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梅舫
科考与经解*
——诂经精舍、学海堂的设置与运思
於梅舫
嘉道时期,阮元先后在杭州、广州创办诂经精舍、学海堂,规定只课经解辞赋,不试时文。稍后的仿效者或晚近的研究者,大都以为阮元意在远离科举,以振兴经解之学。这与其本意颇有距离。阮元通过科考相关活动,抬升与经史学问关系更为紧密的二三场经解策论的地位,引人入于经解之学。诂经、学海专课经解辞赋不课时文,与科考重二三场轻头场一一对应,正是同一运思的不同显现。在此前后,阮元组织士子编撰《经籍籑诂》等书籍,确立治经的规矩与法式,奠立并扩张阮氏经解之学。相关诸事关系阮元的学术抱负与趣向,影响之后浙粤乃至全国学术的走向,乃晚近学术史一大关键。
阮元;科考;经解;诂经精舍;学海堂
阮元“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①《阮元本传》,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364,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且执牧多地,吸纳各系人物,沟通各地学术,影响之后的学术递嬗与世局变动,为晚近历史上极为关键之人。因此,阮元研究一直是历史研究的一个热点。然而,由于阮元一身兼具事功学问,宦事各大省,治学兼通博采②龚自珍:《阮尚书年谱第一序》,载《龚定盦全集类编》卷2,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第29页。,论者往往就其事、学一端立论,或进而再细分门类,如此虽可收集中功力之效,得具体问题的进展,但往往不见其整体运思,反而影响认识局部。显例有一:嘉道间,阮元先后在杭州、广州创设诂经精舍、学海堂,规定专课经解辞赋,不试八股文,论者据此多以为阮元意在避开科考提倡纯学术,这与其本意相背③大部分述及诂经精舍、学海堂的论著基本持此说,专门论及的以以下文章为要:宋巧燕:《诂经精舍与学海堂的朴学教学》,《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刘玉才:《清代书院与学术变迁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揆诸史实,阮元正是认识到科考与学问的相生关系,通过科考阅卷的实际运作,削弱头场四书文的作用,抬升二三场经解策论的地位,以此引人入学。在诂经、学海两书院内专课经解辞赋,不课时文,与科考三场间的偏重正是一一对应,为同一运思下的不同步骤。与此配合,在此前后阮元尚组织士子据其意思与做法,编撰《经籍籑诂》、《经郛》、《皇清经解》等经解书籍。若严格按照阮元本意进行,这些经解书籍要解决的问题便是要将经典中的重要概念,按照时间的先后,掘其本源与变迁,以见经典本意与后来附会的不同,有消解宋儒解经正统之意,以此构筑阮氏经解之学。而科考与书院的提倡,确立了类似的治经办法与规矩,一度传衍扩大。考究此事,可知阮元节节配合的运思,可深入理解阮元的抱负与趣向。更为重要的是,此举极大影响后世学术的整体走向与变动,为晚近学术递嬗的一大关键,由此入手,颇可资考究浙粤学术递嬗乃至清代以来学术的渊源流变与士风消替。
晚清名儒黄以周在《南菁讲舍文集序》一文中论及学校教士的变迁,谓:
古者王子卿大夫士之子及国中俊秀之士,无不受养于学。学校一正,士习自端,而风会藉以主持。自唐代崇尚诗赋,学校失教,华士日兴,朴学日替。南宋诸大儒,思矫其弊,于是创精庐以讲学,聚徒传授,著籍多至千百人,而书院遂盛。有明以来,专尚制艺,主讲师长,复以四书文、八韵诗为圭臬,并宋人建书院意而失之。近时贤大夫之崇古学者,又思矫其失,而习非成是,积重难返,不得已别筑讲舍,选高才生充其中,专肄经史辞赋,一洗旧习。若吾浙江之诂经精舍,广东之学海堂,其较著者也……昔宋儒创书院以挽学校之衰,暨今钜公又建讲舍以补书院之阙,其所以扶朴学而抑华士者,意深且厚。①黄以周:《南菁讲舍文集序》,《南菁讲舍文集》卷首,光绪己丑年(1889)刻本。
此说屡为近人引用,佐证阮元建诂经精舍、学海堂不课时文,乃旨在设立远离科考的纯学术书院。细味黄以周语,旨在揭出国家教士养士一贯扶朴学斥浮华的精神。论及诂经精舍、学海堂矫正书院专尚时文之弊,正是强调国家设学教士与规整学风相一贯的关系,与科考引人入学之意反而较为接近。
黄以周此说,应与当时学问与科考隔阂的现状关系密切。俞樾答人问八股文字,道:“凡人欲立言传后,不必作八股文字,凡作八股文字,不过乡会两试借作敲门砖耳。”②俞樾:《与王康侯女婿》,《春在堂尺牍》三,《春在堂全书》本。明言八股与传世学问不同。费念慈致信缪荃孙谈自己入试与治学两方面的打算,也表示类似意思,说:“开春便一切屏弃,专心为世俗之学。至乡试后,便并力治小戴矣。”③费念慈来函之三十五,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32页。陈衍也说:“科举之学,不知销却多少人才精力……老辈须中进士,方能专力经史学问,即令早达,亦已掷十数年光阴于无用。”④钱锺书:《石语》,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483页。科举与经史截然殊途。晚清士人对于科考与学问的看法也适用于阮元所处的嘉道时期。
阮元早年即科考得意,后历任山东、浙江诸大省学政,熟谙科举取士的运作,也深知科考风气与士习学术的连动关系。嘉庆二年(1797),阮元督学浙江,典试优行生员,谓:“以四书义取士,垂数百年,明初剿袭成书,为《五经大全》,锢蔽士人耳目,至我朝以经术教士,当若何提倡以矫空疎杂滥之弊欤?”⑤阮元:《试浙江优行生员策问》,《揅经室二集》卷8,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74页。在考验士子之时提出一个有关考试本身的问题,且核心便是科考与学问之间的相生关系,颇可反观阮元的态度。
清朝的科举制度大体承自明制,八股文在科考中占最高的地位。虽在康熙二年(1663),曾一度“停止八股文体”,旋于康熙七年(1668)恢复旧制以八股取士⑥托津等奉敕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5《礼部·贡举·命题规制》,《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67辑之663,台北:文海出版社,1992年,第1615页。。此后,偶有停废八股的议论。乾隆三年(1738),兵部侍郎舒赫德上疏,欲奏改八股,被大学士鄂尔泰力驳,不行。嗣后,杨嗣曾也曾上废制义以救时弊的疏章,也被驳回⑦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78—79页。。
清廷驳回废改八股上疏的同时,还屡次明令巩固八股的地位。乾隆九年(1744)上谕:“从来科场取士,首重头场四书文三篇,士子之通与不通,总不出四书文之外。”⑧托津等奉敕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82《礼部·贡举·覆试》,《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67辑之663,第2258页。乾隆十年(1745)又上谕:“国家设制科取士,首重者在四书文。”⑨托津等奉敕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礼部·贡举·试艺体哉》,《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67辑之663,第1659页。其间,雍正十一年(1733)与乾隆九年(1744),清帝虽谕令士子应试与主考官阅卷时,应该三场并重,实际旨在矫正不看二三场的弊端,四书文的首重地位并未改变①分别参见托津等奉敕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66《礼部·贡举·试艺体裁》及卷279《礼部·贡举·内簾阅卷》,《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67辑之663。。乾隆四十八年(1783)上谕:“各房官于头场阅荐既毕,即将二三场通行细阅,如实有出色佳卷,仍准补荐头场,听主考酌量取中。若头场制艺疵颣过甚,即二三场间有可采,亦不准取中。”②托津等奉敕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79《礼部·贡举·内簾阅卷》,《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67辑之663,第2137—2138页。可见虽需三场兼阅,总是以第一场为主。
清廷政策体现执政者的通盘考虑,而不时强调四书文应高于二三场经解策问的地位,也透露了具体过程中或不免有逸出制度之外的信息。
阮元对于这些例外的事情似乎极为关注。他为谢墉作墓志铭,颇称其“九掌文衡,而江南典试者再,督学者再,论文不拘一格,皆衷于典雅,经义策问,尤急甄拔”③阮元:《吏部左侍郎谢公墓志铭》,《揅经室二集》卷3,第427页。。又记刘端临试礼部时,“大兴朱文正公时以翰林分校得先生经义用古注,识为积学之士,亟呈荐,已中式矣”④阮元:《刘端临先生墓表》,《揅经室二集》卷2,第400页。。为孙渊如作传又称:“乾隆丙午科,大兴朱文正公典试江南,文正在都与彭文勤公约曰:‘吾此行必得汪中、孙星衍。’公搜落卷,得其经文策,曰:‘此必汪中也。’及拆卷,得君名,而汪实未就试。”⑤阮元:《山东粮道渊如孙君传》,《揅经室二集》卷3,第432页。上述所言诸事有一显著的特点,即掌文衡者以学问甄拔人才为良举,而被考官从经义策问中识拔者也颇可资自豪。诸如此类,体现阮元对于科考三场偏重的态度。
阮元有此理念,与自身经历密切相关。阮元回忆乾隆五十年(1785)应科试的情形,称谢墉“拔元为解经第一人,复以诗文冠一邑。少宰曰:‘余前任督学得汪中,此任得阮元,皆学人也。’少宰之取士也,其学识高深,足以涵盖诸生,故诸生之所长,少宰皆能知之,知即拔之,无少遗。如兴化顾文子、仪征江秋史、高邮李成裕、山阳汪瑟庵、嘉定钱溉亭诸子,皆学深而不易测者,少宰悉识之,好学爱才,至今通人名士有余慕焉”⑥阮元:《题虹桥话旧图》,《定香亭笔谈》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138册,第526页。。第二年,阮元参加丙午科的江南乡试,主考官礼部侍郎朱珪“合经策以精博求士,于是平湖以第四人中式,元以第八人中式”⑦阮元:《华陔草堂书义序》,《揅经室三集》卷5,第685页。。可见朱珪等识拔阮元诸人,主要即据经策体现出来的学问高下。后人也因此赞叹朱珪重学能得通人,说:“朱石君先生每握文衡,必合观经策,以精博求士。乾隆丙午典试江南,一榜多名士宿学。”⑧陈康祺:《朱石君衡文之精》,《郎潜纪闻初笔》卷14,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92页。中式者如“阳湖孙渊如、山阳汪瑟庵、嘉定李许斋、金匮徐阆斋、武进张皋文、歙鲍觉生、全椒吴山尊、桐城马鲁陈”⑨阮元:《愚溪诗稿·序》,《愚溪诗稿》卷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多“通人俊士,海内以江南丙午科为名榜”[10]张绍南编,王德福续编:《孙渊如先生年谱》,陈祖武选:《乾嘉名儒年谱》第10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41页。。
阮元深受影响,课士也颇重经解辞赋。“尝谓为才人易,为学人难。浙之学人,国初以来,如胡胐明、毛西河、朱竹垞、万充宗、全谢山、杭堇浦诸先生皆穷究经术,卓然成家。今诸生万余,岂无材力如诸公者,患不勤学耳。朱石君师谓元曰:‘经解、诗赋最易得人。’故元之以经覆试也极勤,录其有补经义者曰《浙士解经录》,惟愿学人辈出,以仰副国家表章经学之至意。”[11]阮元:《浙士解经录序》,《浙士解经录》卷首,《四库未收书辑刊》第3辑第10册,第467页。
嘉庆四年(1799)会试是清朝科举史上有数的盛事,得人之众且优类似博学鸿词科。而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即是阮元。是科,朱珪为正考官,阮元等为副。胡国珍称:“珪文章奥博,取士重经策,尤锐意求才。”其“掌己未、乙丑二春闱,一时名流搜拔殆尽,所取如张惠言、鲍桂星、陈超曾、汤金钊、孙原湘、孙尔准、谢崧等,皆知名士。尝于闱中得吴山尊卷,再三咏读,大呼曰:‘山尊在此矣。’”①胡国珍辑著:《朱珪传》,《历朝四百五十人传》下册,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年,第657页。“是科二三场文策”,朱珪嘱咐阮元“一人披阅,乃选出长策一千三百余卷,穷三日夜之力,再选出二百卷,分为三等,以观头场,名士经生多从此出。论者谓得士如鸿博科,洵空前绝后也。”②张鉴等撰:《雷塘庵主弟子记》卷1,黄爱平点校:《阮元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21页。可见真正阅卷者为阮元。
阮元坚持以学为本,使得本次会试鲜有遗珠。陈寿祺在此次会试中,“卷为人所遏”,阮元“言于朱文正公曰,师欲得如博学鸿词科之名士乎?闽某卷经策是也。遏者犹摘其四书文中语。元曰,此语出《白虎通》,于是朱文正由后场力拔出之”③阮元:《隐屏山人陈编修传》,《揅经室续集》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1479册,第476页。。
但此次会试得人多,主要缘于阮元从经解史策中求才,二三场显重于头场,故违例明显。会试结束后,阮元作有《嘉庆四年己未科会试录后序》一文,似向皇帝解释,称:“唐裴行俭曰:‘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器识之远大不易见,观其文略可见之。文之浅薄庸俗不能发圣贤之意旨者,其学行未必能自立。若夫深于学行者,萃其精而遗其粗,举其全而弃其偏,简牍之间,或多流露矣。’故臣愚以为得文者未必皆得士,而求士者惟在乎求有学之文。”④阮元:《嘉庆四年己未科会试录后序》,《揅经室二集》卷8,第572页。其意思,则在强调通过科考引人入于经史之学。
嘉庆十年(1805),给事中汪镛上奏称:“乡会试阅卷,必先阅头场文艺,再阅二三场经文五策,俱各匀称,方可取录。”并称他在嘉庆四年充同考官时,“阅三场策卷后面先有墨笔记注圆尖圈点,实属违例。兹当会试之期,恐袭前辙,主试先阅三场试卷,既胸有成见,同考官或藉以迎合,致开倖进。请旨饬令总裁官遵照成例,先阅头场荐卷,再阅后场,以定去取,不得将三场试策豫为记注,以防流弊。”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其中所指人物,各人心照不宣而已。由此也可进一步确证阮元对于科考与学问的态度。皇帝据此发谕:“所奏甚是。乡会试三场,并设经文策对,原与制艺并重。然必须先阅头场文艺,择其清真雅正合格者,再合校二三场。”⑤托津等奉敕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嘉庆朝)卷279《礼部·贡举·内簾阅卷》,《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67辑之663,第2153页。
虽然中间小有风波,但此次会试起到了重要的示范作用。阮元爱重有学之人、阅卷喜阅经策的名声也随之远播。道光十三年(1833)三月,上谕以曹振镛为会试正考官,阮元等为副⑥《大清宣宗成(道光)皇帝实录》卷233,台北:华文书局,1970年,第4154页。。张穆记载俞理初会试情形,便说:“仪征太傅主会试命下,诸钜公辄相与贺曰,理初入彀矣。”可见阮元主考重学问的声誉已经影响士子的判断。虽然,“榜发,竟报罢”。究其原因,是由于“其卷在通州王菽原礼部房,礼部固力荐之,而新安相国深嫉迂诞之学,捆束置高阁。仪征初竟未之见也”。张穆在此次会试中“效写官之役”,故能得观俞理初试卷,称其“经义策问,皆折衷群言,如读唐人《正义》、马氏《通考》,而汰其繁缛也”⑦张穆:《癸巳存稿序》,《斋文集》卷3,《丛书集成续编》第138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592页。。明显以二三场的眼光看会试卷,并据此评判优劣。姚永朴《旧闻随笔》也记道:“俞理初先生正燮应礼部试……文达夙慕先生名,必欲得之,每遇第三场五策详赡者,以为必理初也。及榜发,不见名,遍搜落卷,亦不得,甚讶之。文正徐取一卷出,曰:‘此殆君所云佳士乎?吾平生最恶此琐琐者,已摈之矣。’验之果然。”⑧姚永朴:《俞理初先生》,张仁寿点校:《旧闻随笔》卷2,合肥:黄山书社,1989年,第95页。
此次会试多从八股中取士,一般以为结果不佳,阮元颇失望。阮元致书王引之道:“今年会榜殊不慊意,策题索性不□,不过一空而已。”①阮元:《与王伯申书七》,录自陈鸿森:《阮元揅经室遗文辑存》,载《清代扬州学术》,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 2005年,第749页。曹振镛因此也为学人所诟病。光绪十九年(1893)沈曾植考御史因“文义奥博,多不经见之字”而不取,李慈铭就称考官张之洞“专守道光间歙县衣钵,力斥博辩宏伟之文,视学如仇”②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光绪十九年四月十日条,引自许全胜:《沈曾植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61页。。缪荃孙也称:“道光登极,新安当国,以为虚诞,尽选一无所知之人任事,而士风一变。驯至《三传》不知,《公羊》可以割裂,召陵为鲁,啖助可以灾。”③缪荃孙:《云自在龛随笔》卷1,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9页。其中歙县、新安都指曹振镛。当时以为,经解策问需从经史学问中出,八股则不同,难易有别,关系学风陵替。李文田便谓:“阅卷仅凭首场,不足得佳士。”④廖廷相:《奉政大夫陕西道监察御史朱君行状》,朱怀新辑:《佩弦斋杂存》,光绪年间《拙盦丛稿》本。
阮元重经解策问,主要也是欲引士子入“经解之学”⑤闵尔昌著《焦里堂先生年谱》嘉庆七年三月初四日条记载:“与诸同年生公谒座师英煦斋侍郎于史家胡同,侍郎见先生甚喜,曰吾知子之字里堂,江南老名士,屈抑久矣。考试不必趋风气,主司之好尚不同,往往至于相反,莫如据己之所学,而自用之,一听人之去取,庶不失乎己耳。”可见主考好尚对士子学风的影响。陈祖武选:《乾嘉名儒年谱》第11册,第39页。。嘉庆四年会试,第三场经史策问便由阮元拟题,其题都是阮氏眼中经解史论中的关键问题。如经部:“问孔子假年学《易》,雅言《诗》《书》,执《礼》,《易》有三而《周易》独传,汉、晋、唐、宋说能择其精而析其弊欤?乾坤象龙马,用九六,然则象数可偏废欤?《诗》言志,声依永,律和声,有《诗》而后有韵律欤?或《诗》韵必取同部,间有分合然欤?同部假借转注能言其例欤……《仪礼》宫室制度若误,则仪节皆舛,试举正之。郑《注》后孰精其业,试指数之……郑《注》‘读为’‘读若’之例与许慎同否?”如史部:“问正史二十有四,应补撰注释、音义者何?书表志与纪传并重,孰详孰阙欤?儒林、文苑、道学应分应合欤……夫经述修治之原,史载治乱之迹,疎于史鉴,虽经学文章,何以致用耶?”⑥阮元:《己未会试策问》,《揅经室二集》卷8,第575页。这些问题,在其集中有所反映,也是道咸时期学界关注的重要问题。
主掌文衡的学政主考,正是通过类似行为实现引导学风的目的。戊戌,陈宝箴与张之洞商量变更科举,便说:“若主试者仍有意偏重,则首、二两场皆为剩义。”⑦陈宝箴:《致张之洞》,《陈宝箴集》卷34,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603页。则三场的权重取舍,主考确掌关键作用。由此释放出的信息可影响一时学风。名儒朱一新便说:“考试之法,无论如何皆有流弊,其转移风气,挽颓流而使之正者,权则在乎试官。学政所以培养士子,主考所以示士子之趋向。”⑧朱一新:《评某生论科举》,《佩弦斋杂存》卷下,光绪年间《拙盦丛稿》本。并称“二三场亦须留意,我兄弟乡试即得力于此,此非仓卒可办,在乎平日读书”⑨朱一新:《示儿萃祥》,《佩弦斋杂存》卷上。。科考三场偏重与学风士习的更替相呼应。文廷式对此深有体会,说:“嘉庆十年,给事中汪镛奏请毋专重三场;咸丰元年,给事中王茂荫奏请毋专重头场。世风学术之变,于此可见。”[10]文廷式:《南轺日记》,汪叔子编:《文廷式集》卷9,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142页。
阮元主掌一时文衡,通过提倡二三场经解史策,来约束时文之弊,引人入学。在此前提下,科考与学问不仅不隔阂,且互相影响,同向发展,这也应是历代学校教士、科考取才的用意所在。阮元开诂经精舍与学海堂课,专试经史辞赋,不讲八股文,与此关系甚大。
嘉庆五年(1800),阮元巡抚浙江,在西湖之滨设立诂经精舍,选拔“好古力学”之士读书其中,“日聚徒讲议”,每月按期课士①许宗彦:《诂经精舍文集序》,孙星衍:《诂经精舍题名碑记》,俱见《诂经精舍文集》卷首,赵所生、薛正兴主编:《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5册,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影印本,1995年。,规定“只课经解、史策、古今体诗,不用八比文、八韵诗”②张鉴等撰:《雷塘庵主弟子记》卷2,黄爱平点校:《阮元年谱》,第41页。。这与其消解科考头场作用,抬升经解史策地位,以引人入经解之学的思路一贯。
阮元开设诂经精舍,与科考关系密切,然与一般书院专课时文有巨大差异。阮元之弟阮亨常年伴随其兄,便称诂经精舍“以励品学,非以弋科名”③阮亨:《瀛舟笔谈》卷4,嘉庆二十五年(1820)刻本。。首任主讲之一孙星衍也称:诂经精舍“不课举业”,“许各搜讨书传条对,不用扃试糊名法”。所谓“非以弋科名”、“不课举业”,其实是不课八股文,首重在学问,有学之后求功名,顺理成章,学问与功名并未隔阂。诂经精舍循此法,反而举业极顺,“既行于世,不十年间,上舍之士多致位通显,入翰林,进枢密,出则建节而试士”④孙星衍:《诂经精舍题名碑记》,《平津馆文稿》卷下,《孙渊如先生全集》第6册,光绪二十年(1894)思贤书局刊本。。
阮元官运亨通,高居巡抚,由其开设精舍提倡,很容易吸引诸生应课,以为进取功名的阶梯。加上经费充足,膏火诱人,应精舍经解、辞赋课之人比比皆是,造成以学问为重的风气。阮元且进一步强调学问的治法与规矩。
前此,阮元督学两浙,观察到当地“说经之士虽不乏人,而格于庸近者不少”⑤阮元:《毛西河检讨全集后序》,《揅经室二集》卷7,第543页。。所谓庸近,指泥于近人之学,不能往上探寻古学本意。其自称“元少为学,自宋人始,由宋而求唐,求晋魏,求汉,乃愈得其实”⑥阮元:《西湖诂经精舍记》,《诂经精舍文集》卷3。,即为脱离“庸近”的过程,由此也基本确立其治经的法式与理念。而其选择浙士编撰《经籍籑诂》,寻根溯源,披览古义与近释的迁转,即有此意。
嘉庆六年(1801),阮元“简其艺之佳者,刊为《诂经精舍文集》”。《文集》是阮元编选的惟一一部有关诂经精舍诸生经史文赋之作的结集,入选文章,大都由其本人“亲为点定”,其中删繁就简,首尾排序,颇有抉择。因此分析此文集,可资探讨阮元强调与示范的治经法式与用意。
阮元手定《诂经精舍文集》,不以惯常的“说经之作”为开篇⑦例如阮元自著《揅经室集》,便以“说经之作”为首《,学海堂集》也以解经的文章起首,这大概是当时学人的共识。,以“六朝经术流派论”为首,即因六朝上接两汉下启隋唐,可见学问的传承与变异,见其高下正误。金廷栋便指出:“汉学穷经则经明,唐学疏注则注明”,六朝在其中承接上下,处“汉学已往,唐学未起”之时,因而“六朝诸儒之为功经术不少”⑧金廷栋:《六朝经术流派论》,《诂经精舍文集》卷1。。保存前人师说不至中断,所谓“六艺之事,固未可易言,六朝之学,殆犹近于古矣”⑨洪震煊:《六朝经术流派论》,《诂经精舍文集》卷1。。由此既可上探古意,也能下观隋唐经术。永嘉之后,六朝经术因承袭师说不同,分为南北迥异的流派,辨明南北孰优孰劣之后,也能由此获取进入的门径。
汪家禧被阮元、臧庸、陈寿祺、许宗彦等名家评作学问最深[10]臧庸:《与孙渊如观察书》,《拜经堂文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491册,第560页。,其文冠于诸文之首,可见编选者的认同。他认为:“夫师说明,然后流派著。西晋承汉魏后,置五经博士十九人,于时师说均未亡也。厥后永嘉之乱,渐以散佚。”其中虽“十九家师传之蔑,南北均有过焉”。其中程度还是有所分别,他指出:“王氏以清言衍易,故通老庄者,多遵之。《古文尚书》闻作伪于王肃,晋徐邈已为作音,信者之多可知矣。杜预窃服贾说,掩其名而以臆见乱之,谅闇短丧,显悖名教,其失更甚。”此三者,南方“诸儒独信之,至贞观作《正义》,遂据以为本,三经汉学之亡,不亦江左之失欤!”随即总结道:“至信俗学之失”,“固南人所独也。”①汪家禧:《六朝经术流派论》,《诂经精舍文集》卷1。汪家禧论述的重心在于南方诸儒偏信王弼、王肃、杜预之说,遂导致《易》、《书》、《传》三经汉学的沦亡。可相对比的是,北方诸儒大概尚能信守部分汉人师说,能排斥伪孔《古文尚书》等乱经之作。
孙同元指出:“江左儒者,当王肃之学盛行,梅赜之书初献,厌闻古训,习尚空谈,何约简之足云?岂英华之能得乎?河洛大儒,则有徐遵明讲之于前,卢景裕承之于后,恪守汉学,王《易》孔《书》,屏而弗道,彬彬盛矣。”因而认为:“以综贯百氏,该通六艺之伦,而目之为深芜,斥之为枝叶,岂非耳食之见欤?亦风会使然也。”②孙同元:《六朝经术流派论》,《诂经精舍文集》卷1。肯定北方诸儒保存汉人师说为功劳之一。此外还能使后人据此反观南学之非,汪家禧说道:“孔颖达序《礼疏》,谓王、郑两家,同经而异注,则当时亦不以为非也。使《诗》无二刘(献之、敬和),《礼》无徐(遵明)熊(安生),谨守师传,以待来学,吾恐南北之从王者未必无人,即唐未必能灼知其非也。”③汪家禧:《六朝经术流派论》,《诂经精舍文集》卷1。分辨南北学派的优劣落实于承袭汉人之说的多少。
阮元于诂经精舍祀许慎、郑玄二人,“谓有志于圣贤之经,惟汉人之诂多得其实者,去古近也。许、郑集汉诂之成者也,故宜祀也”④阮元:《西湖诂经精舍记》,《诂经精舍文集》卷3。。在此思路下,诂经精舍学生甚至根据南北诸儒解经宗尚的不同,分别了两种训诂,承汉人之学的训诂称为“真训”,承王肃等人的训诂则称为“伪诂”。洪震煊解释道:“昔汉儒之经术,授受相承,渊源不隔,虽未尽合于微言,要亦自成为古训。北海郑君出,由博返约,集其大成。”⑤洪震煊:《六朝经术流派论》,《诂经精舍文集》卷1。徐鲲也称:“经以师训为主,学以师授为贵。”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下,王肃“暗造古文,私撰家语,历诬经旨,显斥郑君,致学无心得者易惑岐途”,便是伪诂,偏用伪诂,致使“伪诂炽而真训亡矣”,“伪诂炽则人创新义,真训亡则众弃旧籍”。永嘉之乱后,南学承袭王肃等人之学,解经偏信伪诂,导致“《易》亡梁邱施氏高氏,《书》亡欧阳大小夏侯,《诗》亡鲁齐”。因而“江左诸儒,习正始之音,主玄虚之学,以至好老易、善玄言者比比皆是,宜其蔑视康成,妄訾服氏”⑥徐鲲:《六朝经术流派论》,《诂经精舍文集》卷1。。
诸人还认为解经尊尚南学,开启了后人崇虚不务实的门径,直指宋儒。胡敬称:“南朝诸儒,义宗简约,乃退孟《易》于术数,斥郑学为支离,专己守残,因陋就寡。后儒骋性道之虚悟,置象数于勿言,其端实肇此焉。”⑦胡敬:《六朝经术流派论》,《诂经精舍文集》卷1。邵保初进而指出:“江左儒风,渊源典午,专尚浮华,务析名理,其去繁就简,理固宜然。若谓经籍英华,尽在于是,是以汉学为糟粕也,盖已隐隐开驾空立说之端矣。”若后世根据南学,“行王杜伪孔,则学分为三。故有两经之疏,同为一人所作,而互相矛盾,使学者茫然不知真是之归,此宋儒所以乘间而起也”⑧邵保初:《六朝经术流派论》,《诂经精舍文集》卷1。。
由此可见,阮元编撰《诂经精舍文集》,示范治经门径,主张抉古学源流以见后世学术的变化与僭乱,恢复圣学原本,与其之前选择士人编纂《经籍籑诂》的意思相近,可互相印证发明⑨有关《经籍籑诂》的编撰,陈鸿森《阮元〈经籍籑诂〉纂修考》一文最为详尽,载上海社会科学院《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编辑委员会编:《传统中国研究集刊》第4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47—262页。,也能体现阮元本身所追求的学术抱负。
嘉庆十二年(1807),阮元为隋文选楼作记,根据新旧《唐书》条勒曹宪生平学问,也阐释了编纂《经籍籑诂》的学术姻缘。阮元道:“曹宪,江都人,仕隋为秘书学士,聚徒教授,凡数百人,公卿多从之游。于小学尤邃。自汉杜林、衛宏以后,古文亡绝,至宪始复。炀帝令与诸儒撰《桂苑珠丛》,规正文字。”进而据此阐释文选学的精义,认为:“古人古文小学与词赋同源共流,汉之相如、子云,无不深通古文雅驯。至隋时,曹宪在江、淮间,其道大明。马、扬之学,传于《文选》,故曹宪既精雅驯,又精选学。”并引出:“元幼时即为文选学,既而为《经籍籑诂》二百十二卷,犹此志也。”①阮元:《扬州隋文选楼记》,《揅经室二集》卷2,第387—389页。宣称自己编纂《经籍籑诂》是受曹宪《桂苑珠丛》影响,意在“规正文字”,以接续得到孔子真传的“古文小学与词赋同源共流”的学问正统。
其实揆诸史事,与历史事实多有不同,且未必是无心之失。
阮元初创《经籍籑诂》,与文选学并无多大关系。据张鉴等撰《弟子记》,可知阮元组织人手修撰《经籍籑诂》,开始于嘉庆二年(1797)②张鉴等撰:《雷塘庵主弟子记》卷1,黄爱萍点校《阮元年谱》,第16页。,发议则更早。
阮元曾咏一诗,记乾隆五十二年(1787)欲撰《经籍籑诂》的始末,道:“丁未游燕京,儒生接席遇。慨然念兹业,众力乃齐赴(余于丁未晤大兴朱锡庚、阳湖孙星衍、桐城马宗琏,乃共约斯举)……决择遍义训,披览穷章句。始焉括经史,终亦及子赋(《易》、《诗》二经及诸子、屈原赋,尚未措手)。小学数万言,畴以是为务(《说文》、《广雅》、《士林》、《仓颉》等,亦须人任之)。摇摇动心旌,千里驰遐慕。苟能蒇成事,功若禹鼎铸。”③阮元:《约同里诸子为〈经籍籑诂〉》,王昶辑:《湖海诗传》卷40,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184—1185页。同年,江藩曾致信焦循,讨论《籑诂》之事,可证此事。江说:“因良伯来书,分作《籑诂》一书,惟小学最难,如《说文解字》皆训诂也,其同异讹错不能笔述,容来扬时面谈。且《籑诂》,藩不知体例如何?足下以《说文》为主,千古不磨之论,若以《广韵》为主,便落下乘矣。”④闵尔昌:《江子屏年谱》,陈祖武选:《乾嘉名儒年谱》第10册,第522页。
就此确证,早在乾隆五十二年(1787),阮元已经规划编撰。而阮元与曹宪《文选》学发生联系的时间较晚。阮元自记:“元丁内艰伏处时,知江南名士孙渊如、洪稚存诸君薄游扬州,诗酒之会,多主方氏。扬州人不知名士为何等人,所谈为何如事。诸名士同登梁昭明文选楼,拜昭明太子。”⑤阮元:《罗两峰画方氏兄弟孝廉春风并辔图跋》,《揅经室再续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479册,第606页。阮元“丁内艰”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此时以为扬州文选楼是昭明而非曹宪居所。直到嘉庆二年(1797),凌廷堪致信阮元讨论《扬州画舫录》涉及文选楼,道:“二云先生尝言曹宪、李善皆扬州人,文选楼非曹即李,断非昭明之遗迹,盖昭明未尝渡江居广陵也。”⑥凌廷堪:《与阮伯元阁学论画舫录书》,《校礼堂文集》卷23,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10页。由于一位非扬州籍学人的提醒,阮元才遍考古籍,确证文选楼是曹宪而非昭明居所。洪亮吉《北江诗话》说:“扬州旧城有文选楼,土人相传,以为梁昭明《文选》之处,不知非也。”⑦洪亮吉:《北江诗话》卷4,《丛书集成初编》第2598册,第53页。若阮元真如其文中对《文选》学由始至终的熟习与热爱,又何至于古今颠倒、张冠李戴,遗人以笑柄?那么,此时曹宪未必深入阮元心中,也谈不上借此发挥文选学直承孔门正传之义,如何说得上《经籍籑诂》就是受曹宪的影响。
此事受戴震、朱筠的影响更为切实。嘉庆四年(1799)钱大昕所作《经籍籑诂序》称:“往岁休宁戴东原在书局,实创此议。大兴朱竹君督学安徽,有志未果。”⑧钱大昕:《经籍籑诂序》,《经籍籑诂》卷首,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朱锡庚也称其父朱筠“尝谓:‘经学不明,良由训诂不通。通经必先识字,庶几两汉诸儒所讲之经可以明,而后世望文生义之弊绝’,欲仿扬雄《训纂》,而撰《籑诂》”,编纂大旨、题名都已拟备①朱锡庚:《笥河文集序》,《笥河文集》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440册,第100页。。戴震、朱筠是其时治经有法、转移一时学风的名儒,袁钧称:“圣治隆古,大雅间作,并世之贤,有休宁戴氏、大兴两朱先生,咸以经学首倡,文章称盛,海内承学之士,渐知向方。”②袁钧:《书学使者试优行生员策问后》,《瞻衮堂文集》卷5,《丛书集成续编》第136册,第53页。两人治经,都主张由识字而通道。戴震曾对段玉裁讲治经大要:“经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辞也,所以成辞者字也。必由字以通其辞,由辞以通其道,乃可得之。”③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乾隆四年谱,附载于《戴震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16—217页。又说:“今人读书,尚未识字,辄薄训诂之学。夫文字之未能通,妄谓通其语言,语言之未能通,妄谓通其心志,此惑之甚者也。”“训诂明则古经明,而我心所同然之义理,乃因之而明。”④钱大昕:《戴先生震传》,附载于《戴震文集》,第264页。朱筠于督学安徽时,“病今学者无师法,不明文字本所由生”,忧虑“是则何以通先圣之经,而能言其义邪?”故“举许君《说文解字》旧本重刻周布,俾诸生人人讽之,庶知为文自识字始”⑤朱筠:《说文解字叙》,《笥河文钞》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440册,第69页。。
不过,戴朱二人所示治学门径与曹宪“规正文字”确有相通之处,阮元故而可以如此发挥。阮元于《定香亭笔谈》中记道:“经非诂不明,有诂训而后有义理。许氏《说文》以字解经,字学即经学也。余在浙,招诸生之通经者三十余人,编辑《经籍籑诂》一百六卷,并延武进臧镛堂及弟礼堂总理其事。以字为经,以韵为纬,取汉至唐说经之书八十六种,条分而缕析之,俾读经者有所资焉。《说文》、《广韵》等书不录,以其为本有部分之书,不胜录,且学者所易检也。”⑥阮元:《定香亭笔谈》卷4,《续修四库全书》第1138册,第526页。此意并一直贯穿阮元解经之作及之后所编纂的经解书籍。
因此,阮元极力宣称编撰《经籍籑诂》是本于曹宪及《桂苑珠丛》,强调其意出于早年自发,而非受戴震、朱筠等启发,应不无确立自己独立学统之意。这与早先仰慕钱大昕,之后渐趋渐远颇有“异曲同工”的味道⑦阮元早年治学与为文都颇私淑钱大昕。张鉴是阮元弟子,“侍经席最久,而聆清诲也至详”,熟知阮元故事,他奉师命为《揅经室文初集》作序,述其文集命名原委,称:“曰揅经室者何?文选楼别室刘文清公所书也。曰揅经者何?蚤年慕钱辛楣先生潜揅堂之名而名之者也。”(张鉴:《揅经室文集序》,《冬青馆甲集》卷5,《丛书集成续编》第134册,第249—250页)而之后正式刊刻《揅经室集》,却既不采此序,也不提“揅”字得名自钱大昕的来历。。
而事实上,阮元编撰《经籍籑诂》确实也寓有深意,非仅仅满足于编纂经解书籍,便于学者检索,更要成一家之说,构筑阮氏经解之学。此意需联系之后的《皇清经解》才能较为完整的解开,故一并在后一节内展开。
阮元大致是以书院规制强调专课经解辞赋,尤以经解为主,引导士人专治经解之学;又通过各种示范,如编撰《诂经精舍文集》、发表程作,确立治经解之学的规矩与门径。之后,开学海堂课,引浙学入粤,编撰《皇清经解》,皆承袭之前思路,不可分割。
嘉庆二十二年(1817),阮元督两广,三年后,开学海堂课。学海堂承袭阮元之前一贯的思路,“仿抚浙时所立诂经精舍之例,专课经史、诗文”⑧张鉴等撰:《雷塘庵主弟子记》卷5,黄爱平点校:《阮元年谱》,第133页。。
阮元督粤后,考察广东学术,认为水准不及福建,更不用说江浙⑨阮元:《仪征阮宫保尚书札》,陈寿祺:《左海文集》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496册,第58页。。粤人崔弼分析道:“本朝广南人士,不如江浙。盖以边省少所师承,制举之外,求其淹通诸经注疏及诸史传者,屈指可数。其藏书至万卷者,更屈指可数。”①崔弼:《新建粤秀山学海堂记》,《学海堂集》卷16。阮元也以为:“粤东自前明以来,多传白沙、甘泉之学,固甚高妙,但有束书不睹,不立文字之弊。”②张鉴:《雷塘庵主弟子记》卷6,收录于张鉴等著、黄爱平点校:《阮元年谱》。因而,阮元首先大推《学蔀通辨》一书,以引粤人入儒道,自言:“岭南学人惟知尊奉白沙、甘泉,余于《学海堂初集》大推东莞陈氏学蔀之说,粤人乃知儒道。”③阮元:《小暑前坐宗舫船游北湖南万柳堂宿别业诗》,《揅经室再续集》卷6,转引自容肇祖《学海堂考》,《岭南学报》第3卷第4期,第15页。
嘉庆二十三年(1818),阮元招江藩入粤。同年为江著《汉学师承记》作序,言:“两汉经学所以当尊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老庄之说,盛于两晋,然《道德》、《庄》、《列》本书具在,其义止于此而已,后人不能以己之文字饰而改之,是以晋以后鲜乐言之者。浮屠之书,语言文字非译不明,北朝渊博高明之学士,宋、齐聪颖特达之文人,以己之说附会其意,以致后之学者绎之弥悦,改而必从,非释之乱儒,乃儒之乱释。魏收作《释老志》后,踪迹可见矣。吾固曰:‘两汉之学纯粹以精者,在二氏未起之前也。’我朝儒学笃实,务为其难,务求其是,是以通儒硕学有束发研经,白首而不能究者,岂如朝立一旨,暮即成宗者哉!”④阮元:《国朝汉学师承记序》,漆永祥整理:《江藩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24页。倡导两汉经学之意,与返崇儒道统一。
而所谓返崇儒道,实际上表现为以江浙学术改造粤学。
江浙与两粤,本就渊源颇深。明代广东学术鼎盛时,便以浙、粤分派传学。当时学界以广东陈献章,浙江王阳明为大师巨子。陈之学授予湛若水,受业著录四千余人,称为“广宗”。王之学传入粤中,以薛中离、杨复所为魁,称为“浙宗”⑤全祖望:《端溪讲堂策问》,《鲒埼亭集外编》卷50,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852页。。浙粤并行,“二宗共流布于峤南”⑥全祖望:《端溪讲院先师祠记》,《鲒埼亭集外编》卷20,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第1126—1127页。。至清中期,全祖望还开祠调融两派学人。清延前制,实行避籍⑦参见魏秀梅:《清代之回避制度》,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2年。,官员不能任职本省。当时江、浙、皖中进士最多,江浙官员因而连番入粤。其中著名者为康熙五十九年(1720)督粤学的惠士奇。当时粤地门下士知名者有何梦瑶、陈世和、罗天尺等,时人目为“惠门八子”。其中一些来粤的江浙官员,久居此地,其后人遂占籍广东,最知名者有祖籍绍兴的粤学大师陈澧。而游粤的江浙学人更为众多,如朱彝尊、潘耒、惠栋、朱珪、杭世骏、全祖望、赵翼、恽敬,沟通了两地学术。
立学海堂前后,阮元物色学人,以能领会或认同其治学追求且具一定造诣为标准。其中,入阮元法眼的曾钊与吴兰修二人最为典型。陈澧在后来追述,称:“时南海曾勉士、嘉应吴石华皆老师宿儒。”⑧陈澧:《梁南溟传》,《东塾集》卷5,黄国声主编:《陈澧集》(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95页。曾钊颇受到江苏学人刘逢禄的赏识,称:“笃学若勉士,吾道东矣。”⑨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482《列传》269《儒林》三,第13280页。据说阮元的幕友任兆麟见其所校《字林》颇见功力,告知阮元,很欣赏其学问。后来便受业于阮元,“由是学识愈进”[10]陈在谦评辑:《国朝岭南文钞》卷17,引自李绪柏《清代广东朴学研究》,广州:广东省地图出版社,2001年,第40页。。吴兰修同样深得阮元赏识,虽善作词,却自题其门为“经学博士”,谓被人唤作词人,死不瞑目[11]伍崇曜跋吴兰修著《南汉纪》语,录自容肇祖《学海堂考》,《岭南学报》第3卷第4期。。与江浙经学愈趋愈近。
学海堂仿诂经精舍开课,渐以江浙学术为导引。诸生对此也颇为踊跃,纷纷以江浙学术为尊尚,力图赶超、比美精舍。有的生徒说:“诸生诚能奋其稽古之志,笃其修身之力,取汉唐经疏诸史,精研博考之而无浮慕乎外,如《汉书》所谓修学好古,实事求是者。岂非今日之学海,足以比美于西湖哉。”①樊封:《新建粤秀山学海堂题名记》,《学海堂集》卷16,赵所生、薛正兴主编:《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3册。也有的说:“即谓此堂与西湖诂经精舍相并,亦无不可。”②崔弼:《新建粤秀山学海堂记》,《学海堂集》卷16。也有的说:“以视西湖之诂经精舍,不更壮远乎?”③谢念功:《新建粤秀山学海堂序》,《学海堂集》卷16。虽比较书院外观而言,然而诗言志,也可见粤地学人与江浙学术比较的心志。
学海堂诸生,一方面以精舍为一学术高度,观摩而又有崇意,一方面则欲得其所学,比而肩之,甚至超越。于此心志中,精舍自然在学海堂诸生中有一较为中心的位置,也是学海堂效仿的对象。道光六年(1826),阮元左迁云贵总督,为使学海堂能经久办理下去,特制定规章,约束学长与诸生。规定:“每岁分为四课,由学长出经解、文笔、古今诗题。”还规定:“诗题不用试帖,以场屋之文,士子无不肄习也,均应遵照旧章,以劝古学。”④林伯桐编,陈澧续补:《学海堂志》,黄国声主编:《陈澧集》(伍),第615—618页。实际上,就是将诂经精舍规制复制到学海堂。
至于经解、辞赋两者间的孰轻孰重,显然以经解为先,辞赋应融贯经解而出之。阮元训导诂经精舍诸生:“诗人之志,登高能赋。汉之相如、子云,文雄百代者,亦出《凡将》、《方言》,贯通经诂。然则舍经而文,其文无质。”⑤阮元:《西湖诂经精舍记》,《诂经精舍文集》卷3。规定学海堂所课史笔、文赋等题,应“或考核掌故,仍以经史为主,期为有用之文赋。或拟古赋,或出新题,俱用汉魏六朝唐人诸体”⑥林伯桐编,陈澧续补:《学海堂志》,黄国声主编:《陈澧集》(伍),第615—618页。。便是此意。
对于示范治经门径与法式,学海堂亦一如诂经精舍,“凡经义子史前贤诸集,下及选赋诗歌古文辞,莫不思与诸生求其程,归于是,而示以从违取舍之途”⑦吴岳:《新建粤秀山学海堂碑》,《学海堂集》卷16。。编选《学海堂集》为示范,示诸生以轨则。阮元《学海堂集序》开宗明义道:“古者卿大夫士皆有师法”,明示:“载籍极博,束阁不观,非学也。多文殊体,辍笔不习,非学也”,指出:“多士或习经传,寻疏义于宋、齐,或解文字,考故训于《仓》、《雅》,或析道理,守晦庵之正传,或讨史志,求深宁之家法,或且规矩汉、晋,熟精萧《选》,师法唐、宋,各得诗笔。”⑧阮元:《学海堂集序》,《揅经室续四集》卷4,第1077页。其中从《学海堂集》的编排上,可知习经传、解文字为其最为重视之点。比如某一次策问,题目便为:“唐宋人每轻视汉魏六朝人,以为无足论。无论宋齐疏义,断非唐以后人所能为,即如邵公之为人,绝无可议,其学如海,亦非后人所能窥。《公羊》之学与董子《繁露》相表里,今能通之者有几人哉?不能通之而一概扫之,可乎?”⑨阮元:《学海堂策问》,《揅经室续三集》卷3,第1068页。与诂经精舍中提倡的经解之学意思相近。
道光五年(1825),阮元离粤前一年,开始编撰《皇清经解》,以严杰总司编辑,广东信宜县教谕吴石华、东安县训导何其杰为监刻,学海堂诸生充校对[10]虞万里:《〈正续清经解〉编纂考》,阮元、王先谦编:《清经解清经解续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05年,第5页。。这与阮元在书院推广经解之学密切相应,以之为治经规矩,其中寓有深意,与编撰《经籍籑诂》意相通。
嘉庆二十三年阮元为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作序,首次表达了编纂《皇清经解》的意思与做法。说:
元又思国朝诸儒说经之书甚多,以及文集说部,皆有可采,窃欲析缕分条,加以翦截,引系于群经各章句之下。譬如休宁戴氏解《尚书》“光被四表”为“横被”,则系之《尧典》;宝应刘氏解《论语》“哀而不伤”,即《诗》“惟以不永伤”之“伤”,则系之《论语·八佾》篇,而互见《周南》。如此勒成一书,名曰《大清经解》。[11]阮元:《国朝汉学师承记序》,《揅经室一集》卷11,第248页。
以字为主,拆散各家著作系于经文之下,与《经籍籑诂》从字学入手治经学的意思相近。这与此年正式编辑的《皇清经解》大不同。严杰言:阮元“命杰编辑为《皇清经解》,是编以人之先后为次序,不以书为次序”①严杰:《皇清经解》识语,阮元、王先谦编:《清经解清经解续编》,第9页。。只是著作汇集,大失原先本意。
学出学海堂的陈澧指出:“本朝经学实出唐人之上,唐之孔贾义疏,全赖有南北朝旧疏。本朝诸儒后于唐儒千余年,而其说经解字乃时时胜于唐儒,且有胜于汉儒者,真经学之极盛也。阮文达公之刻《皇清经解》,本欲集诸家之说为一书,若此书成,真可继贾孔义疏之后也。”②陈澧:《陈澧遗稿》第26合订本,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抄本。道出阮元本意。即阮元本想拆散各家说法,按字编排,融为一书,成一家言,而非单纯的汇集。回复阮元编辑《皇清经解》的初衷,联系之前《经籍籑诂》、《经郛》二书的编撰,实际展现连贯的意图,颇可见阮元学术的整体运思与抱负。
编纂《经籍籑诂》之后的嘉庆六年(1801),阮元打算编纂《经郛》。《经郛》一书由陈寿祺一手操办,编纂用意则出于阮元。陈寿祺称阮元“亲授义例”③陈寿祺:《西湖讲舍校经图记》,《左海文集》卷8,《续修四库全书》第1496册,第318页。,大旨在补充《经籍籑诂》。因《经籍籑诂》的编纂,取材于“汉至唐说经之书”为多,主要是经典传注,传注之外多不采集。故阮元“善诱”陈寿祺,要其与诂经精舍高才生一道,“于九经传注之外,裒集古说”④陈寿祺:《上仪征阮夫子请定经郛义例书》,《左海文集》卷4,《续修四库全书》第1496册,第135页。。陈寿祺拟《凡例》根据阮元意思,认定“《经郛》荟萃经说,本末兼赅,源流具备。阐许、郑之闳眇,补孔、贾之阙遗,上自周秦,下讫隋唐,网罗众家,理大物博。汉魏以前之籍,搜采尤勤,凡涉经义,不遗一字”⑤陈寿祺:《经郛条例》,《左海文集》卷4,《续修四库全书》第1496册,第137页。。
若《皇清经解》按原来以字为纲的意思进行,拆散重编,贯穿成一新书,那么三经解书的意思便互相贯通。即以字为经,荟萃历代的经解(除掉宋代,这本身便是一种有意的安排,具体详后)。阮元最初编撰《经籍籑诂》的想法,实可贯通三经解用意。他说:
将来编次此书,悉以造此训诂之人时代为先后,如此则凡一字一诂皆有以考其始自何人,从源至流,某人用某人之说,某人承某人之误,数千载盘结如指诸掌,不亦快哉!故编次亦甚要紧也,总俟钞纂成时再为详议。⑥阮元:《与友人书四》,引自陈鸿森:《阮元揅经室遗文辑存》(增订本),《清代扬州学术》,第770页。
阮元立意,以时间先后为序,见古今经典文义演变,确定经义变化的时间与原因,以见经学的渊源与流变。《经郛》、《皇清经解》若按原意进行,乃是接着《经籍籑诂》,不断地补充各代经解,可更为充分展现历代学术诠释的演变。如此对于理解古今变迁,了解各代经解本意,确有极大帮助,悬的不可谓不高。只是,最终并未严格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列⑦现在对此事的解释,可参看虞万里:《〈正续清经解〉编纂考》,载《清经解清经解续编》卷首。。然而,由此入手,梳理阮元本身所作经解,还是可寻觅其本意。
各经解书籍因人事等缘故,未必完全体现阮元本意,然而在其他方面可得到印证。龚自珍《阮尚书年谱第一序》归纳阮元治经解字的法门:“公识字之法,以经为验,解经之法,以字为程。是公训故之学。”⑧龚自珍:《阮尚书年谱第一序》,载《龚定盦全集类编》卷2,第29页。阮福也记其父语道:“余之学多在训诂,甘守卑近,不敢矜高以贤儒自命。故《论仁论》、《性命古训》皆不过训诂而已。塔性之说,本应载入《性命古训》之后,嫌其取譬少入于谐。然由晋人清谈转入翻译佛典,又转入唐人之‘复性’,实非此篇不能言之通彻。”⑨张鉴等撰:《雷塘庵主弟子记》卷6,黄爱平点校:《阮元年谱》,第155—156页。其中所言“转入”诸语,是关键。
江藩《书阮芸台尚书性命古训后》一文,阐发阮元揭发各“转入”之意,谓:“宋儒性命之学,自谓直接孔孟心原,然所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实本李翱《复性书》,以虚无为指归,乃佛氏之圆觉,不援墨而自入于墨矣。其谓‘反求之六经’者,不式古训,独骋知识,亦我用我法而已,与陆子静‘六经为我注脚’之言,何以异乎……芸台尚书述圣经古训以诎之,使千古沉霾之精义,一旦轩露,可谓功不在禹下。”①江藩:《书阮芸台尚书性命古训后》,漆永祥整理:《江藩集》,第73—74页。
阮元编《经籍籑诂》、《经郛》、《皇清经解》的原始做法,确有还复孔孟古义,排比后世意义迁转,以辨后人解经与圣贤原意的距离的用意,以见历代学问高下与正统所在。
阮元所撰经解,多从宋儒理学最为核心的概念出发,如“性”、“命”、“仁”。在一系列类似文章中,阮元以论“仁”之文最为用心,与陈寿祺信言:“内庐山一段,乃千古学术关键,不足为外人道也。”②阮元:《仪征阮宫保尚书札》,陈寿祺:《左海文集》卷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496册,第58页。而其中核心的见解与毛奇龄《四书改错》渊源很深。
“仁”是孔孟学说的核心,也是宋儒立学的根本之处。阮元说:“孔子为百世师,孔子之言著于《论语》为多。”③阮元:《论语论仁论》,《揅经室一集》卷8,第176—194页。阮元此文,由“郑氏相人偶之说序入”,其中涉及“克己复礼为仁”句,是宋儒解“仁”的关键④阮元:《论语论仁论》,《揅经室一集》卷8,第176—194页。。程子解为“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朱子本于程子,认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⑤朱熹撰:《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1—132页。阮元与程朱的解法针锋相对,谓:“‘己’字即‘自己’之‘己’,与下‘为仁由己’相同,言能克己复礼,即可并人为仁。一日克己复礼而天下归仁,此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道。仁虽由人而成,其实当自己始,若但知有己,不知有人,即不仁矣。”若程朱“以‘克己’字解为私欲,则下文‘为仁由己’之‘己’,断不能再解为私,而由己不由人,反诘辞气与上文不相属矣”⑥阮元:《论语论仁论》,《揅经室一集》卷8,第176—194页。。
阮元此说与毛奇龄《四书改错》大有关系,而毛著“《四书改错》,骂朱子骂得最厉害”⑦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94页。,毛说实针对朱熹《集注》而发。阮元本毛说道:“马融以约身为克己,从来说如此。惟刘炫曰:‘克者,胜也。’此本扬子云‘胜己之私之谓克’语。然己不是私,必从‘己’字下添‘之私’二字,原是不安。至程氏,直以己为私,称曰:‘己,私欲’。《集注》谓‘身之私欲’,别以‘己’上添‘身’字,而专以‘己’字属私欲,于是宋后字书皆注‘己’作‘私’,引《论语》‘克己复礼’为证,则诬甚矣,毋论字义无此,即以本文言,现有‘为仁由己’,‘己’字在下,而一作‘身’解,一作‘私’解,其可通乎?”⑧毛奇龄《四书改错》文,引自阮元《论语论仁论》。以为自己论仁之说张本。
毛奇龄声名不好。据说阎若璩曾斥其“割裂经文,贻误后学不浅”⑨陈康祺著,晋石点校:《郎潜纪闻》初笔卷5,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02页。。全祖望将其“丑态劣行,铺张数千言”。称其“有造为典故以欺人者”、“有造为师承以示人有本者”、“有前人之误已经辨证而尚袭其误而不知者”、“有信口臆说者”、“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斥为无稽者”、“有因一言之误而诬其终身者”、“有贸然引证而不知其非者”、“有改古书以就己者”[10]全祖望:《萧山毛检讨别传》,《鲒埼亭集外编》卷12,朱铸禹汇校集注:《全祖望集汇校集注》,第985—989页。。惠栋议论“本朝经学”,便认为:“萧山毛大可《仲氏易》、南海屈介子《易外》,非汉非宋,皆思而不学者也。”[11]惠栋:《本朝经学》,《九曜斋笔记》卷2,《丛书集成续编》第92册,第514页。戴震《与任孝廉幼植书》也道:“凡学未至贯本末,彻精粗,徒以意衡量,就令载籍极博,犹所谓‘思而不学则殆’也。远如郑渔仲,近如毛大可,只贼经害道而已矣。”[12]戴震:《与任孝廉幼植书》,《戴震文集》卷9,第138页。
毛奇龄之学为清学诸大师否定,阮元偶引毛说尚可理解。而事实上,阮元对毛奇龄钟情有加,非一时兴起,而是一以贯之,则不能不怀疑其用意。
阮元自述治学历程,称:“元幼学《易》,心疑先后天诸图之说。庚子,得毛西河先生全集中《河图洛书原舛篇》读之,豁然得其源委。”①阮元:《胡胐明先生易图明辨序》,《揅经室一集》卷11,第240页。督学浙江时,为《西河全集》作序,称毛奇龄为后世儒者骂的原因是“检讨好辨善詈,且以所引证索诸本书,间有不合也”。并说“善论人者,略其短而著其功,表其长而正其误,若苛论之,虽孟、荀无完书矣。”“至于引证间有讹误,则以检讨强记博闻,不事翻检之故,恐后人欲订其误,毕生不能也。”显然为毛氏翻案。更甚者,塑造毛氏为清学开山。称:“国朝经学盛兴,检讨首出于东林、蕺山空文讲学之余,以经学自任,大声疾呼,而一时之实学顿起。”“迄今学者日益昌明,大江南北著书授徒之家数十,视检讨而精核者固多,谓非检讨开始之功则不可。检讨推溯太极、河、洛在胡朏明之先,发明荀、虞、干侯之《易》在惠定宇之先,于《诗》驳申氏之伪,于《春秋》指胡氏之偏,三《礼》、《四书》所辨证尤博。”②阮元:《毛西河检讨全集后序》,《揅经室二集》卷7,第543—544页。
嘉庆十五年(1810),阮元撰修《国史儒林文苑传》,毛奇龄赫然列入《儒林传》。
章太炎说:“阮伯元好尚新奇,故于《学海堂经解》有取毛氏。其实毛氏本文士,绝不知经,偶一持论,荒诞立见。故自昔无有取毛氏者,不当徇阮氏之私言也。”③章太炎语见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第2—3页。阮元治学,高邮王氏、汪中、凌廷勘等名家皆称之,未必不知经,如此或正可参观其心意。王国维说戴震“晚年欲夺朱子之席,乃撰《孟子字义疏证》等书。虽自谓欲以孔孟之说还之孔孟,宋儒之说还之宋儒,顾其书虽力与程朱异,而亦未尝与孔孟合”④王国维:《聚珍本戴校水经注跋》,《观堂集林》卷12,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67页。。阮元与戴震颇有相通处。晚清名儒朱一新就论其学问可希踪前哲,语及心性却喜为异说,认为只“知与宋儒立异,不恤与圣言相悖”⑤朱一新:《复傅敏生妹婿》,《佩弦斋杂存》卷上。。显然认为阮元经解之学有与程朱争席之意。
阮氏经解之学,挟科考与书院之势,确如其运思,蔚为一时风气。焦循指出《经籍籑诂》“于说经者,馈以法程”⑥焦循:《读书三十二赞》,《雕菰集》卷6,《续修四库全书》第1489册,第164页。。晚清学者还称:“两《经解》卷帙虽繁,但皆《五礼通考》、《经籍籑诂》之子孙耳。”⑦廖平语,见蒙文通:《廖季平先生与清代汉学》,载《经学抉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3页。因此,沐于阮元及其江浙幕僚学风的粤学,焕发出了类似明代粤学鼎盛时的风采,出现陈澧等全国性学人,与江浙学术互论高下。同时,全国也受浙粤辐射,形成经解之学的风气。然而,学者趋易避难,难免辜负提倡者苦心。刘声木发现:“自阮文达公编《经籍籑诂》,古义悉在网罗,最便钞撮翻阅。遗逸者,又散见《皇清经解》各家所注书中。后人只须东钞西抹,便可撰述等身,成为汉学大家。识者见之,一文不值。”⑧刘声木:《节录复徐师书》,《苌楚斋随笔》卷1,第6页。何子贞讥当时所谓经学家只是“《经籍籑诂》之应声虫”⑨刘声木:《皇清经解正续目录》,《苌楚斋随笔》卷7,第139页。。学者不熟读原典仔细揣摩原文,以探求经学本源脉络、制度原本,只是寻章摘句,犹如治类书而忘书,自然不能贯通固有学问。江藩见其弊,说:“近时,讲学者喜讲六书,孜孜于一字一音,苟问以三代制度、五礼大端,则茫然矣;至于潜心读史之人,更不能多得也。”[10]江藩:《汉学师承记》卷7,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44页。刘师培也说:“前世为类书者(《御览》、《类聚》之类),散群书于各类之中;清世为义疏者(正义之类),又散各类书于章句之下。”[11]刘师培语,见蒙文通:《廖季平先生与清代汉学》,载《经学抉原》,第103页。前言往事历历可鉴,今人不能不砥砺振作。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李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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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0)06-0076-14
2010—07—13
於梅舫(1980—),男,浙江绍兴人,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博士后(上海200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