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春
五通:神祇中的西门庆
——以近古小说五通神故事之演变为中心
张富春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一方面随着封建商品经济繁盛,财神信仰呈现出伦理化的倾向,如武财神关羽明清时即成为商人义中求财的表征[1];另一方面由于重钱财的社会风气日炽,财神信仰又对传统伦理起着极强的腐蚀作用,这在偏财神五通信仰中表现得最为典型。本文冀以近古小说中五通故事流变为中心管窥神人间金钱与贞操的博弈。
宋洪迈《夷坚志》是五通故事较早且集中出现的笔记小说。是书《夷坚丁志》卷一九《江南木客》云,五通神性一是喜淫,可随心化形淫占妇女,但于好女子则难接近;一是能令人乍富,但微忤其意则又移夺之[2]695-697。洪氏所述五通故事可分为三类:一强暴女性,二赐人钱财,三假钱财诱淫女子。《江南木客》所述十余条五通淫人妻女事即属第一类,谓有“宿契”之女性遭遇五通后多死于非命,或交后死,或产怪死,此隐现无常、淫据女性且多致死的五通显为一凶恶淫神。
五通又有偏财神之称。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一八《伍生遇五通神》云,仁宗嘉祐(1056-1063)年间,临川人伍十八从五少年趯气球而获赠十千钱[3]。此五少年即五通神所化。五通还可预示商机。《夷坚丁志》卷一五《吴二孝感》云,临川水东小民吴二事五通神甚灵,凡财货出入亏赢必先阴告,并梦示其明日午时当为雷击而死,事后又示宿恶得宥缘于事母至孝感动上天[2]667-668。以赐财神力五通还赢得了荆南贾客刘五建祠祭祀。是书卷一三《孔劳虫》云,刘五常年贾贩在外,五通以祭祀相求,允诺使其毕世钜富而不用汩没风波间[2]647-648。刘五生性嗜利不抵诱惑,遂于屋侧建祠奉祀。后五通怒刘五弈棋不肯相让而使气移夺所赐财,刘五悔怒不已,召道士孔劳虫惩治之,毁庙碎像。与伍十八兴趣相投即有所馈赠,因悔棋不成而使气移财,五通实与常人无二。刘五之供奉祭祀亦无特别或令人难堪处,且未见五通喜淫神性,所求于情于理均不过分,除化形为人、赐财、移财外神通亦寻常。吴二、刘五所奉与恶神五通简直判若云泥。
然五通终非善神,奉祀求财者须满足其淫欲。《夷坚支癸》卷三《独脚五通》[2]1238-1239云,孝宗淳熙(1174-1189)初,舒州宿松县吴十郎先以修葺旧庙奉事五通而获如意之钱物百需,后在家创建神祠供奉五通。每逢时节、月朔盛具双猪、双羊、双犬祭奠,并于三更时分举家不论男女长幼裸身杂坐迎候五通。为使之往来方便常夕不闭门,竟至家中妇女率有感接,或产鬼胎。其长子娶官族女不肯预此祭祀,遂遭惩罚——与翁姑相继病亡,家中钱财飞走四出。经吴氏虔启谢罪其害乃止。独脚五通初诱以财,复索以色,且须以家中所有女性满足淫欲,不能如愿时即夺人命。吴十郎于此仅是虔祷谢罪,压根就不去想惩治五通。吴家为钱财不顾人伦之大防,不惜以亲人失贞、产鬼胎乃至丧命为代价迎致五通,“至今奉事如初”,表明五通神以金钱彻底征服了吴家人的贞操观。
移财夺命,其中确有慑迫之意。更多时候,五通甚至不必用此手段,仅幻化为士大夫或美男子以赐财就能让女子献身,较吴十郎之奉祀更可见出钱财的魅力。《夷坚支甲》卷一《五郎君》[2]717-718云,赐人金钱财帛的五郎君(即五通)令饥寒寂寞的河中市人刘庠妻郑氏甘荐枕席,刘庠始则愤愤,但终不责而铸像奉祀而祷求子嗣,五郎君则不负刘庠尽捐夺妻恨朝夕瞻事情为其别娶妇、窃帅子、劫狱相救。本应不共戴天,他们却能相处如亲人,关系之和谐令人嘘唏。五郎君不仅以金钱击碎刘庠夫妇的贞操观,而且以颇具人情味的行事赢得官府“许敬祀”。窃人妻之不义竟为社会包容,传统贞操观心甘情愿地拜伏于五通神脚下。明时五通信仰更盛,其喜淫神性依然如故。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六《幽怪传疑·五通神》云:“其神能奸淫妇女,输运财帛,力能祸福见形,人间争相崇奉,至不敢启齿谈及神号,凛凛乎有摇手触禁之忧。”[4]此时五通信仰已延及士人阶层。陆粲《庚巳编》卷五《说妖》亦云:“贫者绘像于板事之,曰‘圣板’。……虽士大夫家皆然,小民竭产以从事,至称贷为之。”[5]如同刘庠,面对神像贪财战胜了失贞受辱之耻,足见传统贞操观在金钱冲击下的尴尬处境。
假借神的罩纱,金钱魅力彰显无遗。在五通与信徒的财色交易中没有胁迫,没有勉强。明末清初佚名《研堂见闻杂记》述此特点甚明:“(五通)神兄弟五人,能司祸福,间亦游戏人间,择好子女,与之冥通。当其意,即能变致金银。凡所祈求,无不随手至者。其家往往以此暴富,而亦卒无所害。”[6]五通以能随所求变致金银的神力与美女冥通,信仰者则以失贞换得家中暴富。其下叙镇上某族著姓贪图数万银钱为其女与五通订吉期,甚或受五通调停与城隍达成协议轮宿妾室。为钱财妻女可以拱手让人,钱财数量不能如愿时即设法驱逐,贪鄙至极。这自然让人联想起西门庆的那句名言:“咱闻那西天佛祖,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7]五通神的所作所为恰似从神的角度为这番话作了诠释。经由程朱理学倡导,封建贞操观元明时已在社会规范和民众心理中普遍确立,并逐渐走向极致。然而,我们不难从中窥出在金钱与贞操的博弈中贞操观之孱弱。由市人而至士人,由有夫之妇而至闺中女子,他们为金钱彻底摒弃尊严而匍匐于五通神的脚下摇尾乞怜。沐浴现代文明的人对此或许匪夷所思,但细想当今社会“二奶”、“二爷”等现象甚嚣尘上,“叫春”、“西门庆”之类亦欲成为招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面对金钱古人何以如此病态。古今相较,今人可谓踵其本而加厉。
五郎君召会鬼物两番劫狱,郑氏于失贞坦然不隐,其间已不止一“淫”字了得。明詹詹外史评辑《情史》卷一九即以五郎君为题将洪迈所述故事全文收入,复录四条五郎君故事[8]。一云万历间彭城士人某寓居苏州葑门,妇年三十许微有姿色,辛亥岁(1611)忽为五郎神所凭,常与神通,士人惧祸又贪图丰厚的赠遗竟不敢与妇同寝。步刘庠、郑氏后尘,彭城士人夫妇亦心安理得地享用以失贞换来的供具饮食、金银钱财。神人相处如此和谐,难怪本为满足淫欲的五通竟生真情。其下另一则故事云,年轻貌美的高邮李甲寡妻为五郎神所据,虽百计驱遣终未摆脱其纠缠。或为动以万计的钱物所诱,李氏默认了此非礼关系。为讨好李氏,五郎神冒险去苏州太守舍中盗窃首饰,被一黑面长须神人所伤。李氏子毛保因母亲不能安其室而深有所恨,查勘出五郎神所畏惧者乃锺馗与二金甲神后,即让画工画神像贴于自家门上。“卿儿为戏,一何虐耶”的慨叹已见五郎神之真情,与李氏“呜咽而别”更与凡人无二。
甚至被淫据的女子亦动情而心悦五通。清宣鼎《夜雨秋灯录》卷四《假五通神》[9]云,刀笔小吏万佳娶妻雍氏风致而善艳妆。后万佳弃隶学贾,日诱良家子作狭斜游,常外宿不归。一自称五通四郎的翩翩美少年乘虚与雍氏共欢。此五通四郎不仅明晓盗人妇之理亏,于雍氏亦非止于淫,宛转哀啼中透其情愫,果真人而假五通矣!雍氏非难耐穷困,唯因丈夫日狎妓冶游倍受冷落而于四郎生情期图永好,以至为其来迎娶而欢悦笑逝。此中了无财色企图,已近于“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神人恋情。
与《情史》重五通故事之神人情感不同,《聊斋志异》则叙述三则勇斗恶神五通的故事。面对恶神,“祀赛惟谨”换来的只能是更大的屈辱,五通终为一邪神,难以压正。是书卷七《五通》[10]云,吴地典商赵弘妻阎氏颇风致,为五通四郎淫污苦不得死。弘表弟会稽万生刚猛善射,持刀斩二人,发箭殪一人,三人死后现原形为一马两豕。此前五通之一化作二十余岁美男子昼降木商某家,言将聘其未嫁女为妇。木商某闻后苦邀万生至家。至聘日,万生跃身挥刀断五通一足。又述五通遭阉割的故事。苏州人金王孙设帐于淮,馆缙绅园,金龙大王女霞姑夜来相就。狎昵既久,金生言甥女为五通所惑,哀求霞姑相救。霞姑遣婢女南下,婢力不能擒杀五通,遂宫之。喜淫的五通遭炰烹阉割诚快慰人心。
其实,女子仅凭一颗“正心”五通也难为祟。清毛祥麟《墨余录》卷三《淫祠》云:“(五通)特于贞烈之妇,仍不敢祟,所谓邪不胜正也。昆山某氏女,年方及笄,而有姿色。一夕鸣机窗下,五通忽至前求耦。……女怒曰:‘彼心正,我独不正耶!’举坐板扑之,应手而灭,亦无后患云。”[11]心正即不可犯,心正以织机坐板扑打,五通便应手而灭,足见心正者应对五通之易。
五通神唯借赐财神力即能逞喜淫之性,征服信仰者的贞操观,究其因缘于人的贪心。此乃五通与信仰者宿契之所在,遭五通祸祟者根源在于己心不正。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对付虽赐财但淫恶的五通,唯须去财色贪欲假借正心耳。
[1]张富春.财神关公:义中求财商业伦理的表征[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8(3).
[2]洪迈.夷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1.
[3]吴曾.能改斋漫录[G]//笔记小说大观:第8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303.
[4]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76-477.
[5]陆粲,顾起元.庚巳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7:51-52.
[6]于浩.明清史料丛书八种:第6册[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398.
[7]兰陵笑笑生.金瓶梅[M].济南:齐鲁书社,1987:843.
[8]詹詹外史.情史[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626-630.
[9]宣鼎.夜雨秋灯录[G]//笔记小说大观:第22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3:206.
[10]任笃行.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M].济南:济鲁书社,2000:2056-2057.
[11]毛祥麟.墨余录[G]//笔记小说大观:第21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374.
2008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08BZX002)
[责任编辑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