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发表小说多篇,出版小说集,多次获奖。
一
司机把越野车停到保阳镇的一个家庭旅馆门前,问坐在旁边的甘路长,这家旅馆咋样?甘路长把旅馆的门面看了一下,说我们下去看看。就和司机钻出汽车,走进旅馆。
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得还周正,正在网上热聊,没有发现他们进来。司机走到她跟前,在桌子上轻轻敲了一下,老板娘立即惊醒,满脸通红地问:老板住宿?甘路长点了下头,问多少钱一天?老板娘看着他的脸,惊诧了一下回答,不开空调30块钱一天,开空调40块钱一天。司机问房间干净不?老板娘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绝对不比五星级酒店差。甘路长问能不能上网?老板娘说有网线,你带电脑没?甘路长说带了。老板娘说带了就能上。甘路长说我住一个星期,要不开空调的。
甘路长填了住宿登记证,交了押金。老板娘走在前边,把房门打开。司机问网线在哪里?老板娘从桌子旁拉出一根线。甘路长从箱子里取出电脑,司机熟练地把网线联上,在电脑上忙活了一阵,给甘路长说我给你申请了个QQ号,我把你的号码告诉嫂子,你以后就在QQ上和嫂子说话,节省电话费。
甘路长见司机对电脑这么熟练,认为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就没有在意,对老板娘说你忙吧,谢谢你啦!老板娘没有离开,问,你也喜欢上网?甘路长点了下头。老板娘又接着说,喜欢上网好,心里烦恼了就上网,在上边啥话都敢说,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老板娘离开以后,司机对他说,甘镇长,你洗下脸,把胡子刮刮。你这满脸胡子,走到街上会把娃们都吓哭!甘路长把胡子摸了一下,感到硬硬的毛刺扎着手掌,苦笑着说,这胡子把我害死了,半天不刮都长多长!
司机说,咱们刚才登记住宿的时候,老板娘看你的神气不对?甘路长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司机说。我看她惊了一下,说不定就是为你的胡子吃惊。要是放到古时候,你装刀客肯定比真刀客都像。
甘路长哈哈笑了一下,走到镜子跟前照了,里面的那张人脸除了额头、眼圈、鼻洼没长胡子,其它部位全是胡子,密密麻麻、硬硬扎扎,像把猪鬃栽到脸上。他照镜子的时候,又觉得脸上发痒,就用手搓,几下就搓出一条垢甲。司机笑着说,你出门的时候嫂子再三交待,不要在脸上搓泥。你现在都当书记了,还在脸上搓,多不雅观。嫂子还交待了,要你抽空到医院看看到底是咋回事情?
甘路长又搓了几下,又搓出一条垢甲,说刚好这几天没多少事情,抽空到医院看看,到底是啥问题?
司机又说,甘镇长你在,我要赶回去了,说不定领导要用车哩。甘路长说,我请你吃个饭,你把我送到这里,不吃饭咋说得过去?司机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说,现在才四点,吃哪门子饭?总不能坐在饭馆等两个小时吃晚饭?甘路长琢磨了一下,从箱子里取出一条云烟,塞到司机怀里说,饭不吃就算了,把烟拿上。司机把烟放到箱子里,说我把烟拿走了,你抽啥?甘路长又把烟朝他怀里塞,说叫你拿上就拿上,我好赖是个书记,还愁没烟抽?司机笑了一下说,你不要给我说大话,你在咱那当镇长的时候,一旦把烟送给别人,自己烟瘾上来了还蹭别人的烟抽。甘路长笑了一下,再没有说啥。司机又说,我拿上一盒,够我一路抽的了。
甘路长看着司机把车开走了,又看着这个陌生的镇子。如果不出意外,自己起码要在这里干上一任,能干到啥程度,前途咋样,很难预料,但不管怎么说,自己从镇长调到这里当书记,尽管级别都是正科,但书记是一把手,镇长是二把手,书记比镇长要高半个级别。
这个时候,酷熟还没有退去,镇街上的行人很少。店铺的老板都在打瞌睡,还有的铺面支着麻将桌,相邻的老板就聚在一块打麻将。有几只猪在街道上散步,吟着哼哼进行曲,黑蹄甲在柏油马路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学校传来学生朗读课文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歌唱。镇子上最好的住房不过是三四层的小楼,行人的衣着也很普通,能看出这里的不富足。他看了十多分钟,才转身朝旅馆走去。
老板娘还在上网,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他,还笑了一下说,大哥需要什么就给我说,他思考了一下说,我想朝下边的村子走走,在哪里坐车。老板娘说朝东边走一百多公尺,有个十字路口,朝下边村子的拖拉机都停在那里,两块钱坐一次,人上满就开,方便得很!
甘路长回到房间,洗了脸,掏出手机看了时间,还不到四点半,剩下的时间啥都做不成了,又想起老婆的交待,该到医院问问脸上为什么冒油。
镇上有家卫生院,分内科外科中医科,还有一间诊室门口挂着“计划生育”的牌子。甘路长走进内科诊室,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医生正在抠鼻子,把抠出来的东西在白大褂里面的裤子上蹭了,看着他问,你看病?甘路长心里说我不看病跑来干啥,这里也不是旅游景点,但还是点了下头。医生指着旁边的凳子说坐,他就老老实实坐下,把刚才挂号拿的病历送到医生面前。医生把病历推到他面前说,你把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填了,你如果是文盲,我免费替你写这些东西。甘路长琢磨了一会儿,在姓名一栏里写上甘簿畅,在单位一栏里填农民。
医生看了病历,又把他看了一眼说,听说新调来一个书记,也姓甘。甘路长笑了一下说,世界上姓甘的人多了,都能当书记?医生说也是,书记可不是谁想当都能当的,看你也不像当书记的料,长得像李逵,要说你是黑社会的我倒相信。医生又问你有啥病?甘路长说我要是知道自己有啥病,跑来找你干什么?医生又改口问,你觉得哪里不舒服?甘路长说我脸上冒油,还发痒——
医生用压舌板在他胡子上拨了一阵,问其它部位还有什么症状?甘路长问哪些部位?医生说比如饮食睡眠情况等等。甘路长说,饮食还可以,不管稠的稀的,吃下去都没有囤积,分两条路线都能出来。医生就笑,一边笑一边用压舌板在后背上搔痒痒。甘路长看着他笑,笑他把压舌板当搔痒痒的老头乐用。他用压舌板在后背上搔过痒痒,随后不知要塞到谁的喉咙眼里。
医生说你很幽默,肯定说过相声。我当了二十年医生,还没有遇到像你这么幽默的人。睡眠咋样?
甘路长说不咋样,该睡的时候睡不着,还特别兴奋,兴奋得恨不得去打篮球。该兴奋的时候不兴奋,就是打着篮球都丢盹。该琢磨的事情转身就忘,不该琢磨的事情像沼气池里的臭水泡一样朝出冒,挡都挡不住。
医生说你这是内分泌紊乱兼神经官能症。
甘路长说领导职务有兼的,书记可以兼人大主任,怎么病也有兼的?
医生说你这是少见多怪,当领导可以兼,别的事情也可以兼,能兼的事情多了。
甘路长琢磨了一下问,啥是内分泌紊乱?
医生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给你用专业术语解释,你又听不懂。我干脆给你打个比方。内分泌紊乱就像我们卫生所开大会,只有一个麦克风,书记要讲,所长也要讲;医生要讲,护士也要讲;病人要讲,炊事员也要讲;保安要讲,仓库保管员也要讲,跑进卫生所的狗呀猪呀牛呀驴呀也要讲,不就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