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明
内容提要:《诗经》中的农事诗实即一系列农事礼仪的仪式乐歌,其中,最重要的农事礼仪莫过于籍田典礼。考察《诗经》中的农事诗,作为籍田典礼的仪式乐歌的只有两首,即《噫嘻》和《臣工》,前者为籍田中发布开耕命令的乐歌,后者为耨礼结束时告诫农官的乐歌。
关键词:农事诗籍田仪式乐歌
中图分类号K2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4—5—11
周人是一个以“农德”为特色的民族①。他们的始祖后稷就是一个以农业才艺立身的历史人物,周人于公刘迁豳之后开始定居务农,从此把“农”视为立国的根本之一,《国语·周语》上云“国之大事在农”,《尚书·周诰》载周文王“即康功田功”,周公谆谆告诫执政要“先知稼穑之艰难”,反映了周人重农从一开始就是自觉的历史行为。这种历史性的“自觉”,一方面体现在包括从天子以至庶民的整个人群的农业实践中,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周人将“重农”的意识客观化为一整套农业礼仪,从而使务农具有一种契合天地自然、不言而喻的观念意义。也即,周人之于农业的特殊意义在于,他们重农不仅在意识形态的构建方面,而且体现在制度建设(礼仪)上;前人多重视阐发周人重农的精神意义,本文将着重关注这种精神的载体,即农业礼仪。而最能体现周人在农业上的礼仪构建的无疑是《诗经》中的农事诗篇。
《诗经》中的农事诗篇有《噫嘻》《臣工》《载芟》《良耜》《丰年》《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潜》《七月》等。考察诗篇的内容发现,这些诗篇乃周人农业礼仪制度的产物。诗篇所反映的农业礼仪主要有三种,即耕耘耨获时的藉田礼仪、收成时的报祭礼仪和尝新礼仪。本文首先来考察籍田典礼上的牙;歌。
一、籍礼的意义和礼仪内容
籍田典礼是周人将他们突出的重农精神客观化的礼仪制度,是最重要的农业礼典。其实,籍田之礼并不始于周代,它起源于原始社会集体耕作的制度,如解放后海南黎族还保存的“合亩”制即是如此;根据甲骨文记载,商人也出现了借民协作耕田的情况,卜辞“窈”字象三耒耜并行之状,卜辞有云“大命众人日窈田”,有人以为即藉田的前身。但是,无论是原始的共耕还是商代的“窈田”更多是实际的生产实践,而从周人开始,借民共耕的礼仪象征意义成为主要内容了。在周人眼中,籍田之礼不止于一种生产行为,而是一种生存姿态,只有坚持这一生存态度,才能合于天地自然、神灵百姓,《国语·周语》上记载周宣王“不籍千亩”之后,虢文公道:
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庞纯回于是乎成……。若是,乃能媚于神而和于民矣,则享祀时至而布施优裕也。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
可见,周王带头勤于籍田、劝民农业已成为整个生活世界得以和谐延续的源头,“农”由于“媚于神而和于民”而具有了神性色彩和天然的合理性。而承载和展现这种观念内涵和生存态度的就是周人一整套完整的农业礼仪,首先就是籍田典礼。西周前期的《令鼎》记载“王大褚农于祺田”,中期的《鼎》记载周王命“作司徒、官司奇莱田”,可见,籍礼确实行于西周时期。
《国语‘周语上》所载虢文公的言辞中详细地描述了籍礼的礼节,概括起来有如下几个部分:(一)行礼前的准备;(二)籍田之前的“裸鬯飨醴”;(三)行籍礼正礼,“王耕一瑶”,然后群臣按爵位次序、以三为倍数耕作,“庶民终于千亩”,完成耕作;(四)陈飨,天子尝之,庶人“终食”⑥;(五)稷官诫农和各级官吏徇农(即巡查农事),二者不仅在开耕之时,而且“耨获亦如之”,即除草、收获时也要诫农和徇农。
可见,所谓“籍田”,实际上是以周天子为首的各级行政官员象征性参与农事的礼仪活动。它具有以下三个特点:其一,官方以此指导和管理农事,如太史颁布天时的消息、农官“稷”指导农事等,所以,此礼其实也是颁布农事政令的场合。其二,行礼人员包括自天子以至庶民各个阶层的人,虽然实际耕作由庶民完成,但是它所强调的是执政者亲自开启农耕,尤其突出地宣扬周天子参与农事的重大意义,具有“寓政于农”的色彩。。其三,此礼的范围不止于开耕环节,还包括耨(除草)、获(收割)等农业生产全过程。由此可见,藉田礼仪实际上是周人一项常规的农业制度,包括政令的发布、耕作过程指导、行政监督等等,只不过周人是以礼乐的方式来实行这一制度。作为这一点的明证就是《诗经》中的籍礼诗篇。
二、《噫嘻》《臣工》为籍礼乐歌详考
《诗经》中有不少农事诗篇,涉及到籍礼的也有一些,如《载芟》中“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疆侯以;有噙其馇,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傲载南亩,播厥百谷”;《良耜》中“夏夏良耜,傲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笛,其镶伊黍;其笠斯纠,其镱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获之控捱,积之栗栗”;《信南山》之“昀昀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甫田》之“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疑薤,攸介攸止,熏我髦士”;《大田》之“以我覃耜,傲载南亩;……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馈彼南亩,田唆至喜”。这些内容或者直接描写藉田“开耕”仪式如《载芟》的诗句,或者描写籍礼中的“陈飨”如《良耜》《甫田》《大田》的诗句,都或多或少涉及到了籍礼的内容,表明籍礼确为周人实际践行的农业重典。但是,它们的描写乃对籍礼仪式的一种追述,而非当下的陈述,因为它们其实都是收获之后报祭典礼上的乐歌,如《载芟》《良耜》有“蒸畀祖妣”、“杀时椁牡”的记载,而《甫田》《大田》则明确唱到“报以介福”、“以介景福”,表明它们为报祭祈福之乐歌。
真正为籍礼乐歌的有两首,即《噫嘻》和《臣工》,前者为天子籍礼时开耕仪式上所唱的乐歌,后者为农官“稷”在“耨”的时节诫农仪式上所用的乐歌,二者用于籍礼的不同阶段。以下分而论之:
先看《噫嘻》: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小序》云:“《噫嘻》,春夏祈谷于上帝也。”此说来自于古代《月令》之类的文献,《吕氏春秋.孟春纪》:
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末耜,措之参于保介之御间,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籍田。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大夫九推。反,执爵于太寝,三公、九卿、诸侯、大夫皆御,命日“劳酒。”
然则其为藉田之前的“祈谷于上帝”的乐歌。既然祈谷,则应当祈求神灵保佑、物产丰收,但诗篇描述的却是率领农夫“播厥百谷”,呈现的“十千维耦”的盛大景象。显然,这个盛大的耕作场面是“令”(即“率”)的结果而非“祈”的结果。因而“祈谷”之说不确。另外还有“戒农官”之说,始于朱熹《诗集传》:“亦戒农官之诗”,认为所谓“农官”即“必乡遂之官,司稼之属,其职以万夫为界者云云。朱子此说系从诗篇之语气推论而出的,既承担率领农夫、又命令农夫“骏发尔私”、“亦服尔耕”的,自然是农夫的上级即农官了。这个推
论无疑是符合诗篇实际的,但是,“戒农官”发生于何时何地?朱熹没有回答,明代学者何楷以其为康王“春祈谷也,既得卜于祢庙”之“戒”,既然“祈谷”不得诗篇要领,此说自然错上加错;也有人认为乃“康王稀祭太庙时”,同样是错误的。
其实,此诗作为“戒农官”之乐歌乃发生于籍田典礼之上。此说清代魏源已约略发明之:“以礼证诗,二篇皆成王耕糟所歌,……《噫嘻》有成王‘既昭假尔、‘播厥百谷之言,明为孟春h祈谷而后耕稽之事”,而且他据《国语·周语上》的记载进一步指出“《噫嘻》盖裸鬯时告先农之所歌”。《噫嘻》是否用于“裸鬯先农”之礼节,我们有不同看法;但是,它确如魏氏所言为籍田礼典之歌,可以从以下两点得到证明:
首先,如上所述此诗主要内容是描写农夫耕田,有动作刻画:“骏发尔私”、“亦服尔耕”,有场面描写:“终三十里”、“十千维耦”。而且,从人称上看,“骏发尔私”、“亦服尔耕”之“尔”显然都指农夫,再根据前文“率时农夫”,可见诗中的耕作是众多农夫在某些人的带领下耦耕三十里的壮大场面。
显然,这种耕作场面只能在籍田即公田上发生。周代田亩也有公私之分,《国语·鲁语》云:“先王制土,糟田以力”,所谓“稽田”就是公田,借用民力耕作、所获尽为官方所有;庶民耕作公田之外,方力于私田。先公后私、“藉而不税”(《礼记·王制》),这就是周代的土地制度和田税制度。在这种制度下,庶民共耕于公田之上,这一行为不可能自发而成,需要官方的组织和管理,因而才会出现“率时农夫、播厥百谷”的有序场景以及“终三十里”、“十千为耦”的盛大场面。作如是解,自然就会牵涉到对“骏发尔私”的“私”字的理解。《毛传》:“私,私田也,言上欲富其民而让于下,欲民大发其私田尔”,郑玄、朱熹等古人均从之,这种训诂显然是一种道德理想主义的误解;“私”如解为私田,那么“终三十里”、“十千为耦”之“万夫同耕”大场面的形成是难以想象的,只能寄托于统治者的政治道德了。其实,“私”,当作“相”,即耜;私通“厶”,其篆形与“耜”之甲骨文、金文‘铺望类似,当为形近而讹。“骏发尔私”,即“骏发尔耜”,意为赶快发动你们的耜,这与《孔疏》将“发”解释为“以耜击伐此地、使之发起也”以及《国语·周语上》的“王耕一拔……庶人终于千亩”之“坡”意为“一耜之土”正相符合。
其次,还可以从诗中的田亩数“三十里”旁证其为籍田(公田)之数。对于诗中农夫耕完的“三十里”,郑玄根据《周礼·地官·遂人》“凡野治田……万夫有川、川上有路”的记载认为这三十里是指野(遂)指“万夫之田”,而与“十千为耦”合数。这一看法为古人多赞同,其实似是而非。据今人研究,周代借民力而耕籍田的“助法”行之于“野”而不行于“国”,“野”里实行井田制,其中必有公田,因而郑玄说这里“万夫之田”为私田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其实,“十千”乃言多数之称,不一定正好万人;三十里指的是籍田之数,更非“万夫之田”。《周语·周语上》明确记载“宣王即位,不籍千亩”,《礼记·祭义》云“是故昔者天子为藉千亩”,《说文·耒部》云:“糟,帝糟千亩也”,可见王室之籍田即为千亩之数,“千亩”正合三十里。
可见,魏源将此诗作为籍田乐歌是非常正确的。但是,他认为《噫嘻》用于籍田“裸鬯先农”之礼节,本文则不赞同。所谓“裸鬯”礼节来源于籍礼中的“王裸鬯、飨醴乃行”,那么,这里的“裸鬯”具体的礼仪内容是什么呢?韦昭注云:“灌鬯、饮醴,皆所以自香洁也”,认为“裸鬯”仅仅为类似斋戒的行礼前的准备,但是遍检文献不见有这种仪节,此说不确。襄九年《左传》云:“君冠,必以裸享之礼行之”,以裸、享相连,与籍礼中裸、飨相连相类,具有很大的参考价值;这里的“裸享”指的是国君行冠礼的内容之一,而《周礼·大宗伯》“以肆献裸享先王”,表明“裸享”以为祭祖之必要内容。据经传和礼书的记载,冠礼行之于宗庙,并有众宾参与;裸本义乃祭礼中的降神环节,《礼记·郊特牲》:“既裸、然后迎牲”,郑注:“谓以圭瓒酌鬯始献神也”@,《玉篇》:“裸,裸鬯告神也”,可见,冠礼之“裸”乃行于宗庙中的降神而告的仪节;享,根据《仪礼·士冠礼》即为“醮”的献宾环节,只是等级高而已。简言之,冠礼的“裸、享”指的是降神和飨宾的仪节。相较而言,我们认为籍礼中的“裸飨”也是类似的礼节,“裸”是降神、告神的仪节,“飨”是序宾的仪节。
籍田正礼之前有请神而祭的环节,有人以为乃祭上帝(《毛传》),有人以为祭农神(魏源),但我们以为是祭先祖。显然,诗中没有关于祭农神、祭上帝的直接证据,而祭先祖确可以从“噫嘻成王、既昭假尔”的诗句以及全诗的人称中获得说明。对于“噫嘻成王,既昭假尔”一句的理解,古来多有纷争,其中症结在于“成王”是否指周成王姬诵。一种看法认为“成王”不是人名,意为“成是王事”,全句的意思是招呼和命令农官,毛、郑倡之,朱熹和之;一种以为“成王”即生称周成王之号,全句为成王戒命农官,王国维、郭沫若发之,高亨、王宗石等和之;还有一种以为“成王”为周成王姬诵的谥号,因而“噫嘻成王、既昭假尔”反映的是康王降神而告、祭周成王的礼节,何楷发之,李山、马银琴等和之。第一种看法将“成王”一词分开,显然是不符合诗篇用词的;第二种看法将成王视为生号,金文中确实有生称时王的例子,如穆王时期的《通簋》、《长由盉》,恭王时期的《十五年趟曹鼎》等,但是,从《诗》本身看并无这种例子,并且从诗篇作为献神乐歌的性质来看,很难理解在祭神中生称王号于神灵之前的行为,这是不符合礼义的。因而本文赞同第三种观点。
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提出《噫嘻》系“康王春祈谷也,既得卜于祢庙,因戒农官之诗”,因而所谓“噫嘻成王”即祭成王、“作于祢宫”,这是非常正确的凹;然而,他却将此礼节置于“卜郊”即《毛传》所谓“春祈谷”的礼仪背景中,这就错了。李山先生修正了这一点,他认为“成王”系谥号,诗篇为“孟春之月天子亲行籍田典礼时的乐歌”,这都是非常正确的;但是,他的目在于为诗篇断代,并没有指出其具体仪节。马银琴则据《周语上》“王裸鬯、飨醴乃行”和《周礼·大宗伯》“以肆献裸享先王”进一步提出此诗为“周康王行籍礼时在裸祭先王的典礼上呼告成王的仪式歌词”锄,此说如果是针对诗篇“第一句”则是正确的,但如对于全诗,诗之礼节仍有许多信息没有被揭发出来。本文认为,所谓“裸享”只是一个降神仪式,此诗系周王籍礼正礼前裸享成王、告诫农官的乐歌。
“噫嘻成王、既昭假尔”一句透露了诗篇所用仪节的历史消息。首先是“噫嘻”一词乃“降神”的专用语。毛、郑、朱均以“噫嘻”为发声词,不确;戴震《毛郑诗考正·噫嘻》云:
噫嘻,犹噫歆,祝神之声也。《仪礼·既夕篇》云:“声三”,注云:“有声,存神也”,旧说以为“声,噫兴也”,噫兴即噫歆;《士虞篇》注云:“声者,噫歆也”,《礼记·曾子问篇》注云:“声噫歆,警神也”。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赞同此说,他补充道:“噫、嘻叠韵,噫、歆双声,噫嘻即噫歆之假借。《尔雅·释诂》:‘祈,告也,《释言》:‘祈,叫也,郭注:‘祈祭者叫呼而请事,噫嘻祝神正即呼叫之义。”显然,戴、马
对“噫嘻”的训示是符合礼仪场景而令人信服的,尽管他们将“噫嘻”所呼叫之神理解为上帝。
其次,“噫嘻”意为“降神之声”,正与“昭假”一词相呼应。除《噫嘻》篇外,“昭假”在《诗》中还出现4次:《大雅·蒸民》“天鉴有周、昭假于下”,《云汉》“大夫君子、昭假无赢”,《鲁颂·泮水》“允文允武、昭假烈祖”,《商颂·长发》“昭假迟迟、上帝是祗”。总结这些例子不难看出,“昭假”或者是神灵之降临,或者是人之降神,总之是描述“人神之间的沟通”,因而毛、郑将“昭”、“假”分开训释是错误的,戴震谓其为“昭其诚敬以假于神、昭其明德以假天”也不够准确。今人姜昆武云:“按‘昭假一词,依诸篇文义定之,皆言人身痛感交往及神灵降临,本为古宗教意识中之专用成词。……此一词乃天神祖先与祭者上下皆互通用之词”,十分准确。由于前文“噫嘻”为降神,此处之“昭假”则为“神灵降临”无疑矣。
由此可见,“噫嘻成王、既昭假尔”反映的是请神的仪节,诗句本身就是“裸鬯”、呼请先王之灵时所唱的乐歌。因而,何楷、李山先生、马银琴以为此诗为康王时期之作是有根据的。但是,不得不强调的是歌唱诗篇不是针对成王而是针对农官,成王不过是典礼的“见证者”而已。周康王在籍田典礼上请来成王,可能是以此显示继承祖宗、经营“天赋”之籍田之决心和用意,并以祖先神灵的旨意敦促农官和农夫,增加借民力籍田的神圣性和合法性。诗中三个“尔”字,既有呼告成王之神的语气,又有命令农官“率领农夫”的语气,还有敦促农夫完成耕作的语气,统一这三种不同的语气的就是作为主祭者和籍田的主人的周王的口吻:他因为是先王的继承人,天然而神圣地获得籍田主人的身份,因而拥有发布耕田命令的权力。这种介于神、民之间的“中间者”和“掌控者”的位置,正是《噫嘻》乐歌演唱的落脚点。因而,《噫嘻》就是在神灵面前发布开耕的命令,只不过是在“裸鬯”的仪节上以乐歌的形式唱响罢了。
再看《臣工》。
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来咨来茹。嗟嗟保介,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畲?于皇来牟,将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众人:序乃钱镩,奄观锃艾。
《毛传》云:“《臣工》,诸侯助祭遣于庙也”,三家、郑、孔等皆同之;其实,这个说法是将“敬尔在公”之“公”解释为“君”(诸侯国君)的误解的结果,诗篇所言的对象“臣工”、“保介”,天子怎会称诸侯为“臣工”、“保介”呢?此说不确。诗中所言之事显然系农事,指轮耕之田的“新”、“畲”,指小麦、大麦的“来牟”,祈求丰年、整理农具等等,都表明这一点。因而朱熹说“此戒农官之诗”,且“皆为籍田而言”,是符合诗篇内容的。这一学说也得到了明代何楷、邹肇敏、清代姚际恒、方玉润等人的赞同。
从总体上看,《臣工》一诗与《噫嘻》无论在言说对象(针对农官)、言说内容(农事)还是在语词(如“尔”)和风格上都非常相似,其实,它们乃用于同一典礼即籍田的乐歌,并且都以“农官”为言说对象。如果说《噫嘻》是籍田正礼前请来成王之后对农官演奏的乐歌的话,那么,《臣工》则是籍田之“耨”礼上对农官演奏的乐歌。
朱熹之后,学者们都赞同此诗为籍田乐歌。但是,对于此歌演奏于籍田的何种仪节,有多种说法。清代魏源以其为始耕仪式结束后“执爵劳酒受厘”于宗庙时所歌,林义光认为是“耨时之监农”之乐歌,孙作云认为“观麦”乐歌,李山先生以为系“徇农”、反爵劳酒于祖庙乐歌,马银琴认为系行耨礼时祈谷劝农、敕戒诸侯百官之辞。可见,除了魏源之外,学者们都看到此诗系用于籍田开耕仪式之后、收获之前的仪节,所谓耨礼、观麦、徇农、劳酒等仪节,其实说的是籍田的同一个礼节,即“耨礼徇农”。
《国语·周语上》云:“王则大徇,耨获亦如之”,也就是说籍田典礼不止于开耕仪式,名为“徇农”的对庶民农事的监察一直要延伸到除草耘作、收获的季节。《吕氏春秋·盂夏纪》亦云:“命野虞出行田原,劳农劝民,无或失时;命司徒循行县鄙,命农勉作,无伏于都”,也说明徇农、戒农的活动确实发生于暮春、夏初之时。根据农事,暮春时节麦未成熟、黍稷新种,此时的农事自然主要是“耨”,即除草和耘作。诗篇的内容可以证明这一点:
首先,“维莫之春、亦又何求”已明言是季春时节。并且,“于皇来牟、将受厥明”,“来牟,麦也”(朱熹),表示将来时态的“将”字也说明麦子尚未成熟。这正是除草耘作的时候。
其次,“庸乃钱铸、奄观锰艾”一句也能表明这一点。先看看“钱铸”为何物。《毛传》云:“钱,铫”,《说文·金部》:“钱,铫也,古田器”,那么这种田器干什么的呢?孔颖达《正义》云:“宋仲子云:‘姚,刈也,然则铫,刈物之器也”国,刈,割也,既然为割物之器,也不是镰(下文“锰”即镰),自然就是割草之器无疑。“铸”,《毛传》云“缛”,陆德明《释文》云“缛,乃豆反,或作耨,《吕氏春秋》云:‘耨,柄尺,此其度也,其耨六寸,以间稼也,高诱注云:‘耨,所以耘田也,六寸所以如田间也”,可见,所谓“铸”就是除草田器,如《尔雅》所言:“铸,锄类也,锝,迫地去草”。由此证明,“钱锝”都是除草农具。再看“序”,《毛传》云“具”,此训不够精确;《说文·广部》云:“庸,储置屋下也”,《玉篇·广部》“序,储也”,可见“序”训储藏。所以,“庵乃钱铸”即收起除草的农具。
承接“唐乃钱镩”的动作的是“奄观锤艾”。所谓“锤”,《毛传》云“获也”,说明它是一种收割时用的农具,《说文·金部》云:“锤,获禾短镰也”,证明“锤”即收割时所用的短镰;所谓“艾”,朱熹云“获也”,其实与“锤”同训,《说文·禾部》:“获,义禾也”,所以“艾”训“义禾”,实际上如马瑞辰云“艾亦父之假借”,又与“经”并列,其实也是收割农具的名称。另外,“奄”,郑玄训“久”,《方言》训“遽也”,马瑞辰云:“奄为久,又为遽,义为相反而相成,‘奄观锤艾甚言收获之之速”;“观”,郑玄训“多也”,是将其作为“淹”来训释,改字解经,并不可取,其实“观”以本义“视”训即可。所以,“奄观锰艾”意为“很快就要看锤艾的了”,结合上文“庵乃钱锝”,表明说话的时候乃耨耘结束、收割将至的时节。诗句中的“乃”即前之“众人”,即《噫嘻》篇中的“农夫”,因为只有它们才操持农具;那么,命令农夫储藏耨耘农具的自然是农官了。因而,从表现当下动作的“庸乃钱铸、奄观锤艾”一句可以看出,《臣工》一诗其实就是耨礼上为告诫农官而演奏的乐歌。
换言之,《臣工》全诗内容旨在告诫农官。文中表示语气和人称的“尔”字指的就是农官:“嗟嗟臣工,敬尔在公,王厘尔成,来咨来茹”,第一个“尔”就是上句之“臣工”,所谓“敬尔在公”,“公”既不训“君”(《毛传》),亦非训“公家”(朱熹),而应训“公田”锄,公田即籍田是农官的首要职务,因而“敬尔在公”是告诫农官要恪尽职守,这是显而易见的;第二个“尔”承前而言,周王所治理的政务自然是农官所掌之田事,因而亦指农官而言。不仅前两个“尔”指的是农官,“保介”其实也是农官,郑玄训其为“车右,勇力之士,被甲执兵”,源于《月令》“天子亲载耒耜,措之参于保介之御间”,这一训释是错误的,车右职责在于保护主将,它出现于农事和田间,显然是不合逻辑的;其实,“保介之御”不是车右,而应为田官,周王诸侯劝农,田官应为前导,魏源引《韩诗外传》云:“保介当作保界,……盖遂人之职,保经界”。所以,从“嗟嗟臣工、敬尔在公”至“如何新畲”是周王或者其代言人告诫农官,从“于皇来牟”至“奄观锤艾”农官回答周王。全诗呈现一种对话式的结构,当为耨礼中代表周王和代表农官的角色之间对唱的乐歌。
综上对《噫嘻》《臣工》的考证可以发现,前者为籍田中发布开耕命令的乐歌,后者为耨礼结束时告诫农官的乐歌。可见,诗篇正是制度化的农业礼典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们以一种歌唱和礼乐的方式,记载了周人第一个农业政典——籍田——的重要内容:这一典礼以一种象征化的方式不仅将王朝的农业生产实践包含其中,而且在广袤的田野上建构了一个集合神灵、官员、农夫以及官方意志在内的公共空间。籍田就是这个公共空间的主题,而籍礼乐歌正是它的音响和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