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 进
庞进著名龙凤文化研究专家、作家。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龙文化当代十杰首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著有《龙的习俗》(大陆版、台湾版)《创造论》《八千年中国龙文化》《呼风唤雨八千年——中国龙文化探秘》及散文随笔集《兵马俑狂想》《慧雨潇然》《灵树婆婆》等20余种。
1999年的3月1日是农历已卯兔年的正月十四,这天下午,住在栎阳的父母亲接到了泾阳打泉的电话。这是一个报丧的电话:彭家二姐去世了。这个消息,使父母亲陷入了悲痛和怀念之中。彭家二姐和母亲的感情非同一般:她大母亲十岁,叫外婆为四妗子,是母亲的姑表姐。母亲小的时候,曾被这位表姐抱看过。后来,二姐的乳腺脓肿被初做医生的父亲治好,二姐就担当起红娘的角色,积极地玉成她的表妹和年轻医生的婚事。之后的岁月里,母亲每次回娘家,都要到村西头去看望二姐,姐妹俩拉着手,总有说不完的贴己话。
如今,七十九岁的二姐作古了,不通知就不说了,通知到了,重感情的母亲是不可能不去的。于是,母亲就和父亲商量,决定过了十五,十六早饭一吃,即去吊丧。第二天家里来了几个客人,母亲不免又忙活了一天。晚上,关了大门,还未收拾完毕,便发现不知谁从门底下塞进来一封信,打开一看,是那种叫做“金锁链”的东西,言必须将此信抄写或复印二十份,在一天之内寄出去,否则就会怎样怎样。按说对这类玩意儿完全可以撇到一边,不予理睬,可母亲是一个信神的人,平时就敬佛忌口,对神神秘秘的事情,如抽签算卦之类,也一直心存虔敬。现在遇到这样的事情,能不重视吗?于是、找出复写纸,一次三四份,复写一遍又一遍,然后一份一份地装入信封……忙活到快十二点才睡觉。
第二天早早起来,洒扫庭除,烧水做饭,招呼着父亲和汛婴吃喝毕,母亲即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她的泾阳之行。车是姐夫的,昨天在电话里就讲好了,上午从临潼开回。母亲从九点多开始等,把包包提到门边,到门口望了一回又一回,等到中午,卓没有回来。于是忙活中午饭,匆忙地吃罢洗刷罢,又到门口望了一回又一回,直到下午四点半快五点的时候,车才在望眼欲穿中归来。而母亲,已等得焦急不安了。于是提上包包就上车,汛婴随着,出栎阳街,向西飞驰而去。事后姐夫对他回来晚追悔不及,说当时的心思是,回来晚些,母亲就有可能不去了,但到家后,见母亲把包包都提到门口了,是急得要去的样子。早知如此的话,早点把车开回来,缓缓地出发,母亲心里不吃紧,或许不会发病。
六点半左右,母亲一行到达樊尧。在舅家门道里坐了大约十几分钟,一杯水未喝完,母亲就要去东头路口买花圈,说得抓紧时间,晚上还要赶回栎阳——父亲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于是,由大表哥和表弟媳转英陪着,走到东头,买了花圈和香、表等,再折回来向西。西头彭家茏翠在失去亲人的悲伤气氛中,纸花簇簇,哀乐声声。母亲未到门口,就哭出声来;及进院子,望着肃穆的灵堂和二姐的遗像,母亲更是悲情难持。她按照乡间的讲究,去给二姐磕头。也就在头低下去的那一刻,升高的血压,使早已脆弱的脑血管骤然破裂,剧烈的疼痛使母亲“唉呀”了一声,双手挖头,轰然栽倒在二姐的灵堂前……其时大约在傍晚七点半左右。
在场的亲戚乡邻一时慌了手脚,他们把母亲抬到旁边的沙发上,叫姑叫姨叫婆地乱成一团。隆学、姐夫、汛嬰等闻讯赶到,隆学和泾阳县医院的人熟,立即打了电话。大约八点左右,县医院的邢大夫赶到。经验丰富的邢大夫摸了摸母亲的脉搏,看了看眼眸,说情况不好,赶快朝县医院送。于是,十几个人搭手,抬着母亲上车,在车上依然抬着。路顺,十几分钟后就到了县医院,做CT,抢救,入住院部……
那天晚饭后,我去见一个朋友,十点半左右回到家中,女儿告诉了我不幸的消息,于是赶忙找单位领导要车。十一点左右出发,十二点多到达泾阳县医院。女儿随车前往,也许有了预感,孩子双泪长流,哭了一路。当看到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滴着吊针,面容苦痛,口中浸血(发病时咬破舌头所致),不能睁眼,更不能说话的母亲。我心如刀绞,不禁泪如泉涌!大夫告诉我母亲的病情,说出血部位不好,靠近脑干,出血量也比较大……弟、妹已先到,一会儿,姐姐也到了。去接姐姐的途中,姐夫已找熟人,将母亲的CT片让西京医院的教授看了,问能不能做手术,教授摇头,说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即使成功,也多半会成为植物人,而且,如果转院到西安,路途颠簸,随时都有危险。看来,只能采用保守疗法,就地抢救了。我问大夫,保守疗法,有没有醒过来的病例,大夫说少,但有,比例和做手术的成功率差不多。于是,心存一线希望:但愿有奇迹出现,母亲能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3月4日早上八点,院方将一份《病危通知单》送到我们的手中,上面写着:以“突然意识不清数小时”之主诉入院。查体患者呈深昏迷状态,小便失禁,伸舌不能,肱二三头肌腱反射及膝反射减弱,双侧巴氏征阳性。经积极脱水、降颅压治疗后,仍频繁呕吐,病情危重……。薄薄一张紙片,似有千万斤重。可怜的母亲,你怎么会得这种病啊?!表兄、表姐、表弟、表妹们全到了,大家轮流着看护母亲。到了下午,父亲也被接来了,也许是做了一辈子医生的缘故,文亲的神情还算镇静。他来到病床前,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又摸了模脉搏,看了看瞳孔,自我宽慰地说:“不咋,治一下就好了。”又扭头向我,说:“要不,扎一下针?”见我摇头,父亲也就罢了。
将父亲进出病房后,我和隆学谈起了安葬的事。临潼是火葬区,母亲是退休干部,按规定是要火化的。但母亲此前曾说过她将来不希望火葬的话,而泾阳呢,目前还是土葬区。如今,母亲病例在泾阳,这便为满足母亲的愿望提供了可能。虽说有出门女不葬娘家地的讲究,也不能顾及了,我让隆学回去和村干部商量一下,如果人家不同意。就另做打算。隆学说,姑在村子里声望高,估计问题不大。——果然问题不大,第二天早上,隆学就带来了村干部同意、言得适当地收点费的话。于是,父亲和表兄弟们到樊尧村的公墓园去踏看,最后选中了紧靠着外婆坟的一块空处,开始请人打墓。
3月5日早晨,我回了一道西安,没有停留,取钱,请假,将母亲的CT片交给医学院的一位亲友,让他找有关专家再看一下——心中还存着做手术的念头,即返泾阳。途中经回民坊上,我买了一斤母亲平时喜欢吃的清真点心。我把点心带到母亲的病床前,姐姐说:“妈,进给你把点心买回来了。”这当然只能是一种仪式了。姐姐告诉我,一上午,母亲呕吐了两次,危险得很。下午,在一位表兄的带领下,我们去了一趟位于泾阳县城内的太壶寺,寺里有若干座佛像,我们齐齐地烧香、叩拜、上布施,虔诚地祈求神灵,保佑母亲能否极泰泉、化险为夷。回到医院后,我和医学院的亲友通了电话,说法和西京医
院教授说的一样。
晚上,我们兄弟姐妹四人陪护在母亲身边。九点多的时候,母亲曾出现好转的征象,嘴唇嚅动,面容似乎也好了些。姐姐俯身,轻轻地喂了母亲两小勺矿泉水,母亲还都嚅嗫着喝了下去。姐姐说:妈呀,你一定能梃过来,对吧?……这时候,我们分明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母亲的紧闭的眼角流了出来。见母亲有了知觉,我们都高兴,心想这该是好的兆头吧?或许母亲能抗过病魔,几天后就能睁开眼睛,和我们说话呢。隆弟当即拿起手机,将情况报告给樊尧的舅母和表兄弟们。
不料十一点刚过,母亲的病情就紧张起来,呼吸急促,呕吐不止。赶快将医生护士叫来,加药,吸痰,肌肉注射降压剂……我用眼神询问医生,医生脸色凝重,叹气说不好,很不好。这时候,姐姐打开一个大些的包,检查母亲的老衣。布料足以前扯的,但没有做,母亲发病后,妹妹找裁缝,今日下午才赶做出来。姐姐数了数,上下一共七件,却忽然发现还没有鞋袜。于是,让一位亲戚陪着妹妹赶快去买。妹妹她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寿衣店,人家已经入睡了。将人叫起,说明情况,还好,钱从门缝递进去,鞋袜从门缝递出来。
妹妹回到病床前的时候,抢救还在继续着。隔几分钟吸一次痰,每吸一次,母亲就难过一次……得知老人到了最后的关头。家在樊尧和县城附近的亲戚们,能来的都赶来了。已是3月6日凌晨,窗外,夜空如墨,无星无月,寒风凛冽。三时许,我们围在了母亲的身边,姐姐俯身在南,我抱着母亲的头在北,眼看着母亲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紧迫,最后,三时三十六分,母亲长长地喘出一口气,好像把一切都放下似的,头猛然向后一沉。重重地倒在了我的怀里。其时,我和姐姐都不约而同地大声喊道:“妈,你走好啊,我们一定把我爸照顾好!……
母亲走了,世间最亲最亲的一个人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母亲了,我成了没妈的孩子了!强烈的悲怆占据了大脑的全部空间。我头重脚沉,竞有些木木然了。听到了雄鸡的叫声,天麻麻乎乎有了亮色。天亮后,是要把母亲的遗体抬出病房的,抬到哪里去呢?一位亲友建议在樊尧村,搭一个灵棚,大表哥说可以把灵棚搭在他家门口,正斟酌着,隆学来了,说医院太平间有一个亮间,管太平间的范师和咱们还有点亲戚关系,按辈分该叫其大哥。我随即去看,还好,可以放,也见了那位年近花甲的范师大哥。于是,大家搭手,将身着老衣、盖着被子的母亲抬到太平间,放在一张床上。
天亮后,姐夫开着车,我们去云阳镇为母亲买棺材。车出县城的时候,丝丝细雨,从阴沉沉的天幕上滴落下来。湿了房屋,湿了田野,湿了路面。棺材铺在镇西头,屋子里一溜摆了三口,一口柏木,一口松木,一口桐木。我和姐夫选中了柏木,开价两千六,还到两千,买了。又按当地讲究,到街东头买了红被面和鞭炮。红被面搭在棺材背上,炮声响起,众人抬棺出门,上车前将红被面取下,留给棺材铺的主人。十一点左右,棺材拉到太平间,在范大哥的帮助指点下,为母亲收殓。当我抬着母亲白发苍苍的头颅,轻轻地将老人放入棺申的时候,心中的酸楚,真是难以形容。
午后,姐、姐夫,弟、弟媳,妹、妹夫等返回栎阳,通知亲友,布置灵堂,安排吊唁事宜,我留下来,为母亲守灵。成学表弟陪我上街,买了一个花圈,写了一个大大的“奠”字,贴在花圈正中,又写了“慈母安息”和“不孝儿庞进泣血叩首”,贴在两边。有赖于范师欠哥的帮助,拉起一个帐子,摆开一个桌子,置花圈于其上,点燃香、烛,一个肃穆、简朴的灵堂就起来了。泾阳的亲戚陆续来吊唁,忠学大表兄拿来了小放音机,“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清水一样荡漾开来……母亲是信佛的。那一半,她和舅母到西安,我带她们去了一趟市内的卧龙寺,正赶上信众们“转经”,母亲和舅母就随在长队之后,双手合掌,口中诵念,转了一圈又一圈……由此回想母亲的一生,不禁潸然。入夜,冷风嗖嗖,寒气逼人,多亏范大哥,拿来了他的毛毛大衣……表兄弟们不畏寒冷,陪同到天明……
栎阳这边的灵堂设在北头医院那间旧屋里。医院没有单元楼,父母工作了一辈子,到头来也就这间大约二十平米的宿舍,人亡后还将被收回。院方发了讣告,屋门上贴了对联:“爱院敬业堪勤谨鞠躬尽瘁四乡群众赞楷模,赡老托嬰赖操持呕心沥血几代儿孙称典范”。母亲去世的消息迅速在栎阳传开,开始人们很惊诧,有点不相信:那么好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当消息被证实后,便纷纷去医院吊唁,不长时间,院子里就摆满了花圈,帐子挂了一长溜。政协栎阳联络组的帐子挂在二楼的护栏上,中间是醒目的四个大字:“千古流芳”,上款为“沉痛悼念栎阳医院创始人、老院长庞济民夫人,为人民的卫生事业热诚勤恳奉献一生的助产医士姚秀民女士”。同事们未了,亲友们来了,街坊乡邻们来了,有关单位派代表来了。不少人哭倒在地,拉不起来……
3月8日一大早,装饰着长黑纱的灵车,缓缓开出栎阳,人们倚街相送,不少人泪水涟涟,议论说:不简单啊,和了一镇的人。没有功德,哪有这样的场面!八点半左右,临潼和泾阳的亲友在泾阳县医院太平间前汇集,九点整,开始起灵,为了不影响住院病人,没有放炮,但按乡俗,由我摔了紙盆。出城后,灵车随在乐队车之后,沿公路一边缓缓北行,奏乐、放炮、撒纸钱。距樊尧村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大家下了车,亲友们排成一列,将一百多个花圈和纸札(用紙扎成的各种动物)举起来,迤逦一里多路。进入坟地,乐声益发苍凉凄婉,抬棺,落葬,卷土,烧紙,磕头,缟素如雪,烟气干云,哭声震天……手捧母亲的遗像,身处肃穆、朴素、悲伤,却也是壮观的场面,我的心灵被强烈地震撼着。泪眼模糊之中,我对什么是平凡,什么是伟大,有了新的体会。的确,母亲是平凡的,像许许多多的母亲。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没有烁眼耀目的先环,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但母亲是伟大的,伟大在她长年累月、日复一日、热情、耐烦、细致地把溫馨的爱意、宽厚的善心、无尽的怜念都给予了别人。这样的给予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比如,我这个所谓的作家、学者、高级知识分子,就做不到。所以,眼前的一切,就不仅仅是悼念了,还是肯定、昭彰、回报和证验呢。
母亲走了,就这样走了。我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吃不到母亲烙的饼、蒸的懊、擀的面、炒的菜了——母亲做的饭菜有特殊的香味,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吃不到的啊。有人说,母亲病得快,走得快,没有给儿女添麻烦,自己也少受了罪。话虽是这么说,但对未尽孝的儿女们而言,留下的遗憾和苦痛就是长久的。如今,我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看见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我就想起了我的母亲,心里就泛上一波难受。这本书的这一章,是写的时间最长的一章,也是最后完成的一章,为什么呢,一开笔,就难过,就想到母亲的许许多多,就写不下去……所以我说,世界上有一种锥心的痛,这便是如我这样的,对母亲的怀念。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