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
——尼采修辞思想的当代思考

2010-02-09 23:32黄海容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年3期
关键词:辞格德曼尼采

黄海容

修辞: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
——尼采修辞思想的当代思考

黄海容

尼采的修辞思想,是其对形而上学进行语言批判的关键,更是20世纪西方文学文化批评的思想源头。文章从尼采修辞批评本身的悖论所揭示出的一种“修辞陷阱”出发,在西方修辞传统中去描述和理解尼采修辞思想的涵义和地位,并主要以德曼的思想为代表论述了当代批评对此所作出的思考和回应,从而理解当代西方思想所关注的问题的关键。

修辞;辞转;语言本质;修辞陷阱

一、引言:尼采的困境

尼采对柏拉图以降的形而上学哲学和基督教伦理的颠覆性批判,开启了西方当代对一切传统价值的重估。然而,这种批判对西方当代思想的影响,并不止于此,而更在于其所引发的对批判本身的批判和反思。由这种反思而带来的对语言的更深层的思考,构成了20世纪文学文化批评和哲学思考的全新图景。

这种对批评本身的反思,始于在批判形而上学真理的立场上,尼采似乎本身就陷入批判的理论与行为之间的矛盾之中。简言之,在与传统思想和哲学观短兵相接的过程中,尼采基于语言的修辞性,表达了对真理完全的否定。他认为:修辞并非只是一种有意识的语言技巧,而是以无意识的形式存在于语言之中从而构成了语言性质本身。修辞作为一种“说服”的能力(亚里士多德对修辞的定义)已经包含在词语最初命名的那一刻。尼采力证修辞不但是语言中概念的形成方式,而且是逻辑范畴和原理产生的模式,并由此而得出“真理是一支(由于反复使用已经失掉其感觉生动性的)隐喻大军”①Nietzsche,Friedrich,Friedrich N 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Edited and translated,with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y SanderL.Gilman,Carole Blair,David J.Parent.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250,p.250.的论断,并进一步将真理等同于谎言,认为所谓真理,只不过是“被忘却了是幻觉的幻觉”②Nietzsche,Friedrich,Friedrich N 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Edited and translated,with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y SanderL.Gilman,Carole Blair,David J.Parent.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250,p.250.。在《权力意志》中,尼采更是断然宣称:“没有事实,只有解释。”③尼采著,孙周兴译:《权力意志》,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337页。这就产生一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问题:如果“没有事实、真理”的论断是真理,那么,总还是有一个“真理”——即便是否定意义上的真理。换句话说,如果真理不存在,是谎言,那么,尼采所要确立的真理论断——“真理是不存在的”——也是谎言吗?尼采的论断的语义(即:“真理不存在”,或“真理就是谎言”)与其论断行为(即:试图确立、论证一种真理)似乎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境地。实际上,尼采对超验世界或理念世界的弃绝所依傍的,是对身体中不可遏止的生命冲动和情感真实性的肯定。在尼采看来,这种对生活和生命的肯定,只有在文学和艺术中才得以彰显和体现。因此,在《论诗人》《论节奏》等同时收录在《尼采论修辞和语言》的文章中,尼采表达了对文学和艺术的真理价值热切的褒扬。对尼采而言,“艺术以表象的方法处理表象,其目的完全不是在于欺骗,因此才是真实的”①Paul deMan,Allegories of Reading:Figural Language in Rousseau,N ietzsche,Rilke,and Proust,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p.113.。这样一来,在揭示形而上学真理谬误的过程中,尼采关于真理隐喻性的论断似乎陷入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和死结:一方面,尼采试图通过揭露语言的修辞性而达到颠覆形而上学哲学和真理的根基;另一方面,尼采本身似乎也未能豁免于语言修辞性的桎梏和颠覆,而重新陷入他所要反对和批判的形而上学中。

正因为如此,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在批判形而上学真理的时候,所倚赖的正是形而上学所预设的真理观,即:知识与对象的对应原则(the correspondence theory of truth)②Heidegger,Martin.N ietzsche.2 vols.Pfullingen:Neske,1961.Translated by David Krell.New York:Harper& Row,1982.Vol.1,p.621.。海德格尔因此称尼采为“最后的形而上学家”③Heidegger,Martin.N ietzsche.2 vols.Pfullingen:Neske,1961.Translated by David Krell.New York:Harper& Row,1982.Vol.4,p.176.,因为他认为,尼采并没能摆脱形而上学的窠臼。

而德曼在《阅读的讽喻》中则指出,以真理性命题的方式肯定真理是个谎言,改变的只是谎言的方式,并没有改变真理的谎言性。换句话说,在颠覆形而上学真理和文学艺术这个等级二元对立时,尼采逆转的只是它们的等级关系,并没有改变其形而上学的性质,因为,他所赖以颠覆形而上学真理的,还是其运作的逻辑和基本预设。这个尼采用以颠覆和揭露形而上学哲学根基的利器,而自身却似乎未能逃脱的陷阱——或者,用德曼的话说,尼采的洞识与盲见——正是在于语言,更为确切地说,在于修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德曼并不认为尼采所表现出来的这种矛盾性,是由于对批评的浪漫主义的盲目乐观所造成的,而更倾向于认为,这种矛盾性是出于一种批评的高度自觉——一种对语言修辞性的高度自觉——而不得不以一种自相矛盾的方式,避免陷入形而上学的“修辞陷阱”。

问题的关键是:在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中,这种“修辞陷阱”能否被避免呢?正是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开启了当代批评对语言修辞性的运作机制以及——更重要的是——对批评本身的思考。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修辞不但是一种批判的武器,更成为一种对武器的批判。

二、修辞:批判的武器

在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中,尼采理论探索的锋芒直指修辞,并进一步凸显修辞中的辞转(trope)④“trope”与“figure”的区别在于:意义在“trope”中产生转换和改变。因此,李自修在《解构之图》中将其译为“转义”。而本文则采用高辛勇在北大讲演录《修辞学与文学阅读》中的“辞转”的译法,目的是为了在与辞格(figure)相对的同时,突出其意义的转换和替代的特性。。正如德曼所敏锐地洞悉并在《阅读的讽喻》中指出:“尼采对形而上学批判的关键,……在于修辞中的辞转,或者可以说,在于文学,因为文学的语言最为明显地建基于修辞之上。”⑤DeMan,A llegories of Reading.p.109.这实际上揭示了辞转在尼采的语言哲学中三个层面意义:修辞中的辞转,既是形而上学哲学和真理观虚幻性的症候,也是尼采批判和揭露形而上学哲学的武器;更是他所寄望以对抗、改变和疗治形而上学语言桎梏和僵化的良方。

(一)辞转:揭露和颠覆形而上学的武器

传统修辞学研究有两个不同的走向:实用性走向与美学走向。前者将修辞作为说服的技巧和手段,后者将其等同于辞格或语言表达的风格和艺术性。虽然,这两种走向在亚里士多德所确立的古典修辞学中都已经被预示和囊括了——后者被看做前者的一个部分和分支,服务于前者——但后一种走向的源头通常被追溯到智者高尔吉亚(Gorgias)①例如,根据PeterDixon的《修辞学》(Rhetoric),是高尔吉亚第一个将修饰性风格从诗歌引进入散文(Dixon,Peter.Rheotric,Routledge,1971.p.34)。,被看作是非理性主义的始作俑者,前一种走向才被认为是属于亚里士多德的理性修辞传统。根据这种看法,从高尔吉亚的智者传统中,发展出注重措辞和风格的文学观。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注意力被放在辞格上,修辞变成辞格的分类研究,成为语法的一个分支,在语义上被看成是对常规表达的偏离,在美学层面上被视为语言的修饰。这种将修辞等同于辞格的美学传统,被认定为导致修辞的理性和实用性传统在当代衰亡的根源。而亚里士多德所确立的古典修辞学传统则侧重于对“说服”可能性的研究,修辞成为基于“或然性”(probability)的辩证法的一个分支。

尼采对形而上学所发起的批判,正是从这种统治西方修辞历史、将修辞作为“说服”的亚里士多德实用主义的古典修辞学着手的。尼采认为这种修辞传统实际上是对语言和修辞真正本质的掩盖,而形而上学正是在这种对修辞的掩藏和遮蔽的基础上得以建立的。然而,这并非是回到美学走向的辞格分类的修辞学,而是从修辞辞格的层面发起对语言本质彻底的质疑和思考;这种思考,始于辞格中被认为最为有修辞色彩、也最为偏离常规表达和意义的修辞表达——辞转。

在西方传统修辞学中,tropes(本文译为“辞转”,源自于希腊语tropein,意为“to turn”,“转、换”的意思)是相对于figures(亦为“schemes”,译为“辞格”②高辛勇将scheme或figure译为“辞式”。,源自于希腊语schēma,意为“form”或“shape”,即“形态”“式样”)的一种修辞表达方式。一般说来,辞转涉及到意义的转换替代,例如以玫瑰比喻爱情;而辞格则只是强调在形式上使用比较有艺术性的、不同于常规直义的方式表达,如排比、反复、省略、对偶等。辞格并不一定涉及到意义的转换替代,只是对意义在表达效果上起到推缓延迟、增强加速或者吸引注意力的作用。在传统修辞学中,辞格是修辞的基本、普遍形式,而辞转则被认为是最具修辞色彩的表达方式,在非严格的意义上隶属于辞格。

虽然在传统修辞学中,辞格与辞转之间在技术上并无严格区分,但在尼采看来,它们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在《古希腊修辞学》中,尼采引用Her magnenes说:语法学家所说的比喻(metaphora)③比喻(metaphor)在亚里士多德修辞学中代表了所有的修辞辞格,其中已包含了现代修辞学中所区分的隐喻(metaphor),转喻(metonymy),提喻(synecdoche)和反讽(irony)四大主辞转(master tropes)。,就是修辞学家所指的辞转(tropos)④Nietzsche,Friedriche,Friedrich N 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Edited and translated,with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y SanderL.Gilman,Carole Blair,David J.Parent.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53.。这两个概念虽然表面上可以相通、互换,但实际上却代表着迥然相异的语言观:辞格并不涉及转换,只是为意义的表达服务,实际上是个语法和美学概念;而辞转代表意义的转换与歧变,才是真正的修辞学概念,也是语言的性质之所在。

尼采无疑洞察到传统修辞学中的辞格概念与形而上学语言观之间最深层隐蔽的勾结:在尼采看来,辞格的概念虽然在整个亚里士多德修辞学中只占据了一个似乎并不重要的位置(在亚氏《修辞学》的第三部分),却构成了整个亚里士多德传统的修辞和语言观的基石。它一方面预设了修辞表达与直义表达的区分,即:修辞的表达方式是从对意义和思想的语法直义的表达方式中发展变化而来的。这个区分中又包涵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关于语言与意义关系的预设,即:语言中所表达的意义或思想是独立于语言表达方式的,或者说,语言是外在于意义和思想的,是表达思想感情的忠实工具;另一方面,在语言与客观世界的关系方面,辞格概念预设了辞格与概念的区分,而这个区分更深一层的预设则是:语言是再现客观真实的透明媒介。

正因为如此,在对语言修辞性的阐述中,尼采强调的是辞转(tropes),其目的正是为了与传统美学走向的修辞学中的辞格(figures)相区别。尼采力辩,辞转所代表的意义的颠倒转换,不但发生在语言有意识的艺术表达层面,更发生在语言产生和发展的无意识的过程中,是语言运作的性质、机制和模式。这样一来,他就将修辞研究从传统的辞格分类(categorization of figures),扭转到对作为语言起源和性质的辞转的关注之上。

在《超越道德意义上的真理和谎言》中,尼采对语言的起源作了谱系学上的追溯。尼采将语言产生的第一步——语词(words)的产生——描述成一个与事实(作为最原初的神经刺激)隔了两层的隐喻转换过程:最初的神经刺激(nerve stimuli),被首先转换成大脑中的形象,继而转换成声音。尼采认为,这是一个从一个领域到另一个完全异质领域的转换,因此,他称之为一个“最为大胆的隐喻”(the boldest metaphors)①Nietzsche,Friedriche,Friedrich N 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Edited and translated,with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y SanderL.Gilman,Carole Blair,David J.Parent.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248,p.249,p.25,p.21, p.21.。而根据柏拉图对修辞的定义——即认为修辞所表达的并非知识(episteme),而只是意见(doxa)——在此过程中产生的语词,其与作为事物本质的“物自体”(thing-in-itself)的关系,便是修辞隐喻性(metaphorical)的了,因为语词中传达表现的只是事物某一方面的性质,或我们在语言产生的那一刻对待事物的态度,而非事物全部的真相。比如当我们用“serpent”这个词来表示“蛇”的时候,我们强调的是它弯弯曲曲的特点,这是与辞转中以部分代替整体的提喻(synedoche)的运作方式是一致的。“总而言之,语言的起源并非一个逻辑的过程,而真理追求者,科学家和哲学家所赖以工作和建构的材料,即便不是子虚乌有(a never-never land),也无论如何并非来自于事物的本质(the essence of things)。”②Nietzsche, Friedriche, Friedrich N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 Edited and translated, with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y Sander L. Gilman, Carole B lair, David J. Paren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248, p. 249, p. 25, p. 21,

接着,从这些最初的感性的语词中,通过抽象的过程而产生的概念(concepts),在尼采看来,也完全是一个以因代果,或者以果代因的转喻(metonymy)的运作机制。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形而上学传统中,这种靠抽空了语词中尚存的感性色彩、了无生气的化石却被当成了事物的摹本和本质,而语词的活生生的隐喻性则被当作是不完美的摹仿物。显然,尼采在讨论概念的形成机制时,锋芒直指处正是柏拉图的理念说。

由此可见:尼采所谈的修辞,是一个截然不同于传统的、建立在理性主义语言观之上的修辞学的概念,后者将修辞看作偏离常规表达的艺术和修辞性的表达方法。这种被当做传统修辞学研究对象的、作为意识层面的艺术手法——在语言学中通常被排斥于语法研究边缘——在尼采看来,只不过是无意识层面的修辞活动的产物而已。换言之,尼采是在语言本质的层面上谈论修辞的。

基于此,在其关于修辞学的讲义——《古希腊修辞学》——的第三节关于语言与修辞关系的论述中,尼采认为,“辞转并非偶然被加进词语中的,而是构成了他们最为本质的属性”③Nietzsche,Friedriche,Friedrich N 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Edited and translated,with a critica introduction by Sander L. Gilman, Carole B lair, David J. Paren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248, p. 249, p. 25, p. 21,l。“修辞,作为一种有意识的艺术,已经以一种无意识的艺术方式积极地参与在语言及其发展中了。实际上,修辞是语言中业已存在的艺术手段的进一步发展而已。”④Nietzsche,Friedriche,Friedrich N 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Edited and translated,with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y Sander L. Gilman, Carole B lair, David J. Paren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248, p. 249, p. 25, p. 21,至此,不难理解尼采在这一节的开始断然所做的宣称:并不存在“无修辞性的自然语言”(unrhetorical“naturalness”of language),所有的语言都是修辞性(rhetorical)的;语言本身就纯粹是修辞艺术的产物⑤Nietzsche,Friedriche,Friedrich N 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Edited and translated,with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by Sander L. Gilman, Carole B lair, David J. Parent.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 248, p. 249, p. 25, p. 21,。这实际上是对传统语言学将语法作为语言性质的观点,以及修辞与语法关系的彻底的逆转和颠覆。

在理性主义哲学传统的语言观中,语言的中心和本质在于语法。作为逻辑的最高代表,语法一方面保证了思想对事物的表征再现,另一方面保证了语言对思想和意义的传达,继而最终保证真理、知识的形成;而修辞则被看作是对自然的、语法的、直义的表达形式的背离和畸变,轻则被当作是可有可无的装饰物,重则更是在价值论的意义上被贬抑、否定并严加提防。因此,在古典三学科(逻辑、语法、修辞)中,语法是中心和关键,而理性主义哲学传统中一直被当作客观普世的真理和思维法则的逻辑,在尼采看来,只不过是从语法结构中演绎出来的。例如,逻辑中的因果律,就是通过在语言的主谓结构中,预设一个持存同一的“主体”,并在主体与行为、思想之间建立因果关系而得以固定下来的;而在主宾结构中,则通过设定“主体”与其动作的承受者——一个同一稳定的“客体”——之间的关系而建立起来。语法结构就是这样被沉淀下来,继而被当成思维法则,以及所有公理命题的最终的根基——逻辑。语法和逻辑就是这样暗中勾结,而形成理性主义的基石的。

尼采更为犀利地指出,语法产生这些逻辑原则的过程,实际上靠的是某种无意识的修辞辞转的运作。即便是被当作思维的最高法则的逻辑,例如矛盾律,说到底,也是将论点当成论据的“丐词”,将对应然的规定——对思维法则的规定——当成了对思维本然的描述,因此,是语言修辞性畸变和转换的结果,是通过一种非逻辑的过程而产生的。至于因果律,在尼采看来,更是对事物的前后顺序颠倒错置而得出的。同理,形而上学哲学中最为重要的对立二元,如空间的里外、时间的先后、主体和客体等,无不是基于因果律的这种转喻性颠倒而得出的。甚至在语言中语词产生的最初始阶段,将神经刺激归结于一个外在于我们外部的原因本身,就是对因果律的不合法的运用:在尼采看来,神经刺激与外部原因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是我们根据因果律而将它们联系起来的。这种修辞的颠倒错置和畸变转换却在语言运用中,通过语法形式的掩盖和韬晦在语言中固定下来,继而被当成思维的模式和法则。逻辑理性本是“人类中心的特异反应”,是“为功利目的整理世界的手段”,是“一种有条件的东西”,但这种从语法结构中演绎出的逻辑法则却最终被捧为圭臬,被当成了“事物的尺度”和“衡量实在与非实在的准绳”——“手段被误解成了价值尺度,甚至成了对目的的审判”。尼采称此为“旷古最大的迷误,地球上真正不祥的迷误”①尼采著,孙周兴译:《权力意志》,第256页。。

这种迷误来自于对语言修辞性的蒙蔽,而将概念和逻辑作为语言本质中心的语言观:一方面语言中的语词和概念被等同于事物的本质,另一方面语言中的逻辑和语法被等同于事物之间的联系。

而尼采关于语言的修辞性质所产生的必然的推论,是对语言与事物之间的稳定再现或表征模式的否定,循此,语言与思想之间不再存在稳定的对应和表达传递的关系。换言之,语言无法再依靠对一个外在于语言的指涉或意图而得以确定意义。并且,正因为修辞辞转是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参与在语言的运作及其发展中的,我们还可以推论出,这种作为语言和思维性质的修辞转换、替代和歧变是无法通过意识层面的思想去控制或更正,以回到“直义”的、“无歧变”的、“正常”的语言和思维模式上来的。

尼采认为,最终,这种修辞性、辞转性语言性质使得建基于其上的真理,成了“在流水上建构的一座极为复杂的概念的大教堂”,是修辞运作以及对此运作的遗忘所产生的“幻象”而已:“所谓‘真’不过是一支纠集了隐喻、换喻与拟人等‘人为联系’的流动大军,只是长期经过诗和修辞的强化、转换和涂饰之后,在大众眼中便成为天经地义的金科玉律了。”②Nietzsche.Friedrich N 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p.250.

推到极致,如果根据柏拉图所认为的,修辞就是欺骗性的说服,那么,由于语言的修辞性,在语言使用中,社会中的每个人实际上都在无意识地以一种有强制性的方式,按照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集体进行撒谎和欺骗;那么,真理不过是合法的谎言而已;“真理”和“谎言”这组在传统哲学和道德价值系统中确立的对立二元,在语言修辞性的意义上,却是没有区别的,充其量只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别,甚至真理比谎言更有欺骗性。

(二)修辞:医治形而上学语言的良方

语言修辞性不但是尼采对基于语法和逻辑的语言观的理性主义形而上学进行批判的武器,更是他所寄望于对固化下来的语言概念和逻辑所形成的遮蔽和控制进行颠覆的革命性力量。修辞所内涵的革命性,就在于它能够通过创造新的隐喻,使得通过语言概念和语法而沉淀下来、被当作真理的固化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念受到挑战和反思。它使我们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我们所身在其中的文化和传统,去质询其合法性和其成立的前提、假设,摆脱蒙昧和遮蔽,从而取得相当程度的自由。隐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被尼采赋予革命性价值的。

而这种颠覆性力量的最高表现形式,在尼采看来,就是神话和艺术。在艺术和神话中,固化成概念的传统隐喻被搅动起来,抽象的界石被挪动,贫瘠的概念被抛开,人可以暂时逃离语言概念的压抑和控制,完全接受直觉的引导,大胆地创造出新的隐喻。相对于科学、哲学,艺术是非理性层面最能得以自由释放的领域,也是语言的修辞性(也包括各种艺术符号的修辞性)能够自由舞蹈的领域——即便是戴着概念镣铐的舞蹈,因为艺术中所创造出来的新的隐喻,在语言中又将很快被固化为概念。

然而,由于我们的思想意识只能在语言的概念和逻辑中运作,我们是通过语言、在语言所规定和限制的视野中去认识外界的事物的,只要我们一开口运用语言,就会陷入概念的泥沼。因此,在《超越道德意义上的真理与谎言》中,尼采告诉我们,在形而上学语言的陷阱面前,我们要么只能保持沉默,要么依照直觉的指引,“只用被禁止的隐喻或从未听过的概念的复合物讲话”(speaks in sheer forbidden metaphors and unheard of conceptual commpounds)①Nietzsche.Friedrich N ietzsche on Rhetoric and Language.p.256,p.255,p.23,p.250.,将概念的构建物拆解,又将它们任意地拼凑在一起,将离得最远的组合在一起,又将紧挨着的分开,以期“搬动抽象的界石”(the boundary-stones of abstraction)②Nietzsche. Friedrich Nietzsche on R hetoric and Language. p. 256, p. 255, p. 23, p. 250.,破坏旧概念的禁锢——只有在艺术中,这才是可能的。在艺术中,我们可以像古希腊人欢庆他们的农神节一样,卸下沉重的面具,尽情狂欢。正是由于意识到语言概念的无所不在,尼采对传统理性主义形而上学的颠覆和批判的努力,最后还是回归到诗学和艺术的领域。

三、从“修辞陷阱”到对武器的批判

在试图颠覆理性主义形而上学语言观和真理观的过程中,尼采似乎在修辞中找到了阿基米德支点。然而,修辞能为其提供这样一个稳固的支点吗?

实际上,当尼采以语言修辞性的名义宣布“语言就是修辞”(language is rhetoric)③Nietzsche. Friedrich Nietzsche on R hetoric and Language. p. 256, p. 255, p. 23, p. 250.,真理就是“幻觉”(illusions)、“磨损的隐喻”(worn-outmetaphors),甚至真理就是“被迫按成规撒谎”(“to be truthful,i.e.…in moral ter ms,the obligation to lie according to an established convention…”)④④Nietzsche. Friedrich Nietzsche on R hetoric and Language. p. 256, p. 255, p. 23, p. 250.时,他将理性主义形而上学中最为古老的等级二元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价值评判进行了彻底的翻转:在《超道德意义上的真理与谎言》中,真理就是谎言,而谎言在其不否认自己的“非真理”性的意义上,倒更是真理了;在《哲学家的书》(Philosophenbuch)中,他认为艺术比哲学更真,因为“艺术以表面的方式处理表面性”(“Art treats appearance as appearance”)⑤Nietzsche.GesammelteW erke(Munich:Musarion Verlag,1922),6:98.转引自deMan,Paul.Allegories of Reading:FiguralLanguage in Rousseau,Nietzsche,Rilke,and Proust,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p.113.,而没有试图假装已经达至真理和本质。然而,在这种翻转中却产生了新的等级二元:谎言似乎占据了真理的位置,成为新的真理;而文学则篡夺了哲学的地位,获得了价值上的优越性。正如德曼所指出的:“对等级二元的翻转并没有使真正真理得到恢复,……而只是使我们陷入更深的修辞幻象的复杂性中。”⑥DeMan.A llegories of Reading.p.113.换言之,尼采通过修辞所进行的“去蔽”,导致了新的“遮蔽”。正如本文开篇所提到的,这使尼采的真理观似乎陷入一种不可否认的、“无望的自相矛盾”(hopeless self-contradiction)⑦Clark,Maudemarie.N ietzsche on Truth and Philosoph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3.中,以致于海德格尔称尼采为“最后的形而上学家”。在海德格尔看来,尼采的强力意志及永恒轮回之说实际上是试图提出一种形而上学的真理。因此,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在试图克服形而上学的虚无性的同时陷入了另一种虚无性中,即:将存在(Being)降格为一种价值,而试图强调在者(beings),从而导致了存在的退隐(withdrawn)⑧Heidegger,Martin.N ietzsche.2 vols.Pfullingen:Neske,1961.Translated by David Krell.New York:Harper& Row,1982.Vol.1,pp.621-655.。

对于尼采修辞批评所产生的这种在真理观上的悖论,其英语世界的权威翻译和研究者考夫曼(Kaufmann)认为,尼采并没有否定真理的存在,也并非提出一种形而上学的理论。他认为尼采对真理的否定,实际上只是对柏拉图所宣扬的比“此岸世界”更为真实的理念的“彼岸世界”的否定,或者是对康德的“物自体”的否定,换言之,是对先验的或形而上学真理的否定,而强调的是变动不居的生成和经验世界的真实性。因此,他认为尼采的真理观并没有矛盾①Kaufmann,Walter.“N ietzsche”,entry in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Edited by Paul Edwards.New York:Macmillan,1967.Vol.5,pp.505-514.。考夫曼的这种解释在北美得到比较广泛的认同。

在“白色隐喻”(“WhiteMythology”)和“隐喻的退隐”(“The Retrait ofMetaphor”)等文章中,德里达也对尼采的批判策略进行了反思。在德里达看来,尼采将隐喻与概念这个二元对立的等同,是一种“隐喻的泛化”(generalization ofmetaphoricity)②Derrida,Jacques.M argins of Philosophy,trans.Alan Bas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2.p.262, pp.262-263.,最终将导致一种“对知识的经验主义的缩减”(an empiricist reduction of knowledge)③Derrida, Jacques. M argins of Philosophy, trans. A lan Bas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 p. 262, pp. 262 - 263.,而向某种前哲学前科学阶段的虚无主义倒退。

德曼对尼采的解读,主要是对海德格尔形而上学说的承接和批判。面对着海德格尔对尼采的指责,德曼是从语言修辞性的角度去分析和解释尼采思想中这种似乎不可消解的悖论的。而语言的修辞性也成为了德曼自己整个哲学思考和解构批评的出发点和问题框架。在德曼看来,尼采在真理观上所表现出的“不一致性”(inconsistency),以及在《快乐科学》中对科学、文学的暧昧的态度,无不正是语言修辞性的症候;这种语言修辞性,无一例外地存在于所有语言形式中:无论是形而上学哲学,还是对形而上学的解构批评话语,只要一使用语言,就必须以语言的概念、逻辑和语法结构进行表达,就不可避免地陷入语言修辞性的畸变和转换中。换言之,语言的修辞性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可以意识到语言修辞性的转换畸变作用,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修辞的欺骗性,我们可以改变修辞形式,但是,我们永远逃不脱修辞,正如尼采在《语言的起源》和《超越道德意义上的真理和谎言》中所揭示的:修辞就是语言本身。因此,任何对形而上学的批判,都不可避免地落入形而上学的窠臼——这种语言修辞的吊诡性,正是德曼在《阅读的讽喻》中所说的形而上学的“修辞陷阱”(pitfalls of rhetoric)④DeMan.A llegories of Reading.p.110,p.125.。

这种吊诡性所揭示的是所有批评和解构性话语所共同面对的悖论和进退维谷之境:批评话语本身也不能免于语言修辞性的歧变和转换作用。因为,批评话语本身所使用的语言和逻辑,也是形而上学的一部分,最终并不能免于其与生俱来的修辞性。德里达在《书写与差异》中,表达了对这种困境的同样清醒的认识:“企图不用形而上学的概念去动摇形而上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没有全然脱离于这种历史的语言——任何句法和词汇;我们所表述的任何解构性命题,都不可避免地已经滑入了它所要质疑的形式、逻辑,以及隐含的假设之中(implicit postulation)。”⑤Derrida,Jacques.W riting and D ifference.Translated byAlan Bass,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8. p.280.用德曼的话说,“解构只能以语言的指涉性模式来表述语言指涉的谬误(the deconstruction states the fallacy of reference in a necessarily referential mode)”⑥De Man. A llegories of R eading. p. 110, p. 125.——正如尼采在批判和否定逻辑矛盾律的虚假性时,其预设和隐含的批判逻辑,也是基于逻辑矛盾律的。

德曼进一步认为,尼采的批判所表现出的“不一致性”,正是出于其对语言修辞性所带来的“修辞陷阱”高度的理论自觉,而通过自设“陷阱”使其论断的语义与其论断行为之间陷入矛盾之中,无法确定意义,从而规避语言的“修辞陷阱”。因此在德曼看来,这种“不一致性”,既是语言的修辞性质使然,更是出于尼采思想的智性的力量(the rigour of intellectual power),是一种基于对“修辞陷阱”的清醒意识所进行的对批判武器的自觉的批判。

循此,语言修辞性既是对形而上学的揭露和颠覆的武器,也是造成形而上学幻象的机制或工具;既为去蔽又是蒙蔽,既是良方亦是征候。修辞的吊诡,就在于它同时表现出这两种相互冲突对立的特性。而正因为这种内在的矛盾和内讧,解构,也成为语言中与生俱来的性质——“解构,并非某种我们靠自己的意志所能决定要还是不要的,而是与任何语言的使用共存的(co-extensive),而这种语言使用,又是强制性的(compulsive),或者,用尼采的话说,是必然绝对的(imperative)。”①DeMan.A llegories of Reading.p.125.换句话说,语言的修辞性是绝对地、不可避免地存在于语言的使用中的,因此,语言的解构性同时存在。无论是形而上学哲学,抑或是对形而上学的解构批评——包括尼采对形而上学语言修辞性的揭露和批判本身——都逃不脱尼采批评所揭示的这种语言的修辞性(解构性)。

修辞吊诡的双重性所揭示的,既是形而上学谬误的根源,也是批评和思想的惟一手段;既是批评的对象,也是批评的武器。然而,如果修辞是批评不可避免的陷阱和盲视,那么,修辞也同样揭示了批评的策略和责任,代表了批评的精神和伦理。因为,正是由于语言这种与生俱来的修辞性/矛盾性/解构性,真正严肃和负责的批评所能采取的惟一的策略,就是自觉的自我批评和解构。语言的修辞性既是对形而上学进行批判的武器,同时更呼唤对武器的批判。

四、结语:尼采修辞思想所引发的当代思考

理查德·罗蒂认为,20世纪欧洲大陆的哲学史,不应该被看作是现象学、存在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的区分与交替更换,而应该看作是一系列对尼采的主张——即:真理,如同上帝一样,已经死了——试图进行阐释的努力②Rorty,Richard.Consequences of Pragm atism:Esaays,1972-1980.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1982.。至此,认识到尼采对于真理和上帝的诘问实际上是在语言修辞性的基石上进行的,我们同样可以说,当代的各种哲学和人文科学的思考,实际上都可以看作是对尼采关于语言、修辞的思考的阐释、发展,以及对这种思考本身所表现出来的修辞与语言的复杂性的基础上进行批判性反思的努力。例如,尼采关于语言无意识的修辞起源的观点,启发了拉康对无意识的语言机制的研究,并以隐喻与换喻两大辞转来描述无意识的语言运作机制;福柯对于话语和知识型的背后的权力运作所进行的考古学和谱系学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尼采对于语言、真理和道德谱系学论述的方法;巴特似乎更为接受尼采通过修辞与文学对形而上学语言的禁锢和桎梏进行抵抗和颠覆的观点,而宣扬阅读中应该拒绝意义和所指的奴役,而追求“符号的快感”(jouissance du signifiant),试图在修辞对句法的抵抗中最终达到“中性的”(neutre)语言状态。而对尼采修辞思想中所呈现出来的悖论进行了最为深刻的思考和批判的,当数德曼和德里达了。他们可以说是在对尼采修辞思想本身所包含的悖论的批判性继承中展开和进行他们的哲学思考的。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思考尼采对形而上学所进行的修辞批判本身所隐含的“修辞陷阱”的问题,从而更为深刻地理解语言,包括对——或者应该说,特别是对——批评话语本身的反思。在此基础上,德曼提出“讽喻性阅读”(allegory of reading)——一种讽喻(allegory)和反讽(irony)相结合的、对批评话语本身无止境的自我批判和解构;而德里达的“差延”(différance)与此可以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符号的无休止的差别(differ)和延异(defer),描述的也是语言、意义、批评话语的运作方式和机制。如是,德曼的“讽喻”与德里达的“延异”,所强调的正是对批判武器进行批判的意识——这正是尼采对形而上学所作的修辞批判给予的启示。

因此,尼采的思想既是批判形而上学的良方,也是形而上学的症候。正是在对尼采修辞思想的继承与批判中,20世纪的文学文化批评思潮,不但表现出从知识论到语言的转向,更在语言转向中实现了以修辞(而非语法)为重心的修辞转向。尼采的修辞思想在当代所引发的思考,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对语言和批评所进行的“武器的批判”。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I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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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0)03-0042-08

2010-01-22

黄海容(1971-),女,广东海丰人,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广州510275),华南师范大学外文学院讲师(广州51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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