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研究:问题资源和方法

2009-12-26 08:18董丽敏
社会科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资源方法问题

摘 要:性别研究在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学界已蔚为风潮,在视角、资源和方法上为各学科确立新的学术增长点提供了必要的参照。然而中国的性别研究潜藏着巨大的隐忧,影响了其向纵深处发展。因此,中国的性别研究需要通过强调“差异性”而实现对性别问题的“在地化”理解,通过以女性主义理论来统领和整合其他理论资源来实现对性别问题的全方位把握,通过“学科化”和“跨学科”的有效贯通,来摸索出在当前中国语境内性别研究在方法论上的突破。由此,中国的性别研究才能良性发展。

关键词:性别研究; 问题; 资源; 方法

中图分类号:I0-03;C913.1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12-0164-09

作者简介:

董丽敏,上海大学中文系教授 (上海 200444)

作为当代最受争议、同时却又影响最大的新兴研究领域之一,性别研究在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学界中颇受瞩目:以性别视角重估已有的学术传统,并尝试确立新的价值立足点,已经成为各学科致力于实现的目标之一;以性别问题为抓手,拓展新的研究空间,并由此探寻新的理论资源,也使得各学科在学科分类越来越细的今天,寻找到了激发自身活力与生机的有效方法。

然而,无须讳言,在性别研究繁荣的背后,也隐藏着危机:对普遍主义意义上的性别问题理解的偏爱,使性别研究呈现出空洞化、游戏化的弊端;对“女性主义”这一新兴理论资源的夸大化使用,使得性别研究在强化自己的性别价值立场之余,呈现出孤立化、封闭化、雷同化的倾向;对性别研究“跨学科”的研究方法的片面化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性别研究走向深入……

因此,某种意义上,从问题意识、理论资源、研究方法等角度重新反省性别研究以及建立在其上的女性主义理论的有限性,可以说,包含着我们试图走出危机、重新建立本土性别研究的合法性努力在里面。

一、性别问题:普遍性•差异性

何谓性别问题,何谓中国的性别问题?当我们尝试审视性别文化的时候,显然,这些问题成为我们必须要面对的首要问题。

应该说,性别问题在其浮出历史的地表之前,曾经经历了长达数千年的蛰伏过程——在人类历史的漫漫长河中,它常常被视而不见,忽略不计,成为人类文明发展史中少有的盲区之一。那么,性别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它为何会被人们置之不理呢?在性别问题被忽略的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社会文化现实呢?直面并且试图解决性别问题的女性主义运动/思潮是否能够实现其初衷呢?

如果着重将性别问题理解为是男女两性之间存在的性别不平等问题,那么可以说,“性别”成为问题,是具有某种毋庸置疑的普遍性的。20世纪早期的女性主义者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ia Woolf)就曾以“战争”作为分界线,将男性与女性划分为两大阵营,在她看来,帝国主义战争是无法以“爱国主义”作为人类确立立场的基本价值指向的,事实上,无论是处在战争的哪一方,女性都是受害者,因而在反对战争的意义上,跨国界的女性联盟是可能的,也是必须的

可参见乔继堂主编《伍尔芙随笔全集》卷三之《三枚旧金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

伍尔芙的观点显然有一定的偏激之处,但无可否认,性别问题作为一种主要横亘在男性与女性之间的问题,是具有一定的普泛意义的。事实上,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在社会政治、经济制度、文化风俗、日常生活等诸多方面,男女两性之间显性与隐性存在的种种不平等状况,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因而,在基本的层面上,可以认为,由于性别歧视现象分布的时空的广泛性与普遍性,性别问题的提出,是直接针对古今中外不同社会形态中所共有的不平等的男女两性结构/性别文化,对性别问题的讨论,是隐含着对以两性结构为基本构成的社会更和谐的形态的一种召唤和探询的。

可以说,这样的关于性别问题的普遍化的理解,构成了1980年代以来中国性别研究的基本出发点。

但是在实际的研究中,我们又会发现,如果仅仅强调性别问题的普遍性,并不足以形成一个有效的性别研究范式:“性别”为何在20世纪后半叶而不是在中世纪才成为普遍关注的问题;性别问题在英国、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和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其内涵是否一样,解决的路径是否一致,所要达到的目标是否相同?显然,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能意识到性别问题在不同的时空中,其形态、内涵、特点又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而如果过于偏重强调性别问题的普遍性:一方面,有将性别问题静态化、凝固化因而不能展现其丰富复杂维度的危险,另一方面,在问题意识的展开、在理论资源的运用、在价值立场的设置等方面,各个国家的性别研究又会呈现出雷同乃至简单复制的倾向,1990年代以来中国的性别研究日益丧失活力和锐气的历程无疑证实了这一点

可参见屈雅君《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本土化过程中应注意的问题》,载李小江等《文化、教育与性别》,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由此,在讨论性别问题的时候,其与特定的历史、地域、种族、文化、阶级等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就有必要纳入到考虑的范畴中来。美国学者索恩(Thorne Barrie)指出,作为进入“社会性别”研究的前提,“差异性”是需要首先被认识到的:

社会性别本身,正像种族和和阶级的概念一样,不是一个角色(虽然它同其他男女的具体角色相连);离开了具体的场景或组织情景,此概念是空洞的。

Thorne Barrie,“Gender. . .How Is It Best Conceptualized”, 转引自周颜玲《有关妇女、性和社会性别的话语》,载王政、杜芳琴主编《社会性别研究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86页。

的确,如果意识到“性别”以及“性别问题”是被特定情境建构起来的话,那么对性别问题的理解,就不能仅仅停留在普遍性的层面上,“差异性”应该是更值得去把握的因素。

性别问题差异性的表现是多方面的。首先体现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在不同的时期,性别问题的实质、重心、目标是不同的。在中国20世纪中期之前,性别问题在西方世界中更多地体现为男女两性在现实生活中所实际遭遇到的不平等,在受教育权、财产处分权、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工作权等方面表现出来的两性巨大差异,使得女性主义运动一开始就以“男女平等”为口号,将争取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应有的各种权利作为自己的斗争目标,因而这一阶段也主要被称为是“女权运动”阶段。通过各种轰轰烈烈的斗争,应该说女权运动逐渐深入人心,取得了很大的成效。

20世纪中期之后,在女性主要的现实权利基本达到目标后,性别问题再次受到关注,问题的重心已有所转移,它更多被理解为更深层次的文化、知识、科学技术领域对现有的性别秩序的支持,因而女性主义运动的侧重点就逐渐转换到对各种文化体系与知识生产中性别歧视现象的反思和批判

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前言》,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页。

从上述对女性主义运动史的简单梳理中,不难看出,性别问题的演进历程是相当复杂的,因而其内涵也难以一言以蔽之。正是因为这样,在面对不同历史阶段的性别问题的时候,我们不能简单地采取一种直线主义的“进步论”模式去加以把握,不能简单地将今天语境中形成的性别问题思考模式套用到其他历史阶段中,更不能因此简单地加以臧否,否则就会出现“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去历史”的弊端而陷入“秦琼战关公”的尴尬。

不仅不同的历史阶段性别问题的内涵具有鲜明的差异性,在不同的地域、文化和种族中,性别问题的发生、表现与指向也是有所不同的。这一问题在当代全球化的语境中表现得尤为明显。陈顺馨认为:

由于受到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女性主义阵营内部也开始之以是否存在一种统一化的“女性”和本质化的“女性文化”,以及统一的“平等”追求,继而审视不同女性之间的差异,包括民族差异,以及同一民族内不同的阶级、种族、种姓、性别等方面的差异。

陈顺馨:《女性主义对民族主义的介入》,载陈顺馨、戴锦华主编《妇女、民族与女性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李小江在对世界范围内的女性解放运动进行研究后进一步指出:

历史上,女权主义运动的中坚始终是中产阶级妇女。……她们过分地强调妇女的群体利益,提出“用女人的团结去反对男人的世界”。遗憾的是,这一口号始终没有得到底层妇女的响应,即使在女权主义内部也从来没有过所谓“全体妇女”的统一行动。中产阶级妇女乃至女权主义理论,长久未能正视劳动妇女在社会化的同时“阶级化”这一事实,……“妇女”群体在社会生活中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虚拟的整体。

李小江:《“妇女解放”质疑:历史与现实》,《女性/性别的学术问题》,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9页。

的确,如果将性别问题进行一种“在地化”的研究 ,那么,应该可以看到,性别及性别问题由于被辐射进了“阶级”、“种族”、“种姓”等种种特定条件的差异,其研究范式不能简单落在“本质化”的层面上,而更要强调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不同历史语境中的女性、不同境遇的女性、不同阶层的女性因而不能被当作铁板一块的整体,而有必要被区别对待,在此基础上,才能把握不同社群的女性所面对的性别问题的形态、特点和实质。

佳娅特丽•斯皮瓦克(Gayatri C. Spivak)通过对印度性别问题的解读,指出,印度的性别问题其根源不仅来自于父权制/男权制,也来源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对于殖民地文化的渗透与转化

[美]佳娅特丽•斯皮瓦克:《属下能说话吗》,载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

,而对后者的发现,使得发展中国家的性别问题明显具有了不同于发达国家性别问题的复杂性,对其思考不仅要搁置在性别结构中来进行,同时也要搁置在殖民主义的框架内。而周蕾(Rey Chow)也指出,法国著名的女性主义者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iva)在《有关中国妇女》(about Chinese women)中对于中国古代缠足妇女的研究存在着较大的误差——由于“中国伤残女人的实践”被视为是“中国社会对于女人基本上拥有社会权力的认可,而非对于她们拥有社会权力的否认”,因此克里斯蒂娃的研究“可说是皆与‘中国无关”

[美]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蔡青松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6-9页。

,而不自觉地与她所要反对的父权制文化形成了合谋的关系。

有鉴于此,应该说,看起来已经比较成熟的发达国家的女性主义研究的资源、理论和范式,也就不能简单地套用到发展中国家的性别问题上;反之亦然。但这并不是说,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性别问题以及由此形成的不同的女性主义面向就绝无沟通借鉴的必要,但如何来进行沟通、如何形成有效的彼此参考关系,显然,是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的。

正是在这样的思索下,从更深层次的方面来说,不同历史阶段、不同地域文化中性别问题的内涵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同的。这种差异性决定了“女性主义”这样的提法更多的只是一种立场和意识,但其具体的实质,需要通过与具体语境的结合来加以充实,来被建构。正如乔以钢所指出的:

性别实际上是社会建构的一系列差异的集合体,它不能单独决定女性的地位、经验和认同,阶级、种族、年龄等诸多因素都会介入女性对社会现实的认知以及社会对女性的认知。严格地说,不存在统一的“女性经验”,因此需要把性别置于各种差异之中进行考察。

乔以钢:《性别:文学研究的一个有效范畴》,《文史哲》2007年第2期。

所谓普遍意义上的性别问题以及由此建构出来的普适化的“女性主义”其实更多地停留在理想“乌托邦”的层面上,一旦落实到具体问题的讨论中,我们其实根本无法拥有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女性主义理论可供操作。

二、女性主义:洞见•不见

在此情形下,显然,当我们进入中国的性别研究的时候,如何在普遍性与差异性的张力结构中来描述并把握中国的性别问题就成为当务之急。作为前提,回到历史,回到现场,某种程度上,应该是我们定位性别问题的基本原则。

如果仔细梳理一下中国女性解放运动得以浮现的种种历史条件的话,可以发现,尽管女性主义作为一种成熟的理论资源在中国受到关注是在1980年代,然而,性别问题以及由此出现的女性解放运动,却在晚清时期就已经出现了。

置身于晚清内忧外患的语境中,性别问题从来就不是以一种分离于其他运动的形态出现的,在康有为、梁启超、金天鹝、林纾、秋瑾等有识之士的视野中,性别问题无疑是与“亡国灭种”的民族危机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兴女学、放小脚等女性解放运动,显然就与“强种保国”密切相关。王绯因此指出:

中国女性解放运动总是与阶级/民族/国家的革命绞合纠缠在一起,中国女性阶级/民族/国家的群体意识总是高于或超越于其性别主体意识,甚至中国女性的觉悟和行动总是要借助于超越性别的社会革命来带动和促发。

王绯:《空前之迹》,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1页。

由于中国女性解放运动得以产生的问题意识建立在“民族国家”危机转化而成的“性别”文化危机上,性别文化危机并未构成独立的问题意识,因此女性解放运动必然要与民族国家建构运动相交叉,并以此作为确立自身合理性的重要依据。

也正是建立在这样的现实基础上,中国女性解放运动也因此形成了主体角色追求上的“女国民”、形态设定上的“群体性” 两大特点,构成了与发达国家女性主义不同的价值追求、资源利用与路径设计

参见拙文《民族国家、本土性与女性解放运动——以晚清中国为中心的考察》,《南开学报》2008年第3期。

如果我们承认性别问题其内涵、走向是由特定语境所建构起来的话,那么在面对晚清以来的中国性别问题的复杂性与丰富性的时候,就应该首先克服作为历史后来者的所谓的优越感,超越因为熟稔西方女性主义的现成理论所带来的对于具体历史现象的简单而粗暴的判断;立足于对历史状况的应有尊重,并尝试能以“历史的同情”去进入、去加以把握,才能将历史情境中那些不能为今天的人们所轻易接纳的因素重新走入我们的研究视野,使那些被线性的进步论历史观所压抑、所遮蔽的面向重新被讨论,并焕发出应有的意义。

建立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能够做的,就不是急着对中国的性别问题以及由此产生的女性解放运动的特点做一个好或不好的判断,而更为重要的是,是要沿着中国历史、社会的特殊脉络去追问它们为何会有这样的特点,这样的特点决定了我们可以依傍的历史资源是什么,而可以规避的教训又是什么。

中国的性别问题诞生与晚清特定的危机时刻相勾连,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中国的性别问题具有丰富的社会内涵,在这一问题的设置中,“女性”并不是一种直接与社会、国家、民族甚至是男性群体直接对抗的力量,相反,被深深地植入了被殖民国家子民的危机意识后,“女性”更多的是以与社会、国家、民族甚至是男性群体协商、让度的方式来体现出自己存在价值的。这一过程显然具有某种悖论性质,但并不是如有的研究者所认为的那样,只是处在“解放妇女”阶段

王绯将中国的妇女解放分为“解放妇女”和“妇女解放”两个阶段,在她看来,这两个阶段在妇女问题上是“性质不同”的:“解放妇女”是指“男性先觉者最早站起来为女子代言,反叛封建女教并救赎妇女”;“妇女解放”是指“女子作为革命主体的自我解放”。参见《空前之迹》,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1-12页。

——似乎在这一阶段,女性的主体性是不存在,完全被民族/国家/革命所压抑、改造和遮蔽的。如果能真正理解“女性”的建构性,那就应该意识到,“女性”不仅仅是激进的女性主义意义上的与“男性”相对立的生物体,而且更是能与社会、国家、民族甚至是男性群体产生互动、协商的社会性存在。在这个层面上,应该说,晚清以来的“女性”体现了一种调和/超越个人/群体、男性/女性二元对立的复杂性,它是在这些结构之中而不是在外来呈现自己的。在这个意义上,来反思目前学界正在流行的解构主义思路,或许会有一些新的启发。作为对抗、颠覆夫权制/父权制最为犀利的武器之一,解构主义以其无法规驯的流动性为规避“本质主义”的“女性”命名提供了理论依据,但是,也因此放弃了因为命名“女性”而可能拥有的女性主义的立足点,使得女性主义在批判之余其建构性、生产性呈现出某种空缺。如果不仅仅将既有的权力/秩序/体制简单当作对手来加以瓦解,而也能将它们当作蕴蓄着某种可以为重新思考和定位“女性”所必要的资源来加以讨论、清理,那么是否其中也包含着海德格尔所向往的那种“敞亮”的可能呢?

关于这一点,美国学者伊沛霞(Patricia Ebrey)在对隐匿在“内闱”之后的中国宋朝女性的实际的权力、地位的令人吃惊的梳理中已经得到了初步的印证。伊沛霞的研究“把1000年前宋代社会法律和文化生活复杂的结构定位为充满挣扎、竞争和努力的领域,妇女参与了自身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和历史进程”,因此她指出,宋朝妇女即使是生活在体制内,仍然能够寻找到“满足感”

[美]伊沛霞:《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胡志宏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2、4页。

:

妇女在宋朝历史大戏剧里扮演了特定的甚至是长期的角色,但是,哪怕这个世界似乎构筑了她们的弱势,她们还是其中非凡的即兴表演者。④

而另一位学者罗丽莎(Lisa Rofel)对于成长于1950年代、“文革”中以及改革开放后的几代中国妇女的思想状况的研究表明,性别问题以及相关的性别意识在实际状况中呈现出非常复杂的情形,以至于她能意识到现有的研究框架的软弱无力:

中国政府和西方女性主义占统治地位的表现虽然角度截然相反,但都倾向于忽视革命所塑造出来的中国妇女的多样性。两套诠释都倾向于给妇女解放一个本体论的状态,都隐含着一个对于现代性的线性发展故事的依赖。这故事自相矛盾地创造出一种单一的非历史性的性别身份理论和女性主义理论。

[美]罗丽莎:《另类的现代性:改革开放时代中国性别化的渴望》,黄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8页。

罗丽莎指出,如果仅仅强调“中国政府”或“西方女性主义”一个理论维度,中国的性别问题很有可能被“单一的非历史性”了。而她其后的人类学意义上的研究表明,1950年代之后的中国女性就是生活在与既有的权力/秩序/体制所形成的对立/协商/沟通的结构中,尽管在代际的意义上,三代女性所感受并转化的历史馈赠不尽相同,但是我们至少能意识到对于她们来说,这一结构、这一调节机制决不能大而化之地置若罔闻、弃之若履。

立足于这样的论述下,性别问题的讨论重点也就需要根据“女性”内涵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做出相应的调整。如果说对性别问题的回应直接催生出女性解放运动和女性主义理论的话,那么假如要将性别问题的思考进一步推向深入,仅仅凭藉女性主义的激进政治指向,显然并不足以把握性别问题的复杂性。依据单一的女性主义的政治正确性标准,性别问题无疑存在着被简单化的危险;而其结论也有可能使得女性群体被从具体的语境中抽离出来而被孤立化、空洞化。在这个层面上,可以说女性主义是一把双刃剑,它既为性别问题的讨论提供了一种洞见,同时却也意味着一种“不见”的产生。

在这个意义上,应该说,对于性别问题的思考,仅仅凭藉女性主义是远远不够的。要想完整把握性别问题,性别研究无疑需要搁置在一种更为开放的格局中来进行:作为镶嵌在人类社会历史长河中的特殊问题,性别问题产生的根源、牵涉到的相关问题是相当庞杂的——晚清以来的中国性别问题的状况已经足以说明这一点。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性别问题既是社会问题,也是文化问题;既是政治问题,也是美学问题;既是现实问题,也是话语问题……性别问题的多重面向意味着,如果仅仅立足于其中一个维度来应对性别问题,都无法将性别问题梳理清楚,更无法解决性别问题。

这方面,美国学者贺萧(Gail B. Hershatter)对于晚清以来中国妓女问题的研究,或许可以作为一种例证:

我带着一组问题走进中国近代的性劳务史,我的问题本身渗透着各方面的影响——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20世纪后期革命政权的解体,以及各种各样的政治信条和知识思想体系……马克思主义是我对历史上的权力运作,物质生活的中心地位、对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分析、下层普通人的历史以及劳工是发生兴趣。女性主义学者和活动家的著述坚持社会性别问题在一切社会的运作中占有中心地位,……我从后结构主义批评家处学到的是关切一切范畴的不稳定性,关注语言的构造作用而不仅仅是其反映的作用。

[美] 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韩敏中、盛宁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1页。

显然,对于贺萧来说,妓女问题并不只是一个“女性主义”的问题,它与底层问题、殖民问题、话语问题等等交织在一起,因此,像马克思主义、后殖民主义等资源都可以如“女性主义”一样被引进来关照性别问题的某一个侧面,甚至可以说,这种观照对于这一侧面来说,是最有效的;但反过来也可以说,对于其他侧面,就可能是失效的。由此,在性别研究中,理论资源的整合就成为势之必然。

就这个层面而言,我们就应该意识到,“女性主义”对于反省性别问题如果还具有一种优先性的话,那么它的意义或许更多还是在提供了一种价值立场,一种批判意识,一种现实情怀。但是,“女性主义”如果想贯彻落实自己的优先性,一定是将自己的价值立场融化在与思考、解决性别问题切切相关的其他资源上的,是表现在可以引领其他资源一起观照性别问题的行为上的。只有建立起这样的理论资源结构,性别研究才能向纵深处拓展。

三、研究方法:学科化•跨学科

如何发挥女性主义的引领作用,将其他理论资源有效的整合到性别研究中来,显然,性别研究在方法论上,就需要有所突破。传统的学科化的研究方式显然已经不能适合性别研究的格局,那么性别研究一直强调的“跨学科”是否就能够提供新的研究路径呢?

可以以在中国的女性文学研究作为切入口,来探讨一下性别研究的方法论问题。

作为性别研究的重要学科领域,女性文学的研究在中国,如同其在西方国家所扮演的角色一样,具有开风气之先的作用。而其在近30年的历程中所经历的跌宕起伏,所体会到的甜酸苦辣,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被看作是中国性别研究的一个耐人寻味的缩影。

从性别视角重新来审视和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史,无疑是女性文学研究者们的研究重点之一。从1989年女性主义意义上的文学研究著作《浮出历史的地表》开始,该领域出现了一系列的著作

有刘思谦的《娜拉言说》(1993),盛英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1995), 陈顺馨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叙事与性别》(1995), 陈惠芬的《神话的窥破》(1996), 赵树勤的《找寻夏娃》(2001), 郭力 的《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的生命意识》(2002), 李玲的《中国现代文学的性别意识》(2002), 乔以钢的《多彩的旋律》(2003),王宇的《性别表述与现代认同》(2006),戴锦华的《涉渡之舟》(2007),等等。

,这些著作普遍将性别研究和文学史研究有效地结合在一起,来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性别意识/立场,特别是质疑和批判各种显性的和隐性的男权中心意识/立场,进而尝试归纳、总结不同的性别意识/立场在文学主题意蕴、文体特质、美学追求等诸多方面的规律。需要指出的是,其进入的路径大多是主题思想、人物形象、心路历程等,而从叙事学等尤其能彰显文学本身媒介特点进入的著作相对较少。

与具体的文学史研究相呼应,关于“女性文学”的概念和理论体系也得到了初步梳理。王侃从“女性文学”的精神实质入手,提出了对“女性文学”的基本看法:

“女性文学”是由女性作为写作主体的,并以与世抗辩作为写作姿态的一种文学形态,它改变了并还在改变着女性作家及其本文在文学传统中的“次”(sub-)类位置:它对主流文化、主流意识形态既介入又疏离,体现着一种批判性的精神立场。

王侃:《“女性文学”的内涵和视野》,《文学评论》1998年第6期。

而刘思谦在剖析了现有的4种关于“女性文学”定义

刘思谦将现有的“女性文学”概念大致总结为 4 种:“一种意见是只要是女性写的就是女性文学(不言而喻男性写的就是男性文学) , 这是一种非常便捷的按性别分类的方法。第二种意见是按性别加题材加风格的分类, 即女性文学是女性所写的表现女性生活体现了女性风格的文学。第三种意见认为女性文学是女性所写的表现女性意识的文学, 即分类标准是性别加女性意识。还有一种意见认为虽然为男性所写但由于具有女性意识也应该划入女性文学”。参见《女性文学这个概念》,《南开学报》2005年第2期。

的得失基础上,从创作主体的角度进一步明确了“女性文学”的概念:

女性文学是诞生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开端的具有现代人文精神内涵的以女性为言说主体、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审美主体的文学。

刘思谦:《女性文学这个概念》,《南开学报》2005年第2期。

应该说,无论是从女性文学的形态还是从创作者的性别主体意识着眼,两位学者之于“女性文学”的定义都强调了其作为性别研究分支的意义,指出了“女性文学”是在不同于一般意义的文体、流派等文学分类标准下产生出来的,它更多体现出了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在性别立场上的某种内在一致性,是性别主体意识在文学中的贯彻与落实。可以说,这样的对于“女性文学”的理解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也进入了具体的研究实践中。

从上述成果中可以看出,无论是在实际的研究状况还是在理论总结中,“女性文学”的研究一方面致力于以性别视角观照文学领域,从而为性别研究开辟新的研究空间;另一方面,也开始摸索“女性文学”的独特内涵,因此从表面上看,这种在20世纪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出现的“女性文学”思潮,可以被视为是“女性学”与“文学”折衷、融合的产物,已经初步表现出“学科化”与“跨学科”相互交缠而前行的情形;但是,如果细究一下的话,可以发现,在强调学科交叉的时候,“学科化”与“跨学科”其实并不是以对等的方式相互融合而建构“女性文学”的——“女性学”和“文学”尽管在构筑“女性文学”的过程中其资源都发挥了作用,但是,“文学”更多地是作为性别研究的一种场域/材料,而被作为价值指向的“女性学”所统摄而进入“女性文学”的。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

“女性文学”不再仅仅作为一般意义上的文学现象被加以归纳和阐释,而是于其间引入了具有性别文化意味的探询,从而赋予其作为“女性学”研究的分支之一的内涵。

乔以钢:《关于高校女性文学课程建设的理论思考》,《妇女研究论从》2005年第2期。

也就是说,在女性文学的研究者看来,作为“女性学”分支的意义是要超出其作为文学现象的意义的。这样的话,应该说,在女性文学研究所表现出来的“学科化”和“跨学科”绞缠的情形中,其实 “女性学”的意味是更得到强调的,是被特别凸现出来的;“女性文学”从萌生开始,其实就被研究者们更多视为是性别研究的一种延伸,而不是相反。

而之所以如此,无疑是与中国性别研究的现状是相呼应的——意识到跨学科的独立的“女性学”在现有的学科体制内还无法真正落实,因此研究者们大多认为: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 比较有可行性的或许是: 一方面尝试宏观研究、整体把握, 即在女性学的意义上, 整合多学科的研究成果, 对具体课题进行探讨; 另一方面, 努力将女性学研究的各个侧面分别纳入现行人文社科研究分类中的“文学”“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各学科的研究之中, 从多方面逐步积累相关的研究成果的程度。

乔以钢:《论女性文学的学科建设》,《南开学报》2003年第2期。

因此,“女性文学”研究之于“女性学”意味的强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整合意义上的“女性学”在目前复之阙如的情形下,需要通过加强各个分支学科的“女性学”研究作为基本资源来逐步完善、建构跨学科的“女性学”。

可以说,女性文学的现状基本上反映了中国的性别研究界在现有体制内展开性别研究的一些基本思路和做法。那么,这样的学术整合过程是否就是性别研究所津津乐道的“跨学科”研究呢?这样的跨学科研究是否可以真正将女性文学研究推向深入呢?可以说,在这样的“跨学科”下,中国的“女性文学”研究从一开始,其价值立足点是明确的,其视野也是开阔的,但也留下了一些值得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其一,“女性学”意味的特别凸现,是否会影响每一个学科性别研究丰富性与复杂性的拓展呢?现有的中国女性文学研究著作表明,“性别”作为文学研究的有效范畴,并不是仅仅建立在性别立场的政治正确性前提下的,还要辐射进很多复杂的因素

参见刘思谦《性别:女性文学研究的关键词》,《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6期;乔以钢《性别:文学研究的一个有效范畴》,《文史哲》2007年第2期。

而过于强调“女性学”的意味,会使研究偏于“女性学”的这一侧面,往往会造成研究路径的单一化,研究资源的有限化,以及研究成果的相似化——前面提及的女性文学研究著作更多青睐主题、人物等内容方面的研究,而有意无意漠视叙事、语言等形式方面的探索,已经可以说明这一点。当文学史领域中的性别研究更多只是落在思想内容层面上的时候,很大程度上,会沦落为一种远离文学自身特性的自外而内的研究,而与社会学、历史学等学科中的性别研究趋于雷同而失去研究的独特价值,也就会产生存在合法性的危机。

事实上,由于文学世界并不能理解为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直接反映,两者之间既有重合、妥协之处,也有冲突、错位乃至断裂的一面,因此,文学作品对于性别文化的呈现,与现实世界中真实的性别现象相比,本身是复杂的,具有多种可能性的;而对此的解读如果要发挥效应,就必须建立在对象征、虚构、审美等文学特有的概念范畴的把握上,而不是跳过这些文学的特性,直接以现实对应物的方式去理解文本中的性别文化立场

参见拙文《历史语境、性别政治与文本研究》,《社会科学》2008年第11期。

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重新来考虑“学科化”与“跨学科”之间的逻辑关系。如果要强调每个学科所提供的性别研究资源应该有其不可替代的独特性的话,那么,显然,深度学科化应该是性别研究进入各学科需要面对的必由之路。

事实上,只有先进行深度学科化的处理,性别研究才不是一种外在的强行进入的资源,不会简单形成“水”与“油”般的隔膜感,而可能产生水乳交融的效果了。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女性学”的强调,才会是顺理成章的。因此,跨学科的有效性其实是建立在学科化的充分性前提下,如果本末倒置,其效果可能适得其反。

其二,各学科中的性别研究成果如何整合进“女性学”的,或者说,“女性学”应该以怎样的知识结构来收拢各学科的资源?如果只是落实在先验的“女性学”的立场上,那么,各个学科的性别研究成果就会以平行嵌入的方式进入“女性学”,就会形成“女性学”以简单叠加的方式汲取各学科的成果,而使得“女性学”更多呈现为一盘散沙的形态而无法建构自己的整体性。那么“女性学”如何在“跨学科”的进程中最终形成有效结构呢?在这方面,海外同行的思考也许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

跨学科不仅仅是用一个以上的学科解决一个问题或分析一个论题,而是涉及学科的融合并创造出一种新认识论,重建主要的知识结构,创造新的领域的概念、方法和技巧。

[美] 朱迪斯•A. 阿伦和萨莉•L. 基斯:《被学科学科化?在妇女学中跨学科研究任务的需要》,载《越界的挑战:跨学科女性主义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331页。

朱迪斯•A. 阿伦(Judith A. Allen)和萨莉•L. 基斯(Sally L.Kitch)有效地区分了“跨学科”和“多学科”研究之间的差异,指出,多学科研究更多只是各学科对于性别问题研究的简单叠加,而跨学科研究才能打破各个学科之间的在概念、范围等方面存在的藩篱,在各学科有机复合的基础上,产生新的研究领域和知识体系。也就是说,性别研究只有在超越原有的分散的研究格局的基础上,成为可以生产出对各个学科都有参照意义的理论资源策源地,才是跨学科研究所要达到的目标。

在上述前提下,很显然,性别研究要想进一步向纵深处拓展,在方法论上、在现实生存策略上就需要处理好“学科化”与“跨学科”之间的关系。某种意义上,应该说“学科化”是“跨学科”的基本前提,而“跨学科”则是“学科化”的有力提升和拓展。因此,对于性别研究来说,在“学科化”与“跨学科”之间形成良好的互动、互文式的关系,应该是其未来的发展趋势。

但是这一前景需要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方面,性别研究的“学科化”进程要相当有效,能够从特定的学科角度观照性别问题,在每一个学科内部真正形成新的研究空间和成果;另一方面,每一个学科从事性别研究,所依据的视野、理论和方法也必须由单一走向复合,既能收纳、汲取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同时也能为其他学科贡献该学科独有的理论资源和方法,由此才能共同形成、参与性别研究的“跨学科”进程,从而突破目前各个学科各自为营而只是松散地收拢在“女性主义”的口号下的“伪跨学科”的研究格局,推动性别研究走向整合性的转型,从而使性别问题能得到合理而全面的阐释。

(责任编辑:王恩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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