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秋(新笔记小说三篇)

2009-12-25 10:18张大春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5期
关键词:思文五通

张大春

黄十五——南宋初绍兴年间

韦高娶过鬼妻,对于往生之人、魑魅之说,往往有一份独到的同情。他在衡阳县尉任内,公余之暇,曾经搜集过当地许多巫鬼传说,辑写搜录,浸成一册,题名为《荆南别识》,记载着许多跟鬼神妖怪有关的掌故——其书之所以为用,不只是记述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还提供了相当务实的“知鬼奉神之道”。比方说:缢死之鬼寻找替身时必须携带拐杖,溺死之鬼除非封仙,不得隐身,乃至于各家各户供养零丁神祇之时,如何权衡,取其门当户对,以免人神冲犯、两不相安等等;可以将这本书视为老百姓如何与身边的鬼神平安相处的实用手册。

此书写成数十年后,韦高自己过世,成了个鬼。有心人发觉此书,竟然雕版刊刻,流传过。此书卷四上有这么一则“黄十五郎”的故事。原作无标题,刊刻者径题以《劳虫》,不过是取其故事发端的两个字,没什么意思,今改其题为《黄十五》,庶几近乎故事本义,韦高应该不至于怪我。

话说“劳虫”,就是中医称“瘵疾”的一种结核病,又叫“传尸劳”。在宋代,这种病很流行的,但是一般人都不以传染病视之,多半将病因归之于操劳过度、身体虚弱、气血不足云云,乃至于苏小小还有“痨瘵相思一息间”的诗句。治劳虫这种病,楚俗喜用巫,治得好,就是巫师找来的神明有效验;治不好,也算那神的法力斗不过虫,巫不居功,也不担责,纯粹过一手,所以两千年来这行业没有消失过。

韦高《荆南别识·卷四》提到“劳虫”的时候,还特别强调:“鄂州孔氏能治传尸之病,远近尊之,以张天师嫡传礼敬之,俗亦有称‘孔劳虫者。” 这一段话同稍早于韦高的洪迈所写的《夷坚志·丁志·卷十三》上一篇名为《孔劳虫》的记载差不多:“孔思文,长沙人,居鄂州,少时曾遇张天师授法,并能治传尸病,故人呼为‘孔劳虫。”

不管哪一家的记叙,说到黄十五郎,都会先提到孔劳虫;而总在孔劳虫尚未登场之前,先说到刘五。

刘五,荆南乡野地方的一名小客商,举家四口住在一个叫做大槐树的山沟里,风雾云雨不到床榻,可是虫蛇鼠蚁却时时往来于庭除。之所以离群索居,还是为了生计。由于是单帮客生意,不论丝米炭茶、胭脂花粉,都需要渡头上周转。旁处渡头上下什货,都要由当地码头丁口盘剥一层,惟独大槐树附近一个野渡,常有船只停靠歇息,却无进出货物的管制和规银。为了节省商帆往来渡头的开支,刘五才拣了这么个荒僻之处为家,一开门儿走不了几百步,就到了野渡口,但凡有相识的船家,平素拉上交情,用时陪一副笑脸,一样买水程,再分润些微薄的好处,一年可以省下两把银子。由于经常出外贸易,东西南北走闯生涯,往往十天半月不得回一趟家,一旦能够回家将息,不几日,又得出门,往来江湖之上,一年连本带利挣不上二三十两银,是以刘五也厌烦了这生涯的劳苦。

这一天,刘五的老婆顿氏和俩孩子在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刘五,顿氏支起窗户朝外一打量,月亮地儿亮堂堂,既没猪也没羊,登时害了怕,关了窗子不出声,却听见外头那人又说:“那么就等刘五回来之后,告诉他一声,我走了。”

这人无形无体,却像是与刘五极亲,极熟似的。待刘五回得家来,顿氏慌慌忙忙将前情说过,接着便劝说:“此间地理荒僻,还是搬家算了!”

话才出口,门外忽地又传来了那人的声音:“搬家不是个主意,那样五郎往来江湖就太辛苦了。”

一听这话,顿氏吓得一声惊叫,止不住嘤嘤啼泣起来。刘五毕竟是经年在外奔走之人,见多识广,还不至于失措,勉强扯嗓子吼了声:“呔! 是什么鬼怪? 成天价来我这儿祟闹,却不知敲错了门板! 刘五岂是担惊受怕之辈? 你这妖怪还是快快滚了,免得五爷震怒,使起威风来,你不好消受 !”

“你别称五爷了,我才是五爷呢 !”门外那人笑着说:“我是‘五通神,不是什么妖怪。如今有求于五郎你,不过就是一炷香、一对烛、一碗米、一碟肉、一杯酒的奉祀,香火不辍,我能叫你一辈子永保富贵,也不必长年价东买西卖,冲州撞府的。万一不测风云,汩没于波涛间,丢下妻儿不能顾看,岂不白来一世为人? 供养不供养,全在你一念之间,何必扯着嗓门儿说话呢 ?”

刘五原本生就是一副生意人的皮肉,根骨上刻着四个字:“惟利是图”。一向在江湖间行走之时,就听人说起五通神的故事,说法大同小异,不外就是有人在山中依着岩石树木建立小祠,所祭拜奉祀的,正是这些个树石精怪,在荒野之乡,几乎村村有之,两浙、江东之地称为五通,江西、闽中称为“木下三郎”,也有地方叫“木客”的,还有些所在声称此怪仅有一条腿,本名叫“独脚五通”。

其实早在李善注《文选》 、张衡《东京赋》的时候就曾经提到:“野仲、游光,兄弟八人,常在人间作怪害。”说的都是这一类的东西,无论何地何名,他们最显著的特色就是几乎从来不露形迹,往往要求人给予很简单的供养,却提供极丰腆的报偿。一般供养的不过是寻常酒饭,有时甚至连泉水生粮也可以为祀,但是报酬却往往是铸金镪银、珠玉珍宝。然而,五通神性情不定,时而躁,时而郁,忽而怒,忽而欢,阴晴一霎而变,供养者一旦伺候得不当,往往得罪,所以无妄之福竟与无妄之灾相邻连理。

刘五仔细琢磨了那五通神的说词,回思自己的处境,不觉动了念。同浑家商议了大半夜,天亮前打定主意,鸡鸣五鼓,即议即行,夫妻二人领着俩孩子到河边挑了许多稠泥,和上压山老土,烧制成土砖土瓦,砌了个五尺来高的小祠,祠中供龛、烛台、礼桌一应俱全,水酒饭食才随着香烛摆上,立时便有高车骏马,呼啸而来,带马的夫役一路朗声喧嚷:“郎君奉谒! 郎君奉谒 !”

刘五听得明白,知道这是叫自己去参拜五通神的了,连忙回身迎迓。但见打从河岸边儿迤逦而来的那条小径上居然排得下四匹四轮大马车,车上下来个黄衫乌帽的翩翩佳公子,容貌都丽,丰神俊赏,仿佛已是十二分地熟络,一发拉着刘五的手,便往小祠里走,谁知俩人一步凑近,那小祠居然陡地广大了数十倍不止,堂深室广,一应小龛小台小陈设之物全都改换了模样尺幅,端的是一栋精雅华丽的屋宇;里头对坐着两个神仙人物,擎杯举箸之间,尽是琼浆玉馔。刘五恍了神,发了愣,听那五通神道:“你是五郎,我是十五郎,可我的年岁要痴长你百数十纪,你还得喊我一声十五哥 !”

“莫说是十五哥,就是十五爷也叫得、十五祖宗也叫得的。” 刘五道。

这个十五爷还有个凡间的姓——黄。黄十五确乎与传闻之中其他的五通神大大不同,他非但不隐身,还日日现形于刘家与隔邻的小祠之间。有时早上来,有时晌午来;过午不至,到傍晚时分也一定会踅来一趟,跟顿氏打过招呼,径自同刘五喝喝酒、走走棋,陪俩孩子笑闹玩耍,一点儿也不像个神怪妖鬼,倒有几分像是个甚为投缘的家人。

自从黄十五吃上刘家这份供养之后,刘五也不出门行商了,日日洒扫庭除,务使内外整洁。扫完了地,五般祭祀用的物事一端上桌,他就算完差了,开了缸盖,谷米自然满溢;开了箱盖,绫罗自然充盈;开了橱门柜门,里头的黄白之物就滚将出来,钱帛多到不知其数的地步。可是宅边一无近邻、二无集市,纵有金银,一不能夸耀、二不能开销,根本不算享用了富贵。权且将金银随手堆置,继而埋藏起来,准备将来找一日铸成个“没奈何”——什么叫“没奈何”呢? 古来的财主就是有这份心眼儿:将积累所得的银子铸成一座像假山一样大小的一整块儿,让想打他财产主意的人没法子搬动。

刘五乍富惊心,当然不能习惯。要知道:这乍富的穷汉最怕回头过苦日子,所以日夜想着如何能够再多趁些银子,其贪得无厌,更甚于往昔穷困之时。由于是无时无刻不想趁银子,就算同这神主公黄十五走着棋,也往往想着多搏些便宜。这一天摆开了楚河汉界,刘五忽然想到个主意:要再多赚点快钱,索性就同黄十五赌几把。于是一言为定,每局以千两纹银为值。

刘五善弈,先上来几天,一日无论摆上多少局,他总是赢家,每天进账,真个多出万把两银之谱。然而日胜日负,久之,黄十五的棋力也有了长进,不过一二十日之间,输赢成了拉锯,这也还算有些兴味。到了后来,刘五非但讨不了便宜,甚至往往教黄十五杀得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情势如此逆转,刘五一方面还心存侥幸,总以为黄十五不过是靠运气赢了棋;一方面仗着自己还是个放供养的主子,就算输下去,真拿不出银两来,大不了赖债就是。便是执此一念,可害苦了刘五——那黄十五也是个固执顽拗之人,虽说神鬼之道不该同俗骨凡胎的世人们一般见识,但是这一天逮住刘五回棋,忍不住忿声斥骂起来。

在刘五说,这些日子以来输得老得掘银子,已经十分不自在了,又吃黄十五怒骂,忍不住恶狠狠地说:“我埋在床下这许多银镪,不也是你报答我才给我的么?如今下几局臭棋,就急慌慌赢将回去,这不也是回手棋么?要我‘起手无回,你知道什么是‘起手无回么 ?”

黄十五点点头,道:“回一手棋,看似玩得不够,那就朝大处玩一把 !”说时推局而起,掉臂而去。

当下别无异状,等到第二天一早,顿氏先起身,失声惊呼,刘五勉强睁着惺忪睡眼,四处一打量,发现自己睡的床已经陷在一个丈许深的大坑儿里。近一年来家中所累积的金银珠宝全没了踪迹。非但如此,扭头还瞥见一锭一锭的银子不疾不徐打从空中掠顶而过,有的撞破窗纸飞出去,在山林之间消失了踪迹;有的则直愣愣撞在墙壁上,碎成一滩烂泥、一团堁土。

刘五知道:这是黄十五一怒而决绝,那些过眼的家财是再也回不来的了。刘五既懊恼,又愤怒,想起年来尽心使力,早晚香烛、牲果、酒饭的供奉,都化成泡影;如此伺候五通神,居然为了一手棋落了个万事成空,心下自是不服——这时,便想起那孔劳虫来。

当初走南闯北之际,但听人说长沙有个孔劳虫,经张天师亲传法术,降妖伏魔,无所不能,还兼治传尸病,是以远近驰名。据说此君替人排难解纷,是一口允诺了张天师的。原来道术诸法,自东汉张道陵以来,便是张家门独传,到了南宋张时修的时候,才有了些许的变化。

张时修原是二十七代天师张象中(拱宸)的孙子、二十八代天师张敦复(延之)的儿子,不料中间岔出去传了张景端和张继先两代,绕回头再传张时修的时候,他已经无意于总揽教务,然而毕竟是术德兼修,受到教众教长们的爱戴,百般推辞不成,终于继承大统。

但是在当上天师之前,张时修曾经有过一段外出游学的经历,到鄂州江夏(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武汉),结识了孔思文。孔思文出身在地贵盛之家,很欣赏张时修的才学气质,知道他是远游之人,便加意照顾。张时修感念孔思文雪中送炭,不求回报,于是悄悄地传授了他一十八通符箓,可以招神役鬼、诛杀妖孽、驾风乘云、除瘴消疫,乃至于隐身移物等法。

这些本事从无外授,但是孔思文不求而得之,还是得尽义务——张时修临别之际让他立下了重誓,无论生计如何艰难,不得以法术谋一己之利,如果闻知有人遇上了困苦,必须驱驰而至,替人排解。这是没有名目、地位和权力的张天师,孔思文想了想:自己不过就是个膏粱子弟,一生吃住无虞,正愁没有正经事可作,一旦天降大任于斯人,当然欢受不置。

不料才受了符箓,孔家就因为生意败了,还备受昔时生意浪里一些对头的中伤怨谤,家主翁是孔思文的大伯,因被谤而吃官司不说,就算赔上万贯家财,也救不了一条在狱中捱打受病的残躯,出得囚笼,不多时就一命呜呼了。

孔思文原本想要施展道术,为大伯涤洗冤屈,可真若如此做了,究竟算得,还是算不得“以法术谋一己之利” 呢? 待大伯一死,孔思文尽孝子之礼,庐墓三年而大彻大悟:道术之所以要施之于人,正是要让持道术者不必为己;要使人有术而不为己,必先使之不能有己。

之后孔思文有如苦行僧一般,不论是驱鬼降魔、除疠治病,总求与人为善。他能够御风而行,不论数十百里,斯须立至;却犹嫌不能即时为人兴利除害。久之,倒想出一个法子,自凡人有用得着处,便写个字条,上书“请孔劳虫至某地”,交付可通江船的舟楫、舴艋小舟再转至艨艟樯橹,往来于长江上下游之间,千里云帆,随时可济。传到江夏之时,往往已经是一大篓子的字条了。孔思文再按址一一寻访,尽力相帮,而且一径不收受饭食水酒之外的酬劳。

刘五将请托的纸条交给野渡上船家不过五日,孔思文便来了。一身青袍,身背长剑,一到黄十五郎那小祠门前,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手就地上拾起一把灰土,朝祠门洒去——说也奇怪,那小祠居然叫那一把灰覆盖得严严密密、扎扎实实,且登时缩小了几十倍,最后不过是寸许长宽的一个小陶坯了,孔思文这才将之顺手搁进袖筒里,说:“这样,那孽鬼就听不见你我说话了。”

刘五看孔思文露这一手,已自目瞪口呆,知道这劳虫的本事不在黄十五之下,遂将前情一一详说了。孔思文闻言紧皱着双眉,道:“倘或是号称‘五通者,怎么会日日前来,且未曾隐没其身呢? 依我看:来者不是‘五通,而是假‘五通之名,而能行搬运之法的禽精兽怪之属。”

接着,孔思文要刘五带着妻小将窗纸糊得完好如初,紧闭门户,一日夜不得出入,倘或因为砖薄土松,听得外间有什么祟动响闹,也万万不可贪奇观看,否则真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孔思文自己大踏步迈出门外,东走几步,西走几步,复掐指算算,来回八方再走了几趟。

当刘五一家子将窗纸糊妥,人已经躲藏起来之时,这孔思文从袖中掏出那陶坯一般的小祠来,朝空一抛,再噀了一口不知打哪儿蓄积而来、带着酒气的醴泉之水——说时迟,那时快,一座小祠落在地上非但恢复了旧观,里头还显着更宽绰了些,桌上供奉,其丰盛精致,倍甚于前。

一开口,孔思文便流露出虔诚、礼敬的神情:“说是间壁刘五一家遭受妖物祟弄,敢是阁下所为呢?”

“就是我 !”空中当下也传来了回应,同时香烟缭绕之处,缓缓浮显出来一个黄衫乌帽的男子来:“我也知道刘五搬请救兵,前来化解,你就是他找来的道士罢?你有什么能为?不过是书符小技而已;吾乃正神,还怕你那么一点儿朱砂么?”

孔思文闻听这话,颈一缩,眼一转,四下张顾了半晌,才道:“实不敢相瞒,我乃长沙孔思文,尝夤缘巧遇,拜在当今张天师门下受一番符箓之教,勉强有些道术。而今应刘五之请前来,原本也当是寻常拿妖收怪的事理,但是听刘五说起阁下的一番能为,心头大是惶恐,情知阁下绝非五通小神之流,是以前来请益,无论如何,还望正神赐教才是。”

听孔思文这么说,那黄十五也缓过气儿来,语言平和了许多:“有什么要讨教的,你但说无妨。”

“正神来请供养,即刻现本身,此事殊为可怪,请问其故?”

“隐身之术乃是五通小神的惯技,我岂屑为之?”

“如果不屑隐身,为什么又假借五通之名来请供养呢?”孔思文接着问。

“如今在这大江南北上下三千里之地,想要请得一家一户的供养,孰如五通之便宜?你要说你是玉皇大帝,这些个升斗小民还未必然肯赏你一炷香呢!为什么? 就是五通‘亲民而奇验,我借他个名头使使,又有何妨 ?”

“既然是正神,何妨便以受封正神之名貌体性受人供养。但凡为百姓造福,不也一样承受香火么?”

“唉! 你们这些通道术的,虽说知道如何弄法,却一些儿事理不晓。”黄十五叹道:“我当年在洞庭湖下舍身救了一人性命,乃受诸天册封为云梦泽令。自受册封之后,浪迹于仙界数百年,所结识的正神何止以万计?看他们个个儿蓬首垢面,羁旅倒悬。我辈何为尔,恓惶犹未平——难道封了神、成了仙,就只能在九天之上餐风饮露,吸吐日精月华,裹着一副长生不老的皮囊,镇天价无所事事,落得个不朽的清闲吗?

“再则,我一旦下凡,重返人间,若是不得供养,则形同鬼魅,质近魍魉,万一运势不佳,撞上那些个地府里来拘拿孤魂野鬼的逻卒,把我收进枉死城中,着阎罗小吏管束,甚或打下几层地狱,吃那般滚油利刃的苦头,岂不冤哉?既然吃供养是图他一个牢靠,敢问:吃这一家一户的供养,与吃那百姓万民的供养,孰为多事呢?”

“正神所言成理,吃百姓万民的供养,自然是管着百姓万民的福祉,非大德大能者,或许不堪其任。”

“既然如此,我拣这荒江野渡之地,托这不三不四之人,所求的不过是一点儿香火。刘五爱银子,我就给他银子。倘若他刘五是个有福分、受得起银子的人,就该将这些银镪珠玉的捧出去花销,买得一家衣食温饱不说,还能够丰席厚履、肥马轻车,赚一辈子好生活,此中——不消说——必然还有偌大的盈余,要是能宽襟大袖地将财帛布施出去,流通于关市,播利于江湖,岂不更是绝大的功德?

“如今此子拿了银子却无福消受,成天到晚念兹在兹,不外是聚敛而已,居然还想铸它一大锭山也似的‘没奈何,你这张天师的徒弟倒是评评理:天下之银尽入他刘五的床下,该当么?”

吃黄十五这一顿抢白,孔思文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自忖:虽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这刘五看来不过是个贪财忘义之徒,如果仗着自己这一身道术,下手惩治了黄十五,毕竟于天道有亏;然而话说回来,纵任小神逞意气,白赖了凡间百姓一年多的供养,这也未尽持平。

当下一转念,孔思文道:“我受刘五嘱托,不能不替他挣一个理;这一年多来,他日日在这小祠里为阁下烧香点烛,献花供果的,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更不说败了一整年的生意,将来如何拾掇? 万一拾掇不起来,旧业难以重修,岂不要怨你耽误?小民抱怨,大神不能袖手,届时批下惩治来,岂不犹有过于今日呢?”

黄十五闻言,不吭气儿了,但见他低眉垂首,沉吟了好半天,仿佛也在找台阶儿下。孔思文见状而笑,拱手一揖,道:“我听刘五的浑家顿氏说:你初来之时,曾经动用过隐身之法。既然能通此法,如今一旦香火烧燎,便得现形示貌,不是很费事吗? 我听阁下谈吐,是一个不羁之神,倘或连位列仙班都如此不耐烦了,怎能耐得日日守着刘五这伧俗可鄙的汉子,陪他走棋、闲话、埋银子呢?此中有绝大可疑之处,还请一言示教。”

这几句话似乎搔着了痒处,黄十五一听之下,神情更为落寞,似有不胜唏嘘之感,摇了摇头,落了两三滴清泪,道:“自我受封为云梦泽令以来,一向吃受那些个正神的奚落,都说我生魂不慎落水溺毙,不过是个溺死之鬼,家人不知烧化了多少冥镪楮锭,才挣得个救人的令名,得以封仙。有些大仙仗着地位崇隆,恣意捉弄,趁我没留意,扯坏了封神告身的一角,我那隐身法便时而行得,时而行不得,不灵了。”

“我从张天师受法术,倒是能修补阁下的封神告身,你若是能答应我,宽谅刘五的过犯,弥补他这一年来荒废的生计,我便为你张罗张罗;日后你寻得了门当户对的供养,也就不须为了一点香油,如此抛头露面的了。要知道:即便是大慈神和大善人,日夜对面,也要闹成夜叉国的呀!”

黄十五听孔思文这么说,益发感佩,一面从黄衫底衬的口袋之中掏出了那张被仙班正神撕毁了一角的告身文书,一面道:“久闻天师道中人刚正持身,体贴待人,洞察物理,深究民情,平治纷扰有过于官府者,未料一个教外别传的劳虫,都能明察秋毫,犹过于八府巡案,黄十五佩服佩服 !”

刘五一家饿了一宿肚子,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敢开门。先是让垂挂在门梁上的一个包袱打了头,解下来一看,是三十两上下的散碎银子。再四下里观望一阵,小祠仍旧不见,倒是原先通往渡头的羊肠小径豁然一片开朗,成了一览无碍的平芜之地,刘五打掌举目可见,远远地,有商贩扬着小帆将船儿驶过来了,生意人算盘打得精,心思动得快,赶忙呼妻唤子:

“不知是哪路的神仙把林子打开,通天大道一路铺开了,快烧一大缸水,泡他几斤茶叶,咱们就做这家门口的生意吧!”

郭老媪——南宋初或元末前

野渡头终于汇成为港市,其间往往要经过千百年,所以故事多不胜数。有些段子会往来流窜,原本发生在甲地的事,由于要在乙地讲述,情节便会搬到乙地上演;有些段子里的人物鲜活惹趣,舍不得让外地人独享,索性给安一个本乡的户籍。这一类张冠李戴的情况,往往以野渡的故事最多,像《郭老媪》这个故事,原先出自《夷坚志·支丁卷四》《朱四客》,之后曾经被说书人施耐庵转化到《水浒传》第四十三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但是在程槜亭的《荆湖纪闻》之中,故事就叫《郭铁枪》了,作者还把这故事的发生之处移置于“江夏东百三十里刘五渡”,正是黄十五那所小祠的所在之地。

《郭老媪》也罢,《郭铁枪》也罢,这一对母子的故事发生的时间显然要比《黄十五》的故事晚了许多,当时的刘五大约已经不在了,而津渡能以其人为名,可知在地经济应该是发达得不恶,人们能传颂其名,应该不会是因为他铸成了“没奈何”吧?

在没有进一步的材料佐证之下,后人也只能假设:受了孔思文一场点拨之后,刘五悟出后世所谓“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真正懂得了银钱必须流通才有价值的道理。大概也因此而能赚得一个身后之名吧?——刘五渡。

郭铁枪原先不叫郭铁枪,就叫癞鹅。在刘五渡开一爿名唤“郭栈”的小客店。此子自幼没了父亲,依着老娘维持店中生计,年事稍长,就能独个儿挑起里外经营,是个能为人。癞鹅少年时曾经跟着一个因病羁留在店里的武师学了一套号称是“杨家枪”的枪法,日夜演练,居然有些个模样。但是他的母亲从来不许他在人前卖弄武艺。癞鹅听话,可却不能明白其中缘故。

直到有一年,江里发大水,洪峰一路推到刘五渡,淹没了原先渡口上的市集,这反而带来了利市;郭栈地势高,在洪水未退之前,成了往来行商惟一能居留的所在。洪水既退之后,原先给淹没了的店家大多搬迁到上下游临溪岸较高而平旷之处去了,刘五渡成了郭一渡,孤杆儿生意。生意一孤就做不长。忽而有一天下着大雨,四野无人,郭媪跟儿子说:“把你师傅留给你那杆子铁枪扛出来去。”

铁枪锈在枪架上,扯晃了好半天才抽下来,癞鹅捧着枪凑上郭媪的跟前,道:“锈成这样儿了。”

郭媪摸着枪上斑斑驳驳的铁锈,看一眼屋外的雨,两眼茫茫然望着远处的江水,道:“去演一套你师傅传你的枪法——枪法锈不了的。”

癞鹅知道他娘的意思——当年他那师傅也这么考较过他;拣个刮着狂风、下着暴雨的天气,让他上门外去使一回枪,再进屋来,衣上不许沾雨点儿。功夫到这一步上,就算严实了。不过这一天癞鹅不如他出师那一天耍得好,一趟“杨家枪”舞下来,两条裤腿儿各沾了些湿。

郭媪见状叹了口长气,才道:“该怨你师傅当初没能把你调教成正果,还是该怨我老怕你人前露了相而不让你熬练呢?”

癞鹅愣头愣脑不明所以,问道:“耍得不好,儿子再练几回,日后天天练,早晚练;赶下回下大雨,就淋不着了。”

郭媪摇着头,道:“‘杨家枪使到这一步上,无师即无道,回头再练,只有更坏;决计好不了。算了,你留神别遇上‘朱地堂那一路的练家子,还勉强可以保全身家的便是。”

“咱张罗咱的生意,不跟人过手。”癞鹅说着朝屋后走,要将铁枪收回柴房里去。

“回来!”郭媪发声喊,回手一抄,两根指头拈起了拖在地上的枪錾子,接着说:“刘五渡眼看就要荒,这一荒,客店的生意眼看是保不住了,咱娘儿俩得积聚些银两,上别处谋生理。”说着,从夹枪的那只左手袖口里掏出一条黑巾来,顺手往枪錾子上一裹,松开了拈枪的手指。

癞鹅抽过枪来仔细一o,那黑巾是块露着俩眼窟窿的缠头布,布里衬着羊肠绞铁线,等闲兵刃着上了,还能抵挡些力道——此物叫“幪子”,一向是绿林剪径的强人所使的衣靠。

“娘! 这、这、这是个贼物事——”

“是个贼物事。”郭媪说。

“咱家里怎么会有这贼物事 ?”

“咱家是做贼的。”

癞鹅打从这一天起,成了个明白人:他是个贼种,父母两姓八代以来都是贼,就连他那落难的师傅也干过一阵子贼勾当。白昼剪径,黑夜穿窬,都能贯通。癞鹅不能再叫癞鹅了,他叫自己郭铁枪,把那杆铁枪通体打磨了一个锃光精亮,枪尖可以挑棉线,锋刃可以割鸡牛,连底下那錾子都修治得锐利无比,随手一扔,可以入土五六寸深。

徒有兵刃还不足以成事,郭媪还教导郭铁枪一套“圈(音眷)羊”之策。那就是如何在渡头上设置种种路障,看似洪水侵淹使然,让那些个在刘五渡下船的客商不明究竟,七弯八拐地绕进了郭铁枪藏身所在的密林,到了密林深处,明晃晃的铁枪一亮,什么闲话也不必说,货物、银两都撒下来了。

这生意不须久长,抄得来百把两银子便足供娘儿俩上路,寻个别样的地界去重新做人了。在郭媪想来,一两个月,不等朝廷里派下治水的河工来到地头上,那百把两兴许能维持个小生活的银两, 应该就凑齐了。

剪径生涯不须细述,总之就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由此过/留下买路财”之类的切口,加上几声往来恫吓。除非碰上了能人背后的能人。

话休絮烦,且说有这么一天,郭媪称了称箧中积聚,果然有上百两银子。老太太闲来用心,不外多事,跟儿子说:“咱们一家两代三口在这刘五渡混生涯,前后已经快五十年了,今朝扭头就走,毕竟还有些不忍,更何况咱娘儿俩还捣腾了那么些‘圈羊的机关——你去尽数拆了,咱们晚上吃了饭、祭了江神就上路了。”

郭铁枪领命而去。才竖起一株原先教他给劈倒的垂杨柳,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闷吼:“多费事啊 ?”

郭铁枪回头一眄,是个年约五旬、须发花白的半老之人,头上草草结着绛带,一袭夏麻坎肩,里头结束着粗布褐衫,一条老棉裤,看是四季未必分明。不过这人腰间盘着个素底绣银丝的锦囊,看上去鼓突突、圆滚滚的,里头朝外尖扎扎、锐棱棱挤耷着的不是银锭是什么?这一囊里要都是银子,少说就有百两。要是金子,那就是他娘儿俩后半辈子傻吃闷睡的依靠了。

郭铁枪回头捉起枪来,枪尖儿朝前一倒,指着那人道:“你这厮来得好,帮衬我一个生涯!且留下姓名表字,好叫铁枪饮血记恩!”

“吆喝 ?”那人上下一打量,笑了,“二十年前我追这杆枪不着,未料二十年后它自来找上我了。活该此中必有冤债 !”

郭铁枪闻言一愣,登时想到:枪是我那师傅留下来的,二十年前也正是我师傅流落到刘五渡来之际,师傅来时带着一身内外伤病,莫非就是这老儿作索的?一念至此,仇忾顿生,暗道:“管他当年是非恩怨如何,我师傅传我这一身武艺,到今日还不曾当真施展则个,何不就拿着老儿一条性命祭枪,冥冥之中不定还给师傅出了口恶气呢 !”

心念转定,铁枪使了个金蛇出洞的式子,枪錾一抖擞,枪尖十颤悠,一条既似鞭,又似箭的长影儿“倏忽”一声欺近身去,连捣了面门、喉头、心口、小腹和下裆五处关隘,一枪还比一枪低,一枪也还比一枪深,底下一连垫上前的两步也是稳扎稳靠,毫不懈怠。

那老儿没提防的只能往后退,一仰脖梗儿闪过了面门,再仰前胸闪过了喉头,三仰不能对付了,索性退一步,避过了心口上的一枪,同时一缩肚子,省却盘肠大战,可最后下裆上这一枪可是又刚又猛,郭铁枪倾全力递出,一只臂膀探得老直,那老儿退无可退,居然凌空—跃,顺势向下使了个千斤坠,两只脚掌齐齐踩在那镔铁铸成的枪杆上。在郭铁枪感觉,就像是半空里忽然砸下来一座弥陀山,打压在他的铁枪之上。这怎么吃受得起? 但见他双手一撒,人便朝后栽倒,可再也来不及了——那老儿拼得踩落铁枪,两条腿早已借着了千钧之力,横里兜个旋子,一副扫堂朝天打,前脚甩在郭铁枪的腮帮子上,后脚更要不得,接着崩断了他的肋骨。像个破皮囊似的郭铁枪就这么飘呀飘的给扫下河沿儿去了。

片刻之后,这老儿拄着铁枪,喘着气,一步一步踅到郭栈来。郭媪远远见那枪上沾着泥,知道儿子不妙了,可她一时摸不清对方的底,也不敢轻举妄动,把早就收拾完妥的家当又翻出来,装作寻常待客模样。

“客官是宿店么?”

“要歇下的、要歇下的,这一架打下来,可再也走不了了!”

“客官叫人打了?还是打了人了?”

“捱人扎了几枪,算是吃打;也还了手,算是打了人。”说着,老儿扯开前襟,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胸膛。

“看客官没有外受金创?”

“真要叫‘杨家枪扎进皮肉,老儿今日歇下兴许就不再走了。”说着时,老儿松了口气,一身筋骨发出格楞楞、格楞楞一阵急似一阵的声响。郭媪回过神来一打量,才发现老儿的脸颊、脖梗、还有袒露着的胸膛上各出现了一个黑印子,这叫“锋印”,打在要命的穴道上,径直寸许的锋印就能断送人的性命。显然,这老儿吃着了枪前尖儿上的锋势,受了点暗伤,但是并无大碍。

“是什么人将客官打成这样儿?”郭媪递给他两罐儿伤药。

老儿接在手里,闻了闻,摇摇头道:“年月了,陈了。”

看老儿不答,郭媪江湖识性,尽管心里慌急,却不能再追问,于是气定神闲地说:“看客官面生得很,敢问高姓大名,从何处来呀 ?”

“老儿姓朱,行四,在外都称朱四的便是。今从婺州而来,要往襄阳而去。”

“劝客官不妨听老媪子一句闲话,出门在外,结冤何似结缘好,吃了打,不上算;打了人,还闹官司,小小不言的终须忍一口气。既然脸上都落了瘀伤,还是早些将息的好。”说时朱四已经满脸不耐,挥着手,摇着头,将枪递给她往墙根儿里靠了,自提起桌上的茶壶,由郭媪引向间壁去用饭、安歇了。

这一天捱到大半夜,前门之上啪哒啪哒一阵噪响,郭媪早有心思,根本没上大闩,抢忙拉开门扇,但见儿子一身是泥、满面是血,跌跌撞撞地晃进来了。见了亲娘,少不得一阵聒噪:“娘! 儿子今天碰上个扎手的!——”

话说到一半,教他娘手势止住,郭媪悄声道:“对头投店来,正睡着。”底下一阵窸窸窣窣,娘儿俩居然笑了。

隔壁的朱四当然不曾睡得,打从一进店房,他就觉得蹊跷——为什么这客栈里看似许久没有接待客商行旅,但是老媪子对他却温言款语,应酬周到,一似平常呢? 倘若真要接待,为什么茶水浓香,饭食精洁,倒像是自家人饮食所用,绝非逆旅之中所习见者。还有,老媪子只手接过镔铁枪,往墙根儿里一靠,浑若无物的一般,一杆如此熟铁精铸的好枪,少说也有三五十斤重,老媪子若非绿林中人,膂力焉能臻此?

就是这些可疑之处,让朱四不敢放心贪睡,但夜里一听外头祟闹,连忙起身侦听,果然窥见白昼之时打劫的那汉子回来了,急忙换上衣靠,向里衣之中扎缚了锦囊,往灶下寻摸出一桶油来洒了,扔个火折子,随即跳窗而出,抄林间小径一口气奔出去十几里地。想想郭栈里那娘儿俩应当正忙着救火,自己算是脱险了,正准备绕回大路行走,孰料夜暗之中,尽听得那老媪的喊声铺天盖地,不打一处来:“朱四爷!朱四爷!”

朱四知道这老媪子门道精深,比他那儿子可是高明不知凡几,当然不敢出头,可越这么瑟缩着,老媪子的声音却逼凑得越发地近了。待他再一定神,老媪子居然就捱蹭在他身边,笑着说:“朱四爷,您忘了给房钱。”

朱四大惊失色,暗中一提真气,想要窜得远些,可脚抬起来了,肩膀却直往下坠,即令他使出吃奶的气力,也丝毫动弹不得。耳边却听郭媪缓缓说道:

“劝客官不妨听老媪子一句闲话,出门在外,结冤何似结缘好。你打伤了我的儿子,烧灭了我的店房,这些都是老媪子该做而下不了手的事。老媪都得谢你! 可我怎么谢你好呢?——”郭媪顿了顿,笑道:“这么着,于今我就剩这杆枪了,你当年在九江苦苦相逼,不就为了这一杆杨家枪吗? 拿去 !”

在夜暗之中,一杆铁枪像条银蛇一般地窜了过来,这是“杨家枪”的绝技之一,叫“飞天夜叉”。虽然枪是离了手,但是使枪的人还能控制这枪的势头,一共是点、撩、拨、刺、挑五轮攻掠。朱四听郭媪的言语,不像是要打杀人,但是“飞天夜叉”来得凶猛,不能不全力抵敌,好在他朱家地堂一路的功夫可以运用腰胁、背脊、股肱诸处借地使力,拧拧蹭蹭地躲过了那枪的攻势。好歹让朱四一把擎住枪錾,倒抽一鞭,劈在一方巨石之上,震得他自己虎口发麻,可枪,倒是老实了。

紧紧握着那枪杆子,满手是月光星芒,朱四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他年轻时混迹江湖之所逐骛,一旦到手,居然只觉着万分累赘,再趁那晶莹闪烁的光华看一眼自己,浑身上下俱是打斗之后所残余的百孔千疮,他仍旧喘着气,远远听见旷野之中的郭铁枪放声喊道:“娘,怎么啦? 咱那枪呢 ?”

“要枪则甚?”

“咱不是做贼么?”

“这就改行了!”

朱四顺手朝身上一摸,那锦囊不见了。

杜麻胡——南宋间

来大水叫“发天水”,发天水那一年刘五渡还出了不少事。大水冲到渡头,淹了一整片市集之前大半年尤其闹怪。后人谈论起来,编成了歌儿,还得敲着皮鼓,“嘭嘭咚咚”敲得价响那么唱,唱是:

大水天上来/来水大上天/麻胡扛走双槐树/大虫卧倒酒虫边/一笑江神肚满/二笑土地盆浅/三笑城隍勾不动/鼙鼓在人间/再喝千斗成一醉/醉里送神仙。

麻胡,就是绕脸一大圈儿络腮胡那种长相的人。晋唐以降,西域来人频繁,久而久之,国中的麻胡样式就多了,有虬髯的、有炸须的,原先庙堂之上那些个三绺、五绺,号称美髯公的爷们儿着实比不得,反倒总是讥嘲这些人出身微贱——“麻胡”就是这种态度之下出现的一个称谓。

杜麻胡是送铺里的卒子,穿一身军衣,连把朴刀都没有——不是没有,是当了,当了买酒喝了。先说大宋朝的送铺,已经比不得前朝;有唐一代在开元年间开了邮路,统编天下马匹,都为一籍,由州县官掌握、管制,先以邮递、军旅所需为务。天下之有道路者,每隔数十里,就兴建一所传舍,或称驿站,流通四方消息、南北货物。到了宋代——尤其是南宋时期——马政窳陋,人事不修,“送铺里的卒子”成了句歇后语,意思是在最低贱的行业里混生计的人,所指俱为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辈。

杜麻胡要比其他的邮卒地位来得高些;他的个头不怎么出色,力气却大得惊人,能负重物疾走,有些粗大物事也许要几个人一起帮衬、才勉强下得了手的,他一个人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扛得、举得了。同是铺里干邮卒的,先上来是惊诧、羡慕,继之便冷嫉热妒起来,特意找些个粗笨夯蠢的活计难为他,他也不当回事,总笑呵呵地完了差,抱着壶劣酒,滋滋味味地喝着,就高了兴。

为着喝酒,杜麻胡使了不少傻气力。有时明明不是送铺的勾当,人来请助一臂,前去给修缮房舍的抬一会儿大梁,他去;给换毂辘儿的扛一会儿大车,他也去。力气不白使,人给看过几文赏钱,让他换酒喝。也有径直给打一壶来叫出力的,杜麻胡也一边喝着,一边给干活儿。

有一回,西六十里飞云浦驿铺来了一拨邮卒,说是久闻杜麻胡天生神力,想验看验看他的能耐。来人俱是魁梧精壮的大汉,个儿顶个儿都是羽林骠骑之流的容色。看模样,不只是来“验看”,说不得还想打一架呢。

杜麻胡教这帮人围起来,仰面四顾,咂了口酒,笑说:“气力不值钱,怎么使都可以。这样罢,我听说飞云浦驿铺前有两株粗可十围的大槐树,交拱成荫,凉快得很,在那树下头比划,多么舒坦 ?”

“这是打发我们回去?”来人说。

“不不,爷们儿铺里坐一会,我去去就回。”说时一拱手,扭头不见了。

众人趁着公事之便来一趟,连顿饭还没来得及吃,却放杜麻胡跑了,想追没劲,只得怏怏然把拳脚上的力道都作话骂了,回头往郭栈寻碗面吃。吃时群情汹汹,议论滔滔,看不出是得意,还是丧气,或者兼而有之。未料一人一盆子烂锅面才吃罢,正借了郭媪的擀面杖在门前滚肚皮,忽然远远地瞥见此地送铺门前多了一桩物事——原本栽在飞云浦那儿两株合抱成拱的大槐树,居然来到了刘五渡,而且不偏不倚,一个模样,就种在送铺门前,荫凉地儿里的杜麻胡正咂巴着嘴,看似是喝着他的酒呢。

这个“验看”毕竟没有完事,飞云浦饶上两株百年老树,也只能来去由人。杜麻胡倒是赢得了此间送铺里上上下下的敬畏。敬畏是个麻烦——一旦受人敬畏了,往往那值得敬畏的活计就做不得了。铺中官长叫驿丞,也叫舍长。打从飞云浦来啰唣的人回去之后,这刘五渡的驿丞便将杜麻胡奉为上宾,等闲的差事也不放他干了,一日三餐,由驿丞的浑家亲手打点。老百姓笑说舍长给麻胡尽孝道,麻胡算是“舍亲”。这当然是笑话,驿丞也不在意,尽心伺候就是尽心伺候,管人笑骂就不能说心虔了。

是以杜麻胡就更能喝了。每日大早头一离枕就有酒喝,入夜触枕黑甜,梦里应该还是有喝不完的佳酿。还不只在铺里喝,有时烂醉于途,数日不醒,旁人也不敢恣意惊动。醒了来,笑呵呵地问人:“这是到了哪一日啦?”

一旦不省人事,便是两三天黑白无计,杜麻胡自己也觉得惭愧,老央求着人:“赶下回我再醉了,天亮总得叫起。”可没有人敢叫,为什么不叫? 敬他力大,畏他力大,如此而已,有什么道理? 有道理也没人说得上来,方才不是表过了么? 这敬畏,是个麻烦。

忽一夜,杜麻胡远远地从山里走下来,身边拽着个庞然巨物。他老人家倒是一边儿高声吆喝:

“人人敬你而远之,你有什么可敬? 那是因为人怕;人人怕你而不识你,那是因为你力大;你力气能有多么大?能移山倒海?能翻天覆地?能颠今倒古?能起死回生?哇哈哈哈哈——”这话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待走近前,旁人看得几几乎喷出屎尿来,杜麻胡手里牵回来的,是一头吊睛獠牙白额金毛母大虫。

就这么喧声谈笑了一阵,杜麻胡居然倒在母大虫旁边睡着了。更奇的是,那母大虫也缓缓地掀了掀胡须,舔了舔嘴角,眯了眯眼皮,搂着杜麻胡作一堆睡了。

直到次日一早,方圆十里以内的老百姓都听说了,家家户户扶老携幼而来,远远地指点,窃窃地议论,可连襁褓中的婴孩都不敢惊声,仿佛都怕叫醒了麻胡,或是吓醒了大虫。日上三竿,杜麻胡先睁开眼了,一见众人环伺,脸上立时现了赧色,抢忙一骨碌翻身跳起,戳挲两下那母大虫。母大虫醒过来,回神看一眼四周鸦雀无声的众人,陡地发出一声怒吼,登时吓得老老小小惊狂骇叫,没命奔逃。

倒是杜麻胡猛可大喝一声,那金声玉振之势,远甚于虎威。一声喝罢,杜麻胡顺手挽起虎颈上的绳子,紧紧扯住,同时递出一脚,正踏在那母大虫的胁里,这一踏,竟把这头刚要站起身来的大虫给蹬倒了——一头大虫,何啻千斤之重,吃他这一蹬就倒不说,眼见是再也起不来了,也不打算起来了,仿佛一头温驯的猫儿似的,掀了掀胡须,舔了舔嘴角,眯了眯眼皮,动也不动了。

“你这畜生!麻胡爷爷今儿放你回山,是看你有着孕,上天有不杀之德,你得牢牢省记! 回去之后,不得再害人性命了,知道么?”

说也奇怪,那母大虫仿佛听得懂杜麻胡的教训似的,仰躺在地,点了点头。杜麻胡这才一松脚劲,让它站起身,抖擞抖擞肥大的身躯,向来路扬长而去。杜麻胡则似有不知所措的窘意,一时羞得满脸通红,抓耳挠腮一阵,朝渡口跑了。

尔后一连数日,送铺里不见杜麻胡的踪迹,酒肆里也不见。要在平素,谁也想不起他来,可与那母大虫在送铺前睡上这一夜,人们时刻都谈论着,杜麻胡成了个话柄。有说他是大虫星君转世投胎,酒喝得太多,道法沉沦,这回现了原形;有说他是个耍巫弄幻的术士,双槐树同母大虫都是纸扎水噀的假物,日久必败,这一回光天化日看的人多,自惭露了破绽,只好走逃个颜面。

然而,再往下追问:现了原形又如何?大虫还吃人呢。露了破绽又如何? 谁能说得上来破绽究竟在哪儿呢?毕竟是众人不能明白:这麻胡的能为如此之大,何以训诫了那大虫之后,反倒像做错了什么的一般。

人絮叨得久了,烦了,快要忘了之际,杜麻胡倏忽来到送铺门前,原先那一身军衣不见了,仅着一缕贴身的粗棉裤褂,两手提拎着两坛子怕不有几十斤重的老酒,吆喝着送铺里的邮卒:“来来来,好酒从西域而来,不远万里而至,能喝一杯的喝一杯,能喝一口的喝一口,谁给去请驿丞大人到铺中走一趟,就说杜麻胡来辞行了。”

驿丞闻风立至,忙问“辞行”之说如何缘故。杜麻胡且不急着解说,但开了坛上封缄,只道香气冲鼻而来,缭绕不去,随风薰蒸——日后听说是连飞云浦也闻得了。这酒,是杜麻胡走了一趟西域带回来的。彼地人见他这一身军衣希罕,强要了去,他便索了两坛八十斤葡萄美酒而回,为的就是好让此间送铺里的同袍弟兄们痛饮一番。

要说五七日内跑了一趟西域,谁也不会相信,可身旁还杵着那两株片刻之间从六十里外栽来的大槐树,谁能说个不信二字呢? 再说这酒,实在是醇郁芬芳,连不解饮的都感觉到阵阵微醺酥人,于是你一盏,我一杯,就着黄昏夕阳、树影春风,喝了个开怀——众人也都忘了什么辞行的话。

直到月上枝头,坛底朝天,众人都醉满畅怀了,忽然之间,杜麻胡正色说道:

“我自是一身神力,本不该到处逞能露底,不过生来就是个担事的根性,想要改,是做不到的;就如这好酒贪杯的习性亦复一般,想要戒,也是戒不掉的。前些日上引来了老虎,却是罪过,无意间泄露了天机神妙,我的劫数就要跟着来了。诸君!听我临别一言:自我去后,诸君但请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是大力呢? 大力毕竟不在你我之辈,我等所能,不过是尽心王事,各宜保育而已。切记、切记!”

第二天一大清早,众人纷纷醒来,彼此相呼,才发现杜麻胡再也醒不过来了。不消说,得由驿丞主其事,将丧葬之礼办过,尸首就埋在双槐树下。人们回思起来,那一番辞行之言,无人能解得通透。

直到大半年之后江神震怒,发了天水,官民百姓才看见什么是绝大气力。方圆百数十里间,除了郭栈地势较高,未及汩没之外,所有的宅第楼宇全都陷入了一片汪洋。水势极盛之时,有人看见浪头之上站着个老头儿,端着一只面盆儿,不住地从脚下舀水往溪中、江中泼洒,然而彼时浪涛稽天,谁还分得出哪儿是土地,哪儿是江河呢 ?更何况一只木盆能舀几合水? 如此救洪,岂不是蚍蜉撼巨木,堪笑不自量吗?

大水渐退,放眼能见的活物只有送铺门前那双槐树,叶色嫩绿,鲜翠欲滴,而且远观之下,较之于发天水之前,似乎更加蓊郁苍劲了。有人说这双槐树的所在,就是那老儿舀水救洪之处——老儿不是别人,就是本地的福德正神呢。

人们看水退了,想起杜麻胡还埋在底下,来到树根前仔细一打量,可了不得了,丈许深的圹穴,居然教水淹得浮了起来,棺木离地表不过数寸之深。众人争议该如何重新殓葬。有人以为此墓所在不祥,为了看守墓穴,连土地爷爷都不得安宁,索性将棺椁抛入江中,放水逐流省事。最后还是驿丞拿了主意;他说:“邮卒既死,安葬入土,这不是私事,是公事,也是王事;尔等百姓视之为遣发不祥,我却祝之为惜生保育。”

柩木要重新打理,尸首也暂且搬出,这才教人益发称奇起来——杜麻胡的肉身居然不坏,爪发须眉一如生前那般戟指刺张,一身肌肤更好似坚皮韧革,顽皮的孩童上前拿槐树敲敲,居然发出“嘭嘭咚咚”的声响,仿佛鼙鼓似的。

·插图 吴静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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