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万成
早春天气,纳林河水刚刚退去,这是草原最美的日子。焦渴了半年的草原喝足了水,先前还趴在地皮上打蔫儿的青草扑簌簌往高里蹿,干渴的草原上,晨雾像维吾尔少女的面纱被朝霞轻轻撩起,草尖上的露珠像那少女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晶莹璀璨,太阳从云霭中跳了出来,晒绿了大地。额济纳草原茂草千里,微风从脚下拂过,吹皱一波波的绿浪荡过天边,一直染绿天际的云彩。
沙滩上的沙葱、沙芥一个晚上就挺了出来,一丛丛、一簇簇,突然冒出来覆盖住了广袤的沙漠,因为在夜间长出来,还没见过风日,它们摇曳着浅青嫩白的身子,像一些光屁股嬉戏的小孩儿,与连天墨绿的青草形成鲜明的对比。只等晨露的滋润,日光一晒,就马上肥嫩碧绿。放牲口的牧人们下马随手剡两把回去腌在瓦罐里,压个小石头,只消三五天就是吃饭下酒的家常菜了。梧桐森林枝杈横斜,肥大的叶子遮天蔽日,少见阳光的森林北边儿,昨天还是炕一样又光又平的沙滩,夜晚的露水一逗,扑噜噜,顶起千百个小包包,每块沙土下面都藏着一两个小蘑菇,像一群顽皮的小和尚,躲在土块下偷看,只等下一个夜晚的露水滋润,就一下顶翻头上的沙土,兀立在沙滩上,长成一两寸高的林地鲜蘑,这是真正的额济纳丛林蘑菇。采上鲜蘑沙葱炖牛肉,是本地的特色菜。一丛一簇的蘑菇如散居的游牧者,一直爬进老林子深处,越往里边儿长得越肥实。
下过雨,沙地上的锁阳,甘草,肉苁蓉,沙打旺,马屁包冒出头来,夹杂在柠条、沙棘和红柳丛中悄悄地往上长,只要不被牛羊啃掉,几天以后就会开出花来,红红绿绿的连成一大片。红色的锁阳头、紫色的苁蓉花穗、苦豆子黄嫩的花穗上排满了小豆荚形的花瓣,甘草袅娜屈曲的茎上顶着卵形的小绿叶子,所有的花儿都在清风中摇曳飘香。
牧羊女清亮亮的牧歌小溪般漫过草地,带着沙枣花香荡过耳际,飘向草原深处。草地上的绿浪又从天际涌到脚下来,看久了、看呆了,恍然觉得自己被困在无边的大海之中,烟波浩渺,一望无边。
老骚牛库班帝王一般妻妾成群,前呼后拥地率领牛群徜徉在窝尔罕的牧场上,在清爽的早春天气里,空气新鲜得在舌尖上能咂出香味来。远远的一片云彩般洁白的羊群荡漾在草地上,牛群安安静静,两只牛犊在浅草上撒欢,一黑一白,它们跳着奇异的舞蹈。随风飘来的忽隐忽现的游丝,还有那银铃似的歌声。
刚被派到这个嘎查来工作,心情很不好。据说这块草地临近居延海,常遭狼害,苏木的巴书记说我是当兵的,派我来当副乡长。他哪知道我在格尔木当了三年兵,整整开了三年汽车,靶也打得不准,哪会打狼呢? 其实基层工作哪里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到这里狼害倒是没发生,却被人害得够呛。一贯老实巴交的阿拉泰家突然吵成一锅粥。惊慌失措的老婆子跑来找乡长,正在接听电话会议的乡长大手一挥,这烂摊子就归我管。跑到阿拉泰家一看,原来是他家小女儿跟阿拉泰吵得不可开交。
你就认钱,你就认牲畜……不是你嫌贫爱富,大姐能过成这样儿吗?
你胡说,我怎么了,我一辈子辛辛苦苦还不为了你们姊妹几个……
大姐怎么办,大姐谁管啊……成天放羊、剪毛饮牲口还挨打,都是你,都是你害了大姐!
我害了谁,啊?胡说八道……我把你个丫头片子。
就是你,就是你,你害了大姐,害了窝尔罕,今天又想害我……
好好好,我把你个死丫头片子,早早把你嫁掉,再让你给我胡说八道……
我不愿意,我就不愿意,除了羊群牛群,他还有啥?
咱们牧民嘛,牛羊就是家底儿,还要啥,啊?
人呢,人呢……那是个什么人啊?
人咋啦,白白净净的,还要啥……
反正我不去……
那咋办,那咋办?人家的十五头牛都吆来了,咱们红口白牙地说下……
谁稀罕他的破牛,谁让他吆来啦?谁要了他家的牛,谁就嫁到他家去……
还反了你了,你你你……我把你个死丫头……恼羞成怒的阿拉泰从毡包门后抄起个鞭子要抽丫头,老婆子扑上去一挡,孟根琪琪格哭着跑出门。我还从来没和老人孩子打过交道,今天让一个小丫头和一个老糊涂给吵蒙了,我还从没见这个羊羔一样的丫头嘴像刀子一样快。就匆匆劝了老两口几句逃出来了……最近已经给我派了好几件这种牙碜事儿了。
昏头昏脑跑出来,今天还有啥事儿没做呢?对,看看杀牛了没,今天说好要给大家分肉的。骑了马出来到草地上走了一阵心情才好起来。谁说草地不好?如今骑马到草原上转一转,觉得这地方还是挺美的,昨天派老窝尔罕去杀牛分肉不知搞得怎么样了。
远远看老窝尔罕骑着那匹凶悍的铁青马来到了草地,一见他手里的鞭子,牛群就自动站住了。他在草地上兜了半个圈子就把老骚牛库班从牛群里撵出来吆进了大库仑,刚要关大门又跑进来一头紫色皮毛的小乳牛。
要知道老窝尔罕的鞭子上可是真正的狗皮鞭梢子——那达慕快结束时给大家表演甩鞭子,抡圆了一声炸响,乌力吉弟兄俩在三米远处绷开的一张熟牛皮应声而裂,齐齐地成了两半儿。那弟兄俩各举着半张牛皮在拥挤的人群中走来走去,刀裁一般。人群哄的一声欢呼起来,敬酒的闺女唱起劝酒歌捧着银碗迎上窝尔罕,老家伙端起酒碗,弹指敬过天敬过地一仰头一碗酒倒进胡子里,连个响声也没有。那闺女接过银碗看到他那毛骚胡般的头发胡须捂着嘴偷笑——这鞭子要是抽到牲口身上像刀子,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口子。库班在前头跑,它可不愿被抽着了,热天,会招苍蝇的。已经到了发情期的尾声,库班刚从小乳牛背上下来,意犹未尽就糊里糊涂地被吆进了大库仑。
其实窝尔罕并不老,虎背熊腰,梧桐树一样的身板儿,顶多四十。几年前那可是本地不多见的好猎手,后来政府不让打狼了,就放牲口。他也是草原上最剽悍的博克庆,据说每年纳达慕博克的将嘎非他莫属。只是近几年不知怎么了,头发胡子都不剃,乱哄哄长成个毛骚胡,一脸黑亮卷曲的络腮胡和头发连成一片。又好酒贪杯,浑身上下不收拾,邋里邋遢,老大不小了也不找老婆,谁介绍来的闺女他都不理不睬,三耽搁两耽搁就成了单身男人堆儿里的王老五。也不知是谁先叫开“老窝尔罕”,一传开来在牧场上无老无少都喊他老窝尔罕,他也无所谓,不恼,乐得当个老窝尔罕。
其实呢,在这牧场上喊谁老什么什么,这也得有资格,不是谁想得到就能如愿的。比如你年纪辈分儿大、马术箭法好、摔跤射击强等等,总之得有把刷子,拎得起放得下才够得上那个“老”字。这老窝尔罕并不光在那达慕上力拔头筹,也是额济纳草原上倒冬场的头目,每年往冬营盘倒场恰逢风季,大家都听他的。比如哪天倒场,谁家的畜群打前站,每一拨儿走几千只羊,每一站到何处打尖。他安排了大家就照着干,再没麻达。在这方面人家是行家。再说了,这么多年倒场哪年不是老窝尔罕打头站?尤其近些年纳林河缺水,沙尘暴频繁,沿途那些个每年只用两次的临时羊盘和临时羊房子,起一回沙尘暴说不定哪个羊盘就变成个大沙包不见了,方向感不强的人吆羊到了这儿他自己先就迷路了,更别说给后边儿的畜群当向导了。可老窝尔罕像匹家生子马,往冬营盘走的古道就如同是他的家,到哪儿打尖,不管有羊盘没羊盘,他恰好走一站地打尖,这你不佩服不行,你别看他成天揣一瓶子烧酒喝得晕晕乎乎,一走到荒原上比有些清醒人顶事。倒冬场这打前站可不是耍的,把成千上万的畜群领到流沙区,或者风口上,是要死人的。
再说谁家倒场路上丢了牲口不来求窝尔罕呢,老家伙在青石板上能跟羊踪,这可是绝招儿。慢说你牛马骆驼走在戈壁上,只要不起沙尘暴不下大雪,他准能跟着踪给你找回来。
年头节下给各牧场分肉,这还是早年间在苏木、嘎查大集体时形成的老习惯。畜群牧场早就承包到户了,还杀谁家的牲口呢?可是大伙儿早就年年吃惯了,不分肉怎么行呢?本来大家说分开有分开的好处,各家在自己的牧场上放自家的牛羊,绒毛皮子啥时想花钱就啥时卖。可等到想吃肉了就显出很多的不方便,你自家杀一头牛热天能吃完吗?送人吧,你有几头牛?送得起吗?卖掉吧?住在一个牧场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提上杆秤小气巴拉地收钱还不够丢人的。
据人们说,不知是哪一年,窝尔罕杀了一头牛给大伙儿分着吃了,从那以后形成个规矩:那达慕之后,各牧场轮流杀牲口分肉吃。杀了一吆喝各毡包的女人娃娃都来分肉,我觉得也挺好的,很有点儿大集体的味道,每隔个十天半月就有肉吃。这里的民风醇厚,这也是我答应来的原因。
这次本来轮巴根巴图家分肉,他家前几天已杀了一头小骚牛大家分掉了。可这回那达慕上老窝尔罕射箭得了那么高一头大成牛,还有一笔奖金,一高兴,就想杀了群上的老骚牛分肉让大家乐和乐和,就这么着又打算分肉了,况且博克得了第一名那位已经把奖金买了一头黑牛宰掉了。
把牛吆进大库仑,一进大门,老窝尔罕甩手抽了小乳牛一鞭子,牛屁股上立马爆开一条血口子。他一骗腿跳下马背,小乳牛嗖地蹿到大库仑尽里头了。
驴日的,想找死啊,老子连你一块儿杀了。
骂完从裤兜里拽出个白酒瓶子朝天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径直走来。库班喷着鼻子机警地护着小乳牛绕开他。这老家伙一喝醉下手愣松的黑,尤其他手上有鞭子,谁碰上谁倒霉。
这次来赛骆驼得了头奖的那个牧人要回家,可是他参赛的大骟驼踩到黄鼠洞腿受了点儿伤。他的家还远着呢,他不忍心让它瘸着腿走那么远的路,打听到今天摔跤射箭的那个大力士窝尔罕宰牲口挺利索,特意买了些白酒来请窝尔罕帮他把骆驼杀了,他想把肉卖掉骑着另一峰骆驼轻松点儿早早回去庆功呢。窝尔罕下巴一摆,那牧人就把一箱子川曲撂到墙根去了。窝尔罕对着墙上看热闹的人群喊:嘎顺诺尔的玛西,把你的改锥撂下来使使。改锥从墙上扔下来,窝尔罕顺手接了,库班还警惕地躲避,窝尔罕看也没看它,手里倒提着改锥大步往里走去,裤兜子里那个酒瓶子也一前一后一甩一甩的,墙上看热闹的人们就都笑,大库仑墙外不断有大闺女小媳妇们从梯子爬上来看热闹。原来靠围墙的拴马桩上早拴着那峰大骟驼,俩峰子直立着,看它染得绿绿的四条腿和腹部,人们指指点点的为它惋惜:上午看它跑得那么快,真是一峰好骆驼!那骆驼正安闲地反刍,鼻棍子在嘴上一歪一歪,好像它在嘲笑谁呢。它和善地看着老窝尔罕朝它走过来。窝尔罕解开毛绳拉骆驼离开拴马桩,牵到墙边,骆驼一走才看出真的瘸了。唉,口小呢,太可惜了!墙上的女人们一见拉过这么高大的一峰骆驼,吓得纷纷往两边让,就像一根树枝上蹲的一窝雏鸟,叽叽喳喳。只见他把驼缰绕到靴子上一踩,大骟驼立刻停嘴低下头,像要闻他的靴子。突然,窝尔罕把改锥摁在骆驼脑后的大锥穴,一掌劈下,骆驼轰然倒地,四蹄朝天,砸起一片沙土。窝尔罕飞快从靴子里拔出刀子一抹,热血喷出几尺高,泼了一地。刚刚扬起的沙子都给压了下去。骆驼伸展长腿吃惊地眨着亮亮的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快埋了,快埋了!
就有人从高墙上跳下来拿锹埋血。
埋深点儿,要不再有骆驼闻见了要伤人的!
七八条汉子围上来,扯腿的扯腿,操刀的操刀,趁热乎剥皮解肉,解下的肉块儿给他装到一辆勒勒车上。那牧人是个活络人,忙着打开一盒烟给人们敬烟,一圈儿男人们嘴上叼着烟卷儿操刀忙活。浓烈的血腥味儿充满了大库仑,警惕地躲在远处的库班明白,这是牧场上的人们又要分肉了,它紧紧护着小乳牛离开这是非之地。
住在这隔壁深处的大草原上平时就没啥娱乐,年轻人平时除了放牲口喝烧酒,再就是追闺女谈对象,谈久了谈热乎了领到草地深处抱着滚过几回,玩儿那么一年半载的等肚子有了一结婚,生几个娃娃一忙活又没啥意思了。那达慕上要玩儿的有玩儿的,要吃啥有啥,可毕竟不是年年有的。这次那达慕挺隆重,把大大小小的人们给弄兴奋了。每天吃饱喝足了眼睛往四周着,哪怕“咕咚”一声天上掉下个石头也要看一看,何况杀大牲口挺危险挺刺激的,更是要看的。小伙子们站了一墙头不看宰牲口,主要是想瞅准机会露上一手——你想大库仑围墙上站着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的,花红柳绿的一大群,正是树立自我形象的大好时机。女人们也趁这机会看一看男人们的身手,要是杀牛时谁家男人徒手把牛给扳倒了,你在女人堆儿里找,准有个女人兴奋得满面喷红,就好像被扳倒的不是牛,而是她。
对面东墙上站了一溜后生。你可别以为这地方的人们封建,男女有别。平时他们可爱往女人堆儿里钻呢,绿头苍蝇。你只要看看对面就明白了,对面墙上女人堆里站着谁?阿拉泰家的小闺女。孟根琪琪格在纳林河头回来的时候骑马摔了,病了好长时间没出门,乍一出来成了个细皮嫩肉的小美人儿——你甭看阿拉泰干活没劲,可日鬼下一窝子漂亮闺女。据说老窝尔罕就是因为他家的大闺女,俩人从小一块儿放羊结下的情分,长大了阿拉泰生生给拆开把乌日娜嫁到吉日格朗图,窝尔罕才灰心了。东墙上这群小伙子一见她也在对面的人堆里,也不管隔着多么远那闺女看清看不清,马上一个个站得挺胸凸肚,个个精神饱满。
你们看啥呢?
这墙外的问了几声没人理就赶忙找个地方往围墙上爬。上了墙一看,原来是老窝尔罕要杀牛,老窝尔罕劁驴骟马杀牛那是本地的保留节目,手法飞快,幸亏上来得快。解完肉,众人抬着把骨架往大墙边一扔。那人谢过窝尔罕把车拉过大库仑门外去卖。看他人生地不熟的没人理他,窝尔罕回头对着墙上的人群大喊:快来买呀,那达慕上跑第一的骆驼!
女人们一拥上来一会儿就卖完了。听说是那达慕上跑第一的驼肉,要拿回去给自己的汉子吃,这东西,吃上可顶事呢。我觉得窝尔罕是条汉子,这里的女人们真是瞎眼窝,认不得好男人。
墙头上,朝日格图和巴根巴图没事干闲谝着。朝日格图一眼看到对面孟根琪琪格爬上墙来,就不答话看呆了。
朝日格图,你个驴日的,你看也白看,我阿布早把十五头牛给了阿拉泰!
嗬,小子,这回可牛啦,该请窝尔罕给你娶亲了吧。
嗤,谁请球他,那家伙骑在马上就把人家新娘子给干了。
你红口白牙嚼蛆,不怕打雷?
不信?不信回家问问你家陶雅看看有没有那事儿。
你个驴日的找死啊!
……
他俩隔着个大乌力吉对骂,还抽冷子相互打一拳踢一脚,一下踢脱踢到乌力吉的屁股上,乌力吉火了,一哈腰把巴根巴图头朝下就轮过左面,把朝日格图吓了一跳,这一下俩人面对面就在墙头上打起来。
大家没心思看俩生驴驹尥蹶子,只盯着老窝尔罕,只见他把刀子在裤腿上擦干净插进靴子里,从裤兜里拔出烧酒瓶子咕咚咕咚连几口。墙上看热闹的巴根巴图突然想:我为啥不在孟根琪琪格眼前露一手?这可是阿爸号下的媳妇,刚给了阿拉泰彩礼……嘿,这匹小骒马子,几个月没见更漂亮了!见身边的男人们两眼冒火,这朵新鲜沙仁花得早下手,可不能让别人给掐了……他突然从墙上跳下来,呸!呸!往手心里唾了两泡涎水。
来,我来杀牛!
“牛拉稀屎马放屁,人吐涎水没力气。”
老窝尔罕边说着一扒拉就把小伙子扒拉个跟头,西墙上说说笑笑的女人们一下子没了声儿,闺女们偷眼看看孟根琪琪格,孟根琪琪格的粉脸刷地白了……巴根巴图爬起来,呸呸,吐掉嘴里的沙子,拍拍新裤子……驴日的,老骚胡!用袖口擦擦新靴子骂骂咧咧的又爬回围墙上去了。不知怎么,我觉得这么好的闺女如果嫁给他,真是一枝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老窝尔罕喝得酒气冲天朝库班走来,库班紧张地盯着他那俩大巴掌,尤其是对他左手倒提的那把神秘又恐怖的改锥又恨又怕,它想,人可真怪,那么臭烘烘的水喝上一肚子能受得了吗?可看着手提酒瓶的老窝尔罕走来,它就顾不上同情那人了,先躲开这屠夫!左右看看没地方躲了,库班前腿上的腱子肉抖了抖,就低了头往后刨开了土,沙土石子扬了那么高,坷垃石子打在墙头上,墙上就有人笑着骂,看热闹的人群赶快往两边儿挪,一直惊惧地盯着窝尔罕的库班只管刨,没想从沙地里刨出粘糊糊的一滩泥,浓烈的血腥味儿,是一摊血泥。低头闻闻,老骚牛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黑牛,是黑牛,一大早从牛群赶过去的黑牛原来被杀死在这儿,没错,这是黑牛的味道,周围的牧场谁不借窝尔罕的骚牛配种呢?一早过去就闻这黑牛是它的作品,都是个活物,血脉相连嘛,拿给你也能闻得出来。
好啊,老窝尔罕,杀了儿子又来杀老子,够黑的你!
嗜血的骚牛把巨大的脑袋冲着地,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一对尖刀似的牛角瞄准了窝尔罕那松松垮垮的裤裆,一双牛眼越瞪越红,瞳孔里那个牧人越来越小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灭你像踩死个蚂蚁!刨起的土块石子飞过墙头,墙外一个汉子大骂:驴日的,谁扔的?边走边举着瓶子往嘴里倒酒的窝尔罕哪里知道有这危险,把个瓶底朝天栽在嘴里大咧咧径直走来。我一看,坏了!
民兵连长,拿枪来!谁也没听见。
哇呀呀!库班突然一个冲刺,坦克般直劐过去。这罗圈腿的老家伙吃了一惊,撂了瓶子嗖往侧面跳过去。还是慢了,给挑了个跟头,“嘶啦”一声就撕下一条裤腿,半空里打横一个旋子他竟稳稳地站在地上。
哈哈哈!没穿裤衩子。
哗!围墙上的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就有人掉下去了。女人们羞红了脸捂住嘴笑,可两眼不住地在瞅。大伙只管乐,谁也没看出马上要出人命了。大墙外的人听得热闹,呼啦又爬上墙。窝尔罕吃一惊,指着骚牛大叫:你瞎了,是我!
一见地上那摊黑糊糊的牛血,嗡的一声头皮子发麻。“阿古拉,阿古拉,驴日的你,上午咋埋的?”回头就跑。
埋了,早就埋好了。墙上人堆儿里有人答。
没等窝尔罕再骂,老骚牛角上挑只破裤腿又直冲过来,那破布猎猎有声,像冲锋的士兵举着一杆旗子。这时窝尔罕双眼贼亮,回头见没了退路,一抬腿一把雪亮的刀子攥在手里,库班见了刀子大吼一声直撞过去,窝尔罕往后一跳,后背撞了围墙,见骚牛两角往自己胸脯直捅过来,窝尔罕只好一纵,跳到牛头上。库班大怒——这头也是你等随便上的吗?可着浑身的牛劲儿嗡的一挑,墙上的人们惊叫一声捂住双眼,老家伙这一下被挑起一墙多高,大头朝下又栽个跟头。一看出了人命,四面的人群惊呼。没想到他临落地往牛脖子“刷”就是一刀,骚牛脖子“嚓”咧开一道大口子。可惜,没划住动脉,大血管没放断!血呼拉的可没喷出来。等老骚牛冲出十几步刹住,兜个圈子调过头来,摔在沙地上的那罗圈儿腿已经跳起来奔大库仑没人的拐角去了。
哪里逃!
老骚牛撒开四蹄如飞地追去擦着地就是一头,被追急了眼的窝尔罕在墙角左一踹右一蹬竟跃上了那么高的围墙,落脚未稳两臂一划拉一划拉像只脱了毛的公鸡要飞,还没划拉两下,失去目标的老骚牛一头直撞到墙上,撞下一大块泥皮来,震得窝尔罕倒栽出去跌进墙外的粪池里,一声柔软的荡漾,“嗡”地飞起黑压压的一大片苍蝇——开一次那达慕几万人的粪尿可真不少呢!
这一撞非同小可,直撞得老库班灰头土脑反弹回来跌坐在沙地上。东边儿墙上的巴根巴图一见牛撞倒了,脖子翻个大口子在流血,这回肯定是起不来了!表现的机会来了!他大叫一声跳下墙头拔出刀子来杀牛。这老骚牛脖子肉翻得疼痛难忍,又吃这一震脑袋疼得钻心,兽性大发,怪叫一声拔地而起,见有人持刀跑来,这牛顺着大墙直取巴根巴图,右边的牛角像把刮刀,沾着点儿墙就刮进一寸多,崩得坷垃泥皮乱飞,刮出刺耳的尖声,四蹄翻飞,掘得沙土飞扬。墙上就有人惊叫一声栽过墙后了。巴根巴图没料到脖子翻肉的牛还蹦这么高,再看这牛双眼喷血,口喷白沫。妈呀!撂了刀子往对面墙边就跑,两手扒住墙头,双脚乱蹬,正在上墙,被库班兜底儿一挑头朝下撂过墙外去,一只靴子挑飞了落在牛头上。一群人哄地笑了,孟根琪琪格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下了梯子再就没见上来,几个汉子笑着跳下去拦牛。
没了对手的库班吃那靴子一砸,大怒,把那只靴子又踏又刨,几下刨了个稀巴烂又撅到墙外去了。那头受惊的小乳牛见骚牛脖子翻开那么大口子甩得四周是血,吓得躲到远处不敢过来。痛极了的库班绕着大库仑横冲直撞兜了一圈儿也没找见窝尔罕,狂怒地大吼一声,把白沫子甩了那么高。围墙上的人们直躲,惊叫一声,就有人掉下去了。
牛疯了,牛疯了!
站在墙上的男人们知道牛见了血真疯了,再没人敢下去送死。
坏了,要出人命,快拿枪去! 我对着几个民兵喊。
闻着满场子弥漫的血腥味儿,库班明白这大库仑里每一寸沙土里都渗透了它们家族的血,前年春天被窝尔罕赶走的牛哪去了?去年秋天被他赶走的牛哪去了?陈年的血腥味儿直冲脑门子。这,使它明白了今天自己的处境。高大的库班舍不下自己的领地:春暖花开,牧草肥嫩,乳牛发情,左妻右妾正是配种季节,怎么能舍下那些美丽的乳牛去死呢?库班想起上个月老窝尔罕从苏古诺尔吆回那头口轻的黄骚牛就是要顶替自己的……难怪今天要杀它了。刚放进牛群那天,库班一头就砸瘸它一条后腿,本来是要挑掉它那俩卵子的,可老窝尔罕骑马追来把那牛另圈起来了……库班后悔没有早下毒手。
不能等死,冲出去!
老骚牛瞅着那两扇又厚又重的红柳大门缓缓退到大库仑中央,把那门看成个老窝尔罕,口喷白沫,双眼血红,四蹄往后一挫,把尾巴夹进尻沟里憋足了劲儿飞快地向大门撞去,“哐”一声巨响,木屑横飞,一扇大门应声碎了,一千多斤重的老骚牛刹不住,两角直插进迎门停住的解放卡车……拉饲料的司机看大库仑人多,想趁人多帮着他卸麻袋,刚踩刹车就见一头疯牛直接攮进水箱里——牛一退,两股开水喷着白汽冒出来。小伙子撂下车回头飞跑。库班获得了自由要跑,见小乳牛没出来,又折回大库仑去往出追那头小乳牛,这时,臭烘烘的窝尔罕平端着一杆火枪堵住了门口。
仇人相见, 分外眼红, 库班扔下小乳牛一个冲刺——眼见的那牧人并不逃,撞死他!“轰”一声巨响,浑身一震,差点被掀翻,眼冒金星,脑门子像遭了雷击,有点点金星在四散飞舞。那牛被震呆了,等硝烟散尽,几粒钢砂已嵌进头骨里,血流出来遮住了双眼,甩一甩头见老窝尔罕背靠另一扇大门铁青着脸在装子弹。冲啊!满头是血的老骚牛直取窝尔罕,“哐”的又一声巨响。这汉子、火枪、大门一起飞起来,墙垛子被带塌了一大块。大库仑外的荒滩上,躺在大门扇上的窝尔罕拄着折弯了的火枪想站起来,库班把角冲着地飞快地直劐过去。
这回你小子必死无疑!
没承想那老家伙一个懒驴打滚滚下门扇扔掉火枪跑了,只可怜老骚牛这泼命的一戳两角直插进那扇红柳大门中央,那粗红柳编的门扇韧性极大,左甩右甩甩不掉,一扬头顶起巨大的门扇乱转,被门堵住看不见路更激起那公牛的疯劲儿,大叫一声没方向地胡撞过去,“轰隆”一声把围墙捣了个大洞,大门应声而碎,木块飞崩。这一震云开雾散,震落了满脸血浆,才见人们四散逃窜。
男人们边跑边喊:牛见血了,牛疯了……快跑呀!还等着分肉的傻女人们这才听清,大惊失色,纷纷爬下梯子一哄而散夺路逃命。
牛疯了,牛疯了!跑在最前头的是窝尔罕。
哪里逃!
库班飞奔去追,路上德班的胖老婆挡道,就像一个麻袋装了四颗西瓜,颠得浑身的肉颤。临跑过去臀部只一蹭,妈呀!胖女人一头就攮进沙堆里。
窝尔罕前脚冲进毡包刚摘了步枪,就听那牛撞进来。一刀划破毡包一个前滚翻出去,老骚牛后脚就冲进包来,“呼隆”一声径直撞塌了毡包,等它从那一大堆毛绳、木棍、毡子帆布里挣扎出来,窝尔罕早已手持快枪跃上铁青马抢占了毡包后的敖包高地。
妈的,这屠夫,还像个英雄!
老骚牛血红了眼珠子直盯着铁青马的腹部飞奔上坡。
杀了这屠夫,连马挑死!
老窝尔罕得了牛又得了奖金,本想杀牛每户人家分几斤肉让大伙儿高兴高兴,没承想弄成个这样儿,穿个一条腿的破裤子不说了,还搞得浑身臭不可闻。可好墙上看热闹的那堆小媳妇里还有他一个老相好,真他妈操蛋,偏偏让她看见了……刚才牛追他的时候,似乎还看到孟根琪琪格惨白的脸。他是个要强的人,死要面子,这下他再也不想什么分肉不分肉了,恨不能把这骚牛撕碎活吞了——等我跟民兵们拿了半自动步枪赶来,见他镇定地稳坐在马鞍上,举枪,瞄准。骚牛掀起半天的树叶沙子,像辆坦克猛扑到马前,铁青马纹丝不动,这马打过猎的,每到猎手举枪时一动也不动,砰!冲到马肚子下的老骚牛轰然倒地,倒翻过去,掀起半天沙子,又滚下坡去。
正中脑门子,一个眼儿。我擦把汗放下枪,冲一圈儿民兵挥一下手。
后头追来的一帮男人们松了口气,大家都是杀牛的老手,尤其老窝尔罕失了手,简直不可思议,反正今天这事儿让人又气又失笑,但见老窝尔罕气青了脸,不敢说什么。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牛皮剥了。乌力吉弟兄把牛皮铺平,在皮上搭份子给女人们分肉。另一帮人就把撞倒的毡包毛绳解开,女人们回家找来些木格子、帆布和条毡用毛绳把毡包固定在原来的橛子上,帆布撕破了,女人们拿针线给缝好,把毡包扎好,炉子安上,牛肉给他挂到木杆子上晾上。只是烟筒踩扁了,锅碗瓢盆也被踏烂了,老窝尔罕引为自豪的狼皮褥子被扯得稀巴烂,只好先扔着;可铁青马不见了,窝尔罕不见了。
第二天才知道,失踪的还有阿拉泰家的孟根琪琪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