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人生批评 社会转型 文化 诗歌
摘 要:“诗歌是人生批评”是马修·阿诺德诗学理想的重要体现,也是文艺批评的重要出发点。本文通过对《多佛海滩》的解读,指出该诗在艺术表现、哲理抒情及社会批评等诸多方面成为作者诗学观念的重要代表。本文认为诗歌转达了作者对于当时社会的信仰崩溃和世事剧变的忧思,并进一步表现借助诗歌对民众进行劝谕和训导,并能实现“诗歌是人生批评”的宏大理想。
马修·阿诺德(1822-1888)是维多利亚时期最有影响的诗人、文学和社会批评家。其诗作不多,主要有《迷路的狂欢者》(1849)、《诗歌第二集》(1855)和《新诗集》(1867)。然而阿诺德以其艺术技巧和人生洞察闻名遐迩,并被认为“比其他维多利亚诗人在观念和气质上更具现代性”①。这种现代性某种程度上是在于“他的诗作比任何一位伟大诗人都更明确地反映了当时信仰的崩溃”,以及他对信仰崩溃的忧思②。他的诗歌融合了对信仰和人生的关注,这也正是他的诗学原则的体现,因为阿诺德认为诗歌应该具有思想性、批判性、道德性和严肃性。《多佛海滩》(Dover Beach)正是这样的一首诗歌,作品形式典雅,情感真挚,融抒情和哲理于一体,表达了诗人对于信仰崩溃和世事剧变的忧思,抒发其悲观无奈的情怀。本文拟以文本细读为基础,分析《多佛海滩》的艺术表现,并进一步评析其“诗歌是人生批评”的诗学观点。
一
《多佛海滩》貌似自由诗,似乎缺少严整的格律和统一的韵律,但是细究之下可以发现诗歌以五音步抑扬格为主,加以变化;同时强调押韵,且押韵方式复杂巧妙。诗歌共4节,以第1节为例,分析其形式特点。第1节共14行,其中1、3,2、6,4、8、11,5、7,10、13,12、14各行分别押韵,音乐感强;诗行以五音步为主,辅以三音步等变化。首节共有14行,这“暗示了第一节除了首行(三音步)以外,整体上基本达到十四行诗的形式”,甚至这首诗在整体上就是“一系列不完整的十四行诗”构成③。诗中各行虽以五音步抑扬格为主,但依然富于变化,诗行的长短不一暗示了诗人的思绪的波动以及海洋的潮起潮落,因此有学者指出第1节的后半部分“模仿了海潮的运动”④。整首诗歌节奏富于变化,跌宕起伏,创作出优美的旋律,令人回味无穷;诗行长短之变化与波涛起伏、潮水涨落以及诗人躁动之情绪相呼应,同时其中静谧的大海、大海的明月、明月下的峭壁等意象交织出无限的想象空间,达到形意结合,极富感染力。
该诗不仅表现形式极其丰富,修辞手段也变化多样。就修辞而言,诗歌以暗喻的形式将大海这一意象贯穿于整首诗歌之中。诗歌一开始就为读者徐徐展开一副静谧的画卷:潮满海平、明月共生;远可以观法国之海岸,近可以赏英伦之峭壁。其中calm、fair、tranquil、sweet等词汇奠定了宁静优雅的曲调。然而夹杂其间的是一种不安的情绪,开篇四句中的“is”的重复旨在白描静谧的海滩夜景,但至“煜煜的清光消失”{5}(the light gleams and is gone),则感到心绪的波动。诗行强调了光亮/光明(light)已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漆黑一片。光明的消失在一定程度上暗示宗教和上帝的在现实生活中的隐退,因为在基督教中上帝总是与光明联系在一起,同时光明的消失也暗示了信心的丧失。置身于黑暗之中,没有人能分清辨别自我及他人的位置,也不能确定光明何时能够重现。于是乎至诗歌最后一段,整个世界变得“没有欢乐、没有恋爱和光明/没有肯定、没有和平、也无从解除苦痛/人生世上犹如置身于黑暗旷野”。
诗人触景生情,黯然神伤,但是让他触景神伤的不仅仅是某一具体的景观,而是“一种思想”,一种基于“人类苦难”悲天悯人的意识。作者由索福克勒斯的哀叹想到了当时社会的种种弊端和文人的不适。这种哀叹至第3节到达一定的极至,“信仰的海洋”已经退潮,整个世界变成了“赤裸的卵石沙滩”。此处,“信仰的海洋”不仅呼应了第1节,而且点明了全诗的主旨。海洋在此成为一个巨大的暗喻,暗示自中世纪起人们就笃信不疑的宗教信仰,而这种信仰现如今却因为工业革命、达尔文主义、大英帝国的扩张等陷入一种危机之中。换言之,曾经满潮的“犹如闪光的腰带”缠绕在人们生活之中的“信仰的海洋”现在已经退潮,只剩下“赤裸的卵石沙滩”。这种潮起潮落的变化转达了诗人对信仰崩溃的一种失落和绝望的情绪。诗歌最后一节批判了信仰的缺失。由于信仰之光的消失,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而且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是争斗”,“如同愚昧的军队黑夜交兵”。王佐良指出“此处战争可能指1848年的革命”⑥。此处的战争表明在世界上如果没有信仰的支持和普遍的秩序,尽管物质富裕,精神不免空虚,人们也就生活在黑暗和愚昧之中。
二
《多佛海滩》融写景、抒情和哲思于一体,被认为是深刻反映维多利亚时期英国信仰危机的优秀诗作之一,也是其“诗歌是人生批评”的诗学观点的绝妙范例。马修·阿诺德认为诗歌要具有道德性和严肃性,即诗歌要为读者提供人生的理解和评价,要反映生活的秩序和规则,要“能将观念有力而美丽地应用到生活中,应用到怎样生活这一问题上”。对阿诺德而言,“怎样生活”不仅仅是一个物质层面的生活问题,更是精神层面的道德问题,因为他认为就诗歌而言,“违反道德观念的诗,就是违反生活的诗;对道德漠不关心的诗,就是对生活漠不关心的诗”⑦。显然,在此处,道德已经不再是一个伦理学的范畴,而是整个生活本身,是对整个人类生活经验的把握。由此,阿诺德提出诗人“应该理解人生和世界,然后在诗中处理它们。现代的人生与世界十分复杂,一位现代诗人的创作如果要具有很大价值的话,其中就必包含一番巨大的批评功夫”⑧。因此,诗歌不仅要具有思想性,更要具有批评性。只有将这种批评性有力而高尚地运用到生活中,才能达到“诗歌是人生批评”的目的。同时,诗歌还应该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结合,人生批评亦必须和诗歌的真(poetic truth)和诗歌的美(poetic beauty)结合起来,这是因为诗歌的主旨在于“主张美、主张人性在一切方面均应臻至完善”⑨。《多佛海滩》虽是其早期作品,但是无疑已经体现了作者的诗学主张。诗中节奏的变化、韵脚的安排和意象的处理都表现了在形式上所呈现的诗歌的美,而诗歌中对于信仰缺失的批判和反思,对于古希腊和中世纪宗教的尊崇和留念则正是诗歌要具有对人生批评功能的体现。
这种人生批评在维多利亚时期具有重要意义。那一时期的英国社会处于一个工业文明和宗教改革的转型时期。就宗教而言,当时的英国国教被“牛津运动”和“宽容教会”在关于宗教信条与实践的争论中弄得支离破碎,更为致命的是自然科学的演进,尤其是地理大发现而促成的地质学的研究和达尔文主义影响的扩大,都加快了宗教机构的解体和民众对宗教信仰的怀疑及其进一步的崩溃。整个社会陷入令人文知识分子感到极其困惑的“复杂性”(multitudinousness)之中。针对这样的“复杂性”,阿诺德等人认为诗歌可以承载起劝谕和训导以中产阶级为主题的英国民众,因为在整体上“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歌是一种中产阶级的话语方式”⑩。虽然阿诺德的诗歌表达的并不是一种确信的真理,而是“一种哀伤的怀疑”,但他却竭力而为,对维多利亚时期的社会生活进行批评。{11}这也就为什么长期以来阿诺德一直被认为是“一位使徒作家”,并“针对当时社会的种种问题对读者进行劝谕和训导”的原因了。{12}
三
那么,马修·阿诺德又是如何实施他的“劝谕和训导”呢?简言之,以文化/诗歌替代日渐崩溃的宗教来重新培育刺激民众对精神性的追求。在阿诺德看来,当时社会中弥漫的非利士人(Philistine)和消费文化的生活方式使人精神沉沦,信仰崩溃。“非利士人”是阿诺德用来指英国中产阶级的一个词汇,暗讽他们情趣狭隘,对人文思想和启蒙教育等不感兴趣,只顾追求物质利益,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拥有实际的好处就足够了,以补偿没有或放弃思想和理性的缺憾”的那些人。这些人因缺少追求“理性”和寻求“神的旨意”的动力而变得日渐市侩起来。对此阿诺德忧心忡忡,他写道:“我看到一股比美国市侩风气更甚的浪潮,已在汹涌而来,企图在道德、智性和社会各个方面淹没我们。”{13}在这种市侩风气中也夹杂着汹涌的消费浪潮,几乎使人无处可逃。在《拉格比的小教堂》中,诗人尖锐的批评道:“世间的凡夫俗子/在遵循什么样的生活轨迹?/到处有人随波逐流/到处见人吃喝不休/琐碎的唠叨,莫名的恩怨/无尽的聚会,无度的挥霍”。这表明当时的消费已经不再是富人的行为,而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和风气。这正是社会剧变时期人们精神颓废、信仰缺失、无所事事也无所适从的写照。就此特里林评论道:“加尔文主义的教条连带着价值观的逆转——正是这一现象让阿诺德日益不安”{14}。特里林不仅指出在阿诺德时代消费文化大行其道的现象,也点明消费主义盛行的原因,即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价值观的变化。
阿诺德日益不安的原因不仅仅在于社会剧变和迅速转型,深层次的原因在于由于社会剧变和转型对民众价值观的影响。当时以宗教信仰为代表的旧的价值观业已崩溃,新的尚未形成。人们“徘徊在两个世界之中,一个已经死亡/另一个无力诞生”。面对新旧世界和价值观的断裂,阿诺德认为只有文化建设才能衔接新旧世界的裂痕,并希望自己的“文化理论能够跨越旧世界和新世界的鸿沟,并将两者连接起来,也就是保存过去的精神遗产,并用以统一振兴现代世界”{15}。由此可见,文化之于阿诺德的重要意义。文化不仅“探要究完美、追寻和谐的完美、普遍的完美”,而且要“为人类担负着重要的职责;在现代社会中,这种职责有其特殊的重要性”{16}。因为现代社会的现代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机器文明,而且这种趋势还愈演愈烈,并造成对机器文明的信仰,但是人类必须意识到“对机械工具的信仰乃是纠缠我们的一大危险”{17}。这种危险在于人们对工具理性的膜拜和对机器文明的信仰,人们也因此丧失追求精神生活的兴趣和动力。摆脱这种危险的方式就是借助于文化的精神力量来帮助人们摆脱现代社会的种种困境。人们对于宗教已经产生了怀疑,信仰危机已经出现,然而人们若能注重文化的功能,强调文化在社会转型时期的作用,则在某种程度上对文化的追求可以替代宗教信仰。阿诺德指出“宗教是表达人类最深刻经验的声音,它批准且赞许文化的崇高目标,即让我们致力于弄清什么叫做完美,并使普天下皆完美……文化所构想的完美不只是拥有,只原地踏步,而是不断成长,不断转化,而这一点也同宗教不谋而合”,而且文化心目中的完美是全体人类的完美,它不可能独善其身,也就是说如同宗教一样“个人必须携带他人共同走向完美”{18}。可见,宗教和文化有着相通之处,文化和宗教为人类规定了相同的任务,即共同走向完美。
正是这种相同之处可以使文化替代宗教,承担重塑人类精神的重任。具体而言,精神的重塑可以通过诗歌完成。这不仅是因为“文化和诗歌气质相同,遵守统一律令……诗歌主张美,主张人性在一切方面均应臻至完善,这是诗歌的主旨;宗教的主旨是克服人身上的种种显而易见的动物性的缺陷,使人性达到道德的完美。”{19}可见,诗歌、文化和宗教在追求完美的人性和完善的道德方面是一致的,而完美的人性和完善的道德正是维多利亚时期人们在精神层面上所匮乏的东西。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阿诺德强调诗歌不仅具有思想性和批判性,还要具有道德性和严肃性,因为这样得诗歌体现其在社会生活中的“劝谕和训导”的功能,并能实现“诗歌是人生批评”的宏大理想。
综上所述,《多佛海滩》在艺术表现和哲理抒情两个方面都堪称马修·阿诺德诗学理想的绝佳体现,在题材和内容上呈现了真实和严肃的优美特征。同时整首诗歌反映了诗人对于英国社会的批判和反思,变现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信奉传统文明的知识分子对于信仰的哀叹和世事的忧思,转达了淡淡的悲观无奈的情绪。以当时的英国社会为鉴,当下的中国正处于转型时期,我们对机器文明的信仰,对财富的追逐,对现代性的企慕无不隐约地带有阿诺德所批评的那个时代的色彩。正因如此,重读《多佛海滩》不仅意味着对阿诺德诗学理解的一次深情回眸,也意味着对当下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所出现问题的一次检视。这样一来,解读《多佛海滩》不仅具有文艺上的理论意义,而且更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作者简介:浦立昕,淮阴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①王守仁、方杰:《英国文学简史》,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页。
②乔治·桑普森:《简明剑桥英国文学史》,刘玉麟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134页。
③David G. Riede.Allegories of Ones Own Mind: Melancholy in Victorian Poetry. 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5, 196-97.
④Roy Thomas. How to Read a Poem?. London: University of London Press Ltd., 1961, 102.
⑤本文引用马修·阿诺德的诗作未作说明均见《诺顿英国文集》第七版第二卷第二分册。译文参照吕千飞等译文,略有改动。
⑥王佐良:《英国诗史》,南京:译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377页。
⑦⑧Lionel Trilling. The Portable Matthew Arnold,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1963, 343-44、238.
⑨{16}{17}{18}{19}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韩敏中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16页、第11页、第12页、第10页-第11页、第16页。
⑩{11}David G. Riede. The Victorian Era, in Carl Woodring & James Shapiro ed.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British Poetry,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4, 426、445.
{12}George P. Landow. Elegant Jeremiahs: The Sage from Carlyle to Mailer.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6, p3.
{13}G. W. E. Russell (ed). Letters of Matthew Arnold, Vol. I. London: Macmillan, 1985, 4.
{14}Lionel Trilling. Matthew Arnold.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Inc., 1939, 228.
{15}Joseph Carroll. The Cultural Theory of Matthew Arnold.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2, pxvii.
(责任编辑:范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