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小丽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回本溯源
——论《长恨歌》的感伤主题
涂小丽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长恨歌》的主题,有讽喻说、婉讽说、爱情说、隐事说、感伤说、多重主题说和无主题说等。白居易在自编诗集中将其归入“感伤”类,这是探讨《长恨歌》主题的本源,研究者在探讨《长恨歌》主题的时候应该充分尊重作者写作《长恨歌》的本意。本文在《长恨歌》主题研究回顾的基础上,立足于中唐杨妃故事的传播与接受状况,从《长恨歌》和《李夫人》之对读中去理解“恨”之释义,以及从白居易的人生经历等方面去解读《长恨歌》的感伤主题。
《长恨歌》;恨;感伤主题;孤独体验
唐明皇与杨贵妃之情事经李白、杜甫等盛唐诗人的吟咏,可算写尽了玄宗时期的宫廷百态,而且当时文人对杨妃之评价,对上层奢靡腐败生活之揭露,都达到了难以复加的地步。中唐文人在这种形势面前,不仅面临诗歌理论和创作实践上的创新,而且在诗歌内容上也需要获取被人认可的新视角。而中唐的时代氛围为这种革新提供了现实条件。“安史之乱”的战争虽已平息,但是盛世不再、内乱不断的局面已经让中唐文人在盛唐文人那种积极入世、干预现实的人生理想面前作出了妥协和退让,一定程度上在秉承诗教传统的同时更加专注于个体的生活体验和人生体悟。在诗歌内容上则呈现出由上而下的趋势,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和舍身为国的豪情壮志转向对世俗生活的体认。白居易就是顺应时代的风流人物。白居易生前将自己的诗分为四类:“首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比兴’者……谓之讽喻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谓之闲适诗。又有事务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行于咏叹者……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谓之杂律诗。”(《与元九书》)。但对于历史题材的《长恨歌》,作者没有按照历史题材向来奉行借古鉴今的讽喻常态,而是将其归入感伤诗类,这是后来读者颇为费解的一点,也是《长恨歌》主题之争的一大根源。
至今1200年的时间里,评论者无数。陈文忠在《〈长恨歌〉接受史研究——兼论古代叙述诗批评的形成发展》一文指出:“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中唐至清末的评家约150家。唐代包括陈鸿、白居易,仅见6家;宋代包括诗话、笔记、题咏、翻用等等,多达40家,形成第一个高潮;金、元、明共30家;明代占25家;清代已见70余家,约占总数的一半,形成第二个高潮。……从接受形式看,除传统的诗话、笔记、选本、评点外,还出现以下三多:一是仿作拟作多,如梅村歌行之于香山歌行;二是改作规模大,如洪升《长生殿》之于白氏《长恨歌》;三是论诗绝句评论多,阅《万首论诗绝句》,专论白居易者共63家93首,论及《长恨歌》及《琵琶行》者,清代便有20首。”[1]
而对《长恨歌》单篇诗歌的关注盛况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从中国期刊网上能够搜索到的单篇论文统计来看,至2008年5月,一共收有《长恨歌》研究的论文393篇,主题研究196篇,美学批评104篇,相关研究93篇。其中主题研究的分布为:1980年以前5篇,1980至1999年112篇,2000年至2008年5月79篇。由此可见,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长恨歌》主题研究的黄金期,也是主题论争的高潮时期。但是进入21世纪以来,尽管新的批评范式已经大量产生并且成熟,《长恨歌》研究也已呈现出多元化倾向,但是主题研究依然是《长恨歌》研究的最大焦点。张中宇在《新时期长恨歌主题研究评述》[2]和《长恨歌主题研究综论》[3]二文中对20世纪以来《长恨歌》主题研究作了详细的归纳和总结,得出了六种“主题说”:爱情主题说、隐事说、讽喻说、感伤说、双重及多重主题说、无主题与泛主题说。而且在其专著《白居易〈长恨歌〉研究》中提出了“婉讽主题说”。他得出的结论是:“《长恨歌》的主题是,通过李杨情爱悲剧的复杂过程,反映封建帝王荒弛朝政、政治腐败等造成的国家动荡、爱妃惨死及凄苦悲凉、深情无寄的严重后果,婉转批评唐玄宗因为承平日久滋生的骄矜懈怠而重色情、忽视国家管理的错误行为,并以此作为后代的鉴戒。”[4]这只是在“讽喻说”的基础上加了“婉转”一词,目前却在学术界产生了较大影响。但也有学者提出了质疑,胡可先等在《白居易〈长恨歌〉爱情主题考论》一文中指出:“白居易的《长恨歌》是在史实的基础上吸收民间传说,歌颂了李、杨之间的真挚爱情,对于那种因为特殊的时代原因而被迫生离死别表达了极大的同情和伤感。”[5]
《长恨歌》的主题研究一直就是在这些主题说的圈子中千回百转,至今没有定论。所以张中宇在《长恨歌主题研究综论》的总结中说:“一部约1200年前的文学作品在今天仍然受到广泛关注和出现相当巨大分歧,是异乎寻常的,表明《长恨歌》文本可能处于某种‘临界’状态,具有可从不同方向进行解说的性质。”[3]149这一“临界”状态很形象地说明了《长恨歌》作为优秀文学作品的文学特性,即能够给读者和接受者带来无限的审美和阐释空间。但是《长恨歌》主题研究并不因为这种“临界”状态而走向“无主题或泛主题说”。追本溯源,白居易在自己的诗歌创作和理论主张中已经很明确地向读者说明了他心中的《长恨歌》主题到底属于哪一类——即《长恨歌》的感伤主题。
历来学者颇为关注《长恨歌》这一“恨”字。因为“恨”字的正确解读直接影响着对全诗的正确理解和《长恨歌》的主题归属。俞平伯先生认为,正如民间传说所言,马嵬之变中杨妃未死,而是沦落风尘,所以“以贵妃之尊乃不免风尘之劫……可恨孰甚焉。……言其耻辱终古不泯也”[6]。周煦良在此文中也认同杨妃未死的观点,认为杨妃已经对爱情不忠,“今日同在人间不能成为连理枝,他日玄宗晏驾,杨妃老死,两人在天上也作不得比翼鸟;天长地久,如恨绵绵,其长恨就在此!”[6]且不论二位先生的观点如何荒谬,仅这种脱离文本的索隐式推敲就不足取。李宗为撰文《论杨贵妃的传说以及〈长恨歌〉之恨——与周煦良、俞平伯二位先生商榷》驳斥了二位先生的观点,并且认为“《长恨歌》之‘恨’主要描述的是玄宗之恨。这里有他对杨妃的哀哀相思之恨,有他违反誓约在危难关头赐她一死的愧恨,也许还有他对自己以前过于荒淫、招致祸乱造成杨妃惨死的悔恨。”[7]虽然回归了文本,但是如果只是指玄宗之“恨”,那么就不至于“无绝期”了。也有学者从“恨”的字面意义演变中寻找《长恨歌》之“恨”的意义,有“恨”即“至爱说”[8]和“恨”即“遗憾”说两种 (《此恨非彼恨——也说〈长恨歌〉之“恨”》)[9]。张文初在《说〈长恨歌〉的“恨”》一文中认为,《长恨歌》中“唐杨爱情悲剧的描写主旨不在于歌颂或者批判二人的生死之恋,而是在于探讨爱情的现实命运,在于揭示如下的爱情哲理:真正美好的爱只存在于否定性的心理形式(恨)之中,只存在于不幸的人生体验之中。”[10]从文艺美学的角度去审视《长恨歌》的“长恨”来由,使“恨”的主题上升到了生命体悟的境界,这是对“恨”之理解的一大推进。但是“恨”的释义还是存在商榷的空间。
《长恨歌》之“恨”在哪里?可以肯定的说,《长恨歌》之“恨”的解释在白居易的另外一首诗《李夫人》里。陈寅恪先生曾经说过,白居易《新乐府》中的《李夫人》诗是“长恨歌及传”的改写或缩写,所以“读《长恨歌》必须取此篇参读之,然后始能全解。”[11]因为白居易在自己的诗集中将《李夫人》归入讽喻诗类,所以陈先生就确认《长恨歌》的讽喻主题说。可以说陈先生将《长恨歌》和《李夫人》进行对读,在《长恨歌》的主题研究中独具慧眼,却一直被后来研究者所忽视。但是,他得出的结论却显然不能让人信服。如果这一对读就能肯定《长恨歌》的讽喻主题,那作为创作者来说应该更清楚,白居易便不会将两首诗分置于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诗类中去了,这显然不符合作者本意。
从内容上将《长恨歌》与《李夫人》对读,我们可以采取分段的形式,可分为三段:生前之爱,死后之思,议论与深化主题。《李夫人》里没有描绘汉武帝与李夫人之间生前的恩爱之情这一段,但是诗中将此情却一句道尽:“死后留得生前恩”。从诗歌形式看,《李夫人》是《长恨歌》的缩小版。从内容看,虽然白居易将《李夫人》归入讽喻诗类,但是《李夫人》诗中却充分展现了帝、妃二人之间的款款深情,“魂之不来君心苦,魂之来兮君亦悲”,一语道尽了汉武帝在李夫人死后的那种痛苦和思念,虽两情相悦,但如今已是天人相隔,所以“魂之来兮君亦悲”,这是何等的苦痛和矛盾心情。对汉武帝的这种深情作了描述之后,进一步总结:“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至今皆若斯。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纵使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常在无销期。”在此我们重点探讨“此恨常在无销期”一句,这与《长恨歌》中“此恨绵绵无绝期”意思相同,也是理解《长恨歌》之“恨”从何起的关键。白居易写出了“自古至今皆若斯”,穆王与盛姬,汉武帝与李夫人,唐明皇与杨妃这种帝妃之情事都是值得“恨”的,那么这里的“恨”就有了“年年岁岁‘恨’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人生感慨,也是为什么“长恨”之处。也可以看出《长恨歌》之“恨”不是明皇与杨妃的专利,而是有着更为深广宽泛的内涵。虽然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主张:“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并且在《李夫人》的标题中注:“鉴嬖惑也”,但是其结尾是“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这却是对人间之“情”的肯定,对“倾城”之美追求的肯定。似乎为了不受“情”的困扰,当然也是为了远离“恨”在人间的流长,只能采取逃避的人生态度,这是怎样的无奈与悲哀?那么对这一“恨”之无期的真谛应该理解为:世事难料,对人间美好易逝这一不可逃避之命运悲剧的感伤体验。《红楼梦》中元春的判词《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也表达了相同的生命体验。“无常”本是佛家语,指人生一世的即生即灭,变化无常。《长恨歌》之“恨”也就是取“恨无常”之意,这也是“长恨”之因,生生世世的人间之“恨”的存在,所以才能称之“长恨”。
许多人怀疑玄宗与杨妃之间的真情,认为这不过是满足皇帝私欲而设下的借口。但是史书记载中的玄宗、杨妃之真性情,可以推翻这种臆断。《旧唐书》记载玄宗:“性英断多艺,尤知音律,善八分书。义范伟丽,有非常之表。”[12]216所以玄宗一生宠幸之人皆是聪敏机巧、能歌善舞的女性,而非仅仅注重女色。而“玄宗皇后王氏,……梁冀刺史神念之裔孙。帝为临淄王,聘为妃,将清内难,预大计。”可以说,这是一段没有任何志趣之合的家族利益联姻,自然体味不出爱情的味道。而玄宗一生最宠之二人,武惠妃和杨贵妃,其身份来历都皆合儒家尊奉的伦理道德。武惠妃乃武攸止之女,《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三》载:“上欲以武惠妃为皇后,或上言:‘武氏乃不共戴天之仇,岂可以为国母!’”这样一位不共戴天的仇人,玄宗与她却恩爱有加,一共育有三子,死后更是痛惜怀念不已,“二十四年,惠妃薨,帝悼惜久之,后庭数千,无可意者。”[12]2179这时得到了“资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的寿王妃。同样,杨妃去世之后玄宗更是哀念不已。由此可见,玄宗和杨妃二人之间的真挚感情是客观存在的,因为不合礼法,我们就抨击玄宗的一己私欲;因为位高权尊,我们就怀疑玄宗的真情,这是不符合事实的。如果抛却人情伦理的考虑,玄宗对爱情的执着是可以肯定的。正是玄宗这种对情的执着,同时又对理的背离,而且因为杨妃的专宠酿成了历史上不可逆转的安史之乱,文学史上才演绎出了对李、杨二人无穷无尽的论争。
白居易《长恨歌》就是这种论争下应时代而生的产物,但是诗人以自己浪漫主义的手法将李、杨二人生离死别的爱情描绘得淋漓尽致。白居易在诗中通过唐明皇痛失爱妃后的心境描写,通过特殊意象的表达,通过一些话语的总结性评论,无处不凸显出《长恨歌》的感伤情调。全诗60句,其中有45句都是在写悲景、悲境与悲情。“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一系列物象的组合,不再只是诗歌的韵致,而是有了婉约词的意味,正如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亦如苏轼《江城子》里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再联系白居易写作《长恨歌》的背景,陈鸿在《长恨歌传》中有: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邪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由此可见,《长恨歌》作于文人间的一次诗酒之兴。从他们在酒席上谈论玄宗与杨妃逸事来看,虽然离杨妃之死已时隔半个世纪,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杨妃故事在不同阶层文人之间的传播热度。白居易写《长恨歌》的目的也是希望用其“深于诗,多于情”的妙笔,将李、杨这一“希代之事”永远流传下去。而且诗歌中对杨妃出身的净化处理,对玄宗生前与杨妃之恩爱、杨妃逝去之后之哀思,以及招魂相见后惜别的描绘,都体现了作者在写作中总是在不断向情归依。最终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作结,这不仅是对李、杨二人真情的感伤,也是对所有真情难守的感伤。综观《长恨歌》全诗,很难看出有讽喻的意向。无论从作者写作诗歌时的周边氛围,还是诗歌中所要表达的感情,无处不在昭示着作者对真情的哀婉。
而且白居易非常聪敏,29岁即中进士,他深谙于对自己诗歌的定位。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认为作诗的目的就是为了补察时政,“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所以白居易写《胡旋女》的目的是为了“戒近习也”,所以有:“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白居易写《李夫人》的目的是为了“鉴嬖惑也”,所以有“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那么,白居易对《长恨歌》的定位是什么呢?作者也是很明白的,就是为了传“希代之事”。从广大读者的接受心理考虑,如果将李、杨之情写成借古鉴今、劝惩讽喻的教条诗,会有几人能够读下去、听进去?所以不管是从读者的好奇心出发,还是为了诗歌能够载着李杨情事源远流长考虑,写情总不失为最佳选择,而且写出生离死别、痛彻心扉、哀婉跌宕的感伤爱情自然是不可缺少的。
白居易用诗歌的形式表达了李、杨二人具有的人类共有的俗世的感伤爱情,这自然能够引起读者听众的共鸣,也为李、杨情事永远流传下去铺平了道路。后来,事实证明了白居易对《长恨歌》的定位是正确的。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有这样的记载:“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娉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秦中吟》、《长恨歌》主耳。’”[13]可见《长恨歌》在当时流传之盛况。
白居易为什么将《长恨歌》归入“感伤类”诗歌的理由已经很明确。但是《长恨歌》作为一首感伤类诗歌,它的着力点不仅是传播了明皇和杨妃二人的千古情事,也不仅是流露出对美好真挚爱情的极大感伤。从更深层次上而言,则是一种对人生孤独感的体悟,暗含了人类的生命终极孤独体验。
白居易在《李夫人》中写道:“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至今皆若斯。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杨妃。纵使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常在无销期。”由此可见,并不独有明皇无奈地看见杨妃惨死马嵬坡而伤心,即使是盛姬和李夫人这样顺应自然规律而逝世,作为爱人的穆王和汉武帝也是伤心依然。这就揭示出一种人类更深层的命运悲剧。无论是在生老病死还是在国家动乱面前,天下都没有不散之宴席,人间的儿女情浓最终的命运必将是离情。
而《长恨歌》中最震撼人心的应该是诗中对明皇逃亡归来之后的景物和心境描写。“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明皇归来之后,脑海中遗留下来的对宫廷生活的美好记忆已经被现实的物是人非所彻底粉碎。在此情此景面前,诗人没有用语言描述明皇内心的伤痛,而是通过一系列物象的组合渲染了明皇心境的悲凉,而最终着落于一点则是一个“孤”字。在那已经满目荒凉的宫廷院内,周围熟悉的面孔已经变得陌生,往日宫廷里的笙歌燕舞也已成为遥远的梦,唯此孤寂的夜晚里只听见钟鼓打更的声响。伴一盏孤灯,想着逝去的岁月和逝去的灵魂,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这样孤独地过着。这就是白居易笔下明皇回宫后的生活和心境写照。纵览历代众多关涉李隆基和杨妃题材的诗歌,无论是写情还是讽喻,能够如此深刻细致地写出明皇心境的作品却很难见到。而历代关注《长恨歌》的文人也很少言尽其妙处,但确实是这部分感染着一代代作家。例如元代白朴的《唐明皇秋叶梧桐雨》杂剧,剧中对于物境的渲染必然是来源于此。而元代王恽的散曲《乐府合欢曲》(自注:读《开元遗事》去取唐人诗而为之。)最后总结曰:“音信沉,泪沾襟,秋雨铃声阁道深。人到愁来无会处,不关情处也伤心!”王恽在明皇身上体会到的已经不是李杨二人爱情的伤逝,而是人类普遍意义上的愁思错结的伤心。这就是白居易《长恨歌》中对明皇孤独体验的铺陈渲染给后来文人造成的艺术审美效应。
至于白居易在友人诗酒唱和的谈笑背景之下为何能够写出如此孤独悲凉的意境,这与白居易作为一位“深于诗,多于情”的诗人气质有关。左志南在《浓郁伤情与委顺从容——论白居易的感伤情怀与其“中隐”思想形成的内在关系》一文中做了较为详细的阐释。文中认为白居易生活于动乱不定的中唐时期,少年即遭遇国家动乱而背井离乡,青年时期则经历了生活的艰辛和爱情的失败,中年却又遭贬,饱尝了人生的苦涩,所以白居易的一生写下了不少“感伤类”诗歌[14]。正是这种生活阅历的积淀,才使白居易在看待明皇与杨妃故事上不同于其他诗人,所以白居易能从李、杨二人身上体悟到人类普遍存在的命运悲剧,所以才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也正是白居易身处的社会和时代背景,让诗人有了更多机会体悟生活的真谛,因而才能用杰出的笔墨描绘出明皇的孤独,揭示出人类共同拥有的孤独体验,并且影响着后来许多作家在同题材作品创作时的意境和情感取舍。
[1] 陈文忠.《长恨歌》接受史研究——兼论古代叙述诗批评的形成发展[J].文学遗产,1998(4).
[2] 张中宇.新时期长恨歌主题研究评述[J].南京工业大学学报,2003(3).
[3] 张中宇.长恨歌主题研究综论[J].文学遗产,2005 (3).
[4] 张中宇.白居易《长恨歌》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 胡可先,等.白居易〈长恨歌〉爱情主题考论[J].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70-71.
[6] 周煦良.《长恨歌》的恨在哪里[J].晋阳学刊,1981 (6).
[7] 李宗为.论杨贵妃的传说以及《长恨歌》之恨——与周煦良、俞平伯二位先生商榷[J].晋阳学刊,1982(2).
[8] 《长恨歌》,何恨?[J].书屋,2004(12).
[9] 韩府.此恨非彼恨——也说《长恨歌》之“恨”[J].阅读与写作,2007(4).
[10] 张文初.说《长恨歌》的“恨”[J].中国韵文学刊,2004年(3)
[11]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新乐府之“李夫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62-264.
[12] (后晋)刘煦等撰.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3] 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2793.
[14] 左志南.浓郁伤情与委顺从容——论白居易的感伤情怀与其“中隐”思想形成的内在关系[J].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7(1):34.
Sentimental Theme of“Everlasting Regret”
TU Xiao-li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The theme of“Everlasting Regret”has been categorized as being allegorical,loving,of hidden things,sentimental,of multi-themes and non-themes.Bai Ju-yi had included the“Everlasting Regret”under the heading of“being sentimental”in his self-compiled collection of poem s,w hich is the original theme to be exp lored.The researchers should fully respect author’s intention in exp loring its theme. Based on the sp reading and the readers’accep tance of the sto ry of Yang Yu-huan,the highest-ranking imperial concubine,and by recalling the theme study of“Everlasting Regret”and comparing the“Everlasting Regret”w ith“M rs.Li”,another poem by Bai Ju-yi,the p resent paper interp rets the word“hate”and the sentimental theme of“Everlasting Regret”from Bai Ju-yi’s life experiences.
“Everlasting Regret”;hate;sentimental theme;lonely experience
I206.09
A
1009-105X(2010)02-0121-05
2010-04-08
涂小丽(1982-),女,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