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象学说中“类推”方法研究

2010-02-11 18:52峻,刘聪,张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10年2期
关键词:藏象逻辑学内经

梁 峻,刘 聪,张 磊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北京 100700)

1 论题之由来

古人思维中多有“类推”的表达习惯,如“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同时,古人还指出“类推”的作用是“以类族辨物”,可见“类推”、类辨形式很早便已成为人们观察分析事物的基本方法。“类推”的观点即联系的观点。《墨子》首先提出“察类”、“明故”、“辨类”等概念。“察类”即观察事物间的联系,“明故”即明白类似事物联系的本质,“辨类”即分析事物之异同并加以区别。中医漫长的临床实践观察,不仅产生了丰厚的感性认识,而且亦通过“类推”方法产生出大量的接近理性的认识,从而客观上形成了一个类从、类比、“类推”的认识表述体系,但尚未被人们系统揭示,更没有在新的科技条件下创新。“类推”方法只有在肯定临床实践感性认识的体系中,通过大量归纳才能获得,这也符合中医实际。“类推”法只有在承认客观事物独立存在性的前提下,以事物本质联系为基础,才能正确运用或扩展。数千年浩如烟海的中医文献和现代临床实践存在大量的类从、“类推”等表述方法,其逻辑话语即表述为直观、形式、演绎、归纳、辩证等方法。在中医学术表达中包括许多普适可重复且能凸显其个性又切合临床实用的具体方法,它既是中医理论体系构建方法的重要组成部分,又是指导临床的实用法则,还是大口径借鉴吸纳现代科学技术以完善该方法的重要研究方向。

2 “类推”方法之考察

古人在类推之前首先必须正名。孔子提出“名不正则言不顺”(《论语》)的主张,但主要停留在政治名位上。而墨子则明确提出“以名举实”(《小取》)的主张,即“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名实耦合也”(《经说上》)。这也就是说,概念是从客观事物而来,是客观事物的反映,从此出现了逻辑思想的萌芽。集先秦逻辑思想大成的荀子在评论各家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正名的原则:“同则同之,异则异之,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喻则兼,单与兼无所相避则共”(《正名》),即名是说明实的,实同则名同,实异则名异。由于事物有具体种类之差别,但有的用单名词表达,有的用复称名词表达。事物虽有差别,但有相同性质就可归入一类。简而言之,就是名副其实,概念与客体相符,这就从内涵上揭示了概念的来源和本质。从外延角度,墨子对概念作了“达、类、私”(《经说上》)的分类,即普通概念、类概念和个别概念。从属种关系上则认为,属概念包含着不同的种概念,其特点是“兼”(《经说下》)。与之相同,荀子也分为 “单名、兼名、共名、别名 ”(《正名》),以区别单一概念和复合概念以及属概念和种概念。而名辩家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则以其具体实例论述了后概念和种概念的区别。

类的概念产生和正名后,医药领域遂开始使用。以《内经》为例,其成书年代正值中国哲学史上百家争鸣阶段。在强大的论辩思潮中,诸子百家为驳斥论敌、宣扬己见,都不同程度地从思维形式、思维规律和逻辑方法上寻找根据和武器,形成了先秦哲学丰富的逻辑思想。《内经》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当时最进步的哲学观点,来系统说明丰富的医疗实践以构建医学理论。它不仅从学术思想上自觉地运用了辩证逻辑,如阴阳的对立统一、气机的升降出入等,而且在写作方法上多采用问答形式,亦广泛运用形式逻辑。在这些逻辑思想指导下,《内经》以类的概念和由此引申出的方法构建出藏象学说,这个学说中亦大量地运用了类推方法。

类的概念和类推方法的具体标志是判断方法的运用。逻辑学认为,判断是由概念组成的对事物有所断定的思维形式,它表示概念之间的关系不限于反映事物的规定性。墨子称判断为“辞”,并提出“以辞抒意”(《小取》)的主张。荀子 《正名》也指出:“辞也者,兼异实之名论一意也”,即判断是用众多概念来表达的一个意思。恩格斯《自然辩证法》指出:“在希腊哲学的多种多样的形式中,差不多可以找到以后各种观点的胚胎、萌芽。”正是如此,先秦逻辑学这一萌芽在《内经》中已有运用,如《素问·脉要精微论》的“以此参伍,决死生之分”,就是以望闻问切所得到的认识来判断疾病预后的实例。

在运用类的概念进行判断时亦分多种形式。直言判断方面有两个基本形式,其一是全称肯定判断。如 《经说上》:“尽 ,莫不然也”,即所有 S是 P,如 《热论》所谓“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其二是特称肯定判断。如《小取》:“或也者,不尽也”,即有些S是 P。如《至真要大论》所谓“不治(不治旺而然者)五味属也”。模态判断方面有三个基本形式,其一是必然判断。如《经说上》:“必,不已也”,即 S必然是 P。如《评热病论》所谓“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其二是或然判断。如《经说下》:“无说而惧,说在弗必”,其中包含 S是或不是 P。如《素问·调经论》所谓“夫邪之生也,或生于阴,或生于阳”。其三是实然判断。如《经说下》:“有之而不可去,说在尝然”,即 S是 P。如《素问·太阳阳明论》所谓“脾与胃以膜相连耳,而能为之行其津液。”关系判断方面有两个基本形式。其一是选言判断。如《经说上》:“辨者或谓之牛,或谓之非牛。”即 A或 B,二者必选其一。如《素问·上古天真论》所谓“人年老而无子者,材力尽矣?将天数然也”,就暗含了预期的选择。其二是假言判断。如《小取》:“假者,今不然也”,即设 S是 P。如《素问·评热病论》所谓“不出则伤肺,伤肺则死矣。”综上所述,全称肯定指示事物的共同性,要求考虑问题要面面俱到;特称肯定告诫不要漏掉个别情况;或然判断启发分析鉴别;实然判断提醒既有现状。值得注意的是,基于中医理论的特点,《内经》中假言判断俯拾皆是,对种种条件下的生理、病理、辨证、治疗作了前瞻预示,留下“邪气盛则实,正气夺则虚”、“气复反则生,不反则死”等大量警句般的名训。

在正名概念并进行判断的基础上,亦存在许多推理现象,即所谓“求其属也”。推理是由一个或几个已知判断推出一个新判断的思维形式。墨子指出“以说出故”(《小取》),即是 “明故”的要求 。“说,所以明也”(《经说上》),即推理的作用,是将论题的根据展示出来。荀子的《正名》也指出:“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即推理是运用判断对某个或者一类事物作出正确的分析和结论。在推理过程中,墨子认为必须具备“故、理、类”这 3个基本范畴。《大取》:“夫辞以故生,以理长,以类行也。”即一个判断要有根据才能提出,要符合规则才能推论,要做类的比较和转换才能引出新的判断,所谓“三物必具,然后足以生”(《大取》)。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亦说:“归纳和演绎,正如分析和综合一样,是必然互相联系着的。”在先秦逻辑学中,归纳推理和演绎推理像孪生兄弟同时孕育成熟,而介于二者之间且身兼二者性质的类比推理也应运而生。

首先我们研究归纳和演绎推理。荀子《大略》说:“是非疑,则度之以远事。”即考察过去,从总结具体的经验中得到合乎规律的认识。《小取》也说“以类取”,从个别事物提取同类的共性。这一逻辑形式,对于从丰富经验中抽象理论的《内经》来说显然是必要的。《经脉别论》:“故饮食饱甚,汗出于胃;惊而夺精,汗出于心;持重远行,汗出于肾;疾走恐惧,汗出于肝;摇体劳苦,汗出于脾;故……生病起于过用,此为常也”,这就是对内伤发病规律性的归纳。与归纳推理相反,演绎推理则是从一般到特殊的推理,即荀子所谓“以类行杂,以一行万”(《王制》),墨子所谓的“以类予”(《小取》)。还如《灵枢·口问》:“此厥逆走上,脉气辈至也。少阴气至则啮舌,少阳气至则啮颊,阳明气至则啮唇矣。”其次我们研究类比推理,该推理是根据两种事物进行比较的推理。墨子在《小取》中就类比的形式进行了论述:“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即两个相同的事物具有相同的性质,对于未知的事物,可以因其与已知事物同类而断定。《内经》广泛采取五行属性类推,使之成为中医学最基本的认识事物的方法,是众所周知的。诸如《阴阳应象大论》:“天有四时五行……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等等。这一由已知到未知的类推手段,可以使人们超越现有认识的狭隘界限,获得深广的知识,并成为辨证施治过程中有所依从、有所遵循的方法。

推理是具有一定根据的推测活动,与之相关联的还有一种验证的方法,即所谓“善言气者,必彰于物”。谈到验证必先明确假说。假说是人们对事物的本质和规律的推测性说明。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指出:“只要自然科学在思维着,它的发展形式就是假说。”现代人都知道对假说的验证有两个手段:一是科学实验,二是实际观察。但在先秦时期实验是做不到的,那么验证一个事物就只有靠观察的手段,其主要衡量标准也是能否利国利民。墨子《非命上》说:“于何用之?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把利国利民作为考察事物是非曲直的标准,这是一个方法上的创举。荀子《性恶》也说:“凡论者,贵其有辩合,有符验,故坐而言之,起而可设,张而可行。”而站在新兴地主阶级立场上的法家韩非,其“参验”主义则使他由疑古转入反古变法。他认为“言会众端,必揆之以地,谋之以天,验之以物,参之以人,四征者符,乃可以观矣(《八经》)。”如出一辙,《素问·气交变大论》云:“善言天者,必应于人;善言古者,必验于今;善言气者,必彰于物;善言应者,同天地之化。”《灵枢·官能》云:“法于往古,验于来今”,这些都表现了注重验证的思想。《内经》不仅从方法论上重视验证,实际运用也不乏其例。《灵枢·逆顺肥瘦》云:“岐伯曰:故别络结则跗上不动,不动则厥,厥则寒矣。黄帝曰:何以用之?岐伯曰:以言导之,切而验之,其非必动,然后乃可明逆顺之行也”,阐明了验证自已理论的方法。《素问·痿论》云:“有渐于湿……痹而不仁,发为肉痿,故《下经》曰:肉痿者,得之湿地也”,这便是对古典医经理论的验证,即“借一斑略知全身”之例。以上说明,在先秦形式逻辑的影响下,使《内经》在语言表达上更准确、更精炼,在说理上更缜密、更有力。

3 “类推”方法之局限

藏象学说是中医理论之核心。“藏象”一词,《内经》中凡两见,即《素问·六节藏象论》篇名及该篇中“藏象何如”之提问。以“藏”与“象”二字相关成句者,还见于《素问·经脉别论》“太阳藏何象”、“少阳藏何象”、“阳明藏何象”等。“藏象”之含义主要有三,第一根据《灵枢·外揣》的“司外揣内,司内揣外”思想,其具有内外联系之意。第二,根据《丹溪心法·能合脉色可以万全》所谓“有诸内者必形诸外”之语意,反映藏于内之本质活动必有征象表现于外。第三,根据《灵枢·本脏》所谓“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则知所病也”和《淮南子》所谓“有病于内者,必有色于外”等思想,反映其内藏有病,其外在亦表现出相应的症状。三者概而言之,即藏于体内之脏腑活动表现于外的生理功能和病理现象。由于藏象学说表达人体功能时多以类相从、取类比象,所以在大量类从事例中,潜藏着许多类推法则。然而,因历史局限古人对类从材料精审不够,或有牵强成分夹充其间,这便影响了精华成分的正常彰显,因此有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之必要。

宇宙事物是普遍联系的。同类事物存在方式和联系秩序具有相同相似处,但亦有差别。正因为藏象学说在长期临床实践观察获得感性认识基础上,在“类辨”思想指导下形成,所以取类比象、类比类推知识丰富。藏象学说中存在的类推法在思维形式上具有多重属性。如从人与自然联系角度分析,肝属木,脾属土,木克土,所以“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其脾气”。这一认识乃为“直观逻辑”形式。再如表述五脏之功能为“藏精气而不泻”,由此加上小前提,心属五脏之一,结论是心亦藏精气而不泻,这样便构成“形式逻辑”的三段论式。这种类推在藏象学说中大量存在。但在这司空见惯的类推中,能否剔除其牵强成分,这是本文特别要提出的问题。如六腑之功能是“传化物而不藏”,按照三段论规则,胃、小肠、大肠、膀胱各为腑,它们都“传化物而不藏”,可以理解。但三焦和胆这两腑传化何物,就需深入研究了。这两个三段论怎么构建?如不能构建,则在小前提下追加否定条件,然后推导出否定结论。这对于学术规范来说也是可行的。若能构建,可构建成何种模式?笔者初步认为,可以通过引文分析、同引聚类分析方法,从该两腑功能记载的大量文献聚类中寻找出最优答案(限于篇幅不作展开)。正因为类推具有这样的拓展空间,所以藏象学说中类推科学形式的研究,恰是中医继承创新的切入点。

人们一般所说的逻辑学是指形式逻辑学。这一学科,是由古希腊先哲苏格拉底发端,经柏拉图发展,由亚里士多德完成。先此的逻辑,都属于赛理斯创立的直观逻辑学。16世纪以降,随着数理科学的发展,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等创立了演绎逻辑学。英国培根开其端,穆勒集其成,创立了归纳逻辑学。德国黑格尔创立了辩证逻辑学。与此同步,中国先哲也在逻辑发展史上取得一定进展。所以勾画这一线索,其目的是说明藏象学说中的类推法并不简单属于某种具体的逻辑学形式,而几乎包括了上述所有的形式且多交叉配合使用。更重要的是,藏象学说中潜藏的类推形式,一经发掘归纳使之逻辑化,并在现代科技条件下不断创新完善,便可成为在一般逻辑原理指导下具有普适易重复且切合临床实用的科学形式。

4 “类推”方法之新探

构建符合中医临床实际且普适科学的类推形式,不仅需要逻辑知识的支撑,更需要建立在大量计量数据的基础上。根据笔者引文分析、聚类分析的亲身实践,用该法构建类推形式是可行的。该法的具体方法很复杂,但概括其要如下:广泛收集表达人体内环境“以类相从”的材料,亦即由具体到抽象的归纳材料,还有如表达人体外环境规律天人相应的有关材料等。对原始材料进行筛选、考订后,分别按直观、形式、演绎、归纳、辩证五类编制长编,各类下再分纲、目、条,对类内歧异处进行考异,对各条学术内容和表达形式逐一辨别,删繁就简、去粗取精。对材料具体的计量方法为:一是用文摘法筛出核心期刊;二是以这些核心期刊为研究对象,以它们刊登藏象理论中直观、形式、演绎、归纳、辩证等文章的作者、文题、单位、参考文献、重构的逻辑性文摘为字段建立引文数据库;三是编制或购买引文频次统计软件以产生所需数据;四是利用上述数据,绘制藏象理论中直观、形式、演绎、归纳、辩证文献被引用频次表;五是以此频次表为依据对原始材料去粗取精;六是以引文数据库为基础,编制或购买同被引频次统计软件以产生所需数据;七是以此批数据绘制聚类图和耦合图,以聚类和耦合结果为依据确定类、纲、目;八是以聚类、耦合之联系寻找新的类推线索并深入分析研究;九是从中医实际出发,运用逻辑学知识,整理出藏象理论中直观、形式、演绎、归纳、辩证的一般类型和临床应用形式,按照内部逻辑关系,制成多层次类推逻辑树状结构表;十是对聚类中发现具有多重联系的类推形式,可单独开展深度研究,其具体的方法是以三段论形式为指导,在设定大、小前提方面作逻辑、聚类、计量、临床等多角度考察,筛选临床实用者经逻辑思考形成普适的形式;十一是对于初步规范的类推形式开展专家咨询,委托专家临床试用,反馈意见加以修正。

5 结论

藏象学说的重要方法来源于先秦“察类明故类辨”思想,表达上述思维的关键方法是类推形式。传统类推形式具有某些局限,因此需要继承创新。科学类推形式的构建不仅需要传统逻辑形式的不断扬弃和规范,而且需要建立在以计量基础上的引文分析、聚类分析、耦合分析等支撑,还需要设计合理的临床验证方式。重构类推形式,不仅是一个去粗取精的过程,而且是深入研究藏象学说、继承发展中医学的可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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