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的“诗”、“学”观

2009-12-21 05:11宁夏江魏中林
贵州文史丛刊 2009年4期
关键词:考据性灵用典

宁夏江 魏中林

内容提要:袁枚针对清诗日益学问化所露出的弊端,抗声提出诗主性灵,非关学问,于是有人误认为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诗派轻学浅薄,游学无根。事实上袁枚很重视诗歌与学问的关系,他对“诗”与“学”的关系有三个基本主张:一是诗须有学,二是反对在诗中填书塞典,三是主张化学入诗。他的诗歌没有脱离清诗质厚重学的时代特征,不是清诗的变异,而恰好是这个茂盛园圃里敢于争春怒放的花朵。

关键词:袁枚诗须有学填书塞典化学入诗

中图分类号:KDF0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09)04—17—21

袁枚是乾嘉时期著名的诗人、诗论家,性灵诗派的巨擘,“诗名压倒九州人,文阵横扫千军强”。由于袁枚诗主“性灵”说,有人以为他是晚明公安派“性灵”说的继续,是“心灵无涯,搜之愈出”(袁中道《中郎先生全集序》)等师心而妄论在清代的翻版。(当然两“性灵说”有共通的地方,这里暂搁置不论)他针对清诗日益学问化所露出的弊端,剑走偏锋似地说:“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卷5),“诗……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卷9)。再加上他的诗一直受“游戏浮滑”的非议,章学诚甚至对他一笔抹倒,“彼方视学问为仇雠,而益以胸怀之鄙俗,是质已丧而文无可附矣”。诸多原因使袁枚成为清代诗坛遭偏见最深、误解最多的人之一——他的“性灵”说似乎是主张空灵妙悟,轻佻不学;他好像是个卖弄才情,偶得薄学的人物;“性灵派”仿佛是个廓肤浮滑,游学无根的诗派。

事实上袁枚很重视诗歌与学问的关系,他“只是以性灵识力为主,学问为辅”,没有把“学”置于诗歌的首要因素,但他绝对没有轻“学”。他对“诗”与“学”的关系的意见散见于其诗、文及诗话中,虽吉光片羽,但分疏而综合之,有三个基本主张:一是诗须有学,二是反对在诗中填书塞典,三是主张化学入诗。

袁枚自幼发愤刻苦,“七龄上学解吟哦,垂老灯窗墨尚磨”。(卷24《全集编成自题四绝句》)他少时嗜书如命,“少贫不能买书,然好之颇切。每去书肆,垂涎翻阅;若价贵不能得,夜辄形诸梦寐”(卷,成年后有了较好的经济条件,贮书满架,沉酣其中,“藏书三万卷,卷卷加丹黄”。(卷15《子才子歌示庄念农》)。于是“经史与子集,分为书四支。亭轩与楼阁,四处安置之。各放砚一具,各安笔数枝。早起盥沐后,随吾足所宜。周流于其间,陶然十二时”。(卷6《随园杂兴》其七)他惜时如金,兀兀穷年,唯恐老之将至,“掩卷吾已足,开卷吾乃忧。卷长白日短,如蚁观山丘。秉烛逢夜旦,读十记一不?更愁千秋后,书多将何休?吾欲为神仙,向天乞春秋。不愿玉液餐,不愿蓬莱游。人间有字处,读尽吾无求”(卷6《读书二首》之一)“于诗兼唐宋,于文极汉唐。六经多创解,百氏有讨论”。(卷20《送嵇拙修大宗伯入都》)袁枚十九岁那年,浙江督学帅兰皋亲自考查他的古学,问他:“‘国马、‘公马,何解?”袁枚对日:“出自《国语》,注自韦昭……。”帅兰皋又问:“‘国马、‘公马之外,尚有‘父马,汝知之乎?”袁枚回答说:“出《史记·平准书》。”帅兰皋又问:“汝能对乎?”袁枚说:“可对‘母牛。出《易经·说卦传》。”(卷帅兰皋不由得不赞叹他广博的学问。

杨鸿烈《袁枚评传》中说他在文学、史学、政治经济学、法律学、教育学、民俗学、食物学等诸多领域中都有造诣。蔡尚思认为袁枚的重要思想体现于哲学思想、美学思想、经济思想、政治思想、法律思想、史学思想、文学思想、教育思想等八个方面,“袁枚之列于文学史中,称为诗人、文人,这未免太小看他了。他首先是思想家,而且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秦汉以后,实不多见。至于文学家、诗人,只是次要的”。在传统之学中,除了他不感兴趣的禅学和金石考据之学稍逊外,他的学问确实是很富赡的。打开《袁枚全集》,可看出其中的内容十分广博,包罗丰富,涉及诸经、诸史、金石、职官、科第、典礼、政条、称谓、术数、天时地志、诗文著述等各个方面。也正因他的博学,他才敢指陈苏轼“天分高,学力浅”(卷7),鄙薄袁宏道的文章“根柢浅薄,庞杂异端”(卷9《答朱石君尚书》),讥笑清代诗文大家王士祯、方苞“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卷2)

袁枚论诗尚才重情,但并不因此而排斥书和学问,他的绝代诗才与超众灵气离不开读万卷书的滋养。他说:“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卷5),肯定诗歌有关于典籍学问,“万卷山积,一篇吟成。诗之与书,有情无情。钟鼓非乐,舍之何鸣?易牙善烹,先羞百牲。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日‘不关学,终非正声”。他认为书能启思,“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卷3);书能医俗,“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卷7);书能医涩,“医涩须多看古人之诗”(卷4)。郭唐曾有一段评述颇中肯綮:“浙西诗家颇涉饾订,随园出而独标性灵,天下靡然从之,然未尝教人不读书也。余见其插架之书,无不丹黄一过。《文选》、《唐文粹》,尤所服习,朱墨圈无虑数十遍,其用心如此。”

袁枚认为只有多读书,学问厚积薄发,作诗才能左右逢源,“凡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所以必须胸有万卷者,欲其助我神气耳。其隶事、不隶事,作诗者自知,读诗者亦不知。”(补遗卷1)他肯定了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经验,认为作诗需博通经史之学,兼熟诸子百家,涉猎类书小说。他说:“学问之道,四子书如户牖,九经如厅堂,十七史如正寝,杂史如东西两厢,注疏如枢囤,类书如厨柜,说部如庖渴井,诸子百家文词如书舍花园。厅堂正寝,可以合宾。书舍花园,可以娱神。今之博通经史而不能为诗者,犹之有厅堂大厦,而无园榭之乐也。能吟诗词而不通经史者,犹之有园榭而无正屋高堂也。是皆不可偏废。(卷他主张广益多师,反对诗人固守一家,“文尊韩,诗尊杜:犹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东海也。然使空抱东海、泰山,而不知有天台、武夷之奇,潇湘、镜湖之胜,则亦为泰山上一樵夫,海船上之舵工而已矣。学者当以博览为工”(卷10),又说:“专习一家,径径小哉!宜善相之,多师为佳”。他很不喜欢考据之学,但为了尽量扩展自己的学问,他还是从事过考据之学,有论者指出:“袁简斋大令亦有考据,究非专家,故诗文造诣特深。”(附录三《袁枚评论资料》)

钱钟书指出人“只知随园所谓‘天机凑合,忘却随园所谓‘学力成熟”潘英、高岑在《国朝诗萃初集》中说袁枚:“聚书数万卷于小仓山房,吟诵不辍者四十余年。诗自汉魏以下,迄于本朝,无所不窥,亦无所全依傍。惊才绝艳,殊非株守绳墨者所能望其项背。”徐珂《清稗类钞》中说袁枚“看书必加摘录,分门别类,以补健忘。阅时既久,积成卷帙,自备作诗文时之獭祭,或谈论时作中郎枕秘以欺人……盖凡有见闻,无不笔之于册,披书握笔,寒暑无间也。”可见,袁枚不愧是一位博学、勤学、苦学、善学的诗人。

袁枚如此重视学问,博览群书,为什么反遭浮滑浅学的讥讽呢,又是郭唐说得最好:“承学者既乐其说之易,不复深造自得,讫今轻薄为文者,又从而嗤点之,转相垢病,此少陵所谓汝曹者也。孙伯渊观察谓余言:前辈何可轻议,今之訾随园诗者,果能过随园之学否?未敢遽信也。”性灵派后学的浅率轻学,世人的误

解,是袁枚遭嗤点最主要的原因。他本人从未轻学,只是针对乾嘉诗坛堆砌典故、以考据为诗、性情因“学问”而日益泯灭的不良诗风,下了一剂猛药,所提出的诗“皆由天性使然,非关学问”,“诗文之道,全关天分”,虽是矫枉过正语,亦是救病良药。

袁枚强调诗须有学,但他反对在诗中填书塞典。他指出填书塞典是乾嘉诗坛最大的毛病,“不料今之诗流,有三病焉:其一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补遗卷3)他认为乾嘉诗坛填书塞典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大量以考据入诗,二是诗中频繁用典,三是用僻典偏事入诗。

一、袁枚反对大量以考据入诗。他本来就不喜考据之学,认为“考史证经,都从故纸堆中得来。我所见之书,人亦能见;我所考之典,人亦能考。虽费尽气力,终是叠床架屋,老生常谈。……(考据之学),不过天生笨伯借此藏拙消闲则可耳,有识之士,断不为也”。(卷7《寄奇方伯》)又说“近日穷经者之病”,在于“以琐琐为功”。(卷18《答惠定宇书》)[8J1529他在《……戏仿太白嘲鲁儒一首》写道:“东逢一儒谈考据,西逢一儒谈考据。不图此学始东京,一丘之貉于今聚。《尧典》二字说万言,近君迷人公超雾。八寸策讹八十宗,遵明竭羯强分疏。或争《关睢》何人作,或指‘明堂建何处。考一日月必反唇,辩一郡名辄色怒。干卿底事漫纷纭,不死饥寒死章句?专数郢书燕说对,喜从牛角蜗宫赴”。(卷31)

他以相如之赋、杜甫之诗说明诗文创作当重意而不是重词,琐琐于考词究字,不观大略,苛求枝节,何以发挥作者才情,“鲸吞鳌掷杜甫诗,高文典册相如赋。岂肯身披腻颜袷,甘遂康成车后步!陈述何妨大略观,雄词必须自己铸”。(卷31《……戏仿太白嘲鲁儒一首》)又说:“且勿论建安、大历、开府、参军,其经学如何;只问‘关关雎鸠、‘采采卷耳,是穷何经何注疏,得此不朽之作?陶诗独绝千古,而‘读书不求甚解,何不读此疏以解之?”(补遗卷1)

袁枚反对以乾嘉诗坛嗜以考据入诗有三点理由:

(一)诗本性情。以考据入诗,汩没性灵。他说:“近今诗教之坏,莫甚于以注夸高……一句七字,必小注十余行,令人舌绎口砝而不敢下手。于性情二字,几乎丧尽天良。”(卷8《答李少鹤书》)他还写了一首诗讥讽翁方纲等考据诗派:“天涯有客号静痴,误把钞书当作诗。乐到钟嵘《诗品》日,该他知道性灵时”。(卷27《仿元遗山论诗》)

(二)诗文有别。以考据入诗歌,破坏了诗歌的审美特性,以诗歌代替学术散文做考据,终非诗之正道,“人有满腔书卷,无处张皇,当为考据之学,自成一家;其次,则骈体文,尽可铺排,何必借诗为卖弄?”(卷又说:“近见作诗者,全仗糟粕,琐碎零星,如剃僧发,如拆袜线,句句加注,是将诗当考据作矣。”(卷他批评了翁方纲等人“自诸经传疏,以及史传之考订、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贯彻洋溢于其诗”(《复初斋诗集序》)的作法。

(三)考据之学与诗歌创作有质的不同。“考据之学,离诗最远”(补遗卷2)“凡攻经学者,诗多晦滞”。(卷13)考据家重思理,诗人重意兴;考据家用的是逻辑思维,诗人用的是形象思维;“考据家平素神气沾滞于丛杂琐碎中,翻撷多而思功少,譬如人足不良,终日循墙扶杖以行,一旦失所依傍,便伥怅然卧地而蛇趋,亦势之不得不然者也”。(卷30《与程蕺园书》)考据之学往往对诗歌带来不利影响,他说:“著作之文形而上,考据之学形而下。各有资性,两者断不能兼……考订数日,觉下笔无灵气。有所著作,惟捃摭是务,元能运深湛之思”。(卷28《(随园随笔)序》)又说:“余尝考古官制,检搜群书,不过两月之久,偶作一诗,觉神思滞塞,亦欲於故纸堆中求之。方悟著作与考订两家,鸿沟界限,非亲历不知”。(卷6)他举孙星衍诗滞于考据为例说:“余向读孙渊如诗,叹为奇才。后见近作,锋鋩小颓。询其故,缘逃入考据之学故也”(卷16)。总而言之,“考据家不可与论诗”。(卷13)

二、袁枚反对频繁用典。他认为频繁用典妨碍了诗歌情志的表达,他说:“诗生于心,而成于手;然以心运手则可,以手代心则不可。今之描诗者,东拉西扯,左支右吾,都从故纸堆来,不从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补遗卷4),又说“今人好用典,是无志而言诗”(卷3),他认为古来大家的文章从来就是以己之辞达己之情,不在其中填充学问,韩文杜诗“所以独绝千古,转妙在没来历……亦从不自注此句出何书,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难其自我作古,吐词为经。”(卷3)他对清初执诗坛牛耳的王士祯不无微辞,认为其诗最大的毛病在于用典太多,缺乏实实在在的真性情,“阮亭(王士祯)主修饰,不主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卷3)

再者,诗歌中用典太多,还会造成诗歌枯涩无味,失去艺术上的圆润,“填砌太多,嚼蜡无味”(卷13)。注疏连篇,滞塞不畅,必然会影响诗歌表达的连贯和气势,诗歌会因之少了灵气和情趣,“空诸一切,而后能以神气孤行;一涉笺注,趣便索然”(卷7),“诗有待于注,便非佳诗”(卷4),“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谓之古董开店”。(卷5)他批评汪师韩的诗歌中注疏叠床架屋,如他的“《蚊烟诗》十三韵,注至八行,便是蚊类书,非蚊诗也……作诗何苦乃尔?”(卷4)”用典过多,还会使诗歌旨意难睹,妨碍主题的表达,如同“博士卖驴,书券三纸,不见‘驴字”(卷3),他举例说:“近见某太史《洛阳怀古》四首,将洛下故事,搜括无遗,竟有一首中,使事至七八者。编凑拖沓,茫然不知作者在何处。”(卷6)他还认为诗中过多用典,也是无才的表现,“才有不足,征典求书”。

三、袁枚还反对使用偏典偏事、琐碎饾订入诗。以偏僻琐碎的学问入诗往往使人看不懂,诗歌就失去了创作的价值和意义,“隐僻之典,作诗文者不可用”(卷11)[21279,“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卷7)他批评厉鹗等浙派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度词谜语,了无余味,直是“偷将冷字骗商人”(卷9),以致诗歌“专屏采色声音,钩考隐僻”(卷11《(万拓坡诗集)跋》)、“捃摭琐碎,死气满纸”。(卷8《答李少鹤书》)L 8j170他批评了那些故弄玄虚,在诗中使用别名代字夸耀学问的做法,“舍近今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以相矜者,此文人之所以自文其略也。”(卷5)他还反对在诗中押险韵僻韵,争奇斗险,动不动则使用叠韵、次韵,“次韵自系,叠韵无味”,“好叠韵、次韵,刺刺不休者,谓之村婆絮谈”(卷5),“李、杜大家,不用僻韵;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卷6)

袁枚反对在诗中填书塞典,但并不一概反对以学人诗,他认为填书塞典是在诗中生硬填充学问,堆砌掌故,搬弄奇字僻句。如果能化学入诗,不仅使诗歌学有根柢,且不会破坏诗歌的艺术之美。他认为化学入诗,一是入得当,二是入得巧。

入得当则“用典如陈设古玩,各有所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书舍,或宜山斋”,如同“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随意横陈,愈昭名贵”;入得不当,在诗中故意显露学问,无异于“暴富儿自夸其富,非所宜设而设之,置械窬于大门,高尊孽于卧寝:徒招人笑”。(卷6)他甚至认为只要得当,考据也可入诗,但要适

量,且要切入得好,考据诗也是诗歌大家庭中的一员。他说“考据之学,离诗最远;然诗中恰有考据题目,如《石鼓歌》、《铁券行》之类,不得不征文考典,以侈侈隆富为贵。但须一气呵成,有议论、波澜方妙,不可铢积寸累,徒作算博士也。其诗大概用七古方称,亦必置之于各卷中诸诗之后,以备一格。若放在卷首,以撑门面;则是张屏风、床榻于仪门之外,有贫儿骤富光景,转觉陋矣。”(补遗卷2)认为以考据人诗忌铺排罗列、用笔平衍,而应述论结合,结构有起有伏;由于考据诗容量大,且以之述学,所以最好以七古处理;切忌诗集开篇就是考据诗,最好把它附翼在诗集末编,以示其非诗之正格。

入得巧则“用典如水中着盐,但知盐味,不见盐质”。(卷7)以取意为上,切合为上,使典故不成为异在的东西,不妨碍抒情。虽用了典,读之浑然不察,反觉雅致优美,方是用典妙境,如“沈隐侯(沈约)用事,能如其胸臆之所出,教人读之不知有典”。(卷5《与杨兰坡明府》)他的女弟子严蕊珠说道:“人但知先生(指袁枚)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诗用典乎。先生之诗,专主性灵,故运化成语,驱使百家,人习而不察,譬如盐在水中,食者但知盐味,不见有盐也。然非读破万卷,且细心者,不能指其出处。”(补遗卷10)何绍基赞美他以考据入诗,巧妙地化为诗歌能自然消纳的内容,“词章考据辩斤斤,本共源流任合分。我有随园著书墨,研山香动小仓云”。(何绍基《袁简斋杖乡图诗为少兰大令题》)

袁枚认为化学入诗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学”,二是“才”,三是“识”,“学如弓弩,才如箭镞,识以领之,方能中鹄”。“学”就是学问功底,“才”就是选材运意的本领,“识”是主题意识。三者中他更突出了才的一面,“诗人无才不能役典籍、运心灵”。(卷28)他指出学士大夫破万卷,穷老尽气,而终不能得诗歌创作之阃奥(卷3)的主要原因就是缺乏才性。袁枚认为乾嘉诗人窳症不在于贫学,而在于乏才,故很少能真正做到化学入诗的,他说:“酒肴百货,都存行肆中。一旦请客,不谋之行肆,而谋之于厨人。何也?以昧非厨人不能为也。今人作诗,好填书籍,而不假炉锤,别取真味;是以行肆之物,享大宾矣。”(卷6)袁枚也正是凭着不俗的才气化学人诗,力转乾嘉诗坛“饾订书卷,死气满纸,了无性情”的诗风,近人丘炜菱说:“随园先生《小仓山房诗集》能言古人所未言,能达今人所欲言,是以语妙当时,而传后世。其不满于书庸亦以此。要知先生胸罗万卷,下笔有神,自兼众妙。今观集中典实诸题,一片灵光,流走贯注。若在他人为之,当不知如何使力矜词,死气满纸。”(附录三《袁枚评论资料》)

袁枚认为化学入诗最主要的方法就是融会贯通,师其意而不师其词,“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卷1)实事求是的说,他不是不用书,而是综百家之书而取其意(否则就不必做“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的无用功)。他又说“我有神灯,独照独知。不取亦取,虽师勿师”,“神灯”“独照”就是融会贯通,“不取”“勿师”就是不师其词,“虽师”“亦取”就是师其意。

袁枚还认为化用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或问:‘诗不贵典,何以杜少陵有读破万卷之说?不知‘破字与‘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读书作文之法。盖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囵用其糟粕也。蚕食桑而所吐者丝,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酿者蜜,非花也。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卷13)要敢于推陈出新,“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乎!”。同时还要不断探索,积累经验,掌握化用的技巧,他认为初学诗者,“正要他肯雕刻,方去费心;肯用典,方去读书”,到轻车熟驾之时,就能“用巧无斧凿痕,用典无填砌痕”。(卷6)

袁枚并没有否定学问对诗歌的根柢作用,“由随园之诗论言,实在并无主浮滑纤佻之旨”他只是反对翁方纲等人专以金石考据之学入诗以及厉鹗等人喜以琐碎馑订入诗的做法,这是他作为诗人,其“诗心”本能的警觉和抗争。他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乾嘉时代因考据学风而形成的板滞的诗风,体现出古典诗歌由清中叶过分注重学问逐渐向晚清学问与性情并重的过渡。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看似同清初以来通经汲古的主流诗风相异,其实性灵派总体上并没有脱离清诗质厚重学的时代特征,只是清代前期主流诗坛为力挽晚明诗坛空疏不学更强调学问,性灵派为纠治清中叶乾嘉诗坛考据诗风更强调性情。因此,袁枚的诗歌不是清诗的变异,而恰好是这个茂盛园圃里敢于争春怒放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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