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和朴正熙的治国思想比较

2011-04-12 22:40
关键词:朴正熙李光耀新加坡

杨 沐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新加坡259770)

2008年以来的美国金融危机,欧洲主权债务危机,中东、北非的茉莉花革命,日本的地震、海啸和核电站的严重泄漏事故,一系列事件正在改变着世界的政治经济版图。人们在面对着这一只又一只的不可预测的“黑天鹅”,面对着危机突发时的手足无措的政府时,很容易就会思念起曾经有过的稳定和繁荣,重新思考曾经面对各种困难,坚定地引领各国经济持续发展的领袖们的智慧。这是我们今天重拾对李光耀和朴正熙的治国思想进行比较的现实意义。比较李光耀和朴正熙的治国思想和他们获得成功的时代因素,笔者认为至少有以下五个方面是值得关注的。

一、重视稳定,为经济发展创造条件

近代的世界历史表明,所有的政治体制下都有成功地实现工业化的事例。经济发展首先是依赖高投资和消费与出口的发展,加上有效率的市场环境,其次是高效的政府和务实的领导。而在一个民主的社会架构里,社会目标的分歧往往有可能降低政府的效率,甚至造成社会的不稳定。大多数的东亚经济体都是在经过了一个较长时间的战争或动荡时期后,才走上社会稳定的经济起飞期。渴望稳定和发展的社会共识,给政府实行优先发展经济的政策提供了机会,而经济发展后,生活水平的提高又进一步为稳定和发展提供了基础。李光耀和朴正熙,都是在这一背景下,担起了领导国家的历史责任的领袖。无论是李光耀,还是朴正熙,他们的治国思想中的第一条,都是保持社会稳定。

韩国建国初期,“由于国土的分裂的冲击,光复的感激和欢欣转为失望和挫折”,“又由于任意模仿的政治制度所带来的无次序与混乱”,“重复了贫困与不安的恶性循环”[1]。在美国的包办下组成的李承晚“民主政府”既不民主,又非常腐败,学生运动、工人罢工、暴力与流血事件经常发生,政府没有力量组织成功的经济建设,到1959年,韩国的经济尚未恢复到战前的最高水平,用李承晚自己的话说,韩国人民“即使按亚洲的水平也不能说达到了糊口的水准”。

1961年“5·15”政变后上台的朴正熙,总结了这些经验,认为新政府要同时解决三个难题:一是维护民族之生存和安全;二是完成现代化计划,建设全民安居乐业的繁荣社会;三是要在历史与现实、文化与传统的基础上形成民主社会。为了同时解决这三个难题,首先需要安定和秩序,需要超越对立和冲突,共同谋求和谐的发展[2]。

新加坡在1965年刚独立时,国际和国内的环境都很险恶。外有马来西亚和印尼的敌视,内有失业率高,人均收入只有500美元,基础设施匮乏,市场狭小,反对派势力强,多元种族、多种宗教、多种语言之间存在着潜在的冲突,整个社会缺乏成为独立国家的信心和共识。

李光耀说,“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谋生?如何求生?这不是经济发展理论上的问题,而是两百万人生死攸关的问题”。“如果有一个我们必须解决的,凌驾一切的问题,那它就是经济上创造充分发展的问题”。因为只有经济发展,才能解决失业问题,才能消除社会动乱的根源,才能为更多人提供教育就业机会,“无论如何,从长远来说,要变化的还是经济本身”。但是“政治稳定是成功的基本先决条件”。如果“没有稳定的政治局面以及现实合理的政治领导,那就不可能谈到经济的发展”,外商就不会前来投资,就业机会也无法增长,失业人数必然增多,“危险的内部安全局面也一定会发生”[3]115,556,135。

为了在一个充满冲突的社会里寻找和谐和稳定,朴正熙和李光耀不约而同地努力在民族和文化的传统中寻找力量和支撑点。

朴正熙反复地说,韩国“民族把人类与天,并非看待对立的,反而在调和的整体中看,所以具有人心乃是天心的独特的支配伦理,因此社会发展与进步的原则寻求在正义与顺理里,把稳健的思考作为哲学的基准。韩国人民认为把自己的生存,调和为全体的秩序里的一部分,其希望和平秩序维持下去,发展到最高境界为理想”[4]149。“我们不同于个人与国家对立的西欧,而把我(个人)与国(全体)永久视为一个有调和的秩序”。“我们如今要找回这种自主精神,为了国家的安全,至少应该超越党利或党路,逐渐建立大同团结的坚实之风气……贯彻民主市民的意识”,“从我们传统中涌现出调和与合作精神”[3]55。

和韩国不同,李光耀面对的新加坡的问题是怎样才能把“一群来自中国、英属印度和荷属东印度群岛的不同的移民塑造成一个民族国家”[5]。新加坡要摆脱独立时的困境,不再回到马来西亚,就必须坚定地发展经济,通过经济交往把各种族紧密地联系起来,同时向他们灌输民族国家高于一切的观念,教导他们忠于自己的国家。李光耀说,“我们必须养成习惯,先照顾集体利益,然后才照顾个人利益”[4]137。

在1980年代,新加坡通过文化再生运动反对全部西化,倡导亚洲价值观,将儒家的“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八德,作为新加坡的治国之钥和每个公民必须具有的道德品质。李光耀认为,忠就是忠于国家,有认同感和归属感,能做到国家利益至上。“人民行动党一路来是团结一致的一群,从来不搞小集体和派系”,“决不进行不需要的明争暗斗,使我们的支持者感到混乱”[4]153。

朴正熙和李光耀都注重用国家利益和民族传统来动员民众,为经济发展创造一个和谐和稳定的政治环境的做法,在韩国和新加坡都起到了明显的效果。朴正熙说:“我们的企业主与员工,与其以相互的杯葛与对峙来追求眼前的利益,不如要建立起从家庭般的环境下,发挥相辅相成的兄弟爱,而建立人与人之间又说又笑的和睦的工作之地。”[3]102韩国的企业受朴正熙的理论的影响,普遍都崇尚人和,认为企业主和企业员工应该像一家人一样和睦相处[6]154-160。

新加坡的人民行动党依靠工会力量,取得了执政地位。执政后,人民行动党把工会看作维护社会稳定、调整劳资关系的工具。李光耀说:“新加坡的前途有赖于我们对政府和工会之间的这种共生共存关系的加强。”[7]这种共生共存关系,形成了新加坡的一个基本国策。在2008年下半年,当美国金融危机开始引起东亚经济体出口急速下跌时,新加坡政府又一次用起共生共存的法宝,要求企业不裁减员工,员工同意降低一些工资,同时,政府补贴企业安排员工去培训。互相支持,成本分担,共渡难关。当欧美政府在面临失业率上升而头疼时,新加坡企业和员工已经在为下一波的经济高潮做准备了。当2010年经济开始回升时,各方面已做好了准备的新加坡的 GDP增长率达到了15%。

东亚的其他经济体也与韩国、新加坡类似。日本的高速增长时期是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自民党长期执政,劳资关系缓和,政治冲突较少。台湾起飞是在国民党实现戒严令期的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正如著名政治学者亨廷顿所说,在现代化的起点上必须有一个能保持社会稳定的、强大的、有权威的国家政权[8]。

二、运用国家政策,加快经济发展

面对全球知识和技术存量的快速增长,一个后进国家或经济体,为了加快自己的经济赶超过程,需要解决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迅速有效地学习和利用其他国家的现有的知识和技术[9]。与主要依赖于市场和企业,在市场竞争的试错中一步步发展的西方模式不同,东亚经济奇迹就是通过各个国家(经济体)政府的政策促进、贸易开放和投资的跨国(跨经济体)转移而实现的。朴正熙和李光耀都积极使用国家的力量来推进本国经济的加快发展。

东亚经济体的赶超过程是从日本开始的。是日本的M ITI首先使其他东亚国家和经济体看到了后进国家的政府在促进学习和发展经济方面的潜力[10]。朴正熙通过军事政变上台后,立即就把发展经济放在最优先的位置。他说,“亚洲民众希望首先获得的是经济上的平等,其次才是更加平等的政治机会”[11]。他的政府借鉴日本的经验,从一开始就努力发挥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促进作用。一是在1961年7月,成立了经济企划院,开始编制国民经济发展的五年计划;二是在尊重市场的同时,扩大对国有企业的投资,掌握重要的工业部门;三是在1961年6月开始设立各种不同的专业金融机构,同时批准外国银行在韩国设分行,并于1962年5月修订《韩国银行法》,将韩国银行执行预算的决定权交给政府,使政府掌握私人企业的经济命脉,建立了政府主导的资本积累机制[6]214-237。

曾在朴正熙政府中担任过财政部长、商务部长的金正濂回忆说,朴正熙从执政时开始,就把现代化作为国家的主要政策之一。在经济领域里的现代化,就是发展工业和振兴农村,朴正熙在18年半的执政期间,不懈地、强有力地推进了这一政策[12]。朴正熙自己在回忆这个发展过程时说,为了从稳定中持续高速成长,从1970年代初开始,韩国加快发展重化工业,推进钢铁、电子、船舶、化学和有色金属等战略性产业的发展,使韩国的经济结构迅速地接近了发达国家的经济结构[3]98。

李光耀政府在1959年颁布了《新工业法令》和《工业扩展法》,使获得政府支持的工业企业可以在2至5年内减免40%的所得税,出口多的企业,出口税可从40%减至4%。和韩国主要依靠本国企业发展工业不同,新加坡由于国内的经济基础薄弱,资本短缺,市场小,主要依靠跨国公司发展经济。1960年开始建设裕廊工业园,1961年政府以1亿新元的预算成立新加坡经济发展局(EDB),在香港、纽约设海外中心,争取海外投资。新加坡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很快发展起来了。同时政府把90%的开支用于基础设施建设、职工培训,为外资企业的发展创造条件。

值得庆幸的是,20世纪60年代的东亚有一个有利的国际环境。越南战争以及日本和欧美企业的技术升级,给韩国、新加坡等“四小龙”造成了机会,开始了东亚经济发展的第二波高潮。日本对中国台湾、中国香港、新加坡、韩国的第一家投资,分别开始于1955、1960、1961和 1965。到 80年代后期,在美国的压力下,随着日元的不断升值,日本的对外投资迅速增长。据日本大藏省统计,1951-1984年日本在“亚洲四小龙”的直接投资额为69亿美元,平均每年投资为2亿美元。1985-1990年日本对“四小龙”的投资急剧上升到163亿美元,平均每年为27亿美元。到90年代初,日本已成为中国台湾和韩国的最主要的资本和技术的供应国,日资在中国香港和新加坡经济中的份额已和美资并驾齐驱,并有超越之势[13]。可以说是日本的产业和技术转移,形成了“四小龙”最初的竞争力。

韩国从1963年起,开始进入经济的持续高速发展期。在60、70和80年代,韩国的 GDP年均增长分别为8.6%、10.1%和10.9%。与此同期或稍后,新加坡、中国台湾、中国香港也陆续进入经济高速增长期,截至1990年,中国台湾、新加坡、中国香港和韩国的 GDP分别比1965年增长54倍、36倍、28倍和79倍。

日本是东亚经济中最早采用产业政策,利用后进优势,加速经济发展的先行者。日本认识到本国资源稀缺,必须使有限的生产要素尽快配置到效益较高的部门,通过学习其他国家的知识和经验,政府制定产业政策,诱导企业将资金投向重点产业。例如通产省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重化学工业设想”、70年代初的“发展创造型知识密集型产业设想”等。在东亚奇迹第二波中的韩国、新加坡等都仿效日本,采用了类似的政府政策[14]。

尽管韩国和新加坡的政府都制定各种计划、政策推进经济发展,但无论朴正熙,还是李光耀,都主张市场经济,资源配置以市场机制为主,国家的计划性主要是对市场诱导。国家不干预企业的微观决策,不给国有企业优惠,企业在市场上公平竞争,优胜劣汰。他们所推行的是市场经济中的国家资本主义(National Capitalism)。

三、让人民分享经济发展成果

李光耀和朴正熙都从自己的前任政府中,看到了教训。新加坡和韩国的政体,都是三权分立加选举制度。在这种政体中连续执政的首要条件就是要赢得选举。而得到选民的支持的首要条件,则是政府的政策要为人民带来实际的利益,也即是经济发展的目的不仅是国家的强大,而且是让人民得到成果的分享。

李光耀和朴正熙都非常重视教育,重视通过教育来促进本国的经济发展和提高人民的收入水平。朴正熙说,政府“对振兴科学技术与开发技术人力,曾特别关注了关心与努力”,但这是不够的,更需要企业和社会的共同努力,来“增加年轻人员接受教育与培训的机会,就是促进我们经济的成长,同时也是达成国民福祉的途径”[3]98-99。

韩国在1960年实现了普及小学教育。70年代后,高等教育入学率大概每10年提高20个百分点。政府规定,凡雇用1000名以上员工的企业,必须举办培训机构。许多大企业,如三星、大宇,还都办起了大学。到1995年,韩国的中学入学率达90%,大学入学率接近55%,达到了其他OECD国家的水平[7]194-202。

李光耀在1967年的一次讲话中说:“人们要根除贫穷,必须根除愚昧无知,排除蒙昧主义。人民,主要是穷人,必须受教育,受训练,守纪律训导,使之成为现代工业社会有用的人才。”[15]李光耀在刚就任总理时就保证:“在我的任期结束时,我的意愿是:应该使所有的人有更多的受教育机会和提高自己的机会。要达到这一意愿,将要开支巨额国民收入于教育上面。”[16]

新加坡从1959年到1967年,教育经费支出平均占国家财政支出的23.4%,高于绝大多数国家。1959年,新加坡的教育经费为6000多万新元,1986年为17.9亿新元,27年内增加了近30倍。在60和70年代时,新加坡国民的受教育水平远低于韩国、中国的台湾和香港。但经过这几十年的持续努力,新加坡国民的受教育水平已跃居世界前列。和韩国不同,新加坡在教育中,强调的是基础教育、职业教育、专业培训等。让上不了大学的学生,也能有一个好的职业、好的收入。尽管新加坡的大学入学率至今还不到30%,但新加坡的职业教育体系被2010年的OECD报告评为世界最好的,并认为新加坡的职业教育体系是新加坡经济发展获得持续成功的重要原因[17]。

韩国和新加坡在经济高速发展过程中,都重视促进提高职工的总体工资水平,而避免让某一部分人的收入增加太快。韩国在1973-1979年的工资年增长远高于 GDP的年增长。新加坡在1978至1982年也是工资增长最快的时期。无论是韩国还是新加坡,1980年代出现的产业升级都是工资增长和汇率上升的自然的市场结果,而不是政府的政策倡导的结果。

除此以外,为了让人民分享到发展的成果,朴正熙政府从70年代开始,大力推行新农村建设。用朴正熙自己的话说:“富康强国的建设首先自我们周围驱逐贫穷开始。我们把所得增大列为新社区运动的第一期目标。那是因为只有经济上的丰饶和繁荣,才能使任何人都享有自由、平等的生活。”[3]591962年,政府颁布了《农村振兴法》,1967年颁布《农业基本法》,扩大农业生产,普及和推广水稻新品种,帮助农民获得贷款,改善流通结构和价格管理体制,增加农民收入,“新社区运动已在全国各处获得了巨大的成果。尤其是我们以贫困与沉滞为象征的农村面貌,也在日新月异中,而农民的生活与意识也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3]60。

尽管在70年代以来的新农村运动中存在着一些问题,如政府的干预过多、政府补贴的低效和腐败,等等,但在这么短短的几年中,韩国农业的变化(大米产量迅速提高,1976年实现自给,1978年粮食产量达824万吨,创历史最高纪录)和农村的变化(修桥筑路,改造房屋,移风易俗,讲究卫生),世人共见。特别是朴正熙自己勤勉简朴,却不断关心提高农民、工人的生活水平,关心国家和民族的振兴,这种理想主义和社会责任感至今仍然在鼓舞着后人。

新加坡是个城市国家,农业在GDP中的比重很早就降到不到5%,现在只有1%。以前的农村(甘榜)很快就被发展中的新市镇淹没了。因此,和朴正熙不同,李光耀政府把让人民分享发展成果的重点放在让人民有自己的房子住方面:居者有其屋。李光耀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我要建设一个居者有其屋的社会……屋主为能购买住房而感到自豪……如果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住房,国家将会更加稳定。”[4]112-1131959年李光耀政府刚开始执政时,新加坡有84%的居民居住在破旧的陋室、窝棚或店铺里,是东南亚地区最大的城市贫民窟之一。1960年政府成立了建屋发展局,开始制定并落实一个接一个的“五年建屋计划”。从80年代到现在,新加坡一直有80%多的居民居住在政府建的组屋中。人民安居乐业,国家变成了花园城市,而且随着房价的上升,持有组屋的人民分享了国家经济发展所带来的资产增值。

四、逐渐地进行政治改革

为了保持经济的发展有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李光耀和朴正熙都一再强调实现民主的渐进性。朴正熙说,“民主主义可以说到目前为止,是人们所发明出来的各种政治形态中,对调和个人的自由和社会的秩序,最为理想”。“但是要正确地实现民主,对任何国家均非易事”。原封不动地模仿西方,足以使一些威胁民主秩序的不法行为,“假匿在自由与民主主义的美名下,产生了任性而为的趋向”[3]28-30。

李光耀多次指出,“民主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4]565,“海地民主不足月早产,它不可能在没有真正多党制的情况下继续生存。多党制不可能在没有稳固的中产阶级的社会里建立起来。中产阶级要形成,不能少了充满活力的经济体,充满活力的经济体,不能少了强大贤明、有能力领导国家走出低谷的可靠领导人”[4]574-474。李光耀甚至认为,在朴正熙以后的韩国,“从军法统治到完全民主的民主政治的转变太仓促了”[4]629。

但东亚的国家和经济体也都显示出,在一个国家的经济持续高速发展二三十年后,一方面,由于原有威权型体制中所固有的对权力的制约缺失,政府精英、市场精英、学界精英具有结盟、形成特殊利益集团、无限制地侵占社会财富的倾向。这不仅损害了政府应有的公正性和公共性,引起全社会对增长第一、政府主导的增长方式的怀疑,而且也腐蚀了这些精英自身,消融了他们原来所抱有的社会责任感和理想主义。另一方面,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消费者主权、纳税人主权等主权意识越来越强烈,各个阶层的人民对政治上的话语权,选举中的投票权,地方经济决策、环境决策的参与权和基本人权的保证都会有越来越高的要求。底层民众,反对精英集团的维权和抗争也会越来越激烈。一个普遍的现象是,在人均收入达到5000到1万美元后,东亚国家和经济体中的社会矛盾反而进一步激化。无论是三十年前的日本,二十年前的韩国、中国台湾,还是现在的泰国、马来西亚、中国香港,都显示出了这种东亚发展模式成功中所蕴育的痛苦。

所以东亚发展模式的成功并不意味着原有的东亚政治体制具有总体先进性。无论是李光耀,还是朴正熙,都认为东亚体制最终还是要走向民主制度的。一些经济发展最成功的东亚经济体在经济发展后,都先后进行了民主改革。日本战后在美国的压力下,实现了政治改革,制定了新宪法,对天皇制改革,对国会改革,参议院由全国选举产生和都道府县选区选出。20岁以上的成人都有普选权。地方实行自治,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权分立。韩国在1979年朴正熙被枪杀后,全斗焕当选为第12任总统,一开始他继续压制民主化要求,同时进一步大力推进经济发展。但随着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社会对民主的诉求越来越高,在在野势力的压力下,全斗焕改为支持修改宪法。1987年10月,以总统直选制为主要内容的改宪案,交全民公决通过,同年12月卢泰愚当选为第13任总统。到90年代初,韩国民主化的政治框架基本建立。中国台湾在1975年蒋经国出任国民党主席后,就强调要进行改革,1981年国民党十二大确定了“政治民主化方针”。以后又在民众的压力下,解除戒严,开放党禁,允许反对党公开活动,从此确立民主的框架,并走上了进一步民主改革的道路。可以说,在韩国和中国台湾,当经济发展激起了民众对政治民主化的越来越高的诉求时,原有的威权型政府适时地妥协,按民众的要求改革了政治体制,成功地保持了社会稳定、国家和经济的持续发展。

新加坡则不同。新加坡是一个持续实行威权政治[18]、至今还没有实现民主体制的转化,似乎同样获得持续的经济发展的成功国家。新加坡人民行动党从1959年至今,连续执政了50多年,始终占据着新加坡的政治舞台的中心。新加坡在经济持续发展,人均收入达到3万多美元,代表人均收入差距的基尼系数高达48%的同时,始终保持社会稳定、和谐。其所以能成为特例,是因为新加坡的精英集团始终保持着他们的理想主义和社会责任感,保持廉洁,通过不断的学习,调整政治结构,逐步满足底层民众对政治的参与性要求。

但即使在新加坡,我们也仍然可以看到向民主政治推进的持续努力和所引起的社会变化。2009年5月,新加坡的李显龙总理宣布下届国会的构成中要增加反对党的席位到10%,非人民行动党的席位要到20%,以增加国会中代表民众的不同声音。在2011年新加坡大选的准备过程中,反对党的活跃程度和媒体对反对党的报道热度,都是历史上所没有的。社会调查数据显示,48.5%的民众认为反对党远比上次大选时强大。甚至,有人民行动党的高层人员对媒体公开表示,有强有力的反对党,将会有利于人民行动党,有利于新加坡。

可以说2011年大选是新加坡独立以来最多候选人参加角逐、最多选民参加的一次大选。尽管执政党蝉联执政,但总得票率降到60.14%,是新加坡独立以来的最低。反对党工人党赢得集选区,并可能在下届国会中拥有8个议席。李显龙说,这次大选是新加坡历史的分水岭,标志着新加坡的政治已经进入一个新时代。

五、李光耀和朴正熙的治国思想获得成功的历史性原因

亨廷顿认为,具有太多的民主和社会动员能力(如政党和学生运动)的发展中国家,将很容易导致社会的动荡,最后不得不由军事政变来重新获得社会的稳定(如朴正熙执政前的韩国)。而从传统的发展经济学理论来说,社会的发展需要投资,太贫穷的国家人均收入太低,入不敷出,没有积累,最后形成恶性循环,社会跳不出贫困的陷阱。所以,对穷国来说,第一批投资首先需要从外国进来,但外国投资是否进来,首先要看这个国家是否稳定,投资在这儿有没有回报。与亨廷顿的模型相结合,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后进国家的赶超,首先需要现有政权创造一个稳定的发展环境,而不是太多的民主,然后,引进外资,发展经济,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形成再投资能力,达到经济发展的良性循环,国家富裕,人民收入提高,并随之逐步推进政治改革,提高人民的政治参与能力。李光耀和朴正熙的上述这些治国思想,正是符合这样的政治-经济学模型的。

除此以外,李光耀和朴正熙的治国思想的产生和成功,首先是和他们所处的时代分不开的。那是一个世界分成两大阵营的冷战时期。韩国正处于这两大阵营的直接冲突的最前沿。新加坡在国内也直接面临着强大的左派势力的挑战。政府的政策一旦失败,就将国不再国。一方面这种危机感让李光耀、朴正熙这些领袖感到除了强权、统一意志、加快发展,没有其他的选择空间;另一方面,人民也在这种危机感的压力下,愿意做出在追求自由、民主等方面的一些让步,优先来共同解决国家的生死存亡问题。在这种危机的压力下,比较容易形成国内的共识,得到西方国家的全力支持。

其次,从世界来看,上世纪的最后几十年,正是从16世纪开始的工业革命的最后的黄金时期。机械制造、汽车、家电、服装、鞋类、箱包等都处在大规模生产时期,机器人、自动生产线、集成技术等新一代的节省人力的现代技术方兴未艾。每一个行业,每一条生产线、装配线上都需要大量的工人,简单地重复着同样的几个动作。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美欧、日本的经济发展中获得了成功的资本,在发达国家的劳工成本不断提高的压力下,开始寻找具有更丰富更便宜的劳动力的新的投资地点。这使李光耀、朴正熙的经济发展政策很容易得到了国际资本的大力支持,很容易通过发展制造业,迅速提高就业水平,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另外,在从日本开始的东亚经济起飞的进程中,无论是在第一波的日本,还是在第二波的韩国、新加坡等“四小龙”,直到以后第三波的中国,它们的人民都是多少代都受着儒家文化影响的人群,这是进入全球化的市场经济生产方式中的第一代。这些人在饱受了近几百年的先进的西方文明的压力后,具有强烈的“翻身”动力,无论是作为群体的赶超,还是作为个体的从穷人变为有钱人,都表现出其他文化圈中所少见的进取心,包括刻苦肯学、勤勉节,守纪律、重和谐,愿意为下一代牺牲,愿意冒风险,等等。尽管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的徘徊的20年表明这一文明中的第二第三代,可能很快就会失去父辈、祖父辈的特点,变得和西方文明中的年轻人越来越相像,可是当我们探讨李光耀和朴正熙的治国思想获得成功的原因时,不应忽视他们的背后,有着这特殊的一代人所作出的特殊的努力和牺牲。

最后,六七十年代,是电台、报纸和有线通信为主要媒体的时代,领袖们能掌握和控制信息。国家决策被社会认为是领袖们和政府的职责。90年代以后,世界已从以电视和报纸为主要媒体的时代,转向以电视和报纸与新媒体网络和手机共存的时代。人民所掌握的信息甚至有可能快于和早于领袖们。同时,整个社会的教育水平提高,人民开始要求对国家决策有更多的知情权和参与权。国家决策很难再被少数精英所垄断。

这种情况不仅出现在中东、北非,也出现在新加坡。2011年年初,李光耀出版了他第三本自传《新加坡获得成功的硬道理》,期望年轻人不要轻易忘掉他们一代人的成功的经验和教训。在2011年大选期间,他再次像过去一样对选民提出“警告”,以强烈的字眼表示选反对党的人要“忏悔”5年。选举结果却显示选民对他这一套已经不买账了。最令他伤心的可能应该是他儿子李显龙第二天马上对选民表示道歉,并且与他进行切割。外交部长杨荣文公开表示老人家的讲话影响了选票,马来部长再诺选后也公开指出,李光耀先前在自传中对马来族国民忠诚度的质疑,也影响了选票。“国父”接二连三被晚辈批评,这在过去的新加坡是不可想象的。甚至连主流华文报章《联合早报》也刊登了这样的读者来信:“李资政对现在政党政治的评语是很片面和过于单元的,甚至是一种偏见。”“李资政应该借此次政治良机,鞭策党内的同志,自我提升,而非在反对党取得突破成绩时,还在固执地非议反对党,这样会使党内的更新难持客观的态度自省。”

因此,笔者认为,通过比较李光耀、朴正熙的治国思想,不仅应看到他们所以获得成功的共同点,而且也应该看到,正是他们这个时代,使他们的思想在外化为政策时,获得了支持和成功。但历史是不可重复的,今天的时代有今天不同的要求和使命。唯有他们的理想主义、责任感和对民意的沟通和了解,在历史长河的冲刷中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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