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都说红乳牛是爷爷这辈子遇上的一个对头。
爷爷是个犟人。红乳牛比他还犟。爷爷倔强,这不要紧,他已经大半辈子都过去了,现在他当着我们一家人的掌柜,掌管着全家大权,他发号施令我们得听,他大发雷霆时,我们还是顺耳恭听,经过几十年的磨砺,他适应了生活,生活也容得下他的犟。红乳牛不行。它是一头牲口,就得像牲口那样去活。偏偏红乳牛不愿意像牛一样地活。
红乳牛是爷爷买来的。包产到户后不久,日子好过了,家里有能力再添置一头牲口,爷爷就装着我们准备的钱,前去集市上买牛。之前,家里养着一匹驴,是队上分的一匹黑草驴。爷爷说,驴性子猴,不稳重,干活缺少长力,这回得添牛。
在偌大的牲口市场上,众多牛驴骡马中,爷爷一眼就看上了红乳牛。红乳牛在它的同伴中显得分外出众,招人喜爱。把它牵进家门后,爷爷坐在炕沿边喝茶,一脸欣然,盖碗里泡开的茶叶被他吮得叭叭响,说咋样,这牛看着不错吧,要腰身有腰身,要力气有力气,毛色俊得耀人眼睛哩,下出的牛娃一定不赖。
这牛确实好。全身上下一片深红,这样的毛色看上去干净,简实,四条腿结实,稳健,真的是一头结实年轻的乳牛。
我们一开始就称它红乳牛。在我们家里,每一个牲口,甚至羊,鸡,狗,家养的几只鸽子,都给起了名称。按它们身上具有的明显特征随口起的,它们都是我们家中的一个生命,我们珍视它们,像对待娃娃那样给一一起了名字。就拿羊来说吧,我们有好几只羊,每一只都有名字,白头子,细角儿,黑脖子,短耳朵,豁嘴巴,等等。我们像念熟每个人的名字一样,熟记并能熟练运用每个牲口的称呼。
红乳牛一开始就受到爷爷的分外抬爱,这叫我们也跟着对它另眼相看。与邋遢懒散,现在又怀着驴娃子的黑草驴相比,红乳牛气韵十分不凡,经过几天喂养,发现它肯吃肯喝,真的是头好牲口。连一向寡言的父亲也禁不住称赞说好牛,是头好牛,俊得很。
这话爷爷爱听,他喜滋滋的,吩咐奶奶脚手勤快点儿,多给牛添几次草料。将牛槽打扫干净些。给牛圈里垫黄土的活计也被重视起来,隔三差五,爷爷就吆喝父亲前去干。父亲爬到崖面上往下铲土的时节,爷爷就站在牛圈门口观看,爷爷喜欢看着红乳牛吃草。我们就站在牛圈门外,红乳牛在它的槽边,大口大口吃着,吃得香甜,投入,草料好坏,它都不挑剔,用红红的大舌头卷进嘴巴,就嚼碎咽下去。它站的地方,本来是黑驴的地盘,黑驴在这个位置站了好多年,红乳牛一来,鹊巢鸠占的事情就发生了。黑草驴现在溜边儿,它的形象显得猥琐卑微,它不敢挺直身子和红乳牛争斗,只是胆怯地把头伸进槽里,吃到的大半是乳牛嘴边漏下的草料。
就这,我们还是打心眼里喜欢红乳牛,它大大的眼睛,修长的睫毛,眼角时常挂着一颗硕大的泪。嘴巴宽阔得像一张簸箕。它不看我们,安闲地吃它的草。肚子忽忽颤动,毛色光溜溜的,苍蝇撞上去直打滑。
一直到了秋后碾场的时节,我们才发现红乳牛的缺点。对于一头干农活的牲口来说,这是个严重的缺点。它不碾场。它拒绝拉着碌碡,在铺开麦子的场地里转圈儿。一圈也不转,别说千圈万圈无数圈儿。作为牲口,哪一个不得干活,只要用得着牲口的地方,样样活计都干,包括耕地拉车和碾场。红乳牛倒是不拒绝耕地,还挺卖力,犁地、摆耧、耱地,都没得挑剔,和黑草驴配合默契,不急不躁,也不磨蹭耍滑,真的是头好牛。比一般乳牛强壮,有些犍牛的雄风。
可是,它竟然不碾场。这怎么行,买它来无非就是耕地碾场。几十亩田里的夏粮秋粮,就指靠它和黑草驴拉着那个石头碌碡,一场一场碾,碾完为止。碾场可是农家的大事,土地多,人手少,牲口弱的人家,这一碾,往往能从秋后碾到冬天大雪封门的时节。爷爷是个急性子人,一心想把光阴过到大伙的前头,农活上当然更想赶在别人的前面,至少我们是不愿意落人后的。
红乳牛跟爷爷铆上了。麦子早就摊开,这一场摊了七十多个麦捆子,解开要把儿,一层压一层,一圈绕一圈儿,摊出一个大大的圆在场地里。日头出来晒晒,潮劲儿散散,就能碾了。红乳牛和黑草驴,牛在里驴在外,套成了一对,套框后面的铁钩挂上碌碡,爷爷一手擎鞭子,一手牵引绳,得儿——吁——开始碾场了。
走了几步,问题出现了。红乳牛它不转弯,不绕着铺好的麦子圈走圆形路,相反,它径直向前拉,直走。驴自然跟着直走。眼看一对牲口要将巨大笨重的石头碌碡拉出麦场,拉到光场地上去。急得爷爷连声吁——吁——呼喊,狠命抽打牛屁股,将手里的引绳几乎拽断。红乳牛吃疼,干脆跑起来。幸好场里人多,大家赶紧堵住牲口,制止了一场天大的灾祸。
巨大笨重的石碌碡,只能在铺开的麦子上转动,万一到了光溜溜的场地上,就不好控制,加上牲口的疯跑,它会砸伤牲口的后腿,再说我家场地南边的一大半,下面都是高悬的埂子,碌碡滚到场边,就像失控的闸门,啥样的事都可能发生。
爷爷用衣襟擦着头上的冷汗,这一阵跑,弄得他狼狈不堪,头上的草帽子也飞落脚底,又被他慌乱中踏上一脚,帽顶子齐生生裂成两半。没有人顾得上捡起草帽子,父亲拉紧缰绳,碎巴巴寻来更粗的一根绳子做引绳。看看这回收拾得牢靠多了,爷爷才重新吆喝一对牲口开始碾场。碌碡转动起来,大家的目光看着那个柱形的石头家伙在铺开的麦子上滚动。
红乳牛还是径直走,向着前方迈进。它根本不理睬爷爷的吆喝,就算前方是高悬的断崖,它也要往前走,好像它生来就不会走弯路。父亲双手拽引绳,爷爷狠劲拉缰绳。这样前拉后拽,红乳牛的头被拉得转向,屁股还是向着场边拧。它的劲头真大,直拽得两个大男人连连趔趄。父亲及时停下了,他不敢再冒险尝试。看来,这是头不会碾场的牛。从它挣扎的姿势举止上看,它是个老手,惯于和人作对,它就是不碾场,死活不愿绕着那些摊开的麦子转圈儿。
爷爷不信这个邪,重新试了几回,每一回都出现人和牲口抗争的惊险场面,看得人胆战心惊。结果爷爷和父亲都弄出一身大汗。人和牛争斗纠缠的局面真的太骇人了,每回都是以人的失败告终。想不到世上有这么暴烈的牛,简直像一个不顾性命撒泼的蛮女人。
眼看日头到当头顶了,不远处,二爷家的场里,早碾开了,碌碡架子吱儿吱儿的响声,感染着我们,我们心里急得冒火。再磨蹭,我们就别妄想在天黑前将这场麦子碾完,更别说扬净装进口袋。农事都是按时走,可耽搁不起呀。爷爷从套绳下解出红乳牛,拉紧笼头,开始没命地抽打它,教训它,光溜溜的牛皮鞭子,一下接一下落在乳牛光滑的脊背上,我们看见随着鞭梢的飞扬,牛的脊梁上立马肿起一道道肉棱,血糊糊的。爷爷要它屈服,赶紧碾场。红乳牛吃疼不过,冷不丁蹦起老高,四个蹄子下的麦子乱纷纷飞扬。父亲怕惹出事端,赶紧劝爷爷平息怒火,说算了算了,大睁着眼买了个瞎牛,这时节打它顶啥用哩。
这话可戳到爷爷痛处了,他受到羞辱一般,气急败坏地嚷,鼻钻子,扎鼻钻子!我就不信叫一个牲口把人欺负住了。
这之前,我还没有见过扎鼻钻子。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传开去。片刻,我们的场边上围了好些人,都是忙里偷闲的人,从自家忙碌的场边上扔下家具,赶过来,瞅稀罕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谁都听说了,马子良老汉要给他心爱的红乳牛扎鼻钻子了。
爷爷弄来一截铁丝。这铁丝带有钢性,很硬,得用钳子才拧得断。爷爷在石头上打磨着铁丝,渐渐将两头磨细,打扁,再磨,细得像女人织毛袜子的钎子。爷爷边磨,边沉声说,我就不信,世上有不碾场的牛。
二爷家场里过来几个男人,大伙帮助爷爷围住红乳牛,拉的拉,堵的堵,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要给牛上家法喽——要给牛上家法喽——二爷的瓜女子存女也跑过来凑热闹,并拍着手大笑着吆喝。几个女人也禁不住扔下手里的木杈扫帚赶来凑趣。
爷爷黑着脸喊,女人娃娃走远些——女人娃娃走远些——小心伤到你们!
大伙呼啦啦退开一片。黑草驴被牵到场边上,它忙里偷闲,大口扯吃场边的冰草,享受着难得的歇息机会。
红乳牛的缰绳,被几个大男人紧紧抓住了。红乳牛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它闪动着大眼睛,看着眼前忙忙乱乱的人,似乎感到了好奇。它不耐烦地抖抖耳朵,甩甩头,爷爷捏着磨好的铁丝慢慢靠上前,有人抱紧牛头,爷爷对准牛鼻子猛地扎了进去。尖锥一样的铁丝,立时从鼻子的另一边探出来。我们站着看的人,都觉得那锥子是从自己的鼻子眼里扎了进去,不由得心里抽了一下。伴着一声惨烈的吼叫,红乳牛疯狂地跳了起来。这一蹦子可把人都吓坏了,幸好几个男人力气大,死命拽住牛头不松手。牛挣扎一阵,慢慢泄了气,在原地打转,血水顺鼻子往下淌,一大点子一大点子。爷爷麻利地将铁丝拧成个圈儿,再将早备好的绳子拴进铁圈。这一下,可将缰绳直接拴到牛鼻子眼里了。男人们拍打着手上的土说,好,这回可好了,看它还猴不猴。
父亲把黑驴拉过来,两牲口还是套一对儿,照旧是牛在里头,驴转边儿。挂上碌碡挂钩,开始碾场了。红乳牛还是不愿意转圈儿,梗着鼻子直走。爷爷冷笑一声,将左手里的引绳狠劲一拽,铁丝圈就拴在引绳上,这下等于抓着牛鼻子上的铁丝狠狠拽了一把,牛疼得脖子弯过来,身子斜着,向前猛蹿几步。爷爷不松手,咬着牙拽绳子,再拽,牛斜斜打着趔趄,踉踉跄跄向前走。不知不觉中,身后的碌碡跟着牲口转了一个圈儿。爷爷长舒一口气,观看的人也都微笑起来,大感欣慰。这牛能转圈儿,也就是说它能碾场了。爷爷一点一点减少拽绳子的力度,牛也不敢故伎重演,慢慢随着鞭子指挥转圈儿。
碾一阵子,看看该翻翻了,牲口停在一边,大人们用木杈一层层翻起碾成一团糟的麦秆子,抖嗒抖嗒,总之要抖得松散开来,这样利于颗粒尽快脱落。我是娃娃,干不了重活,被指派前去看守牲口。看牲口是轻松活,可得操心,不能叫牲口跑了,它们屁股后头拽着大石碌碡,万一牲口脱缰,伺机逃跑,那石头碌碡就是巨大的隐患。我坐在驴和牛的前面,手里握着鞭子,示意它们不可轻举妄动。事实上,它们早累了,恨不能趴在地上歇缓一阵,哪儿有多余力气跟我调皮呢。黑草驴大眼睛一闪一闪,想闭上眼睡一会儿,但是苍蝇拥满了眼角,还试图往里钻,驴就得不断地挤眼,抿耳,甩头,驱赶可恶的骚扰者。
这时的红乳牛,模样有些狼狈,显得落魄。它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闭眼小睡,对苍蝇的骚扰也没有驴子敏感,它有些迟疑地看着前方,眼睛像一对大大的铃铛,嘴里不急不缓地反刍着,口角淌出一股一股绿草的汁水来。鼻子上的铁丝圈被血染红,又变黑了,成堆的苍蝇爬上去,在尚未干枯的血痕上攘攘地动。我抓一把麦秆子,驱赶苍蝇。苍蝇哄地飞起,四散逃开。过一阵子,它们又来了。它们喜欢这个地方,仿佛淌血的牛鼻子眼是天下最好的去处。
疼痛让红乳牛英武的形象大打折扣,加上置身飞扬的麦土中,它红润的毛色上落满了尘土,这使得它有些无精打采,看人的目光也不再饱含神采,更没有了神采后面的那层奕奕闪耀的深情。它看着远山,看着麦场里飞扬的尘土,尘土中忙碌的我们一家人,它又像什么也没看。麻雀在场前的大树上起劲吵闹,园子里玉米一棵棵默然站立,玉米也在看着我们忙碌的场景。
红乳牛的目光幽幽的,忿忿的,显得孤单,旷远,和之前相比,好像多了些什么,又分明少了什么。我伸出手去,想摸一把血鼻子,那堆黑乎乎血糊糊的东西,是鼻涕血水加上尘土混合凝结而成的,粘在铁丝穿过的血窟窿上,招引着苍蝇。把它拿下来就好了。红乳牛看着我的手,没有动。看看就要碰上那堆血污,我又缩回手来,始终没胆量前去碰到它。牛看看我,目光又转向远方。它的目光泪蒙蒙的,这样的目光叫人吃惊,我还是头一回发现牲口会有这么动人的目光,大眼珠子里满满含着要说的话,可是说不出来,就憋屈着,隐忍着。以前我总是看见它的伟岸与俊美,想不到它会有这样的目光。这种感觉,叫我觉得心里难过,细想,却不知道在难过什么,为啥莫名地就心里发疼。
整整一个秋天,红乳牛都是戴着鼻钻子过来的。因为它还是时不时调皮,试图与爷爷作对,挣脱爷爷的控制。爷爷便不敢取下铁丝圈,一直靠鼻钻子牵制着,这样它才勉强拉着碌碡碾场。
吃草料时节,鼻钻子显得很碍事,口稍一张大,就会磕碰到铁丝圈,疼得牛直咧咧,喝水时,看看身子够到泉边,它猛地将头栽进水里,鼻子嘴巴全淹进去,让水泡到伤口上,似乎这样就能舒服些。泡一阵子,才抬起头,开始喝水。鼻子湿漉漉的,穿在鼻孔里的铁丝也洗净了,可以分外清晰地看见铁丝在鼻孔的肉壁上磨出的窟窿,窟窿上新长出的嫩肉。看着这样的伤口,真叫人心里为它发疼,感觉又疼又气愤。这个红乳牛啊,叫人咋说呢。它就像一个长相俊美但不本分的女人,这样的脾性,遭受这些待遇,是在所难免的。它要是老实,听话,爷爷肯定舍不得这样待它。真是头犟牛。
等碾完所有的粮食,已经进入初冬天气了。铁丝长进红乳牛的鼻子里,爷爷只得又请几个大男人前来帮忙,大家牵住牛头,取下铁丝。这一拨动,伤口重新裂开,血照旧淌,淅淅沥沥地淌了好大一摊。
红乳牛受难的日子终于过去,可是,我们发现了它的又一个缺点。这缺点也是致命的。作为一头乳牛,它不能生育。一开始爷爷难以相信这个事实,他买牛的时节,那主人明明说他的牛怀着牛犊,有两个月了。爷爷一回来就掐着指头算日子,说等到农历八月份,牛犊就该出生了。看看八月过去,九月过去,十月,十月也过去,都到十一月了,红乳牛的肚子始终瘪瘪的,哪里有怀牛犊的迹象。我的父母在私下里嘀咕,说牛肚子一直不见大,看来根本就没有怀上犊。就吆它到旁人家里去,亲眼看着红乳牛和人家的■牛勾肩搭背地好,好过了,还是不见怀上犊。第二年,大人终于下了结论,红乳牛它不会怀孕,它是头不会下牛犊的乳牛。这一回,爷爷也没辙了,这可不是弄个鼻钻子就能解决的难题。爷爷脸上多了些愧疚的神情,他扬言说这红乳牛他卖了去,再买头能怀犊的乳牛来,就算品相差点,不及红乳牛俊美,但只要能下犊就行,咋说也强过养着红乳牛。
话是这么说,爷爷其实舍不得卖掉红乳牛。等到第二年碾场时,红乳牛还是不转圈,拉着大石头碌碡走直路。爷爷调试一番,发现不行,便拿出老法子,扎鼻钻子!去年用过的那个铁丝圈还挂在屋檐下,血迹早干透了,竟然没有生锈,爷爷拿下来稍微磨磨,就给牛钻上了,还是淌了不少血,只是好像没有去年那么疼,它长长哞了一声,没有奔跳。又一茬庄稼在牛鼻子不断淌血,不断结痂,又不断淌血中碾完了。以后就好多了,有前面扎出的老窟窿,碾场时把铁丝扎进老窟窿里就成了,牛的疼痛也就一年比一年轻下来。
为了让红乳牛怀上犊,爷爷简直费尽了心思。买来草药给它灌,拉着它到附近村庄找壮实的■牛帮忙,费尽了周折,红乳牛的肚子还是不见大起来。这样折腾几年,我的父母早就不耐烦了,我们的黑草驴每年都会下出一个驴娃子,其间还下过一匹骡子,卖的钱年年贴补家用,可实惠了。这牛,只怕养到老还是光杆儿一个,还不如趁早卖出去为好。爷爷的心思也开始活动,几次下决心要卖了它,再买头乳牛来。可是,看见红乳牛,爷爷就心软了,舍不得,这么俊美伟岸的牛,在乳牛当中真的少见,一般犍牛也及不上它。相形之下,有些犍牛形象猥琐,身体单弱,红乳牛倒更像是相貌堂堂的男子汉。爷爷左右舍不得,说再等等,等等,说不定明年它就怀上了,它下出的牛犊一定好看,和它娘一个模样。
这一等,就等了五六年。这些年里,我家的日子时好时坏,总体来说是向前发展的,尽管这发展的过程中充满了艰辛与困苦,我们还是满怀希望,挣扎着往下活。我们日子的好坏,全凭年景说话。年景好,收成多,我们自然就富裕起来。偏偏这几年总是旱,雨水欠缺,庄稼长势一直不迎人。我们奋力向上的道路就分外曲折坎坷。
红乳牛还是那个样子,沉稳,雄健,干活卖力,只是不碾场,得在鼻钻子的制约下才能碾场。这些年里始终不怀犊。由于没有生育,它就像那些不生育却青春常在的女人一样,老得很慢。这些年里几乎没有出现衰老的迹象。和它一起拉套的黑草驴,衰老得厉害,半夜里不断咳嗽,声音咣咣的,干活时气力明显不及乳牛,好几回,拉着满载粪土或庄稼的架子车爬坡,爬着爬着,黑草驴就停下来,鼻子眼里喷着粗气,身后的鞭子雨点一样落下,万般无奈之下,它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红乳牛。像在乞求,乞求同一车辕下的同伴多出点力,好让它能喘过一口气来。红乳牛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神定气闲,它不看身畔狼狈不堪的搭档,看着前方,前面不远处,就是平坦大道,只要上了这道坡,它们就能轻松下来。
红乳牛肚子一起一伏,憋足了劲,闷头就走,套绳越绷越紧,变成一根钢铁般的直线,车子的重量一下子偏向牛的这边。车轴吱嘎嘎响,车轮向前滚动,架子车被拉上了陡坡。
红乳牛干活从不会耍奸溜滑,除了不碾场,其他的重活苦活都吓不倒它。这正是爷爷这么长时间一直舍不得将它卖掉的理由之一。播种的时节,耕麦茬地的时候,红乳牛奋力劳作着,望着它,爷爷说,好劳力啊,好劳力,乳牛能这么踏实地下苦,比犍牛都强。
算来红乳牛一共在我家生活了九年。一头怀不上牛犊的乳牛,我们能养它九个年头,确实不是容易的事,得有相当的勇气和胆识。其实是爷爷的主意。爷爷说凭它这身好力气,好毛色,好脾性(碾过场爷爷就忘了红乳牛拒绝碾场的毛病,它的脾性并不咋样好),养它一辈子我也不后悔。听他的意思,他想将这牛养一辈子。
事实上,红乳牛只在我们家里养了九年,就离开了。爷爷亲自拉到集市上卖掉的,像当初爷爷买它来的情景一样。九二年的大旱,给我们造成了颗粒无收的年馑。粮食歉收,草料跟着奇缺,黑草驴早就卖掉,它的女儿接替了母亲的位置,和红乳牛套成一对儿。
是爷爷自己提出卖掉红乳牛的。它牙口好,食量大,我们没有足够的草料供养它,加上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爷爷说卖了也好换些粮食来渡饥荒。对于爷爷的决定,没有人提出异议。其实早就应该这样了。人的命都拉扯不活了,还能顾及牲口吗?再说,它这些年连半个牛犊也没为我们生出,就算我们再养它几年,也不会给我们带来多大收益。
卖红乳牛的那一天,天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大早日头就爬上来,干净的蓝天上乏悠悠荡着那些不含雨水的白云朵。抬头看天,就能确定今天又是一个响晴的旱天。爷爷一大早就起来了,给红乳牛喂了半背斗草料,又看它喝下半盆子水,拿一把秃刷子给它刷刷毛,看到弄得光堂利索了,牵着它出门走了。牛一出大门就小步跑着,脚底的尘土欢快地腾跃着,飞扬着,仿佛传达着牛内心的欢快。每次去沟里饮水,红乳牛都会欢快地一路小跑。它以为这回还是去饮水,和九年中的任何一天相同,只是去沟底喝水,完了又会回到这个家里来。
下午爷爷回来,一脸疲惫,掏出一沓钱,说红乳牛卖了,牛贩子一眼就看中了它,说它的皮子好,出了高价。近些年人们有一种奇怪的看法,认为红牛枣红牛的皮子好,值钱,至于怎么个值钱法,我们不得而知。有一点是叫人遗憾的,爷爷没有将牛卖给贩子,牛落到贩子手里,等不到天黑牛就会变成一堆骨头,一张皮子,外加一堆剔得七零八落的肉块。爷爷把红乳牛卖给北山跟下的一个老汉了,那老汉说他买回去家里养,种地。权衡之下,爷爷觉得牛落到老汉手里要比牛贩子手里强,就没多犹豫,少了钱,低价卖给老汉了。连一根新的缰绳也没有解下,让牛带走了。算来少卖了二百多块钱。二百多元可以买回四袋子三等面粉,够我们一家人吃一个多月。可是,想到红乳牛湿漉漉的大眼睛,我们心里软了,没有理由埋怨爷爷。红乳牛在我们家里养了九年时间,已经像一口人一样了,它能有个好归宿,不正是我们大家所期望的吗。何况它还是那样一头有缺点的牛。我们没有遗憾,只盼新主人对它好一点,能够善待它。
时光流转,荒年终于过去了。我们迎来了大旱过后雨水充沛的好年成。三年没旱,我们的日子里有了新的起色。起码不再为吃饭发愁,出现了愿望中丰衣足食的景象。我家重新添了牲口,一头黑乳牛,一匹黑骡子。黑乳牛除了毛色不好,干起活来叫人样样称心应手。头一年就生出个胖墩墩的牛犊。之后每年都生,从未间断。看着新生的牛犊围着它娘撒欢尥蹶子,我们就记起红乳牛来,它要是还在,也该是头老牛了。不知道它现在还在不在人世。想来,极有可能不在了。
时光推移,随着记忆淡化,模糊,红乳牛的记忆似乎早该结束了。可是,九九年的秋天,碾场的时节,爷爷忽然提到了红乳牛。这时候,连我们的山沟沟里也普及了农用车,像手扶拖拉机、蹦蹦车之类,尤其蹦蹦车,它便捷轻巧,很好操作,农户们几乎家家购置了。这铁家伙对农活很实用,拉粪,运粮,耕地,都很省事。更具有实效的是用于碾场,它碾场的速度与质量都远远胜过了牲口,牲口拉着碌碡一圈圈转悠的古老劳作方式,慢慢变得少见了。从夏收一结束大家就开始碾场,不等秋收,夏粮已经碾净并收拾停当,秋粮更不经碾。现代化的东西就是比老牛破车先进。养牛也成了发家致富的途径,没有人认认真真十来年如一日地养着同一头牲口了。我家的牲口也在不停地倒换。
这一年的麦场上,爷爷望着突突冒烟的蹦蹦车,说红乳牛要是遇上这样的世事,肯定受不了那么多罪孽。爷爷的声气慢腾腾的,带着深深的悔恨和怀念。我们都呆住了。边干活边慢慢想,可不正是这回事,起码,就不用为碾场的事费神了。现在的牛大多不用碾场,也就没有为碾场钻鼻子的事发生。这时父亲插嘴说现在兴起一种新的孕育方法,把牲口吆到兽医站,人家用一根针管子,就能叫牲口怀上犊,还是科学方法育的良种。要是给红乳牛也来一针,说不定它也能怀犊下犊呢。
把这些零散的事情放到一起细细思量,最伤感的是爷爷。他居然为此好长时间不能原谅自己,闷闷的,没事跑到后院,站在牲口圈外,看它们吃草。一看就是半天,黑乳牛永不停歇地做着反刍,爷爷就看得出了神。
那一年,黑乳牛下的牛犊长大了,我们拉到集市上去卖。农贸市场上挤满了等待卖出买进的牲口,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牛,驴,骡子,羊,什么牙口什么形貌的都有,直看得我们眼花缭乱。就在缭乱中我看见了红乳牛。
我觉得它就是红乳牛。尽管眼前这头牛已经很老,可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纵是流年飞转,它们也顽强地保留了下来。比如红乳牛湿漉漉的目光,它高大松垮的骨架,它看着前方时睥睨一切有些高傲又有些悲哀的忧郁神情。那些年里,我背着背斗给它添草,最初勉强够得上牛槽,到后来身子远远超过了槽的边沿,我给它添过无数次草料,赶着它去沟里喝水,每天两趟,在附近的小学校念书的时节也没有间断过。它走在路上兴冲冲乐颠颠的样子,我一直记得,下到沟底,它喜欢将整颗头猛地伸进泉里,泡一阵子,再抬起头,慢慢喝水。尤其碾场时歇息的间隙,它鼻子上扎着铁丝圈,鼻子孔里喷出粗壮而烫热的气息,直接喷到我脸上来,热乎乎,腥烘烘的。这记忆没有随着时日轻易淡忘。
我坚信自己看到的就是红乳牛,它被牵在一个小伙子的手里。这个小伙子显得流里流气的,分头梳得油光水滑,衣裳显得抖抖的,一尘不染。市场上烫土厚,风刮过,就起一阵土雾,他的头发上不断落着尘土。他左手牵牛的缰绳,右手不时腾出来刨一刨头发。看他刨头发的动作,就能断定这年轻人不是踏实务农的料,就算以前种地,至少现在没有种地,与土地打交道的人,头上脸上衣着神态上总有一股与泥巴掰扯不断的气息,这气息,叫人无法说清,但能感觉得到,准确无误地感觉出来。我们身上都有这种气息,深深地潜伏在全身上下,神态举止里,汗水血液里。那些试图离开土地的人,总在想方设法刷洗这些气息,却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全部清除彻底,就把自己弄得像个二流子。比如这个年轻人。我看他就是个典型的二流子。
一根烂绳子的另一头,就是红乳牛。这还是我家那头红乳牛吗?红润油亮的毛色,健硕匀称的四肢,修长柔软的尾巴,都看不到了。眼前的乳牛,毛色发暗,稀稀疏疏,脱落得厉害。毛梢发黄,干枯,晦暗。肚子上的毛脱得尤其严重,大面积露出土白色的肉皮。原来的匀称有致状如山峦的肚子,变成了瘦得发瘪的空口袋,站在众多牲口群里,它显得分外矮小,瘦弱。它没有看我,也不看身畔的同类,目光浮在地上,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眼睛偶尔抬起,我看见有一种虚幻的东西在幽深处飘浮。这些年它都是怎么过来的?
我们的牛犊很快就卖出去了,爷爷装上钱,我们就离开了牲口市场。那个年轻人拉着他的牛走进人流熙攘深处去了。身子相擦而过的时候,它的目光看到我了,只是轻轻一划,就划开了,厚厚的尘雾中,我蓦然觉得那一双眼睛里含着一股水意,湿漉漉的。
爷爷左肩上挂着那个发旧的黑挎包,挤进人流,他要去为我家购买过日子的零碎东西。他走得很快,我简直跟不上他的脚步。红乳牛的身影就这么一闪而过,以后再去赶集,我会站在牲口市场边上望那么一会儿,用心寻找,但再也没有见过红乳牛的影子。也许,那根本就不是红乳牛,只是这里无数人家中某一家人所养的一头老牛,毛色身形与红乳牛有些相像的地方罢了。那头脾性不好又怀不上牛犊的红乳牛,说不定早就被卖进了屠宰场。
可惜没时间容我走近前去仔细观看它的鼻子,不知道它的鼻子眼里有没有旧伤痕,扎鼻钻子留下的痕迹,那可是确认我们红乳牛的最好的办法。
之后,我们又养了好几头牛,但没有一头能及上红乳牛,那真是一头不错的牛。
责任编辑 齐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