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鲲峰
当宝相寺的三角枫被秋天的艳阳吻红了脸颊时,一年一度的剑川石宝山歌会便如期而至了。农历七月二十六日上午,剑川喜诗好酒的文友小赵来电话,殷勤约请参加歌会,我欣然答应,下午便趋车前去,毕竟富有诗意的“情人谷”对我诱惑已久。
第二天,刚踏进石宝山歌城山门,晨风便从林间送来阵阵优美的歌声:“石宝山上百花鲜,好花开在高山巅,花儿开在陡坡处,无梯难登攀。想采这朵那朵美,想采这朵那朵鲜,采花我只采一朵,整棵不贪恋”。走进情人谷,只见山间小道上人流如潮,来自滇西北三州八县的歌手们乘兴云集。如山茶花一样俏丽的姑娘头戴草帽、肩挎绣花包;如石宝山一样壮实的小伙子身穿领褂、胸挂三弦琴,他们成群结队,一个个笑语殷殷,喜形于色。宝相寺枫林谷和石龙河畔的对歌场是歌会最热闹的地方,不论寺院内还是巨石旁,都是人山人海、歌弦涌动,人们在忘情地对歌,以歌求偶。
一年的时间不算多,可是对于相互思恋的情人,的确是很长很长,也许是去年歌会一别后就没有见面。你听,火红的枫林中飘来这样的歌声:“小心肝,你把你的手指数,你把你的手指算,哥妹分开有几月?去年相见花未放,今年相遇花压枝,今天哥妹巧相遇,分离话莫讲”。歌会上人多,即使是以前的恋人,有时也一下难以找到,也许是一对恋人暂时失散后又取得联系,彼此有点爱的责备,岩角古松旁传来这样的歌声:“雀儿盘旋树尖尖,昨天你在哪座山,昨晚你歇哪座岭,讨谁人喜欢?让我白去你住处,让我空嘴当空名,一把刀子两面快,讨百人喜欢”。参加赶歌会的人有的是前几年的老相识,有的是闻讯而来的陌生人,但不论是谁,他们都用唱曲子来表意传情。也许是对歌使一对青年男女倾心相爱,坐在山溪旁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的一个少女用洁白的草帽遮住半脸,以娇羞的语调向倚着大栎树的小伙子送去这样的歌:“哥情深,石宝山上遇知音,送你新鞋细细缝,寄托绵绵心。爬山下坡相依依,风风雨雨不离分,晚睡新鞋做枕头,梦里格外亲”。那小伙子可能是洱源西山的,听到妹子唱完送毛边底鞋作为订情物的曲子,欣喜地拨响胸前带绣球的龙头三弦,亮开宏嗓:“蜂也想花花想蜜,小燕子想青瓦房,我想小情妹。你要砂糖就砂糖,你要蜂蜜就蜂蜜,砂糖蜂蜜相拌拢,甜蜜又甜蜜”。曲已终而意未尽,小伙子一声“啊呼,啊呼呼!”喊得涧鸣谷应。
歌会是求偶觅知音比智慧的,在深山幽谷中,大家不拘世俗,不惧神灵,尽情地用优美的白族调赞美蜜一般的生活,抒发心中火一样的激情,这些民歌大都信手拈来,或直言叙述,或托物起兴,悦耳动听,诚挚感人。特别是美丽多情的白族姑娘,她们敢爱敢说,也许是小姑娘在情到深处时大胆地约小伙子相会,小伙子似乎有点腼腆,便以歌对答:“小妹妹,脚上穿着白鞋子,身上穿着白衣服,披着白羊皮。妹子喜欢说白话,约我白天来相会,白天人多哥害羞,白月亮相会”。山歌委婉风趣,不仅赞美了姑娘的纯洁、美丽和勤劳,也极有“待月西厢下”、“月上柳梢头”的诗意。
情人谷绵延十里,为了抓紧时间,我们离开宝相寺,乘车前往石钟寺。
来到镶有金庸先生“南天瑰宝”手迹的石坊前,松风送来悠悠古乐,循声看去,只见一座别致的小亭中,一队戴礼帽、着绸衫的老者在演奏洞经音乐,细细赏听,簧起琶落、管鸣弦和,乐声动听悠雅,又在山顶,大有飘飘欲仙之感。恰好,亭边不远处有一家小食店,已到午饭时间,就在那里点菜用饭,吃完饭,亭中乐队已走,便要了一壶茶,和小赵到亭中品茗小憩。那亭名叫“松风亭”,四周有几株古松,皆垂须挂果,枝斜干曲,很有画味。倚着亭子的靠栏,俯瞰沙溪坝子,曲弯有致的黑潓江边稻浪翻金,村落棋布,美如画图。正在赞赏之余,亭前的草坪上来了一支霸王鞭歌舞队,兴致勃勃地挥着钱鞭,边跳边唱:“唰啊唰,今天我打霸王鞭,霸王鞭它手脚长,请让到外边……”。啊!松风吟雅韵,香茗醉山歌,我们真的醉了。
离开松风亭,绕过石牌坊,顺着林间小道往石钟寺走去,在一片松林间的山溪旁,我们碰到一队七八个三和白族少女在打开青苔喝山泉,她们头戴用五色线包扎的兔耳方巾,背披打着蝴蝶结的七星小羊皮,太阳穴上贴着红色太阳膏,肩上挎着绣花包,一个个有说有笑,活像落在林中的一群花喜鹊。小赵嘴痒,出口:“前面妹子等一等,请你脚步别打紧,阿哥我也来赶会,一齐吃晌午”。歌声一停,对方有个姑娘接着就唱:“真心吗,就怕阿哥说假话,阿妹我是山喜鹊,怕你看不上”。真有意思,小赵还想对唱,但我想对方人多,我又不会对调子,连忙劝小赵:“赶紧离开,别惹人家!”
转到石钟寺,巧逢省美协的几位朋友也来采风,一起在大殿中饮茶小憩,片刻后,又与小赵从海云居下狮子关。走到关口,望着对面像龙鳞龟甲组成的壁立怪石,我不由发问:充满浪漫色彩的石宝山歌会和情人谷为什么偏要在供有佛像和女性生殖器“阿盎白”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听我这么一问,小赵点上一只烟,充当一级导游的样子,边走边给我讲起了石宝山歌会和情人谷的来历:相传很久以前,石宝山上有一口闪闪发亮的金钟,它佑护着石宝山下的村民过着既无水患、又无旱灾的幸福生活,可是有一年,九头龙烧坏了金钟,使百姓陷入无边的灾难之中。年轻勇敢的石匠阿石波和绣花女阿桂妞在本主的授意下,带领一千对恋人,与作恶多端的九头龙大战,当追打到狮子关时,亡命的九头龙妄图跳岩逃生,阿石波和阿桂妞飞身上前抓住九头龙不放,九头龙拼命挣扎,带着这对年轻人一齐从悬崖绝壁上滚了下去。其余的人朝着山谷涌下去,看到这对勇敢的年轻人已失去宝贵的生命,便砍下龙头,剥下龙皮,做成三弦,从此,人们为了纪念阿石波和阿桂妞,盼望金钟出现,便在每年农历七月底至八月初举行盛大的石宝山歌会。
边走边讲,我俩还谈到与此相关的十对男女助金鸡斗恶龙、氏族部落群婚等说法,虽然山高路险,但也并不觉累。特别是一路上仍有不少的人,花柳曲缠绵动听,龙头弦铮铮悦耳。狮子关山高路陡,走起路来浑身出汗,小赵和我脱去外衣,不料白衬衫显眼,被人瞧见,箐底随即飘来白语调子:“白汗塔之阿舍梯,讲义没利阿瞄妻,讲义没利妻按舍,妻杀亚居威”(即:“穿白衬衣小弟弟,情人没有莫伤悲,情人没有气什么,气煞咱脸嘴”)。我会听几句,但不会唱,小赵是地道的剑川小伙子,张口便用白族话应对:“细肝票,阿双利真字哩娃,阿衣保真字哩止,止止眯楞端,界医高梯背上合,福概岛瞄双”(即:小心肝,一年共有十二月,一天也有十二时,时时把你想。今天哥妹巧相逢,分离话莫讲)。调子唱得十分真挚深沉,对方用“啊呼,啊呼呼”回应,并吹起了树叶子。
过了狮子关,我俩决定去离宝相寺两公里的石龙村看看。石龙村是隐匿在石宝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全村200多户,1000多人,村中白族传统文化保存较为完整,尤以白曲对唱和霸王鞭盛名,是远近闻名的白曲村。由于受到传统民族艺术的影响,村中人人会唱白族调,个个会舞霸王鞭,歌手层出不穷,被誉为“石宝山上的百灵鸟”的李宝妹摘取大理州“歌后”桂冠,并荣获文化部举办的中国南北民歌大赛“全国民歌最佳歌手奖”;村委会姜副主任的儿子姜续昌8岁参加歌会比赛,14岁走进《云南印象》,18岁在CCTV十二届青歌赛原生态唱法中唱《老鼠提亲》获优秀奖……
两人顺山脚且观且行,走了个把小时,便到了石龙村村口。远远望去,整个石龙村四周青山环抱,村前一片金灿灿的油菜正着花怒放,又有一个碧水盈盈的大水库,景色十分秀美。进得村来,但见房墙上绘着舞霸王鞭的壁画,写着山花体的民歌,村子里还有垛木房、古戏台、古柏、关帝庙,一切使你感到村民敦厚友善,民风朴素典雅。在村中转了一圈,照了几张相后,已是下午两点,顿觉有点饿,又到离村不远的石龙水库休息。两人在水库边古柳旁的凉棚下歇息,小木桌上一壶山泉水泡的清茶,一盘石龙山地红瓜籽,点了刚从水库捞出来的两斤鱼,再加一碟花生,一碗青菜,两杯石龙土法酿制的稗子酒。不觉间,细雨如帘,远处群山中云雾飘缈,近处水面上有人披蓑衣、戴笠帽,驾小舟撒网捕鱼,轻声扣弦而歌,声音如烟雨一样飘缈。两人一边闲聊观景,一边频频举杯,话题自然是白族民歌,小赵说从没有这样悠闲自在过,酒助情致,几口酒下肚,便哼出一串串动听的白族山歌,优美的调子引得水库里的鱼儿也啪啪跃出水面。天雨留客,以歌下酒,慢慢享用到五点才结束,大有闲云野鹤之味,很是抒情。
饭后,秋雨初歇,长虹贯日,七色彩虹一头扎在水库中汲水,另一头连着远处的石伞山,煞是秀美。酒足饭饱,在离开水库回宝相寺的路上,小赵仍显得极度兴奋,又是一路“细肝票(小心肝)舍拥梯(小情妹)”引得过往行人纷纷回应。
来到宝相寺下边,已是暮色苍茫,山风中夹杂着朝山者晚餐的饭菜香味,听说悬空寺里有人对歌,稍作歇息后,两人又乘兴顺枫林直奔悬空寺。建于元代的悬空寺依崖造就,凿岩抬梁,势如天阙,来到底下,远远就听见歌声弦声,如同九天飘来的仙乐,非常悦耳。走进寺中,见被省文化厅命名为“民间音乐师”的黄四代胸挂龙头三弦,正与三和的一个中年女歌手在台坎上对唱。“四咬恩,鹰还没飞雀就惊,我们两人才相好,他人讲纷纷。要讲要说随人家,只要我两心合心,即使把头砍下来,血要流一坑”。“四咬恩,刀子虽快不在心,刀子不过两三寸,皮子比它厚十分,奈何桥上我等你,九曲桥上手牵手,阎王面前我去说,死也做情人。”
三弦铮铮作响,调子婉转柔媚,韵味十足,不仅在场的人连连叫好,就连寺中的泥塑木雕佛像也一个个听得结舌瞠目,情真意切的歌弦声掺合着半空的云雾,悠悠飘荡在悬崖四周的悬藤古木中。
到了八点,谷底对歌台前的大型篝火晚会即将开始,我们又离开悬空寺,借着树缝中的星光回到谷底。这时,对歌台前场子上的篝火在山风的煽动下呼呼作响,数以千计的朝山者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起剑川东山白族大型集体舞《俏拉者》(好啊好)。人越跳越多,圈越拉越大,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时而搭肩并进,时而踏地齐歌,山风飒飒,歌声阵阵,空谷回音,场面热烈欢快,人们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陶醉在狂欢的气氛中。
欢歌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人们才陆续散去,成双成对地消失在情人谷的密林深处。“姻亲结在石宝山,对罢情歌宿山巅,花枝花叶当枕眠,云雾做被盖。老虎豹子远远避,锦鸡孔雀舞翩翩,五更夜短金鸡啼,哥妹梦魂牵”。夜归的路上,悦耳多情的曲子仍回荡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