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 朗
我坐在父亲破旧的自行车的后座上,穿过北京的大街小巷。我们在找中央音乐学院。
当我们骑车穿过这个巨大的城市时,我不由自主地拿北京和沈阳做比较。在沈阳,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小钢琴家,我的照片还上过报;在北京,我什么都不是。在沈阳,父亲是一个警官,别人对他又怕又尊重;在北京,没人理睬他,他只是一个骑着二手自行车带着一个胖小孩的男人。在沈阳,我们认识每一条街道,我坐着他的摩托车穿过大街小巷:在北京,我们隔几分钟就迷一次路。
父亲说:“你和这个老师见面,应该会很顺利。她会看到你的才华,教你如何提高,你会有长足的进步,一年半后就能考进音乐学院。那以后,你的老师都会是国内最好的老师,所以你一定要给这个老师留下好印象,这很重要。今天你一定要弹得十全十美。”
从我和我的新老师见面的那一刻起,我就能感受到她的脾气。见到她之前,我以为她会喜欢我的演奏,表扬我、支持我、给我鼓励。但“发脾气教授”——我给她起的名字——没有耐心。待人冷若冰霜。大多数听过我弹琴的音乐家都说我的演奏既有感情,又有技巧上的火花,但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赞赏的话。每当我弹完一首曲子,她就会点点头说:“还凑合吧。”
除了给报考音乐学院的考生上课,她同时又是音乐学院的教授。“这就是为什么你得要听从她的指导。”父亲说,“这很重要。她是你进入音乐学院的关键。她知道考官想要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因为她就是考官中的一个。”
“但是她为什么老是对我发脾气?”
父亲纠正我说:“那不是发脾气,那是职业作风。她没工夫尽对你说好听的,她不是一个溺爱孩子的母亲,她是有高级职称的教授。她要做的就是挑战你,你要做的就是听她的。”
我说:“我不喜欢她。”
父亲咆哮着回答说:“你不需要喜欢她,你只要听她的话就行。”
她的批评让我忧虑,但父亲并不担心。他说:“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沈阳是个童话世界。这儿的老师说话不留情,这很好。你要的就是这样的老师。”
天气很快转冷,公寓里没有一丝暖气。我们靠着母亲按月从沈阳寄来的钱维持生计,可那一千来块钱刚够我们交房租、付钢琴课的费用、买蔬菜和鸡蛋,偶尔买一块鸡肉。我们连买一台小型取暖器的钱都没有,当然电视就更不用提了。在我练琴的时候,父亲给我穿上厚厚几层衣服。我常常弹琴弹到深夜,床上太冷,冻得我睡不着。为了确保我能睡得好,父亲会在我睡前先爬上床睡一会儿,把床睡暖和。
但是我深夜练琴并不仅仅是生存的策略。练琴对于我、对于父亲,都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他反复说:“如果你练得再勤奋些,你最终会让老师高兴的。你必须尽全力让老师满意。”我无法忍受达不到她的期望。如果这意味着我必须更辛苦地练琴,那也没什么。然而要去讨好这个从来不觉得我有任何优点的老师,这个想法也同样让我无法忍受。
一天夜里,有人重重敲门,一个声音喝道:“警察!快开门!”两名表情严肃的警察冲了进来,就像是要抓两个罪犯一样。
他们问我的父亲:“你的就业许可证在哪儿?你的北京市暂住证在哪儿?”
父亲没有就业许可证,他唯一的工作就是确保我能考上中央音乐学院。我们也没钱办暂住证。他承认他没有证件。
他们说:“那可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况且,我们这儿还有规定,8点以后不许大声喧哗。”
我害怕极了。他们会把我们遣送回沈阳吗?
然后,父亲对他们说:“伙计,我过去也是名警察,在沈阳公安局的治安大队工作。这是我的制服,这是我的官方证明。”他一边指给那两个警察看,一边继续说:“我知道当警察不容易,我也知道你们是在干你们的工作,但这是个特殊情况。我儿子是个音乐天才,正是快要成大器的时候。这儿,你们看,沈阳报纸上关于他的几篇报道。”
父亲身上随时都带着那些报道。警察很仔细地读完了文章,又拿报纸上的小男孩和我比了比。他们能看出来,父亲没有说谎。父亲继续说:“我放弃了工作,把全部精力放在我儿子身上,好让他施展才华。我们靠我老婆挣的微薄工资生活。她必须留在家里,好供养我们。从钱上讲,如今我们是一贫如洗。我们有的只是小郎朗日夜练琴的愿望。他必须日夜练琴。有两千名学生报考中央音乐学院,只招15人。我们有决心,他会在这15人中间。我们有决心,他会成为第一名。你们可以帮助我们,而我们要的帮助,就是不要管我们。我们是勤奋守法的老实人,还请你们二位多多体谅。”
父亲滔滔不绝、情绪激昂的一番话让警察的态度从严肃变成同情。他们两人都拍拍我的脑袋,对我父亲说,他这样做是对的,他是个好父亲,养了个好儿子,北京市需要更多像我们这样的居民。
临走前,他们对我说:“祝你好运。我们希望你能考进中央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