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祖贻
内容提要:以反袁(世凯)、反帝制复辟为目标的护国运动,广西独立是继云、贵起义后关键的一步。广西独立是梁启超与陆荣廷互动的结果,但两人打算既一致又不完全一致,于是在对待广东龙济光势力问题上产生分歧,梁为顾全大局不得不转向陆的立场。待护国运动结束,梁遵守诺言。为陆据有两广作了工作。这一段历史,反映了旧中国文人(如粱)与武力集团(如陆)合谋一事时,文人必然处于不利地位的现实。
关键词:护国运动梁启超陆荣廷互动
中图分类号:B24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4—38—44
梁启超和陆荣廷,一个是闻名遐迩的思想界领袖,一个是西南地方实力派代表人物,两人本风马牛不相及,但偏偏在护国运动中,却结合起来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在民国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护国运动中梁、陆的互动,从近期效果上是成功的,共同发动了广西的独立讨袁,但陆的独立隐藏了占据两广的长远打算。因此在对待广东问题上,梁不得不接受陆的意见,以至一再对龙济光让步;待陆要对龙下手,梁也与陆呼应,终于让陆顺利地据有了广东。从长远看,陆荣廷成为西南军阀桂系首领、“南霸天”,梁启超是起了作用的。
一、陆荣廷的反袁动机与梁启超的策动
陆荣廷(1859—1928)字干卿,原名阿宋,广西武鸣人。自幼投身绿林,清末受招抚,因镇压会党起义有功,由督带、分统升为统领。1907年,同盟会发动钦廉防城起义和镇南关起义,陆率部“清乡”得力,升任右江镇总兵,又调左江镇总兵,出任广西边防督办。1911年广西提督龙济光调往广东,陆被擢升为广西提督。武昌起义后,广西巡抚沈秉璧、布政使王芝祥在革命党人和广西群众压力下,宣布独立,沈被拥为都督,王与陆荣廷举为副都督,陆并不去省会桂林就任,而在南宁另立军政分府。沈与王在广西的统治并不稳固,在一次兵变后,纷纷求去,陆荣廷顺利地当上广西都督。
在民国初年政治斗争中,陆荣廷是站在袁世凯一边的。二次革命爆发,他一面向袁表示忠诚,要与袁氏“中央共安危”,派兵驻守湘、粤边境,更援龙济光六个营,助龙扑灭广东反袁独立;另一面则镇压、捕杀广西革命党人,连过境的也不放过。袁就任正式大总统,陆亲率文武百官遥相祝贺。一向对袁忠心耿耿的陆荣廷,为什么会一反素衷,在滇、黔两省起义后,举起反袁大旗?过去研究者总结为以下几个原因:一、袁嘉赏不公,厚此薄彼。1914年6月,袁撤消各省都督,改为将军。龙济光被授为振武上将军,陆只是个宁武将军,位居龙下。第二年袁知陆不满,才升为耀武上将军。但洪宪封爵时,龙被封为公爵,后晋升郡王,陆始终是侯爵。显然,龙济光更得到袁的宠信。陆被封侯爵后,不许僚属道贺,拒绝列名于各省将军请袁早正大位的密折,就表现了陆对袁的不满。二、袁为加强对各省控制,派亲信赴各省监视(如云南派任可澄,贵州派陆建章),当袁派王祖同任广西巡按使兼会办广西军务赴桂就任,陆就以回武鸣老家养病为由,以示对袁此举的抵制。三、袁操古代帝王以子为质的故伎,要各地军政大员送子进京,陆荣廷被迫送爱子陆裕勋进京。陆后以“侍父疾”为由,召陆裕勋回桂,袁虽不得不同意,陆裕勋却不明不白死在回桂途中。
以上分析虽道出了陆荣廷参加反袁护国的一部分原因,但还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还在于袁世凯要独霸全国,一心要削弱或铲除地方势力,与陆荣廷要保持其对广西的统治、力图扩张其实力的矛盾。这些矛盾具体反映在:陆荣廷要将省会由桂林迁往他势力控制下的南宁,袁世凯不准;陆截留了广西全省田赋捐税,袁一再下令上缴;陆以广西“地瘠民贫”为由要恢复清代协饷,请中央或广东给予支持,袁推托不予。更使陆难堪的是陆与龙济光、龙觐光弟兄本是同僚,地位相当,龙出任广东都督又得到陆的大力支持,龙、陆两家还是亲家(龙觐光之子娶了陆荣廷之女)。经袁世凯拨弄,龙的地位陡升,形成了“以东制西”的局面,完全断了陆荣廷染指广东的希望。这些才是陆荣廷反袁的最主要原因。
在袁世凯高压下,陆荣廷不敢轻举妄动,但他却在窥测时机。当时他最重视的是袁世凯亲信段祺瑞、冯国璋的态度以及梁启超为代表的进步党动向。当陆了解帝制图谋已引起段、冯的不满;梁已出京,并在天津秘密策动云、贵起义时,他就亮明了自己观点,以是云南起义时,陆荣廷驻滇代表敢于“声明取同一态度”。[2梁在策划滇黔起义时就有了广西响应的这一步棋。
广西起义既在梁启超战棋推演中占有如此重要位置,梁、陆的互动就不可避免了,但在梁、陆之间互动交往前,蔡锷已与陆的亲信陈炳垄有了来往。黄溯初回忆:“任公与陆干卿之关系,并不因孝怀及其弟子而生,乃因陆派要人陈炳垄(曾为师长及粤督军)本与松坡通兰谱,松坡与干卿间夙系此人牵线,故陆之推重任公,要求其赴桂,共同发难者,其原因半为慕名,半系松坡、舜卿(炳垄之号似为此二字),从中促成之也”。[3蔡锷在梁、陆间做了什么工作,此处暂且不论;梁启超与陆荣廷第一次书信往来,却在云、贵起义爆发之后。梁回顾说:“当云南首义之初,广西之响应,之为全国所期待。凡曾与陆干卿将军接者,共信其无变也。荏苒两月,音响转寂,于是渐或窃窃焉忧之。正月下旬吾致干卿一书,将三千言,为反复申大义剖利害。吾与干卿既未前识,且兹事苟非内断诸心者,即游说何由进?吾书不敢期于有效,尽道而已”。
可见梁主动发出的这封信,期望本不高,但这封信却击中了陆荣廷的要害。
梁致陆的信最重要的部分是借箸而筹,设想了陆为什么迟迟不宣布独立的三层原因:一是广西贫瘠,饷械缺乏;二是陆指望南京冯国璋,希望冯能挑个头;三则是担心龙济光抄后路。关于第一层,梁指出,枪械问题,陆已有所得(指陆假意人黔,向袁要饷要枪事),骗袁只能一次,已不可再,再不起兵,必生危险;至于南京方面,梁告诉陆,“华甫(冯国璋字)之与启超,总以持重为得计”,冯反希望西南大局有规模后再反袁,寄望于冯能“马首是瞻”已不现实;第三层,梁知悉龙、陆之间关系,认为陆不可能随龙之后向袁称臣,“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即使保持中立也不可,不讨袁,必从袁。对龙济光,梁为陆策划,能同舟共济固然好,如龙还在犹豫,只能“挟义以拔子诚(龙济光字)而致云霄”。在为陆荣廷痛陈利害后,梁启超还有进一步的忠言相告:“若桂军一起,粤能景从最善也,即不然,而首以偏师略定钦廉,运输孔道一通,则桂省何至以乏饷乏械为虑者”。梁还郑重告诉陆,这个进军广东的计划为“此又此间极秘之消息,不能不为将军告者也”。梁是非常了解陆有进军广东的意图的。这封信在打消陆荣廷顾虑的同时,又面陈了进军广东的策略,自然得到陆的反响。陆收到这封信后不久,便有陈祖虞的到沪,陈转述陆荣廷的话,更证明了陆对梁启超来信所陈策略的反应。
据梁氏弟子吴贯因(柳隅)的回忆:“无何陈君祖虞由京师至访,余(可能有误,应是“陈”或“君”)言陆公荣廷实蓄讨袁之意,可说之,即起义。然广西一起义,必谋下广东,欲下广东,非得梁任公相助不可,因请余能请任公南下否?余告以君如能说陆公即起义,请任公南下相助事,余当任之。陈君遂回广西,谒陆干卿,陆公
披襟与谈天下事,言将起义,极愿得梁任公相助,因遣陈君至沪迎梁任公。”
陈祖虞的话,转达了陆荣廷的意图,起义目的就是夺广东,要夺广东,就一定要得到梁启超帮助。梁启超是广东人,在广东有极高声誉。1915年3月,梁为其父祝寿曾回广东,时不仅康梁门人,全广东官、绅、商、学各界热烈欢迎之景象,陆荣廷不会不知。所以陆荣廷要迎梁启超人桂,固然是因梁为执牛耳的思想界领袖、云贵起义的策划人;更重要的是要借梁的名望,来完成图粤大举。这与梁给陆的信中郑重提及的建议如出一辙。
1916年2月28日,陈祖虞唧陆荣廷之命到上海迎接梁启超;不几日陆又派等级更高的唐绍慧来沪迎梁启超,唐转述陆荣廷的话更为直接:梁启超早上到,陆荣廷晚上就宣布独立,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便宣布独立。梁启超大喜过望称:“我立刻就去。”
梁启超与陆荣廷之间的互动就此展开。两人近期目的是一致的:广西独立和讨袁。梁为了说动陆,不惜以东下钦廉(广东)为饵,此一点又正中陆荣廷下怀。经反复权衡,陆荣廷遂举起义旗,广西成为护国运动中,宣布反袁独立第三个省份。
二、陆、梁互动的成果:广西独立
陆荣廷是在护国战争最关键时举起义旗的。为说明陆荣廷、梁启超共同发动广西独立时机之重要,不妨对护国战争作些回述。
按天津密会商定,蔡锷潜回云南,于1915年12月25日与唐继尧等联名宣布云南独立,组成护国军三军,分别由蔡锷、李烈钧、唐继尧为司令。第一军由蔡锷统率,于1916年1月入川;李烈钧统率第二军迟至二月才出发,计划入桂,第三军由唐继尧率领,驻守云南大本营。1916年1月27日,在戴戡、王文华等发动下,贵州响应云南,宣布独立,组成两路黔军,北路由戴戡率领入川,东路由王文华率领入湘。为对付滇黔起义,在军事上袁世凯很有信心,立即调兵分三路:一路由曹锟、张敬尧率北洋军及河南、山东、四川地方武装共四万五千人,在四川南部开辟战场,主要迎战蔡锷的护国军的第一军和北路黔军;另一路由北洋军马继曾为首共二万六千人,在湘西接战东路黔军,此两路均由曹锟统一指挥;另一路为偏师,任命龙觐光为“云南查办使”,率粤军假道广西,拟迫陆荣廷共同抄云南后路。龙觐光、龙济光原是云南人,为配合龙觐光入滇,其家族在蒙自、个旧一带发动暴动,准备东迎龙觐光。
战事主要在蔡锷的护国军第一军与北洋军之间展开。时蔡锷的第一军共三个支队即三个团,不过三千余人,…以三千余人与北洋军数万人相抗,其战斗之艰苦可想而知。护国军第一军入川初期,北洋军尚未进入战斗状态,护国军尚能取得小胜,但当曹锟、张敬尧部署一定,护国军便只能在泸州、纳溪一带与北洋军对峙。主战场如此,湘西战场同样艰苦异常。在战事已成僵局情况下,梁启超内心的焦急已超乎想象,他后来回忆:“自从云南起义后三个多月,除贵州以外,没有一省响应,蔡公军又围困在泸州,朝不保夕。袁世凯看着我们这些跳梁小丑指日可平,早已大踏步坐上皇帝宝座了。我们在上海真是急得要死,自己觉着除了以身殉国外没有第二条路了……当时态度最不明嘹的,就是广西陆君荣廷,我们所盼望第三省的响应,也只有这一处”。又有一处回忆:“……及云南军在四川与袁军相持,事趋危机,陆君乃崛起以促时局之解决。当时两军成败,间不容发,广西独立,兹役最重要之枢纽也”。作为当事者,梁启超的回忆,如实反映了他本人是如何企盼陆荣廷的广西独立的,以及广西独立对整个护国运动所起的作用。
3月初梁启超带着兴奋的心情赴桂,为使广西独立搞得更有声色,他秘密从上海经香港、越南,途中亲为陆荣廷起草了一系列独立文告,派人送往陆处,表现了梁启超的主动性。
陆荣廷也并非被动,尽管梁启超的信打动了他,但为准备广西独立,他仍做足了文章。对袁世凯要他支持龙觐光人滇,他不仅允许,派马济部随军,而且出谋划策,让龙“少带人多带枪”,广西有的是人;袁要他出兵入滇,他却主动要求入黔,并出任贵州宣抚使,移兵柳州,做出姿态,不过条件是要袁供给他枪、饷。3月9日,龙觐光攻下剥隘,入滇门户洞开,陆却命桂军马济部缴了龙觐光的械,此时袁提供的枪、饷均已到手。所以不等梁启超进入广西,3月15日便在柳州宣布独立,文告均用梁为他起草的,署名也是陆、梁两人。陆荣廷的广西独立显然是经过周密计划的,以是梁到广西后,不由得发出内心感叹:“陆督之豁达诚挚,求诸古人尚未知谁可比,而又精细有条理,真国之宝也”。事过七、八年,梁启超回顾这段历史,还忍不住称赞:“陆君荣廷到底是好汉。”
经过艰苦旅程,4月4日梁启超由镇南关入境抵南宁,陆荣廷亲自赴江口相迎。从此两人开始了更密切的互动。
三、在对待广东独立问题上,梁、陆间的分歧与统一
梁启超是在由越南赴广西的途中知道袁世凯取消帝制的。袁的取消帝制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手段,他仍窃居总统职位,仍调兵遣将镇压护国军及各地反帝制活动便是明证。梁深知袁的为人,在途中便给各方发电,特别是给陆荣廷的电报,坚持袁必退位,陆荣廷是赞成梁的主张的。陆在一封《致广东民党领袖电》中说:“现袁氏方以撤帝制欺人,冀利用国人苟安之心理,以挟其颓势,吾辈当趁此一鼓作气,急催先锋”。”“其坚持反袁立场是坚定的。广东宣布独立后,粱认为必须组织一个统一领导两省军务的机构——两广护国军都司令部,并推岑春煊任司令,后来又成立军务院,陆荣廷都是支持的,因为无论都司令部、军务院乃至岑春煊出山,都不妨碍陆荣廷的利益,相反由于当时桂军正处强势,这些机构设立都在陆可控制的范围之内;岑春煊虽做过陆上司,但无兵权,而岑同时是龙济光的上司,正可借岑来制龙,也是对陆有利的。以上意见虽由梁提出,均得到陆的同意,可说是两人的共同决策,是两人互动中取得共识、行动一致的地方。
但是,在对待龙济光广东独立问题上,梁启超和陆荣廷却产生了分歧。
时任广东将军的龙济光是袁世凯的亲信、爪牙。他为袁世凯扑灭了广东二次革命,疯狂镇压、屠杀革命志士与民众;他的济军分占广东各地,向人民横征暴敛,搞得民不聊生;对袁的独裁统治和帝制阴谋,他更分外卖力,以是袁封他为郡王。龙济光在广东的统治,激起民众反龙反袁怒火,全省由革命党人和反袁领袖领导的民军分布全省,连广州城已有“屠龙党”存在。广西独立时,龙济光之兄龙觐光部已被缴械;省内的钦廉地区已宣告独立,归附了陆荣廷;粤东潮汕莫擎宇亦宣布独立;陆荣廷亲率桂军已抵梧州,龙济光在走投无路情况下,急电北京向袁求援,在援不济急情况下不得不在4月16日宣布独立。据说独立前曾向袁请示,袁的复电为:“独立,拥护中央”。揣摸了袁的意图,所以龙的独立电文,对袁世凯帝制阴谋只字不提,反倒要“以原有职权,保卫地方,维持秩序”,杀气腾腾向民军开刀。当时不仅梁启超,海外侨胞、粤籍名流都纷纷谴责龙氏的假独立,坚持“舍龙退职外,对粤无调停余地”。梁氏更坚持龙必须下台。他给陆荣廷去电,申明去龙理由:“至龙氏惟知利禄,岂知国家,若彼不抗义师,我公自可尽亲旧之谊,力保其生命财产,乃至加以种种优礼,原无不可。若犹欲把持广东,是安可许?粤氏三年来之苦况,公当洞悉无遗,岂忍听其哀号呼吁,不
为拯救者”。
但为时不久梁启超的口气便变了。梁的改变,是因为接受了陆荣廷的看法。
陆起兵讨袁的原因,已如上述。占领广东、称霸两广,本是陆的心愿。但陆深知广东是一口吞不下的。不仅龙济光不肯相让,龙后头还有袁世凯及北洋政府撑腰;此外广东还有为数众多的民军,属孙中山派系的有朱执信、邓铿、陈炯明等部,属梁启超派系的有徐勤等部,这些民军的成员都是广东百姓。广东百姓是从龙济光的济军暴行中感知帝制带来苦难的,所以在反袁、反龙斗争中,百姓喊出了“广东为广东人之广东”,驱龙就要将广东“交还于广东人经理之”,这种反对外省人治粤的呼声,陆荣廷不会不知道。所以陆荣廷的策略是暂时维持龙济光在粤统治,一方面抵制袁军南下,另一方面牵制地方民军,等待时机,制造名正言顺地进粤的条件。至于梁电中所估计的龙、陆两家的旧交情谊,反倒是极次要的。
正因为此,陆荣廷便对龙济光的假独立持支持态度,转而说服了梁启超。从梁氏现存电文看,3月底4月初,梁还称非去龙不可,但与陆见面以后,口气顿变。最早显示变化的电文是4月6日,这封电文明确告知,他的变化来自陆荣廷:“干对粤则有规划,持之颇坚,弟初不谓然,今亦首肯”。7日给李烈钧的电文亦称:“粤已于鱼日独立,其当局或不餍人望,然藉此免糜烂,我军的专力规复中原,自是大佳”。为稳住龙济光,梁反致电龙与张鸣岐,称“干公对粤无他意,两公当能深信”,希望龙、张能与陆、梁“同舟共济,此心更可表天日”。为维护龙济光摇摇欲坠统治,还特电广东民军领袖,“千公于粤事计划精详,粤之宣布,全属于此间熟商之结果。龙、张为干公至诚所感,亦以至诚相应,系毫无可猜疑之余地。今日之事,必须两粤完全安堵,乃可蓄养精锐以歼狂寇,干公已专电为兄等略述此志,务望苦劝各同志,协保秩序,待干公到后,断无不可解决之问题”。梁启超为支持陆荣廷,转到为龙济光辩护的立场,要民军相信龙济光,与龙“协保秩序”。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随即遭到非议,有人就说:“粤人以龙之独立为伪,而龙则自以为真,不惟龙自以为真,即陆荣廷、梁启超两公亦不复以为伪”。其实陆荣廷何尝不知龙为伪,梁心里也未尝不知龙是伪,但陆既认为是真,梁也不能不说是真,转而去说服别人相信龙之独立为真。梁、陆之间的一番互动,结果是梁既充当了陆的工具与传声筒,更充当了龙济光的辩护士和闹假独立的遮羞布。
龙的独立既是假,狐狸尾巴总有露出一日。当时广东全省绝大部分县政都不在龙济光手中,民军占领了一多半,民军不承认龙济光统治,龙军为争夺财源、地盘,不断寻衅闹事,双方都向陆荣廷发电,请陆来粤解决问题。陆荣延自是高兴,在复电中透露出陆的意图。其意有两端:一、电文中一再声明“两粤唇齿一家”,称只要“荣廷东来,就商一切,谅断无不能疏通之意见”,“荣廷为捍卫两粤计,亦不能坐视也”。已俨然摆出两粤共主的架势。二、除到广东调解龙与民军关系外,陆又声言他之与梁启超东下,为的是“亟图规取中原之计”,“仆等即日东来,与当局共商北讨”。暴露了陆荣廷想用北伐或北讨名义,逼龙济光离粤的意图。
但龙济光并不轻易就范,陆荣廷、梁启超到了梧州,先派亲信汤觉顿往广州调停,在龙济光暗中策划下,爆发了珠海惨案。一次会上,汤觉顿、王广龄、谭学燮被枪杀,其中汤为梁的亲信,又是陆的代表,王、谭均为粤籍,是力主调停民军与龙氏关系的人。事后龙既不惩凶,还放走凶手,惨案的黑幕已昭然若揭。消息传开,一度桂军有东下之意,广东民军有“屠龙”之说。龙济光为避免被动,不得不答应放弃粤督位置,让与岑春煊,自率军北伐。这又是个缓兵之计,当桂军主力撤回,龙便表示决不放弃广东都督一职;岑春煊自知当不了都督,便出来保证龙的地位,只要求龙能北伐,但龙又次食言,连北伐也不提了。龙的屡次食言和反噬,激起肇庆都司令部军人及各地民军的切齿痛恨,均提出“讨袁必先去龙”口号,此时负责都司令部的梁启超却遵照陆荣廷主张,一再对龙济光忍让。5月15日还冒险亲去广州说服龙济光。会上,龙的手下亦有意重演珠海惨案,但龙济光不敢;龙、梁两人还发联名通电,声称会上二人“水乳交融”,龙已答应与独立各省“团结一致,专心北伐”,梁启超又次充当了龙济光的挡箭牌。事后梁告诉蔡锷,他这么做的原因。称他为粤事“吞声呕心”,龙济光“歼我三良”,原不想与龙见面,但考虑到如果龙济光果真倒向袁氏一边,从内部发难,必定影响桂军北伐,加上收拾局面“非期月而奏功”,于护国大局极为不利。所以他是“饮泪言和,奋身入虎穴”,赴的是一场“鸿门恶会”。从梁的角度考虑,也有其道理,从护国大局出发,此时不宜发生内部矛盾。但要维持龙氏统治是陆荣廷定下的决策,决策如此,对龙只能一味忍让。梁的“饮泪言和”,包含了多少委屈与无奈!
梁认为他的广州之行,感动了龙济光,所以他曾说广东“没有什么问题了”。其实是大有问题的。龙仍赖在广东都督位置上,也根本没有北伐。这时全国形势已越来越有利于护国军,在桂军压境形势下,5月29日湖南汤都铭宣布独立,加上前面的浙江、陕西、四川,独立省份已达7个;6月6日,袁世凯在一片唾骂声中死去,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北京政府实权落在袁的心腹段祺瑞手中。龙济光的后台倒了,为了向段表忠心,龙宣布取消广东独立,并派兵阻止护国军李烈钧部北上,在6月至7月间,龙、李两军在粤北开战。
陆荣廷眼看解决龙济光的日子已到,电告已至三水的桂军莫荣新部进逼广州,与李军合击龙济光。7月6日,段祺瑞不得不任命陆荣廷为广东督军,改委龙济光为两广矿务督办,龙不答应,段又改任陆为湖南督军,龙仍暂署广东督军。陆荣廷见目的未达到,亲率入湘桂军南下,龙济光不支,败退海南。10月2日,陆荣廷在肇庆出任广东督军,10日进驻广州。
上述事件发生时,梁已去上海,但两人函电往来极密切,因陆荣廷知道梁启超那支笔的力量,梁也不负所托,大造广东非陆不可的舆论。待梁探知北京已决定让陆出任广东督军,抢先告诉陆,称“粤民水深火热,专恃干公为解倒悬,元首为地择人,苦心远识,乞干公千万勿辞,谨代表乡人百叩以请”。居然以广东民众代表身份吁请陆荣廷到广东莅任。为了让陆顺利掌握广东实权,梁早让岑春煊结束了军务院,又连电段祺瑞、冯国璋,逼龙离开广州,梁启超到此才完成了在发动陆荣廷反袁时的许诺,让陆荣廷名正言顺地得到了广东。
四、结语
梁启超与陆荣廷在护国运动中的互动,为时并不长,只有十个月(1916年1月至10月)。这十个月中,大致分两段,以梁氏抵广西为界,前三个月是梁的发动阶段,动员陆荣廷起兵反袁,陆也没有闲着,在做广西独立的准备。从表面看,梁是主动的(主动给陆荣廷写信,又亲自跑到广西),因为陆再不独立,首义的滇、黔就支持不下去了,所以梁的主动带着几分急切的心态。而陆不然,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什么时候宣布独立,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在梁、陆之间,陆对梁是一直欣赏的,也亟想将梁拉拢到自己身边,其原因已如前述。但没想到梁给陆的那封信却道中了陆心中的愿望——据粤。所以陆更盼望梁能南下,助他一臂之力。这是陆两次派专使迎梁
南下、到越南又派专人迎梁入桂、梁一踏上广西便受到空前热烈欢迎的原因。而宣布广西独立的电文,用的是梁的稿子,署名又是陆、梁二人,这也是超常规的。后来梁启超回忆广西起义经过,曾说过:“或者我那封信有点子帮助也未可定”。其实“帮助”大得很,正是此信道出了陆荣廷心中的秘密,而且提前为陆占领广东作了策划,陆才会引梁为知己,相见恨晚。这一阶段两人的互动,其结果就是广西的独立,广西独立是整个护国运动进程中关键的一着,我们今天肯定护国运动在维护共和政体、反对袁世凯复辟倒退中的历史作用,自然也要肯定广西独立;提到广西独立,就不能忘记两个关键人物:陆荣廷和梁启超,可以说广西独立是两人互动结出的果实。
梁启超到广西后,开始了陆、梁互动的第二阶段。第二阶段中,陆对梁的许多策划都持赞成态度,如坚持袁世凯必须退位,两广都司令部成立,迎岑春煊任司令,改设军务院,军务院人事安排等等,连军务院的许多文件也是梁及门人在入桂时便写好的。所有这些,陆都没有反对,因为一切都在陆的控制之下。虽然在龙济光广东假独立问题上,两人产生了重大分歧,但结果是梁放弃了自己主张,附和了陆的意见,这一时期梁几乎将所有时间、精力都放在了处理粤事上。由于对龙济光的一再忍让,饱受外间责难,其内心极为痛苦。待形势变化,陆已可名正言顺当广东督军了,梁仍为陆开路、铺桥,使陆顺利逐出龙济光,登上了广东都督宝座,实践了他当初对陆许诺。
梁对自己为陆划策,又附和陆荣廷意见,让陆据有了广东,后悔过没有?答案是:后悔过,时间是1917年10月。此时陆荣廷已当了一年的广东都督,一年的经营,陆荣廷已在广东立定脚跟,他排除异己,专用桂人,又将桂军不断开进广东,以至“粤军费去年九百万,现计千九百万,财厅一贫如洗,常向商人以一二分之重息借一二万度日,不知如何得了。现新增桂军三万人,殆在不裁之列,既如是则须裁粤军。”这是梁启超自己的话,与一年前梁以广东百姓代表身份欢迎陆荣廷来粤所讲的话,恰是一个鲜明对比!梁启超毕竟是舆论界骄子,看得比一般人要深刻,下面的语言就一针见血了:“且如此,则粤将永为桂军之殖民地。”他这年回粤,为父亲营葬,一切均为亲见,应是准确无误。这次回粤,他也见过陆荣廷,陆荣廷对他已“远不如前”。总之,两人的互动在陆荣廷据有广东后,已成过去。
探讨护国运动时梁启超与陆荣廷之间的互动,很容易使人产生联想,封建时代有理想的文人、策士与帝王或有实力的武装集团首领之间的关系是否与之有相似的地方?不同的是,旧时代文人、策士的命运往往很悲惨,事业成功后,就被谋主除去,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讲的就是这个过程。不同的是护国运动发生在近代,梁启超是有近代思想的知识分子,他的命运绝不会如此,离开两广,他有更广阔的天地。但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来,文武合谋而成就一番事业,确与封建时代旧故事有相同的地方。事业成功,各奔东西,以后见面,恍若路人,也是合理的结局。
在文武结合上,拥有实力的武力集团往往拥有更大发言权,睽诸历史,其例多多。梁、陆互动中,梁后来为什么会听命于陆,而改变自己的看法,哪怕这一改变给自己带来极大痛苦,归根结底是双方力量对比上,陆更有优势的缘故。封建时代如此,近代也是如此。
历经护国运动,梁、陆双方都有所获。陆荣廷不用说,继袁而起的大总统黎元洪授予陆“再造民国”勋一位和一等大绶嘉禾章,此时他已据有广东、广西,加上“再造民国”英雄的头衔,在国内各种政治势力中,已露峥嵘,连孙中山对他也刮目相看。从此他就一路向桂系军阀头子、割据两广的“南霸天”路上走去。对梁启超而言,授勋这一套他不会在意,重要的是他实现了他民国以后的理想(坚持共和);作为一个文人,他亲自参与了一场战役,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了,以至他一再回顾这段“从军”历史,留下了大量供后人研究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