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反战蒙住眼睛

2009-12-18 03:41
读书 2009年3期
关键词:副歌大调罗杰

李 皖

《墙》是英国乐队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一九七九年出版的作品。因为主创罗杰·沃特兹(Roger Waters)的父亲死于“二战”,因为录音里不时出现枪炮、空袭、骚乱,飞机的轰鸣、孩子的哭喊,因为题名为《墙》的巨型演唱会在东西德合并时在柏林墙原址上演,并且因为语言的障碍,《墙》经常被中国听众视为一张反战的唱片。这极像崔健用一块红布蒙住眼睛的情形——西方持狭隘政治立场者马上意会到蒙住眼睛的是一块红色政治,哪里会料到红色涉及的普遍性。红色遮目是一种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中国人的命运,崔健借此思考整个社会的思想困境,里面有历史的内容、理想的内容、文化心理的内容,独独缺少的就是那种简单化的政治抗议。

同样,《墙》所涉及的战争(以音响的形式表现出来),只是作品里非常浅表的一部分。战争跟红布一样,只是作者最血肉难分、最刻骨铭心的一个小小的情结,借这个情结,作者思考了战争,更思考了这背后隐匿的更为广大的整个现代社会。如果非要为作者的思考找一个主体,这个主体并不是战争,而是教育。

《墙》的复杂性,在《妈妈》一曲中得到了集中的展示。在吉他的切切低语中,一个孩子开始哀哀地向妈妈求问——

妈妈你说他们会不会扔炸弹/妈妈你说他们会不会喜欢这支歌/妈妈你说他们会不会揍烂我的睾丸/噢妈妈,我是不是该造一堵墙

妈妈我该不该竞选总统/妈妈我该不该相信政府/妈妈他们会不会把我抛上前线/妈妈我是不是真的正在死去

安静孩子安静别哭/妈妈不会让你的噩梦都变成真的/妈妈不会把她的恐惧植入你心里/妈妈会让你待在这儿/在她的羽翼下/她不让你飞,但是允许你歌唱/保证她的孩子舒适而温暖/噢孩子孩子孩子孩子/妈妈当然会为你造一堵墙

妈妈你说她是不是够好/对我?/妈妈你说她是不是危险/对我?/妈妈,她会不会把你的小儿子撕成碎片/噢妈妈,她会不会伤我的心

安静孩子安静不哭/妈妈会检查你的每一个女友/妈妈不会让任一个脏人通过/妈妈会不睡觉地等待直到你进家/妈妈永远知道你去了哪里/妈妈会让你保持健康和整洁/噢孩子孩子孩子孩子/你永远是我的孩子

妈妈,它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对外界恐惧,对政府不信任,那么要不要造一堵墙?这似乎成了墙的另一层喻义。墙想抵挡的,从战争开始,到人际交往结束。母亲的护子之情令人心动,但孩子的眼中却露出了犹疑。在这里,妈妈既是呵护者,又是束缚者;既是净土,又是牢狱。复杂的喻义,延伸到政府、家庭、交友、人际关系及其伦理,亲情的美好里包藏着亲情的可怕,人性的正确里包藏着巨大的可疑。这是一段平静的音乐,平静里却压伏着惊心动魄。罗杰·沃特兹怀疑的目光,不仅射向外界的侵扰,同时也射向自己最亲近的人,真正是冷酷得可怕。

欲知《墙》的复杂,还可以听《墙上的又一块砖》,一共是三部分,交错排列在第一张唱片(总长39′21″)的第三首、第五首和第十二首。爸爸死了,但沃特兹并没放弃对爸爸的诘问,这就是《墙上的又一块砖》的第一章。用回声、回授技术奏出的不断环绕的吉他小节,造出平克·弗洛伊德所特有的恍惚效应,把我们带入回忆和虚幻的时空:

爸爸飞到大洋的另一边去了/只留下了回忆/家庭影集里的一张快照/爸爸,你还给我留下了什么/爸爸,你到底为我留下了什么/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墙上的一块砖/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墙上的一块砖

“你!对,就是你!站起来小伙子!”

“爸爸,你到底为我留下了什么?”这是《墙上的又一块砖》的第一声喝问。在缓缓流动的乐境里,这句话的音乐突然跳起,带一种突兀而起的严厉。同样严厉的喝问不久出现在《墙上的又一块砖》第二章,这一次是针对老师,在满目是整齐少年的教室里。

我们不需要教育/我们不需要思想控制/教室里不再有黑色挖苦/老师让孩子们自己呆着/嗨老师!让我们孩子自己待着/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墙上的又一块砖/一切的一切你不过是墙上的又一块砖

爸爸留下的(精神)遗产,和老师教给的宝贵财富,都只不过是墙上的一块砖。沃特兹不禁怒喝: 嗨老师!让孩子们自己待着。这句喝问随之发展为众多童声的合唱: 嗨老师!让我们孩子自己待着。沃特兹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对教育的反思,在这种反思中,教育不过是对人的同化,而社会就像一架冷冷运转的巨大机器,一堵组织严密的冰冷大墙,每个人都被同化为大墙上的一块砖,同化为毫无个人思想的无区别的零件,而人的一切活力,不过是保证这架毫无人性的社会机器的正常运转。“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墙上的又一块砖”,确实,这个判断,颇能引发人们对现代社会过于组织化的思考。

第三章是在一片玻璃的击碎声中开始的,然后,电视的声音,各种频道的声音,交混。主人公开始反抗,这个反抗是对社会的拒绝。

我不需要环抱我的手/我不需要药品来安定/我看清了墙上写的什么(“墙上写的字”[the writing on the wall]为一习语,在英文中指“凶事的预兆。)/我什么也不需要/不,我什么也不需要/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墙上的一块砖/一切的一切你们不过是墙上的一块块砖

拒绝和自闭在紧接下来的第十三首也是第一张唱片的最后一首《再见,残酷的世界》中进一步延伸着:

再见,残酷的世界/今天我要告别/再见/再见/再见

再见,所有的人/不必再说什么了/我心意已决/什么也不能让它改变/再见

但反抗远远没有终结,道路还很长,看清真相和回避人间,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只是解决问题的开始。出走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其中的绝望、痛不欲生、迷茫、反复、无所寄托,比仅仅看到了真相或许更为磨人。有时候这出走者会自我怀疑,有时候这出走者会自觉得堕落甚至精神失常。在最困苦的时候,他甚至重新问他的父母:妈妈我错了吗?爸爸我的灵魂在哪里?爸爸啊,带我回家。妈妈啊,让我走!

于是主题进入更其漫长的第二张(42′03″)。在经过了《嘿你》→《那儿有人吗》→《无人在家》→《维拉》→《带孩子们回家》→《舒服的麻木》→《表演必须继续》→《亲身经历》→《拼命奔跑》→《等待蠕虫》→《住手》→《审判》等歌曲构成的复杂过程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墙外》。但这又是怎样的一个墙外!

《住手》的第一句——“我要回家”,《审判》的重复句——“他(我)疯了”,最后,是成千上万波澜壮阔的齐声呐喊——“推倒这堵墙,推倒这堵墙”,喊声过后出现一阵雷声、倒塌声、碎裂声,于是到了墙外,音乐响起歌声响起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一个低声似说似唱,充满劫后余生的低迷、大战之后的恍若隔世。经过一番争斗之后我们看到:虽然到了墙外,但一切并非终局。《墙》写了文化、教育、战争、政治、社会体制、家庭、艺术、人生、传统、现代、组织化、社会化、机械化、官僚体系,俨然一部大全式的对整个西方现代社会的批判。但它在反抗的同时充满了矛盾,暴露出罗杰·沃特兹灰暗之极的悲观主义心态。

所有孤独的/或所有两两相搀的/真正爱你的人们/在墙外走来走去/一部分人手牵着手/一部分人聚集成乐队/艺术家用流血的心/表明了立场

他们向你献出一切,之后/有人脚步踉跄跌倒了/毕竟这不容易/用你的心去撞/那发疯的混账们所造的墙(《墙外》)

《墙》是一部概念专辑,总长一小时二十几分钟,唱的都是同一个主题,有人物有故事有背景有连贯的情节,这种创意的最早缘起是“广播叙事曲”,尤恩·麦考尔(Ewan MacColl)于一九五八年创造了这种形式。麦考尔是英国现代民谣的老前辈,自然也是沃特兹的前辈。正与“广播叙事曲”的形式一致,《墙》是一部长篇民谣,或可称为“民谣广播剧”:连起来是一个长剧,分开来是一首首民谣叙事曲。

比起古老的“广播叙事曲”,也有一些事物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上世纪六十年代发达起来的电子音乐技术,将拟音、音响、音效手段发展到极致。利用这些手段,“平克·弗洛伊德”发展出类似于“音响电影”的艺术,使这些民谣叙事曲不再像单独的民谣叙事曲,而变成仿佛浑然一体的听觉电影长片,枪炮声、空袭警报声、骚乱声、飞机的轰鸣声、孩子的哭喊声、广播电视的节目声、人们的交谈低声语……不仅发生在一首首歌曲之间,也发生在一首首歌曲的行进中。而歌手(罗杰·沃特兹主唱),不仅引入了角色感,也引入了戏剧性,引入了尖锐的冲突,引入了在面对每一个情节时细致入微的心理活动,他的每一次出场都不一样,不只是唱腔迥异,甚至在艺术的细节上也是形神兼具、无比真实的,像不是在演唱,而是歌者本人、听者本人正在真真实实经历的一场正真真实实发生的活剧。

我有个朋友郝佳,是一位业余音乐家,发明了一种叫“郝氏谱”的新钢琴谱。有一次他想翻唱平克·弗洛伊德的《妈妈》,等他抱起了吉他,发现这歌的节奏总是疙里疙瘩,怎么弹都找不着“点儿”。他琢磨了两三天,才发现其中的奥秘:

《妈妈》的主歌是8/4拍的慢摇滚节奏,但头两句的开头却各插入了一个5/4拍的小节。这样让人听着很别扭,因为中间好像少了3拍,而且轻重拍突然调换。因为你心中的8/4里第6拍是一个较弱的拍子(强拍奇数,弱拍偶数),可是它们却突然成了新一小节的最强的一拍(第1拍)。

这个5/4小节如果只在开头出现一次,就没什么出奇。歌的开头经常有不完整小节(以休止符起句的小节)。但这首歌的主歌节拍是这样的(每行一句):

5/4 | 8/4 | 8/4 | 8/4 | 8/4 |(Mother do you think they'll drop the bomb)

5/4 | 8/4 | 8/4 | 8/4 | 8/4 |(Mother do you think they'll like this song)

8/4 | 8/4 | 8/4 |(Mother do you think they'll try to break my balls)

8/4 | 6/4 |(Ou...Ah..., Mother should I build a)

8/4 | 8/4 |(Wall)

请留意这段主歌结束前又加入了一个6/4拍的小节,再次让人轻重错乱了一次。

副歌的开头是这样的:Hush my baby baby don't you CRY,从CRY这个字开始,拍子一下从8/4拍变到3/4拍,即圆舞曲的拍子,直到最后一个字(接主音吉他华彩间奏)才又变回8/4拍。

为什么要这样呢?原来是有很多心思放到里面,来制造出令人着迷的效果(着迷的人并不知道为什么着迷)。再听一遍,原来整个副歌的歌词都是妈妈的回答(主歌是儿子的提问)。从主歌变成副歌,还加入了调性的变化。但这个变化非常自然,让人去另一个调子走了一圈又回来了还不知道。它是这样的:在CRY这个字,用的是G大调的“四级和弦”C,但同时歌手也把它当做C大调的“一级和弦”,然后开始用C大调的和弦和旋律继续进行。然后在副歌的中部(Oh Baby之前)又用同样的手法不知不觉回到了G大调。

总结一下罗杰·沃特兹作这首歌时下的药:(一)儿子的声音(提问):主歌,G大调,拍子颠来倒去,反映了儿子的……(二)母亲的声音(回答):副歌,G大调转C大调,再转回G大调,圆舞曲拍子,反映了母亲的……

还有一绝:最后歌曲结束在C和弦上。而这时,歌曲已经回到了G大调。也就是说,歌曲结束在了“四级和弦”上。这个和弦并不“不和谐”,因为它里面有Do(G)这个G大调第一音。但是,由于又有Fa和La(而不是Mi和So),歌曲没有回到G大调的主和弦,所以给人留下来一种没唱完的感觉,回味无穷。

我对整首歌的理解:对母亲的“终生极度保护主义”的讥讽和无奈。

我附和说:从业余的角度,可以这样理解:这首歌是两个角色的对话,两个角色各有一套,但是又是母子,又处于同一首歌中。所以每个角色有他(她)自己的调与节奏,又要在一首歌中把他们和谐地糅合起来,就出现了我们听到的结果。

我一直感到,从生活的真实出发去作音乐,会做出特别有创造力的、奇特的、不合拍的、被僵硬的内行与权威认为你错拍、乃至不懂音乐的东西,这个现象在中国、在胡吗个身上也曾出现过一回。而这种错拍真迷人,尊重生活真实、找到充分表达它的途径和方式,最后得到与生活完全等同的音乐,是音乐家头等重要的一件事。而它的结果,如果我们正向来看,是真实,是打破了音乐、达到了本真的真实。罗杰·沃特兹在这首歌里所表现出来的真实,所表现出来的从真实出发最终抵达真实,从而形成对真实细致入微的再造,竟然如此奇妙、迷人、深邃而无限。

这只是《妈妈》,这只是其中的一首歌。《墙》一共有二十六首歌,在倾听时都有像《妈妈》这样真实、奇妙、迷人、深邃而无限的体验。

有一段时间,我不停地听《墙》,感觉深刻的罗杰·沃特兹,内心不由受到了震荡。在我二十五岁那年,《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感动。沃特兹确实是摇滚乐史上不世出的人物,一九九四年,早已脱离“平克·弗洛伊德”的沃特兹再次推出警世之作——《娱乐至死》(Amused to Death)。《娱乐至死》同样眼观整个世界和人类,同样像一场大战,充满了广大无边的冲突,这次的重点不是教育,而是全球电视、娱乐和商业的荒诞悲喜剧。“上帝想要什么上帝获得什么上帝帮了我们大家什么/上帝想要和平/上帝想要战争/上帝想要饥荒/上帝想要镣铐铺……”听那张唱片,精神的堕落、人性的物化、宗教的迷失、娱乐的迷狂一一展现眼前,仿佛打开了人类精神史的一道长卷。它同样以晦暗始以晦暗终。最后,在夜晚的一片虫声之中,我仿佛听到沃特兹在说:我们的世界已经改变,再也无法挽回。

一九九六年六月第一稿,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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