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德海
一直想写点赞美“鸡”的文字。不仅因为它是农家的油盐罐子,大多数人家的油盐钱,都从鸡屁股里挤出来;不仅仅因为它是农家的礼品袋子,送个礼还个人情什么的,还得朝它下手;也不仅因为鸡蛋鲜、鸡肉嫩,深受男女老幼牵挂,吃了,念念不忘。
我以为,在乡村,只有鸡(尤其公鸡)才能算最优秀的“歌手”。猪叫,通常是饥饿、找伴或撒娇的信号;犬吠,大多与行人过路,守夜有关;马嘶牛哞,一般也是呼朋引伴时的抒情。鸡鸣,才是原生态的音乐。“三更灯火五更鸡”,“鸡鸣桑树颠”,“鸡声茅店月”,“鸡鸣三省”,……它唱的是绿水青山草地的静美,唱的是小桥流水人家的和谐,唱的是五谷丰登、人丁兴旺的吉祥如意。没有鸡鸣,乡村还叫乡村,农家还像农家吗!
我生于澜沧江畔一个名叫“热水塘”的小村庄。作为从小就抓鸡粪、吃鸡蛋、听鸡鸣长大的农家孩子,对于鸡鸣,难道还陌生?
在老家,鸡、鸭、鹅是常见的禽。但鸭、鹅难以服侍,饲养的人家不多,鸡才是最普遍的,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有些人家,不养则已,一养,花花绿绿几大群,成百上千,成了专业户。养鸡不难啊,科技含量不高,像种“懒庄稼”一样地简单。清晨,从窝里挤出来,犹如小学生出操,争先恐后地奔向院场,一边分享上面的“点心”,一边“咯咯咯……”地嬉戏、打闹。之后,又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野马似的奔赴屋后的山林、草地、河边,那里有吃不完的草叶、野果、虫子,一整天,它们自给自足,自食其力,无需人们劳心费神,但太阳落山,天未黑尽,便唱着歌儿,不约而同地回家了。你看,它们多乖!
公鸡,是最有灵性的家伙。黎明前,它清清嗓门,提提神,便开始报晓,“喔——”一声,深沉的夜幕缓缓地扯去,东方露出鱼肚白,早起的人们,已开始运筹一天的农事。中午,它们站在高高的草垛上、柿子树上,拍拍翅膀,伸长脖颈,抒情地鸣叫,那是呼唤劳作的主人,该收工回家了。傍晚,日头偏西,吃饱喝足了,躲进堆满糠麸或包谷皮的小楼,也认真鸣叫,那是催促人们抓紧时间,快点做活,别误农时。天黑以后,鸡们大多遵守“鸡道”,不乱啼鸣,否则,惹怒了主人,它的末日也就到了。有时,也有例外,譬如“鬼捏鸡”。“噶哟、噶哟……”一声接一声,一声惨比一声,这时的鸡鸣,像呼喊“救命、救命……”一样阴森恐怖,仿佛村子里某个人早已行尸走肉,不久于世,“魂灵”便来捉鸡,如此情形,真令人毛骨悚然!主人只好壮起胆,拎根竹棍,再盛碗灶灰,只身到鸡窝门前,边撒灰边敲门,“驱鬼”。据说,只要那样反复折腾数次,“鬼”就被撵跑了。
比起公鸡,母鸡和小鸡的鸣叫,则显得温柔、清脆。“咯——咯、咯、咯”,那是母鸡“唱蛋歌”,不言而喻,它很快就要生蛋了。“咯嗒、咯嗒、咯咯嗒”……是母鸡生蛋后的鸣叫,那既是向主人邀功请赏,也是向伙伴卖弄自己的一种表现,公鸡也会趁机赞美几声,附和几声,那样的结果,往往有“好果子”吃,得到的准是包谷、麦子抑或荞子之类的赏赐。“嘎——噢”,那是母鸡发现敌情的信号,听了报警,鸡们便火速朝安全地带隐蔽。“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是“鸡妈妈”带领“孩子们”自由觅食,在墙角,在树下,在河边。这时,若是刨出一只虫子,小鸡们就能“打牙祭”,于是,蜂拥而上,共同分享。“唧、唧、唧、唧——”,那是小鸡掉队了,找不到母亲,找不到伙伴时的鸣叫,声声悲啼,着实让人揪心!
鸡鸣,还是报晓的钟点。相传,战国时期,著名的函谷关,开关时间就以鸡鸣为准。落魄而逃的孟尝君,面对大门紧闭的关口,担心后面追兵到了,食客中有口技者,学鸡鸣,一啼,群鸡尽鸣,骗开了城门。后来,故事写入了《史记》。余世磊老师在一篇散文中也写到:“鸡鸣当钟,鸡鸣是钟,但不是一只报时钟,而是一只专门报晓的钟。这只报晓钟肯定有个特别的装置,能够收到天上的消息。季节不同,天亮的时间也不同,如果不是收到天上的消息,怎么报得那么准确?……”对于鸡鸣,余老师的洞察、感悟,可谓入木三分、一针见血!不错,在老家,一只公鸡就是一只报晓钟,千百年来,就流传着鸡鸣头遍,鸡鸣二遍,鸡鸣三遍的说法。
暗夜里,不知谁家的大红公鸡率先昂首挺胸,引颈高歌:“喔——”,……这是鸡鸣头遍。声音响亮,动听,悠远。那声音漫过露水双重的屋顶,漫过麦苗青青的田畴,啼开无垠的夜幕,啼开乡村的宁静。尽管鸣叫声零零落落,只有短促的三两声,不成气候,酣睡的乡村却醒了。当然,那声音唯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早行的人们才能听到,睡得实沉的人,仍在梦乡逍遥。
晨曦微明,鸡鸣二遍。这时的鸡鸣,最激烈!“喔——”……张家的鸡打鸣,李家的也跟着打鸣,一瞬间,你家的,我家的,他家的,最后,根本分不清是谁家的。总之,一只比一只鸣的响亮,一只比一只唱的动听,整个寨子,公鸡都在暗中较劲,谁也不甘示弱。这时,村里村外,隐隐约约,朦朦胧胧。远眺:山是漆黑的,树是黛色的,小河一动不动,月光杂白杂白的,星星忽闪忽闪的。近观:晨风牵着小树的手,来回地拂摇,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亲昵声;房前门后,看家狗们相互追逐、嬉闹,一夜紧张的守卫工作结束了,也该轻松轻松,撒撒欢了;驴棚里,黑骡子狠狠地踢打地面,边撒热尿,边打响鼻,像在催促主人添加草料;柴门“吱——”一声打开,晃荡着人影、木桶,那是早起的人家去汲水,也有些人家,并不急于挑水,而是先烧火,扫除,再张罗其它的杂活儿。
鸡鸣三遍,天色大亮。这时,鸡鸣、鸟鸣、牛哞、马嘶、犬吠、猪叫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村子里的人几乎全起了。上学的,背了书包,早已到了学校;放牧的,手持鞭子,正在吆喝着牛马;下地做活的,一阵挥汗如雨后,已初见劳动成果;出门远行的,背负行囊和嘱托,亦是“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躺在榻上的,除却老幼病者,便是懒虫!因此,这时的鸡鸣,不急不躁,优雅舒缓,最人性化!
《韩诗外传》上说,鸡头上有冠,是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敌在前,敢拼,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不失时,报晓,是信德。因此,被誉为“五德之禽”。
鸡鸣,纯真的营养。童年的鸡鸣声,伴我成长,伴我喜忧,已刻进我灵魂的最深处,自己与生俱来的,乡土一样的品质,应该与它息息相关!
鸡鸣,朴素的乡音。它没有私心杂念,不带功利色彩,穿越时空,历尽千年而不改。它如溪水一样清澈,像晨露一样干净,似钟声一样悠远……
“雄鸡一唱天下白”。即便今天,在广大中国农村,鸡鸣,仍比钟表具有某种深刻的内涵。它传递的是人们勤俭致富、安居乐业的佳讯,颂扬的是乡村风调雨顺、物阜民丰的好年成。有了鸡鸣,人们才更加豁然,意气奋发。有了鸡鸣,日子才更加红火,充满阳光。
简直不敢想象:没有鸡鸣,乡村,将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