 和 “共同体中的自我”(self in community)来消除人我之间的对立。三是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主张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动态的平衡关系,人与自然应该和谐共处,因此主张生态主义。四是在方法论上推崇高远的整合精神,反对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五是在不同文化和宗教之间鼓励对话和互补。六是对现代性的态度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扬弃,即既克服又保留。七是在经济上谋求的是为了人类与自然共同福祉的可持续发展,寻求的是一个“既是可持续的,又是可生活的社会”。八是在生活方式上欣赏与自然和谐和身心和谐的 “创意的存在”与“诗意的存在”。
具体说来,后现代思维具有如下四大特征。
如果说现代思维在根蒂上是一种机械思维的话,那么后现代思维则是一种有机思维或生态思维。如果说前者以牛顿的机械力学作为科学基础,那么后者则以量子力学、生物学和自组织理论作为科学依据。从有机整体出发的建设性的后现代哲学则强调“没有什么东西是孤立存在的” (nothing is in isolation)。[10](P51)“每一事物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与世界上的其它事物关联着”。[11](P12)与现代机械思维忽视事物之间内在的联系不同,后现代的有机思维视联系特别是内在联系为事物的有机组成部分,是事物本质性的构成。离开这种关系,“事件就不会成为其本身”。怀特海强调,他的有机哲学的“主要任务”就是致力于阐明“存在于另一实在之中”这一观念。由世界著名过程思想家苏哈克所发展的“相互依赖”概念十分有助于我们理解怀特海的关系概念。按照苏哈克的分析,“相互依赖是普遍的”。[13](P72)一事物的健康发展在某种意义上有赖于所有事物的健康发展。在一个日益变得相互依赖的世界上,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她强调,“我们不是偶然地相互依赖,而是必然如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相互依赖是生命的内容”。[13](P69)对内在联系概念和相互依赖概念强调的后现代意义在于有助于我们解构根植于现代思想中的形形色色的二元对立,如主客对立、我他对立、东西对立等。进一步,内在联系概念和相互依赖概念为向他者开放奠定了理论基础。作为一个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有机整体,人类没有理由相互排斥,相互敌视。
较之现代机械思维的刻板僵化,后现代思维格外推崇创新。因为大自然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因此大自然中才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因此,作为人类也应“生生不息”,不断创新。
在怀特海那里,所谓“过程”并非什么周而复始的圆圈运动,而是“向新奇的演进”。按照苏哈克的阐释,这一向新奇演进的过程是“动态的”。“它不断产生着新的关系,新的整合,新的实在,新的现实。”[14](P11)
正是从这样一个原则出发,怀特海对因循守旧的闭锁心态深恶痛绝。早在70年前,怀特海就曾对他那个时代一味缅怀逝去的希腊文明,不思进取的时尚进行过批评,他说:“今天,世界正迈入一个新的阶段。新的知识和新的技术已经改变了事物结构。古代社会的一个特殊榜样,树立了一个太静止的理想,忽略了机遇的全部可能性。只关注古代世界最好的方面的确是不够的。其结果是静止的,压抑的。这会助长一种颓废懒惰的思维习惯。 ”[15](P352-353)当然,怀特海并非认为希腊人本身是不思进取的。恰恰相反,希腊人“喜欢冒险,渴望新奇”。在怀特海看来,我们能够做到的最非希腊的事,莫过于“仿效希腊人,因为希腊人绝对不是复制者”。 [15](P352-353)
按照怀特海的提醒,“观念的停滞是危险的”,也就是说,不进行实验的观念,“不投入新鲜成分的观念是危险的。”[16](P313)这位后现代哲学大师强调,“你可以把生命保守在形式的流动中……但你不能将同一个生命永远闭锁在同一个模式中。 ”[12](P88)
与执着非此即彼的现代二元对立思维相反,建设性的后现代思维推崇亦此亦彼的和谐思维。它服膺万物并生而不相害。坚信道的本质就在于对立面的和谐并茂。当然,这种和谐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这样一种和谐并不是以压抑个体为前提的,而是强调个体与整体的共荣。这是一种“广大的和谐”,在其中,个体拥有自身的美,与此同时“又构成整体的美”。
从这样一种和谐的,包容性的视野出发,感性、情感、价值和美不再被看做是理性的敌人而是合作伙伴。它们彼此相互联系,彼此依赖,相互补充,相互滋养,相互丰富,构成一种内在的和谐。
从这样一种和谐的立场出发,后现代思维要求我们以全面的、整体的视角来审视问题,坚持经济、社会和生态三者的统一,追求包括经济持续增长、自然生态平衡、社会和谐有序在内的综合效益,而不是以高耗费、高污染的方式追求经济效益的最大化,从而忽视生态价值、生态效益和社会和谐。
与封闭的现代思维坚执划一思维不同,后现代思维推崇思维的多元性。对于怀特海,“作为一个整体,宇宙在本质上是多元的。”[17](P184)在怀特海那里,不存在唯一的实在。存在的只有不同的现实实在。后现代思维强调认识真理的方式是多样的,不存在唯一正确的认识方式和思考方式。因此它非常鼓励倾听“不同的声音和不同的观点”,鼓励不同观点之间的“对话”。[18](P183)对于后现代思想家来说,一个人能够获得的观察事物的视角越多,他的解释就将越丰富越深刻。在后现代思想家看来,获得真理的捷径是对话。真理是从对话中产生的。在这个意义上,真理永远是不完全的。真理的发展与变化是随着对话深入而展开的。后现代思维要求对话的参与者摈弃偏执与自以为是,怀抱一颗开放的心态,向不同的观点开放、向真理开放。用怀特海的学生、著名比较哲学家诺思罗普的表述就是:我们必须使自己的直觉、想象力甚至灵魂,向与我们自己的视野、信仰和价值观不同的视野、信仰和价值观开放。
在后现代思想家看来,疗治偏执的最好药石是向多元开放,向他者开放。
在与他者的关系问题上,怀特海持一种非常开放的立场。如关于与其他传统的关系,一反欧洲中心主义的傲慢,怀特海强调不同的传统之间可以“相互学习,相互借鉴”。[15](P220)此语的背后蕴涵着怀特海对差异的强调。在怀特海整个哲学中,差异概念始终扮演着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与赋予差异消极色彩的传统相反,怀特海以一种非常肯定的眼光看待差异。在他看来,正是差异为更高的发展提供了条件。他强调,存在于人类社群之中的多样性与差异性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为人类的精神冒险之旅提供了“驱动力和原材料”。在《科学与现代世界》一书的结尾怀特海有一段警世文字,在那里他强调指出,“习俗与我们不同的其他国家并非敌人。它们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人需要邻居具有足够的相似处以便相互理解,具有足够的不同之处以便激起注意,具有足够伟大之处以便博得敬仰。 ”[12](P207)怀特海也提醒人们不要求全责备,即使我们的邻居有令人纳罕之处,只要它能够激起我们的兴趣,我们也应该感到满意。
在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家看来,当今世界迫切需要一种高远的整合精神,需要一种能把各种零碎知识整合为一种综合远见的学说,而以怀特海的过程哲学为理论基础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恰恰满足了这一要求。在柯布看来,自笛卡尔以来的现代哲学在总体上或是满足于对世界的现象描述,或是局限于对语言的逻辑分析,甚至晚近的后现代主义也主要是致力于解构,都没有提供对世界的一种整体的和综合的把握。今天生态危机和经济全球化已经使人切身地感受到,忽视作为一个整体的宇宙,在理论和实践层面都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在这种背景下,建设性后现代的思维就凸显了它的价值。
因为后现代思维欣赏 “高瞻远瞩”,主张把生态文明建设当做一盘棋来看待。它反对急功近利的短视,把发展的着眼点放在“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它反对“一叶障目”,就生态环境谈生态环境,而是站在一个全新的高度,利用中国喜欢“高瞻远瞩”的优势,把生态文明的建设作为一盘棋,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来对待。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本着“我们的宇宙是由相互联系的动态事件构成的”哲学理念,对国家的、全球的政治体制、社会体制和经济体制有一种长远的、整体的、和谐的考量,而不会为狭隘、短视的、见木不见林式的目光所左右,陶醉于急功近利的短期繁荣中。在这方面,中国自身独特的传统中有着 “丰富的资源”。 我们传统文化中的 “高瞻远瞩”、“整体观念”、“顾小利则大利之残”等观念体现的就是这种智慧。这意味着生态文明建设不仅要和谐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要和谐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它不把经济的增长当做改善生态环境的灵丹妙药,而是注意资源、环境、人口、贫困以及公民参与的内在联系,从而将社会公正和人的尊严与自由看做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要一环。因为国外有关专家的研究早已表明,民众的政治权益的改善,十分有助于生态环境的改善。
可以想见,这样一种推崇“高瞻远瞩”的建设性的后现代思维一定会受到“过瘾论”的指责。他们的理论根据是:“中国经过一百多年的努力,好不容易要崛起了,凭什么我们中国人民还没有富起来就要先过穷日子,还没有现代化就要开始过绿色生活?”在他们看来,“即使这样的生活不可持续,我们起码也得过把瘾,先现代化了再说。”①所谓“过瘾论”是我自己对类似论点的概括。有关信息可参见江晓原先生《中国人选择绿色生活方式的两难处境》一文的分析(见《绿叶》杂志2009年第2期)。
这种“过瘾论”虽然伴随着狭隘民族主义的流行反映了眼下相当一部分人的心声,从者如云,但理论上是颇成问题的,道义上也是不负责任的。
理论上,“过瘾论”显然是线性思维的牺牲品。认为中国应该先实行现代化,然后再来讲后现代化,讲生态文明,好像历史发展一定是前现代、现代、后现代。 依照这种线性思维定势,生态文明是后现代社会要考虑的事,我们现在尚未实现现代化,现今的当务之急是实现现代化,是过上“现代生活”,尽管这样下去“地球确实难以支撑”。显然,批评者的头脑中预设了一个大前提,那就是历史是线性发展的。不先实现现代化,哪里来的后现代,不先实现工业文明,哪里来的生态文明? 这些批评者不仅忘了列宁关于历史发展不平衡的理论,显然也遗忘了辩证唯物主义关于“意识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学说,特别是意识具有超前性的学说。按照这一线性发展的逻辑,中国革命和苏联的十月革命都是不该发生的。
不难看出,西方国家一直信奉的现代化模式和现代生活方式被“过瘾论”者视做唯一正宗的、天经地义的发展模式和理想的生活方式。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即使是火坑,我们也要往下跳。对近30年来无数来自后现代阵营的对现代化和现代生活方式弊端的揭露与深刻批判,“过瘾论”者显然丝毫没有加以考虑。
其次,“过瘾论”者在道德上也是不负责任的。这种责任感的缺席不仅体现在对自然、对地球、对他人的不负责任上,而且也体现在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上。因为以消费主义为取向,以追求物质享受的最大化为核心的现代生活方式在其外在的华丽外衣下,其实是布满了千疮百孔的。这样说丝毫没有否认现代生活方式存在着使人们的生活变得更舒适、更便利的一面,而是说它带来的问题远较这些便利多得多,也严重得多。
以美国的肥胖现象为例,受现代生活方式所赐,肥胖已经成为美国最严重的健康问题之一。调查显示,60%的美国成年人超重,四分之一的人患有肥胖症。每年大约有30万美国人过早死于与肥胖有关的各种疾病。以至于上届美国总统布什曾亲自出马召集可口可乐、麦当劳、百事可乐等饮食企业的负责人及政府相关部门领导人在白宫召开 “与儿童肥胖作斗争”座谈会。会上,布什说:“美国儿童肥胖症已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给许多家庭带来很大困扰,现在很有必要动员全社会力量,采取一系列措施来解决这个问题。”
当我们抛弃了以粗粮、杂粮、蔬果为主的传统饮食结构,一心拥抱大鱼大肉、白米白面的现代生活方式的时候,我们实际上是踏上了一条 “苍白人生”的不归路。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我们倡导后现代的生态文明,但并非见“现”(代化)就反,而是认为现代化发展至今,已经暴露出一些严重弊病,难道我们现在不应该对此有所警觉、有所改变,悬崖勒马?如果一味盲目地模仿西方的现代化,效仿他们的现代生活方式,人人都以拥有私家车为荣,首都将变成“首堵”,汽车还能起到什么作用呢?以我所在的洛杉矶为例,许多美国人每天要开四五个小时的车去上班,上班进城堵,下班出城堵,回到家都没有时间跟家人和孩子聊聊天,还不说因为堵车造成的“堵心”——各种心理疾病的产生。难道这就是我们所要的现代生活?这就是时髦?这就是幸福?不久前的一项调查表明,美国每年花费在治疗“严重”精神(心理)疾病上的钱高达1930亿美元。说这些疾病的获得完全是开车造成的,显然有失公允,但要说一点关系没有,则也难以服人。我们干吗非要等到那个时候再来采取措施?为什么一定要“过”上这样一把损人害己的“瘾”呢?
从后现代思维出发,我们便不难看出现行占主导地位的西式现代化发展模式的霸道、肤浅与短视。它不仅在经济上是榨取性的——竭泽而渔,而且在文化上是漂白式的——抹平文化多样性和丰富性,生活方式上则是霸道的——没有钱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否认另一种生活是可能的有意义的。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所倡导的后现代思维与中国文化是息息相通与深度契合的。
建设性后现代哲学的奠基者怀特海曾明确指出自己的哲学更接近中国哲学。著名比较哲学家郝大维(David Hall)也说:“古典中国是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的。”[19]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几乎所有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大家都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中国,认为中国是我们这个星球的希望所在。①参见柯布博士2005年10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发表的讲演 “Process Philosophy and Its Contemporary Relevance to the World in General and China in Particular”。
在著名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家格里芬看来,在抵抗美帝国主义,实现后现代转向进程中,中国扮演着一种独一无二的领导性的角色。他用以下几点来说明他的这一观点。(1)中国的文化历来没有帝国主义的思想。中国的文明在一段时期内曾经是地球上最伟大的文明,中国有从事帝国主义的条件,可以统治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但是它却拒绝这样做。它从未意图统治全球。因为这个传统,中国在超越帝国主义体系的作用上是可靠的。(2)中国在控制人口增长上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绩,这使中国在保护生态平衡上有了说服力。(3)在21世纪,中国确实很有希望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国家之一,随着国力和威望的恢复,还有世界对中国伟大文明的认识,中国在世界文明发展中将发挥重要的作用并取得领导性的地位。(4)中国有第一手的抵制帝国主义的丰富经验。中国人民永远忘不了帝国主义的入侵带给中华民族的惨痛经历。(5)中国有深厚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宗教和文化传统。所以中国在结束帝国主义,实现后现代转向和建设生态文明上拥有更多的动力。
格里芬不希望中国重蹈西方现代化的复辙,希望中国借助自己得天独厚的思想资源走出一条新路,即“后现代化”之路。[1](P16)
不仅格里芬,其他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家也认为,中国文化特别是作为其根基的儒、道、释所倡导的天地人和、阴阳互动的价值观念,应成为未来后现代世界的支柱性价值观念。
虽然中国的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研究刚刚起步,但中国文化在本质上是过程的,因此可以预见,在中国传统思想的沃土上,与中国传统文化和马克思主义一道,在推动人类社会向后现代生态文明转型的过程中,建设性后现代主义必能大显身手,后现代思维必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1][美]大卫·格里芬.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M].马季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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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Maxine Greene,“Curriculum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A Humanistic View.”Cross Currents 2(1975).
[19]Hall,David. “Modern China and the Postmodern West”.in Culture and Modernity:East-West Philosophic Perspectives,ed.Eliot Deutsch,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1.
[责任编辑 李冲锋]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Calls for Postmodern Thinking
WANG Zhi-he
(Institute for Postmodern Development of China,USA,CA 91711)
Modern mode of thinking is not qualified to conduct the important task of creating an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due to its crucial drawbacks such as its uniformity thinking,binary thinking,mechanical thinking and fragmental thinking.Therefore a postmodern thinking characteristic of organic thinking,process thinking,harmonious thinking and plural thinking is badly needed in order to create an ecological civilization.Such a postmodern thinking,in essence,has affinities with Chinese tradition.Therefore it will flourish on the land of China.
ecological civilization;postmodern thinking;modern mode of thinking
2010-05-08
王治河(1960-),男,山东招远人,美国克莱蒙研究生大学(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哲学博士。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外社会科学》副主编,现任美国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常务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