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红蜘蛛

2009-12-28 03:05范怀智
延河 2009年11期
关键词:麦秆丝网红蜘蛛

范怀智曾发表小说、散文多篇,陕西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

1

当它注视到周遭并没有令它恐慌的不安时,则慵懒着慢悠悠地爬上了麦秆顶端;麦秆轻轻地摇晃,它恍若攀到了夏日的秋千之上。再次瞅视四周,放眼远眺。田地中除了均匀的麦浪,则什么都没有了,惟独余留了风逗着草与麦叶儿嘻嘻发笑。也没有鸟雀的吵闹啊!细密的阳光轻轻地洒落着,田地中一片明亮、宁寂;还有稠密的虫子们摇着小小的翅膀,不住地飞动,或形单影只、或扭结成团。还要瞅视过四周以后,红蜘蛛便觉得这样的地方就很好了,用不着经行远处了,再说正是因为地头的田坎上有着两棵高高的白杨的缘故,那阳光一如漫天大火的时刻,自会有乱窜的小飞虫要经行它攀身的此处,躲到杨叶的背面去乘凉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它于此处织网,若不能使其饱腹翩翩,也不至于使它日日都为饥饿忧虑;其实也真是这样,远眺。

远眺之后,将放远了的目光收回来;依旧要审视过四周。脊背上有粒金黄色圆点的红蜘蛛终究决定,把网织于它依身的此处,并且还做过一整天地斟酌与勘察。它以为应该将它赖以生存和谋食的网织在与它依身的麦秆相臣得恰到好处的、另两棵高高的麦秆之间;织成三角的形状,还要将网倾斜于麦田之上;这样一来,网的捕捉面就会更大一些,收获也会更丰厚一些。

第二天旭日东升时,这张粘满露珠的网,于三棵高耸的麦秆间织成了。

犹如梦境中的白莲花盛开在万绿丛中。红蜘蛛的天性使它并不愿意卧到它白色丝网的中心。不论是人还是蜘蛛,在谋得生存的同时也必须保护好自己。天敌无时不在它弱小的头顶与左右徘徊。在凤凰有一种名叫橙嘴的乌鸦,于极远处便会探视到网心里红色或黑色的它们,扑噜噜振翅而来又扑噜噜振翅而去时,白色的丝网中心已被捅了个破洞。那原本守住网心的蜘蛛同类便杳无踪影了,或者它们精心构筑的整张网也被这迅急地突如其来给卷走。对巡视于麦田上空的橙嘴乌来说,它只是高空飞行的时候,有力的翅膀暂时收缩一下,朝住它的猎物进行了一次得意而快乐地俯冲,而蜘蛛却已成了它腹内的食物;立上高高枝头,呱呱如婴儿啼哭般欢笑;它们仰起有着橙色嘴巴的高高头颅,并不把偶尔披身上的网丝卸去,那是它用以庆贺胜利的无可非议的象征。这倒好,蜘蛛们也就获得了保存自身的某种策略似的,夜里织好用以谋食的丝网之后,并就近蛛网精心地缠绕其用以隐藏的居所。这窠居所既要使它能随时瞅见蛛网上纤微的动静,又能于烈日和风雨到来时得以栖身。

麦苗起身拔节了,太阳随手撒进麦田里的阳光已有些发烫。远处的河堤上已有光屁股的孩童,大呼小叫着模仿了草丛里的青蛙,扑通扑通扎进了水里。那些花样翻新且古怪的跳水模样,总能惹起他的同伴们咧着大嘴巴子,哈哈地笑。水里毕竟还有些冰凉,一个一个急匆匆潜出水面的小人精们,立在绿绿的浅草上,不免缩住身子捂住裤裆瑟瑟发抖。小龟则在他们不远处的沙土里露出坚硬的甲壳,晒背呢!

时值初夏,说不上酷热,但骄阳中已带了火。至于风雨,说来就来,一朵乌云没能从北边——凤凰山头上及时退去,正好被一股闲散的风给撵着来到了田地上空;虽则蓝天和太阳还十分烁眼,可雨却噼噼啪啪打湿了一大片麦子。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因此,红蜘蛛筑一所坚固的巢窠显然是极有必要的。正如红蜘蛛精心筹措和设想的那样,一夜劳碌,红蜘蛛绵软的丝巢就筑到一棵麦秆与三片叶子交错覆罩的地方。一方面是为了防备叶片上下颠浮地摇摇晃晃;另一方面又依赖了三片叶子的阴凉,谨防它的丝巢被夏日的阳光刺着。似乎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可红蜘蛛没能想到,它的三角形的网仅仅只给了它几日饱餐的机会,竟被骤然袭来的旋风给卷走了,还有它的倾巢之危。

2

日子像蚂蚱一样从麦田里跳了过去,已是红蜘蛛饱腹安居的第六日。

这日一大早,田里的露珠刚好落下去,那只莽撞的七星瓢虫就飞起来了。

橘色的瓢虫,飞过田埂上一棵羊奶奶草的头顶,在一只伏在草丛里等待食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蛤蟆上空盘旋了一圈。路面上不知谁家的奶羊遗落了一串圆榴溜的羊屎蛋子,黑黑的羊屎蛋子还咝咝冒着一线一线的白气,路旁的一穗麦子被哨歪了,新穗的脑袋沉重地耷拉下来。夭折了的麦秆,风中的一截绳子似的,无力地晃摇。瓢虫嗡嗡着,原是要落到羊屎蛋子上,却被窜过田地的一袭贼风带动了,偏移了一下,落到一脉嫩绿的车前草叶上。

它开始懊悔和疑惑,为什么自己从肥胖的羊奶奶草上飞过时,就没想到要落到羊奶奶草上,反而从羊奶奶草的头顶飞了过去。还有那只伏在潮漉漉的草丛中的蛤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蛤蟆上空飞过时,没打算过去跟它说几句不着边际的废话。

噪音吱吱啦啦的,懊恼和烦乱不已的瓢虫回头望。

这样一来,它本来就失衡的身体歪歪斜斜地扑进三棵麦秆之间的蛛网。

挣扎、懊悔,如果它不回首倾听自己破掉的翅膀就好了。

如果这样,歪斜飞行的它幸许就不会成为红蜘蛛守株待兔的美餐。

3

一只鹭鸟从下河里的苇林中扑飞起来,呱呱叫着掠进顺住河流弯弯折折的柳丛,往上游里飞去。两只草绿色的蝈蝈,为争食同一颗有了甜味的羊奶瓜,扭打在麦田中,一只还不停地扇着另一只的耳光。

钻出丝巢的红蜘蛛抬头望。

那些交错的叶片覆罩着它隐蔽的巢,也不偏不倚地遮住了它眼睛。刚刚从温馨的暖巢里醒转的它,出于自保的本能,眼皮惺忪地从罩覆它的叶片底下欠出身来;瞅瞅浩渺的天幕和它蛛网附近有没有异样的动静,并警觉地感触周遭有没有它的天敌,有没有橙嘴乌或鸷鸟守候在它白色的蛛网左右。它得回避可恶的橙嘴乌们。

一束阳光似长满了芒刺的麦穗子,直端端扎进它眼睛,它只好将惺忪的眼皮垂下去,掉转身又从背阳处探出脑袋,瞅视四周,瞅视到遨游的太阳旁侧与太阳亲密如兄弟的燕群。燕群叽叽欢叫着,红蜘蛛没有瞅到橙嘴乌与鸷鸟的踪影,便从阴凉的叶背底下翻上来,格外放松地舒展了一下身肢,发烫的阳光泼满了它身体。红蜘蛛爬上麦秆,习惯性地扫视它偌大的丝网,它欣喜地看到一粒圆鼓鼓的橘黄嵌入它白色的丝网中心,就像通红的太阳从浅浅的白云中钻出身来。圆鼓鼓的脊背上披着花辦一样错落的七颗星点,似晴朗的夜空散布的勺状的北斗七星一样。任何一粒小虫子,都像是背负着某种受命于天的图案与标记。红蜘蛛的身上,就隐匿着一颗金黄的图案,在它脊背的中心,跟盛开的葵花一模一样,圆到了极致,又与太阳极其酷似。红蜘蛛不敢以太阳来比拟它脊背上的图案,太阳是天神,是从遥远的地心奔腾而出,是一群十二匹赤红的马儿一样奔走天空的火焰。是它小小的指蛋大小的红蜘蛛不能驮载得了的,而夜阑时一粒一粒长满金色羽毛的星星,对它才更适合一些。一切都不可以妄想。

它瞅到现实的丝网中心,愈是挣扎愈

是被网丝捆缚结实的七星瓢虫,红蜘蛛还担心那颗黄豆大小的橘黄,会出其不意地拼尽全力,扯破丝网掉进深深田地。如果这样,它刚刚苏醒不久的早餐将没有着落,饥饿自会侵袭它的清晨。何况还有比饥饿更让它难于忍受的,便是它不得不把自己一整日地暴露进疏朗的阳光里去补阿,让田地周遭的众鸟来窥视它织网时的惶恐与仓皇。可它又不得不如此,如同鸟儿不可一日无翅,蜘蛛不可一日无网。

它在明朗的阳光中爬上麦田中白色的丝网,把那根尖利的食管伸直,若根须扎进深土一样,狠劲儿扎进七星瓢虫的脑壳,在瓢虫橘黄的战粟中吱儿吱儿咂干其灰灰的脑髓和绿的血汁,使得垂死的瓢虫如同飘飘的蛾翅,软弱地挂进宁静麦田中的网心。渐次死去的瓢虫将依旧橘黄,只是落掉了亮色;似熟透了无人采摘的果子又萎蔫下去。橘色的瓢虫在红蜘蛛横空的丝网上空安静了;它在红蜘蛛饱腹的同时,已悄无声息地步人了死的寿终正寝。胆怯得有些慵懒的红蜘蛛,从它白亮的网田里迅急地退出,有些没精打采地缩入巢中;这一次沉睡,跟它夜晚来临后的一无所知,还要更酣然宁寂一些。

正午渐渐来到;好了,饱腹后说不上欢喜的它,也说不上有些懒散的它,怎么也没想到,太阳会钻进一层昏昏的云朵里。其实是洪流一样的云层,从凤凰山头哗啦啦地浸漫而来,淹没了太阳。一股龙舞般的狂风卷了无数的黄尘与碎草与干牛屎和黑羊屎蛋子以及谁的一撮头发,从流云淹没太阳的方向轰轰隆隆地袭卷过来。红蜘蛛在麦秆东扭西歪地摇晃中惊醒。这时候它并不敢从自己依身的麦秆上边几片交错的麦叶底下探出身来,它听见狂风的呼啸,一如黄毛的怪兽一样在它窝巢外头嘶吼,有几缕还从窝巢封紧的门扉里挤进。狂风如同橙嘴乌钩状的喙似的,在它红色脊背上脑壳上撕扯。它的身躯仅能使自己牢牢地贴在巢壁上,就像把自己粘到巢壁上一样。除非风折了麦秆,或者将麦子连根拔走。

旋风拧扭在麦田里的根,旋动着劐倒了大片大片即将扬花的麦子,平展的麦田里多出了数十个塌陷下去的绿坑。黄龙样的旋风扑进了白杨树前的麦田里,结着红蜘蛛窝巢的麦秆,恰巧与塌陷的绿坑毗邻着;肆虐的黄风与它擦肩而过。丝巢虽没被旋风吞噬,却让黄龙的皮毛扫舐了一下,丝巢耷拉下去,三棵结网的麦秆东倒西歪,红蜘蛛连夜织就的网呼啦破碎,冉冉如追逐黄龙的几抹虚烟一样飘扬而去。红蜘蛛从覆巢里摔了出来,起初掉上一绺折断的麦叶;接下来,才掉上厚突突还算绵软的田地,它慌张地将自己红亮的躯体尽力缩成一团。有很长时间,它耳孔里都灌满了麦秆被旋风劐倒,筋断骨折的呻吟和忍禁不住苦痛的呜呜。红蜘蛛憎恶自己,旋风到来的那会儿,自己干嘛就不是一只田鼠或者蝼蛄。

4

一袭哀叹,唉,要是田鼠就好了,在酥软的地皮上抠出一窠足以容身的洞穴,迅急地钻进去,把尻臀和尾巴露外头,用轻柔的皮毛感受旋风在麦田中地疯癫,并且通过皮毛东倒西歪的力度,还可以感知狂妄的旋风已经去了多远,而且还会不会再来。如果旋风要去远了,风的余威自然会一下弱于一下;敏锐的尻尾的皮毛,也会逐渐地一丝一毫地平静下来。

这股狂妄的旋风远去之后,却不知在横于空气中一堵厚厚的、透明的什么东西上撞一下,反弹似地掉转方向,沿着刚咆哮而过的路径又返转回来,风头这时变成了风尾;风尾如被猛兽堵截、扑撵的羊群一样,杂乱而仓皇地奔逃而回。那碾过田埂的蓐草头顶和穿过整片整片麦田的风尾,紧紧贴住田间的熟土袭来。田鼠尻尾上的皮毛又要急骤地战栗。

黄龙已逝,红蜘蛛的网业已破碎了,且被远去的风尾不知带往了哪里!

红蜘蛛伏到酥软的田土上不曾动,麦秆摧折时地摇摇晃晃,使它昏昏沉沉。似乎它刚刚还未从丝巢里跌滚而出时,临近的那棵麦秆被猛烈的旋风扑倒似地掀了过来,敲打了它白色的丝巢外头,并且打折了罩住丝巢的三五片叶子,径直压扁了丝巢;而且门扉般的巢洞出口处加封的丝盖,也被倾倒下来的另一棵麦秆打飞了。圆溜溜的丝巢,像咬了一半的苹果干瘪下来;似有几根骨头折断的它,哎呦哎呦地尖叫了;同时任由它的覆巢丢弃一堆秽物一样,把它尽皆拋出。这倒也好,它没有被干瘪的覆巢紧紧包裹住,任由仆倒下来的麦秆把它压碎在它原本为巢、此刻又难于逃命的囚笼里。虽然它没能像田鼠那样会保护自己,没能像蝼蛄那样用不着忧虑地活着,不过还算庆幸,它也没能像那一页高高飞翔的瓦片一样。它决定,傍晚到来后,又该于晌午之前的那张丝网附近,重新织就一张令它满意的白网了;并且决定傍晚就开工,并且要比前次的那张更宽大、网中的经纬更细密些。

5

有黑色的大鸟缓慢地呼啦呼啦飞过麦田上空,婆娑的树叶铃铛似地,被风儿唆罗唆罗摇响。直至前夜,一轮满月状的新网升起在麦田里,月光的涟漪似清静的河水哗哗流淌,整块田地和大野都浸进去,露珠如虫子的眼睛似地发亮,无垠的麦田像洒过一场春雨,湿湿漉漉。红蜘蛛舒适的丝巢。依然织到邻近它新网的麦秆上,只有交错的麦叶覆罩住它,它才倍感稳妥。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它疲累地躺进它新巢里入睡。尽管温馨一如往昔的丝巢一样,但饥饿却迫使它极早地醒来了。那会儿太阳刚刚骑到凤凰大野东边一棵低矮的树杈上,稀疏的阳光刚把一夜厚重的露珠杀下去。麦秆们一律儿抖擞了精神,它们苗条的身姿顷刻间往天上窜了寸许,隔几日就该孕籽了。初夏的麦田和草地如同膨胀似地往上疯长,一切都显示了母性的臃肿,厚突突的一幅丰年在即的景象。

疲累的红蜘蛛还得爬上一柱高高麦秆的芒尖,扫视它夜晚就着一层薄薄的月光,一丝不苟地织成的网。一如所愿,所有的经纬都绷得平平层层,如若清秋一波不染的塘面;一如所愿,依旧是倾斜着交织在麦田的上空,由六根顶天立地、东高西矮的,在麦田里独树一梢的新穗们支撑与牵扯起来;形成既对称又安稳、又丝丝不扣的模样,静默于空阔的麦田当中。于是麦田中的红蜘蛛给它连夜织就的新网,做出最坏的会被风扯破的估计:“那除非,风把六棵麦秆全都连根拔起,幸许这样的情形不会发生。”颇为意外的是,红蜘蛛却在满怀信心的欣喜里头,听到橙嘴乌的叫声。出于对天敌与生之惊悸的本能,它全身猛然紧缩。之后,所有的脚爪驱动了它的惶恐不安;顺着麦秆滑下去,扑进它隐蔽、不露一线痕迹、绿叶遮覆下的巢里,将惧怕的脑袋从丝巢的门扉后探出,警觉地搜视橙嘴乌所在的方位。它忆想起,橙嘴乌的啸叫像从它脊背后头碾压过来的。它一粒纤尘样的目光从交错的叶片缝隙底下飘飞而出,混杂进悠然浮动的无数发亮的空气颗粒里头。四处游荡着寻找。

红蜘蛛的目光随着轻风流转,飞上地北头的田埂上其中一棵粗壮如骡马的白杨树。白杨树枝梢里一对橙嘴乌夫妻正衔枝构筑新巢。衔枝的雌乌跳跃枝头,树杈间交错的一枝浅巢的枝条,如风吹竖的鸟羽一样凌乱。眼睛绿绿的雄乌,正从远处河流旁

的柳林,把昨日覆巢的枝丫捡拾起来,甩动有力的黑翅,贴住麦梢滑出麦田上空,又斜斜地飘上他们安置新巢的树杈;一伸嘴巴,将旧巢的枝丫送进红眼珠雌乌刚刚闲置的尖喙,又拧身飞往河堤的柳林,雌乌则把刚才送到的旧柯垒上白杨树的新巢。这种夫唱妇随、乌鸟夫妻和和美美的景致,无非与麦田中丝网底下的红蜘蛛,不过一只蚂蚁行走半日的间距。无暇顾及的橙嘴乌叼着柴柯,从它粘住一粒蚜虫的丝网上空飞掠而过地飘走了。

已经布满全身的恐惧,使它无暇理会自身的饥饿了,它忘却了它头顶交错的叶片上方,就是粘住了蚜虫的网正在瑟瑟发抖。它依住它丝巢的麦秆,犹若触撞了风暴,颤栗。它又重新目睹了昨日的旋风压扁旧巢,强加给它的疼痛不堪。筋骨的疲累使它不得不屏住呼吸哀哀地呻吟。橙嘴乌迟早会吃掉它的。它又开始在饥饿和恐惧之中等待新一轮的傍晚来临;只有昏沉的黑夜里头,橙嘴乌守到高高树枝上窥视麦田的犀利的目光,才会如秋天的衰草般枯萎。也就那个时候,它才可以放心地、不声不响地从交错之夜的覆罩底下,于刚刚筑就的暖巢里潜爬而出,走上逃脱死亡和恐惧不安的里程。它倍受着不住掠过它头顶的雄乌地折磨,雄乌翅膀底下呼呼而动的羽声,若猛烈的旋风,震得它麦秆上的丝巢摇摇欲坠。还有雄乌与雌乌每次相见后,嘎嘎、嘎嘎如同戾兽一样的怪叫。

红蜘蛛从千万里长的晌午钻过来,又爬过它心惊胆战的午后。残阳的余晖刚被东天的星斗打落,它便迫切地跳进麦田的黄昏。它已不再留恋它用心结织的令它最满意的那张横在初夏的麦田上空、在星光底下闪烁细碎银光的蛛网了,及它此刻完全可以沉睡的、隐藏极深、足以使它安心的丝巢。它穿行于一如幽渺的森林永无止期的麦田里。布谷鸟嘹亮的叫声从极远极远的一月之后飘来。夜,已过子时,它尚且不知,它用以捕食的新网该织于何处……

6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麦田里的红蜘蛛没了。布谷鸟叫的又一日晌午、几東紫红色马齿苋花的白杨树底下;白杨树枝繁叶茂,因此绿阴格外地厚实。

明亮的蛛网不知被谁揪断了几根拉丝,软弱无力地空悬在麦田,恐惧的红蜘蛛远去。而杨树的枝头上却添得一窝橙嘴乌的巢。

经过新巢里漫长的孵化期和育雏期,长全了羽毛呱呱叫的雏乌们开始在白杨的枝头跳跃了。守巢的雌乌则站到窝巢的附近,不时地拧动着脑袋往四处张望;格外警惕的它,时刻都操持着母性的天职。它一面留意有没有蛇绕住树干,一去圈一圈地爬上来,同时又注视突然停滞云端、一动不动向白杨树的乌巢窥探的紫鹰。

红蜘蛛远去。它在找寻它安然、无惊恐、无饥饿的归宿时,于它而言宽阔且水流幽深的璺河横在了它面前,它内心悲凄地钻进河沿深深的草丛,朝河那边遥不可及的麦田张望。那边极有可能是它向往的福祉之地呢,但如果不是呢!脊背上有着向日葵图案的红蜘蛛,无比失望。河水潇潇,野地中金黄的麦浪涌滚而来。

责任编辑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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