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唯美主义渊源

2009-12-26 08:18
社会科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消费文化摩尔

陆 扬

摘 要:假如认可费瑟斯通日常生活审美化三个层面的说法,唯美主义倡导向艺术看齐的生活观念,便可视为日常生活审美化值得考究的另一种先驱。这无论是学界多有议及的佩特、王尔德的唯美主义生活观,还是布卢姆斯伯里集团,特别是G. E. 摩尔的以美为善的生活追求,在“五四”以来的中国知识界多有传布。西方理论和中国本土文化的互动,由此也成为当代中国日常生活审美化唯美主义渊源追溯的一个标识。但是,资本联手审美,究竟能否带来古典美学所期许的心灵自由和解放,抑或势将导出新的意识形态控制?或许任何一种非此即彼的立场选择,都会显得言不由衷。

关键词:日常生活审美化;唯美主义;摩尔;布卢姆斯伯里集团;消费文化

中图分类号:B834.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12-0108-06

陆 扬,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上海 200433)

一、唯美主义与日常生活

英国社会学家迈克•费瑟斯通在其《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一书中,将日常生活审美化分为三个层面。第一是艺术向日常生活泛化;第二是反过来日常生活向艺术逆向转化;第三是符号和图像深深渗透入当代社会日常生活结构。追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唯美主义渊源,正相应上述之生活向艺术看齐的第二个层面。费瑟斯通的相关论述是这样的:其次,日常生活审美化可以指将生活升格为艺术作品的规划。这一规划对于艺术家、知识分子、准艺术家和准知识分子来说,早有悠久历史。比如,它在世纪之交的布卢姆斯伯里集团就有迹可循,其中G. E. 摩尔指出,生活中最大的善,即在于个人情爱和审美愉悦。类似的比照艺术作品的生活伦理,亦见于19世纪末叶佩特和王尔德的文字。王尔德的主张是,理想的唯美主义者应当“用多种形式来实现他自己,来尝试一千种不同的方式,总是对新感觉好奇不已”①。

很显然,这里费瑟斯通是以唯美主义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第二个层面的主要代表,即显示生活如何向艺术作品逆向转化。为此布卢姆斯伯里集团中的分析哲学家G. E.摩尔,以及稍早的英国唯美主义作家佩特和王尔德,都是费瑟斯通推举有加的人物。唯美主义可以上溯到康德的非功利美学,它强调艺术作品必须严格按照审美标准来加以评判,其价值与现实生活中的政治、道德和宗教考虑都毫无关系。这在法国作家戈蒂耶提出“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之中,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

进而言之,日常生活本身可以像艺术一样,给人以一种审美的快感。这是沃尔特•佩特的名著《文艺复兴》里,多有周详叙述的一个主题。佩特在1867年至1868年间发表过一系列文章,主张人应当热情拥抱生活,追求生活的艺术化。其唯美主义生活理论的代表作,即是他1873年出版的《文艺复兴史研究》,该书后来再版时易名为《文艺复兴:艺术与诗的研究》。诚如该书序言部分开篇就指出:因此,美学批评家将他必须来加以审度的所有对象、所有的艺术作品、所有自然和人类生活的美好形式,视为产生各种快感的力量和动力,这些快感当中,每一种多多少少都具有独一无二的特殊性质。对他来说,绘画也好,风景也好,抑或人类生活和书籍中的相关人格、歌剧《乔康达》、卡拉拉(Carrara)的群山、以及米兰多拉的皮科,它们的美好品质就像我们说起一株香草、一瓶葡萄酒、一块宝石,它们个个都能以其独有的特殊快感来打动我们

Walter Pater,玊he Renaissance: Studies in Art and Poetry,玁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2.

。这是说,日常生活中的一枝一叶可以和艺术一样,个个以它们特殊的美感来感动我们。故此佩特以15世纪意大利的时代特征来解说文艺复兴,指出在这个人才辈出的时代里,艺术家、哲学家,以及那些在世俗生活中锋芒毕露的知识精英,都不是在孤军奋斗,而是声气相通,从彼此的思想里吸收光和热。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或者未必不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种先驱。《文艺复兴》的结语中,也重申了佩特关于美不仅见于艺术,同样也见于日常生活的思想。他说,哲学与知识的要义即是在于促使精神去敏锐地观察生活。因为每一时刻,人的手上和脸上都会呈现出某种美好的姿态,山岳和海洋会显现迷人的色泽,唯在此时此刻,激情、洞见和智慧,才对我们显出它们不可抗拒的真切感和吸引力来。所以,用最敏锐的感觉来感受生活,这毋宁说就是唯美主义的典型的生活观念。

布卢姆斯伯里是伦敦的一个区,后来大名鼎鼎的“布卢姆斯伯里集团”,它的中心是弗吉尼亚•伍尔夫闺中时期的府上,更确切地说,这时候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名字是弗吉尼亚•斯蒂芬。弗吉尼亚有一个姐姐文尼莎(Vannesa Stephen)、一个哥哥索比(Thoby S.)和一个弟弟艾德里安(Adrian S.)。父亲老绅士斯蒂芬爵士给孩子们留下了一个安逸富裕的家,留下了非常传统和谨严的伦理观念。父亲去世后,一家人离开海德公园门的老家,迁往布卢姆斯伯里的戈登广场46号。就在这里,最终形成了20世纪初叶伦敦的一个举世瞩目的倡导先锋艺术,显示优雅生活的新文化中心。

布卢姆斯伯里集团缘起剑桥大学的一个读书俱乐部:子夜社。是时在剑桥三一学院就读的索比和艾德里安,是这个校园读书社的成员。1905年,索比开始在每周的星期四,把他在剑桥读书会的一帮好友邀请到戈登广场46号他们四兄妹的府上,就着咖啡、小面包和威士忌,海阔天空,点评学术,交流读书心得。这些令人难忘的“星期四晚会”,便是后来布卢姆斯伯里集团的一个雏形。索比死于1906年的一次旅行,布卢姆斯伯里的夜谭聚会一时中断,1907年文尼莎结婚,弗吉尼亚和弟弟艾德里安迁到附近的菲茨罗伊广场29号,恢复了因为索比离去而一时中断的星期四晚会。是时弗吉尼亚成为晚会的中心,秉承父亲斯蒂芬爵士的学术遗风,布卢姆斯伯里汇集了英国的新一代名流。经常光顾斯蒂芬府上的同时代人,有小说家E. M. 福斯特、画家克莱夫•贝尔、史学家利顿•斯特雷奇、经济学家约翰•凯恩斯、戏剧评论家德斯蒙德•麦卡锡,以及后来成为弗吉尼亚丈夫的政论家列奥纳德•伍尔夫。这个从读书会发展而来的文化精英圈子,其间的联系其实是十分松弛的,它甚至都不是一个同人俱乐部。艺术批评家罗杰•弗赖进入布卢姆斯伯里集团后,克莱夫•贝尔和罗杰•弗莱提出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这一理论,后来焕然成为现代美学中的一大流派。诗人T. S. 艾略特和小说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也同这个文化圈子多有往来。总的来看,布卢姆斯伯里集团显示的是融合了英国俱乐部和法国沙龙传统的一种生活方式,无疑它也是引领精英生活潮流的唯美主义生活方式。

二、布卢姆斯伯里集团和中国

就布卢姆斯伯里集团的生活观念而言,明显受惠于本国新实在论和分析哲学家摩尔的影响。摩尔的伦理学是一种伦理直觉主义,认为善是简单得不能再分析的概念,只能被直接观察,而无法给它下定义。关于美对于日常生活意味着什么,摩尔的名著《伦理学原理》中,有一段细致分析。在反驳“追求外部自然界中不可能供人类作任何观赏的美的产品是合理的”这一命题时,摩尔让他的读者设想两个世界。其一是一个极其美丽的世界。摩尔说,我们能设想它有多美,它就美到什么程度,我们所欣赏的高山大川、森林海洋、星星月亮以及各种日落景色,在这个世界里无所不有。一切神奇巧妙,无限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每一件都有助于增添整体的美。其二是一个你可能设想到的最丑恶的世界,它简直就是一堆垃圾,一切事物都叫我们莫名感到万分恶心,这整个世界简直没有丝毫可取之处。这样两个世界,读者何去何从当是不言而喻。对此摩尔指出,主张这应该实存的美的世界比丑的世界要好一些,这难道不合理吗?无论如何,我们尽力去创造美的世界,而不是去造丑的世界,这难道不好吗?摩尔表示这是毋庸置疑的。故而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除了尽我们的力使这世界变得比较美一点这个实在的义务之外,我们就不会有任何别的义务了,因为我们的努力不能造成任何比美更好的东西。我们必须把人生范围之外的重要事物包括在我们的究极目的之中。我承认,如果有一些人在我们的美的世界里观察,欣赏它的美,那么它当然会更好一些,可是,承认这一点丝毫不同我的论点抵触。一旦承认美的世界本身比丑的世界好,那就可作出下述理所当然的推论:不管多少人可以欣赏它,不管人们的欣赏比它本身好多少,但仅仅它的实存也会使整体的善增加积分;因为它不仅是达到我们的目的之手段,而它本身也是这目的的一部分

摩尔:《伦理学原理》,长河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92-93页。

这里摩尔将美的生活追求,看成是善的直接组成部分。善不再是虚幻迷茫,而是同日常生活的美有了切切实实的联系。就此而言,假如我们说摩尔这里是倡导一种染有唯美色彩的日常生活观念,未必就是夸张。

中国也有自己的唯美主义传统。如闻一多1922年10月10日写给吴景超和梁实秋的信中,即有“老实讲起来我们的‘为艺术而艺术底主张,何尝能代表文学社全体呢”这样的话。这是明确宣布自己信奉“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只是纳闷文学社的成员是不是都能接纳这个唯美主义的口号 ③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书信》,开明书店1948年版,第19、27页。

之后1922年11月26日致梁实秋的信中,闻一多复自嘲自己的应景诗浓丽得像济兹,又说,“我想我们主张以美为艺术核心者定不能不崇拜东方之义山,西方之济慈了。我想那一天得着感兴了,定要替这两位诗人作篇比较的论文呢”③。这里则是将李商隐和济兹并提,视两人为唯美主义的鼻祖。可是推算起来,李商隐足早了济兹一千多年。这样来看,不论是唐中叶的李贺、李商隐,还是唐五代的“花间词”和南唐的李璟、李煜等,其儿女情长的一咏三叹,以及他们的精致和瑰丽,或许都不失为中国本土唯美主义诗歌的渊源。

但中国近代从艺术波及生活的唯美主义潮流,应是始于对王尔德的翻译。周作人作为始作俑者,一开始翻译的是王尔德童话《快乐王子》,是时译名为《安乐王子》,作者译名为淮尔特,1909年收入周树人、周作人兄弟合译的《域外小说集》在东京出版。然后有陈独秀为苏曼殊小说《绛纱记》所作序中介绍王尔德戏剧《莎乐美》,各类杂志频频刊载王尔德作品及生平介绍,以至于王尔德的所有剧作、诗作、小说以及理论文章,几乎都被先后译介到中国。另一方面沃尔特•佩特,同样成为中国现代文坛关注的焦点。最早介绍佩特的是署名子贻翻译的《文艺复兴研究集序》,时为1922 年6 月。此年郭沫若著有《瓦特斐特的批评论》。1926年则有张定潢译出佩特的上述唯美主义论著《文艺复兴时代研究》,刊于《沉钟》半月刊。事实上这一时期的新月派作家和诗人如梁实秋、闻一多、徐志摩、邵洵美等,留学英美期间都直接接触唯美主义作品和理论,回国后也从大量被译介的唯美主义作品和理论中汲取所需,形成了兼具古典、浪漫和唯美倾向的新月派诗论。徐志摩、叶君健和萧乾等人,更同布卢姆斯伯里集团直接有着私人往来。艺术究竟何为?针对为“为人生而艺术”的口号,新月派、创造社、浅草社、沉钟社等推崇的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宗旨。如梁实秋在他的《读<诗底进化的还原论>》一文中,针对文学研究会俞平伯“诗歌为人生”的立场,高谈“人生的艺术与艺术的艺术”,全力标举“诗的贵族性”,用他的话说,便是“艺术是为艺术而存在的;他的鹄的只是美,不晓得什么叫善恶,他的效用只是供人们的安慰与娱乐”

梁实秋:《读<诗底进化的还原论 >》,《晨报副刊》1922年5月27日。

无分善恶,独追求美,艺术只是人生的安慰和娱乐,这些当年的唯美主义标识,用在今日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艺术态度上,似乎也是适得其所。

就唯美主义与日常生活的关系而言,也许凌叔华与朱利安的一段恋情,该是最好的一个注脚。凌叔华不但是大家闺秀,而且才华斐然,素有“中国的曼斯菲尔德”之称。1922年,22岁的凌叔华考入燕京大学预科,很快升入本科,攻读英、法、日语多种语言。凌叔华英文师从辜鸿铭,绘画师从缪素筠、齐白石,很难设想一个年轻的女性能企望享有这般殊荣。1927年,年轻的英文系系主任陈源同她喜结连理。1929年陈源受聘武汉大学当文学院长,凌叔华同往任教。但是中国和英国这两个典型的唯美主义生活圈子的最直接联系,当始于1935年,这一年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外甥,即是说,弗吉尼亚的姐姐画家文尼莎的儿子朱利安•贝尔,应武汉大学之邀,来到珞珈山任教。

朱利安和凌叔华的恋情被置于公共视野之中,主要是因为近年美国女学者帕特里卡•劳伦斯《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布卢姆斯伯里、现代主义、中国》

Patricia Laurence,獿ily Briscoe's Chinese Eyes: Bloomsbury, Modernism,and China,獵olumbia, SC: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2003.

一书中译本的出版。丽莉•布瑞斯珂是虚构人物,但是绝非没有来由,她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代表作,现代主义丰碑之一《到灯塔去》中的人物。该书作者交待说,伦敦索斯比拍卖会上,弗吉尼亚•伍尔夫外甥朱利安•贝尔的一箱书信引起她莫大好奇心,之后几经波折,劳伦斯终于在纽约公共图书馆阅读到了这包信札。而在此前,劳伦斯从未听说过凌叔华这位“布鲁姆斯伯里的中国成员”。此后帕特里卡•劳伦斯往返于英国、中国和美国的大小图书馆和档案馆,阅读了大量信件和资料,从这一段秘密的“世纪之恋”入手,抽丝剥茧般揭开了英国布卢姆斯伯里集团和中国新月派诗人之间的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它意味着现代主义和唯美主义并不是西方的专利,即便是中国这个古老的东方古国,也一样沐浴到了它们的春风。

恋情本身或许是不足道的。因为无论它被当事人朱利安描绘得多么浪漫和美好,无论凌叔华本人又怎样地讳莫如深,它对于凌叔华的丈夫陈源,只能是背叛。所以不奇怪中国方面少有蛛丝马迹,帕特里卡满世界搜寻,只搜到凌叔华的四封信,几乎没有提到这段暧昧情缘。绯闻既出,朱利安不得不于1937年1月离开中国,后来死在西班牙内战的战场上,时年不满30。这一段缠绵悱恻的中西之恋,其实早在虹影1997年先是在台湾出版,然后又移师大陆发行的又名《英国情人》的情色小说《K》,就已经被改头换面,作了无微不至的夸张描写。以至于陈源和凌叔华之女陈小滢忍无可忍,一纸诉讼将虹影告上了法庭。但诚如帕特里卡所言,它并不是一段孤立的婚外情缘,交杂其中的是中英两个声气相投的知识分子团体之间的频繁互动。朱利安在武汉期间,帮助凌叔华翻译出版了她的三篇小说。而凌叔华则开始与朱利安的母亲文尼莎•贝尔和弗吉尼亚•伍尔夫通信。在伍尔夫鼓励下,凌叔华开始用英文写自传,每写完一章就寄给伍尔夫,伍尔夫则回信作修改建议。到1939年,凌叔华被认为共寄了近10份手稿给伍尔夫,唯因1941年弗吉尼亚•伍尔夫投水自尽而告中止。战后凌叔华抵英,列奥纳德•伍尔夫在妻子遗物中意外找到了当时凌叔华寄来的手稿。凌叔华因此得以完成她的自传体小说《古韵》(Ancient Melodies),并最终于1953年由伍尔夫夫妇创办的荷加斯出版社(The Hogarth Press)出版。就在朱利安给母亲文尼莎的信中,朱利安称凌叔华为“中国的布卢姆斯伯里成员”。

三、新的压抑抑或解放?

中国近年攀援唯美主义的脉络,对当代日常生活审美化进行反思的研究中,引人注目的有周小仪的论著《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以及陆续发表的《比尔兹利、海派颓废文学与三十年代的商品文化》、《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消费文化》等一系列文章。《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一书追溯了审美从灵魂救赎到被物化,乃至今日逐渐泛化的历史线索,作者的观点是,唯美主义在兴起之时诚然可视为一种解放运动,因为它无论在艺术观念还是在生活方式上,都在极力渲染一种与资产阶级主导意识形态针锋相对的忤逆文化,但是在今天来看,由于审美从传统文艺领域和学院圈子急遽转向社会生活领域,导致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必然趋势,故此美学无奈地丧失了曾经是专与艺术挂钩的阳春白雪地位,而成为理解现实的更为宽泛的中介。当然,审美在生活领域的增值,其另一面就是审美价值本身无可救药的贬值。更确切地说,审美与资本携手假资本主义全球化扩张,其成功殖民甚至深入日常生活的无意识领域,而变成控制人的感性生活的最有效方式。由是而观这一切理论层面的始作俑者唯美主义,用周小仪的话说,便是“唯美主义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那样一尘不染,纯粹是象牙塔里的制作。相反,唯美主义十分贴近生活,十分通俗,也非常时尚”

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

质言之,唯美主义和从波德莱尔、本雅明到西美尔的都市现代性声气相求,同样是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个先声。

但是,联手资本的日常生活审美化,是不是生来就带有“原罪”?这绝非没有疑问的共识。如胡亚敏在她题为《审美•资本•日常生活》的长篇评论文章中,就对周小仪的“批判意识”颇不以为然。她指出,《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一书中多次提及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个命题,而这个命题应是与社会物质财富的增长、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联系在一起的。今天日常生活中美的事物令人目不暇接,从衣食住行到整个生活方式被审美化,这在一个物质十分匮乏的社会中是不可能看到的。在这一意义上言,资本就是支持日常生活中日益增长之审美需求的物质后盾。君不见当今盛行的视觉文化与资本运作有着多么密切的关系,风靡全球的电影大片之所以能够明星云集、气势恢弘,其背后依靠的更是天文数字的资金投入。换言之,时代和语境已经变迁,在今天尤为突出的审美与资本联手,它有什么不好?故审美走出象牙塔,文学经典从大学课堂走向畅销书店,值得充分肯定。如果说王尔德等人的唯美主义生活实践,还是一种曲高和寡的“小众化”,那么今天审美大规模扩展走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正是应验了本杰明称许的机械复制是一场伟大的艺术革新。有鉴于此,胡亚敏再次强调她的“中国意识”:西方思想中所充盈的反思和批判精神对中国审美文化建设是一个很好的矫正和补充,西方文艺批评的一些概念范畴如“反讽”、“意识形态”等也都自然地成为中国当代批评的常用词汇。不过,理论的创新除受到异质文化的滋养和触动之外,主要来自对新的文学或文化现象的关注和研究。中国当代审美文化的建设,需要立足于中国的现实土壤,研究当下文化现状,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发现一些有价值的命题,从中提炼出一些新的理论生长点

胡亚敏:《审美•资本•生活:评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文艺研究》,2006年第11期。

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日常生活审美化与审美文化,大体是被视为了同一个概念,即一方面指涉高雅艺术向日常生活普及或者说泛化,另一方面生活本身被艺术化。西方理论和中国本土文化的互动,是中国文艺学和美学始终标举的话语理式。

其实,周小仪考究唯美主义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渊源关系,秉承的正也是中西互动的理式。其《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消费文化》一文,开篇就引素有“中国性学第一人”之称的张竞生1924年在《晨报副镌》刊登的一则启示。启示是宣布“审美学社”在北京大学成立,宗旨为倡导美的人生观,提倡各种美的生活,让日常生活乃至社会组织,都能“以美为依据”来加以运作。简言之,使人生艺术化。但张竞生的人生艺术化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诚如他的名言“性快乐也是人生快乐之一种”,以及鼓吹人生哲学者,重大莫过于性学,这位时任北大哲学系教授的留法博士,他的“审美学社”虽然最终不了了之,但其期望以性为灵魂的唯美主义来改造是时中国的社会学乃至政治学的乌托邦构想,却足以使他是耶非耶红极一时。虽然,比较同样是在此一领域的开拓者潘光旦和刘海粟,张竞生的名字今天已经被人淡忘,但是北大传统的后来者周小仪,有充分理由来关注他的先辈。他指出,在今天看来,张竞生的审美趣味是相当西化的,具有浪漫主义和唯美主义的许多特点。比如在服装方面张竞生推崇低领上衣、高跟鞋,崇尚健康自然的女性美,其关于生活艺术化的理想,也与西方的唯美主义如出一辙,与王尔德倡导的“为艺术而生活”原则,是为异曲同工。但张竞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周小仪发现张竞生在《美的社会组织法》中,把生活艺术化原则更进一步扩展到国家、政府、工商业、婚姻家庭等社会政治领域,指出这无疑超出了西方的唯美主义者注重个体生活实践审美化的范围。他认为这一政治与社会一并审美化的描述,是一种日益引起重视的后现代现象。

张竞生当时几乎是声名狼藉,可是他得到了周作人的赞扬。张竞生《美的人生观》出版之后,周作人即在1925年8月7日《晨报副刊》上撰写评论,称此书值得一读。又说,张著叙说美的生活,诚然很有趣味,可是这本书最可佩服的,是作者的大胆,在中国这病理的道学社会里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娱乐的旗帜,大声叱诧,这是何等快事。的确,周作人之奉艺术为最终目的以及人生的最高原则,进而倡导唯美主义生活方式,早就多有学者关注。就周作人的生活艺术观同样具有浓厚的佛老思想色彩而言,称周作人的生活艺术宗旨,最终还是中西传统的结合,当不是妄断。故此,在中西文化交汇点上审视唯美主义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关系,周小仪的结论是,唯美主义者所倡导的艺术独立性、生活审美化、人生艺术化等等现代主义观念,从根本上说为审美的物化与艺术的商品化扫平道路,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虽然周作人等北方京派作家(包括朱自清、俞平伯)对上海颓废派作家的商业化习气颇有微辞,但是他们不能明白的是,审美物化和艺术商品化正是艺术自律的必然结果。他们反抗现实,却不能理解他们所倡导的人生艺术化理想正逐渐被现实所侵蚀与消解。实际上,审美与物化的对立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只是空洞的抗议。审美活动从来没有,最终也不可能带来古典美学家所期望的心灵的自由和解放,相反,它是人类感性控制的开始

周小仪:《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消费文化》,《文化研究》第3辑,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16页。

这意味审美意识形态最终将是一种新的压抑形式?唯美主义究竟是属于杨春时等人曾经标举的“贵族精神”,还是如胡亚敏的读解显示的那样,它一样可以走进寻常百姓家?而说到底,作为其后续的日常生活审美化,究竟是主导意识形态对身体和感性施加控制的开始,还是它压根就是一场感性革命大解放?看来一个圈子兜下来,又回到了日常生活审美化孰是孰非的根本问题。日常生活审美化在今天是不是已经完全丧失了对现实的批判性,而必须予以超越?抑或它作为感性、身体和欲望解放的标志,当代知识分子有充分理由也有义务来给它作新的笺注?或许任何一种非此即彼的立场选择,在这个牵涉面太为广泛的问题面前,看来都会显得言不由衷。

(责任编辑:周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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