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燕子

石舒清

我举家搬到银川后,老家偌大的院子里,就只有父母二人,是很寂寞的。父亲曾流露出搬来银川,与我们同住的意思,单怕时隔太久,相互间疏远了感情,这样的例子父亲那里有一大把,因此心怀隐忧,我优柔难决。心里自然是很惭愧的。我希望父母留守老家,使我可以有一个安静从事写作的地方。我这些年所写的小说,都是在老家的一间小屋子里写出来的。这是唯一可以出口的理由。也还有一些所谓理由,使我不便言说。总之两代人,各有各的生活和主张,同在一个单元楼内生活,难免有不便的。我想着等条件再好一些,在我的住所附近为老人再买一套住处,使我们可以就近往来,互相照顾,这是我最理想的前景。然而每次回到老家,看到日老一日的父母,看着他们自谋衣食,心里的不安和惭痛真是无法言喻。儿子一次从老家带回一帧我母亲的照片来,儿子还不会拍摄,只照了母亲半个身子,母亲牵着一只小狗。那小狗是我银川的邻居凌大爷给我父母的,很是机灵。看着母亲牵着小狗的孤寂样子,我不禁陡然鼻酸。母亲说,这只小狗,不要看它小,顶大事呢,一有风吹草动,立即会昂头警惕地叫起来,那声音也还是有些威慑力的。小狗见到陌生人,总是叫得厉害,虽然它那点身量使人很难把它放在眼里,但是对于我这个陌生人,小狗虽不亲热,然而也不撕咬。母亲对这一点极感满意,说它看得出我不是外人,狗通人性啊。母亲把这只小狗调教得很好,常常和它做一些游戏,母亲说,给个手手,它的小爪子就会伸给母亲;说摆个头头,它的头就歪到地上去,做出睡了的样子。要是有人,母亲还会扮出很热情的样子,邀它进屋里来,但是无论母亲怎么唤它,并加示意,它都不会进屋来,只是在门外跑来跑去,欢欣非常,似乎和母亲合作的这个游戏它早就演得烂熟了。有时候母亲唤它进屋的时候,它将小脑袋有些不大舒服地枕在门槛上,略带狡黠地看着母亲,好像在说,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只要进来,肯定没我的好果子吃。对于小狗的此类表现,母亲很是得意,说这个小狗,你不要看它这么小,长记性呢。刚把它从银川带来的时候,有一次,它乘人不备,竟上炕去把母亲做礼拜用的念珠布袋叼到了院子里。这还了得,母亲就给了它一顿教训。它记住了,从此就不到屋里来了,以门槛为界,绝不越过门槛半步。看来小狗真是让父母少了一些寂寞。我对此感慨的同时,也对这只小狗怀有我的感激。对我,它一直是不冷不热,有时候见我看它,它就会神情淡漠地回到父亲为它盖的小房子里去,躲起来,半天不见动静,忽然就会小心地探出头来,如果我还在张望,它会有些意外和尴尬,一副进退失据的样子。总之我回来的时候,看得出,这只小狗对我还是不大欢迎的,这从它的表情上一望可知。母亲笑着说,它也管得太宽了啊,竟然管起我们家里的事来了。

这两年,我家的老院里,还算是多了一点热闹吧,满院的果树开花结果的时候,蜂飞蝶戏,会热闹上一段时间。又来了几只燕子,在我家的屋檐下衔泥筑巢,度过夏天,这些小精灵,翩然来去,叽叽咕咕,是很能排愁解闷的。

然而父亲说,几年来,为了这些燕子,他和母亲也是操了不少的心。

母亲是爱干净的人,燕子刚来檐下筑巢的时候,母亲还有些不欢迎它们,它们会把屋檐下的椽子和墙壁拉得屎尿斑斑。因此燕子刚来筑巢时,母亲总是用一根长木杆把它们的巢给毁掉。燕子却是锲而不舍,你毁一次,它就建一次,真是想不到那么小的东西竟有那样的坚韧与气量。母亲动了恻隐之心,不再毁它们的巢了。这样它们的巢就建了起来,有一个小盖碗大,看上去很是结实,即使摔下来好像也不能跌碎。母亲说燕子是从遥不可及的南方飞来的,它们要飞越一片片大海,才能到北方来,海面辽阔,许多燕子飞不过大海,就掉在了海里,每年海面上都会落一层燕子,飞过大海的都是体力足,心气强的燕子。它们来北方,主要的任务是生儿育女。为什么要冒着如此的风险,飞行这么远来生儿育女呢?在南方就不能生儿育女么?母亲说这是真主的机密,是燕子的命。母亲感慨说,不要说人,就是一只燕子,活着也是不容易的事。燕子都是夫妻成双成对,巢筑起来后,就开始生蛋孵小燕子了。燕子的翅膀小,一次只能孵三粒蛋,一般来说,成活率是很高的,往往没有废蛋,只要受孵的蛋,都会孵出小燕子来。雌燕负责孵蛋,雄燕外出觅食。有时候雌燕也会出巢觅食的,回来后接着再孵。孵过三七二十一天,小燕子就会破壳出来。然而一次,燕子孵蛋只十数天,忽然发生了一件事,一天夜里,沉睡中的父母忽然听到窗外有动静,动静不小,燕子纷乱地叫着,片刻之后,又安静了。父母不知发生了什么,窗外一片漆黑,想等天亮再去看吧。天亮一看,真是大吃一惊,只见燕巢已经被毁坏了,像个给撕掉了大半的小笸箩。巢里空空的,屋台上摊开着一粒摔碎的燕蛋,小燕子已孵出大模样来了,但是已经死掉了。很快便知道,这是邻居家的那只黄猫干的好事。听说邻居家的黄猫,常常在村里做这种事情,只是听说而已,没想到转瞬之际,便已眼见为实。另两只快要出壳的小燕子显然已经让黄猫给吃掉了,这只定是在慌乱中掉下巢来。在背静处的炭房里,母亲找到了一只燕子,但是已经给吃得只剩下一小团乱毛。

临近中午的时候,院里的晾绳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燕子,它像是从厚厚的尘土里飞出来的,显得疲倦又落魄。就立在晾绳上,不声不响地望着檐下的空巢,母亲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一直辛苦孵蛋的那只雌燕。它快要孵出它的孩子来了,想不到却遇到了这样的事。一家数口,转眼之间,只剩了它一个。母亲说人牲一理,看它的样子,它心里不知有多难受。接连几天,那只燕子晚上不知住在哪里,白天就立在晾绳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空巢。父母亲怕惊动它,在窗后悄悄地看着。真不知它晚上担惊受怕地住在哪里。父亲想帮着给它修巢。然而燕子的巢,人是垒不好的。这样过了大概有一周,父母亲一直为它的安全悬着心。但是一天早晨,当父亲掀帘出来的时候,发现它在修补着那个破巢了。晚上它就住在那正在修补中的巢里。燕巢修补的痕迹看起来很是分明。它真是大胆,又住在了这里。但父母亲要为它操一份心的,要是黄猫再来怎么办?也难为那只黄猫,那么高的屋檐,又没有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它是怎么接近了燕巢的呢?母亲说那只黄猫看起来面目阴森,一看就是坏事干多了的样子。父母因此对邻居也多有抱怨,那样一只恃强凌弱,偷鸡摸狗的畜生,养它干什么呢?然而又不便去说与邻居,多少年的关系,不能因为这样一桩小事就伤了和气。然而细细想来,这实在又不能说是小事啊。好在父母办法还是有的,为了保护这只劫后余生的燕子,父母亲就把我们的小狗从大门口牵到屋檐下来,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它拴系在窗前的晾绳上,这样小狗的活动范围就大起来。小狗是被短绳子拴惯了,一旦有了这么长的绳子来拴它,它就像瞬间得到了自由似的,兴奋不已,不停地拖着绳索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动静很大,搞得人睡不好觉。仅只是夜里如此,白天母亲又牵它回大门那里去守门。因此小狗倒好像盼着夜晚的,只要夜影下来,它就开始躁动难宁,咻咻不已,一副要去应卯上岗的样子。小狗虽小,但毕竟是狗,黄猫还是有些怕它的。有几次夜里,一定是黄猫又来了,能听到小狗拖着绳索追逐它的声音。听那动静,只要黄猫给小狗逮住,一定是没它的好果子吃。

母亲说,听三舅讲,燕子失去伴侣,会显得极是痛苦,好像殉情同死的心思都有了,一连几天,奄奄欲绝,但是为了完成生儿育女的任务,它们又不得不另寻新欢。三舅说,通常是三四日后,失伴的燕子就会寻到新的伙伴。三舅家常年燕声不绝,燕子在他家的屋檐下,一字儿竟排出好几个巢来,村里像这样的,没有第二家了,三舅视为吉兆,对燕子也是多有留意,倍加呵护,因此三舅关于燕子方面的话,还是可信的。但是我家的这只燕子,过去半个多月了,它还是孤身只影。父亲对这一点感慨不已,说这个小东西,它是难忘旧情啊。感慨说人都做不到这一点。然而又过了两天,一日黄昏,母亲看到有两只燕子飞回家来。母亲招呼父亲来看。两只燕子立在巢边上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什么,我家的小狗也注意到了它们,仰头新奇地看着。但好景不长,仅过了一天,又只剩下了我家的燕子,它引来同住的新伙伴已不见了踪影。母亲说,一定是它们两个脾性不投,或者是人家没有看上它的这个家吧。总之又只剩它一个了。日子寡淡地过去几天,我家的燕子又寻到一只新伴侣,它们没有张扬闹腾,悄无声息就住在了一起。母亲看到燕巢里多出了一只小脑袋时,才知道我家的燕子又有个属于它的小家庭了。这一次看样子,它们是可以把日子过下去了。母亲说,刚开始她总不免为我家的燕子怀有一份担心,怕燕巢再空起来,它又落得只剩一个,然而看到我家的燕子静静地在巢里孵蛋时,母亲放下悬着的心来。新一轮孵育工作又开始了。母亲说,燕子飞来北方,要经过两轮孵育,才算完成了任务,白露之前,它们就会带着新生的小燕子飞回南方去。如果顺顺当当,那么来的时候只是小夫妻两个,飞回南方时已经是拖儿带女,一大家子了。母亲这样的描述,不知为什么,使人听起来感慨又深思。

就在燕子开始第二轮孵育的时候,父母亲之间起了点小摩擦。那时候我家的屋檐下已被燕子拉得满眼污白,这倒罢了,燕子屎,终究不是太难看的,但是我家的小狗,趁着晚上守护燕子的机会,也学燕子的样子,把屋台上拉得到处都是,有一次赶上它肚子不好,拉稀,让母亲想收拾也不便收拾,母亲于是提议,把小狗重新拉回它的原地方去,黄猫已经是让小狗给吓破了胆,断不会再来了。父亲的意思是,值此紧要三关,燕子正在孵蛋,再有十多天就会孵出小燕子来,只要孵出小燕子,咱们就是想留,人家也不待了,要回人家的南方去呢,那么还不如再忍耐上几天,好事做到底,虽说黄猫叫小狗给吓破了胆,但是也需防其万一啊。母亲到底受不了小狗在屋台上这样公然地拉撒,说这样搞得家不成个家了,客人来了也会笑话的,满屋台都是狗屎,像什么话。母亲想出一个好主意来,就是围绕燕巢,打进一些长钉子,燕子可以从钉子缝里出进觅食,又可以防范黄猫祸害它们,这样小狗便可解脱出来,不正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么?是个好主意,父亲依计而行,在燕巢周围钉了许多大钉子,这样一来,黄猫再想吃到燕子,谈何容易。母亲就把小狗牵回大门那里去了,重新换了短绳子拴它。小狗很不乐意,尤其晚上,情绪很大,原本它远远看到母亲,也会晃动胖胖的小屁股摇尾巴的,现在母亲即使送食到它跟前,它也是冷冷地斜着母亲的脚,连饭也不大情愿吃,有些绝食的意思了。看来它真是让短绳子给拴怕了,喜欢长绳子拴它的。母亲说,就怕它颠颠地跑掉,不然,谁愿意拴它呢?

虽说用长钉密密地了防护,父母亲总还是替燕子有些担心,毕竟,黄猫偷食成性,它的手段究竟有多少,人是不知道的。

一天夜里,月亮很亮,忽然听到一声响,就像有什么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父亲大声地呵斥着,一边赶紧出门来看。院子里一片安静,借着月光,父亲看到地上有一些什么,细看时就看出是一些带血的毛。母亲持了手电来看,就能更清楚地看到一些血印,在屋台上印出老远。可以断定,黄猫又来了,然而这一次它是偷鸡不着反蚀把米。不但是没能摸索到燕子,反而是给钉子刺破了它的爪子。母亲用手电照了照燕巢,燕巢在长钉的围护里像一个沉睡的摇篮。听到燕子的嘀咕声,像在说梦话。看来燕子并没有受到大的惊动。黄猫这一刻在哪里呢?想到它惊魂难定,一脸懊恼的样子,父母亲笑不出声来,觉得这个可憎的生灵,也有它可怜的时候呢。

第二窝燕子在长钉的守护下,顺利地孵育了出来。母亲说,燕子虽然只是个燕子,也神着呢。它们给小燕子领翅,也要选择一个好日子。一般不是盼舍拜就是主麻日。盼舍拜是星期四,主麻日是星期五,都是好日子,燕子是怎么得知这是好日子的呢?谁也说不清。

母亲说我家的小燕子领翅那天是个盼舍拜,落着小雨。那样的雨就是落上一天,也不会湿了院子。早晨九点到十点的时候,院里忽然飞来了很多的燕子,把院子的两条晾绳上都给落满了。无数的小脑袋叽里咕噜动着,一派喜庆的样子,把晾绳都压得低垂了下来。树上、屋檐上也都满落着燕子,真是少有的热闹。母亲说对燕子来说,小燕子领翅可是个大事情,这么多的燕子,一定都是我们家燕子的街坊邻居,亲朋好友,来贺喜捧场了吧。所谓领翅,就是小燕子在父母前辈的引领下学习试飞。只见那对做了父母的燕子又兴奋又紧张,一次次从巢里飞出飞进,这是它们在给小燕子做示范,在鼓励它们飞。小燕子总还是有些怕,叽叽叫着,拍着柔弱的翅膀,就是不敢飞离燕巢。这样了老半天,终于有一只小燕子从巢边飞出来了,飞出的一瞬,它几乎是要掉下来,燕子们在院子里噪得沸反盈天,它的母亲也跟着它飞下去,然而突然的一个俯冲,就飞起来,它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引力,将跌落着的小燕子也带动着缓缓地飞起来。只要有一只小燕子大胆离巢,另外的两只小燕子就好飞了。很快燕巢就空了,引飞的燕子多起来,许多燕子带着那刚刚试飞的小燕子缓缓地小心地飞着,飞上去,飞下来,飞向左,飞向右,所有引飞的燕子,都显出一种小心翼翼试飞的样子来,已经分辨不出哪是小燕子的父亲,哪又是它们的母亲。燕子在院子里叫得人的耳朵都要糊掉了。父母亲怕惊扰了它们,放下窗帘,只撩起窗帘的一角偷看着窗外。那天,这个家好像真是属于燕子的了。

这样热闹了有两个钟点左右,满院的燕子就飞散了,连那刚刚领翅的小燕子也不见了影踪。只剩了那对已经完成使命的燕子,在老巢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什么。

落过那么多燕子的晾绳又悬高上去,显得空荡荡的。

一个盛大的仪式完成了,过去了。

母亲说只要一领翅,小燕子就不能再留在燕巢里了,也不能再等着父母来喂它们虫子。它们只要一飞起来,就须自己去寻食了。

母亲说到两个小细节,母亲说小燕子从孵出来到领翅,算来也是三七二十一天,这一段时间里,小燕子的妈妈担心它们不小心掉下巢来,就用马尾或女人的发丝把它们的小爪子攀连在巢上,这样它们既可以活动,又不致掉下巢来。另一个小细节时,小燕子刚刚孵出的时候,屁股很大,屁股要比头大许多,怎么知道的呢?这是因为小燕子拉屎的时候,会把屁股掉转在外面,以便屎不拉在巢里,这样一来,它们那红肿到发亮的屁股就可以给人看得一清二楚。那一段时间,屋墙真是让这些小东西给拉得不成样子,它们只吃不动,屎是很多的。过片刻就能看到一只胖屁股煞有介事地搁在巢沿上,一抽一抽地拉屎。母亲即使爱干净,拿它们也是没办法的。

母亲感慨说,不要看燕子那么小,还没有人的巴掌大,然而主意正得很,小燕子柔弱无力的时候,做父母的对它们真是呵护有加,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很周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为了让小燕子能睡得宽敞舒服,大燕子几乎是把半个身子搁在巢边上睡觉,这怎么能睡好觉呢?同时这样还起个保护小燕子的作用吧,用心之周密良苦,让人吃惊,想一想,一只燕子,它能有多么大的个心呢?还没有一粒黄豆大吧。但是只要小燕子一领翅,做父母的就不会再管它们了,变得铁石心肠一样。只有这样,娃娃才会有出息,老实说,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啊。

我家的小燕子领翅不几天,邻居的儿子用一条尿素袋子装了他家的黄猫,拎去塬后的深沟里扔掉了,原来它又吃了谁家已破壳出来,还没来得及领翅的小燕子,主人一怒之下,找上门来。这一来搞得村子里议论纷纷,一些受过黄猫侵害的人家都趁机围拢一处,帮着说话,搞得我家的邻居很是难堪。家里养出这样的猫来,人们会说到它的主人,什么人养什么猫啊,会这样说。

邻居于是心一硬,快刀斩乱麻,就把黄猫装在尿素袋子里,连同袋子扔到远处的深沟里去了。

这是令人欣慰的消息,母亲也是高兴的,但是说,其实这个黄猫,它也是没办法的,它就长下那么个猫肚子,总得吃啊,它要是不吃燕子就好了。

责任编辑 齐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