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夏
开篇先作解题:平原君,指陈平原先生。习惯这样称呼,除去“君”的尊称之外,也有点对“卿相之侠”的联想。平原君赵胜,战国时代赵国惠文王的弟弟,靠“招天下贤士”而“显名诸侯”。这是见之于《史记·游侠列传》的记载的。题跋,这里只是借用,指作者在他的著作上题写的与书有关的故事闲文。与古代藏书家在书前书后或书的空白处,记下的关于版本或不同版本的校勘记录的“题跋”原意不同。
1996年春天,陈平原、夏晓虹夫妇到郑州讲学,《寻根》编辑部同人邀请两位在越秀酒家聚会。虽说是初交,但也算同行,倒形同旧识,快谈古今,相聚甚欢。我带了陈先生的三本书,请他在书上写点什么,留个纪念。
平原君第二天告诉我,当晚他回到宾馆就题写了。几则题跋,短章寸句,记录了读书人的书情书谊。
《千古文人侠客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出版),是陈平原1990年的论著。那个时期,他正从事中国小说史的研究,从小说叙事方式的转变、小说史意识与小说史体例,到小说类型的演进。《千古文人侠客梦》如书的副题所言,即是对“武侠小说类型研究”。平原先生在书的扉页写道:
不曾习武而喜欢论剑,不会饮酒而热衷于谈侠,都是基于对某种文化精神及人生境界的向往。如此说来,手中无酒,不妨眼中已有醉意。《寻根》宴毕,归来自嘲。
平原先生是不抽烟的。酒,不像他自己所说“不会饮酒”,能喝一点,但一杯下肚就脸红。“手中无酒”“眼中已有醉意”,此言不虚。他在书的《代序》中还记下了这本书的一场不寻常的遭遇:“今年年初,在广州火车站,小偷竟毫不畏惧,当面把我的皮箱抢去。若我真有点侠气,准能把他镇住。更令人气愤的是,皮箱里恰恰装有我为撰写武侠小说论著准备的资料及部分草稿。”回到北京,友人为他拟了副对联,上联是“车站遭劫平原君恨不早养士”,下联则无论如何凑不好。平原先生感叹:“可惜此‘平原非那‘平原,既无财力养士,又无武功御侮,唯一的能耐是回家多读两部武侠小说。”
《大书小书》(广东旅游出版社1992年出版)是有关书的品评。何谓大书、小书?陈平原在《后记》中交代:“俗云:人生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大书。相形之下,书店里出售的、图书馆里收藏的、千万学子日夜捧读的,当然只是小书。”“借小书读大书(或反之),已成了千古文人读书阅世的通则。”全书分“漫说文化”“东游偶录”“人生事”“逛书摊”“读书俱乐部”“学术随感录”六辑。“逛书摊”一辑“记录当初买书归来后‘翻书的印象,不是正式的书评。随手拈来,信口开河,不作进一步的展开与论证”。(《小引》)卸下学者的盔甲,放松了笔墨,意态更为洒脱。读这些性情文字,自有一种悠闲的意趣。全书说的都是专业范围以外的读书,更能体现书本与人生,也即小书与大书的关系。平原君为藏本的题字是:
此乃吾小书第二,文章略为整齐,印刷装帧也还不错,可惜校对不精,遗憾之至。
既是“小书第二”,自然有“小书第一”。“第一”,就是《书里书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7月出版),为“学术小品丛书”十种之一。48开小本,小巧精致。文章按“买书”“读书”“品书”“评书”四类,约略分为“京华买书记”“江南读书记”“青灯梵呗话小说”“域外旧籍觅新话”四辑。这是一本书话集,集前作为代序的《杂谈书话》是一篇议论精辟的妙文。平原先生不仅考察了现代书话从题跋起家的路径由来,而且重点评述了周作人书话的独特成就。他认为,书话“之所以称为‘书话,而不是‘书评或‘书论,除取其包含散文因素外,更取其写作时的潇洒闲适心境。如老友神聊,夫妇闲话,尽可无拘无束,无始无终。”“短小精悍、生动活泼应该是其看家本领。”这些,实在是深得书话三昧的器识和洞见。我的《书里书外》是藏书中陈平原的第一本书,平原君也有题字。但是,去宾馆取书的我的同事骑自行车到家,发觉车筐里的书少了一本,丢失的正是《书里书外》。平原先生听说之后,说北京家里还留有几册,再寄一本吧。后来,收到他惠赠的书,题字仍然写在扉页:
书有书的命运。小书既已出逃,料想早已“白日飞升”。补上一册,虽不及往昔之曾经摩挲,毕竟聊胜于无。
文章结束前,还想略作摇曳。记得董桥评价金耀基:“既能写出高文大册,也写得出小文小册。” 平原先生也如是。近几年,高文大册出了几部,但既谈书里又谈书外(或借书里谈书外)以及借小书读大书(或反之)的小文小册则惜乎不多。“现今不缺高头讲章式的学术论文,缺的是情趣盎然的小文章,这需要厚积薄发,该是学者们上阵的时候了。”17年前先生在《〈大书小书〉后记》中引用黄君的这段话,今天似不过时。读者尤期待平原君轻灵随意驰骋才情的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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