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栗
作 者 简 介
铁栗,生于黑龙江省双鸭山市,儿时随父母“支边”来到云南。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已在《边疆文学》、《民族文学》、《北方文学》、《满族文学》、《青年作家》、《小说林》、《鸭绿江》、《百花洲》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余字,并有散文集《大理天空下》出版。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大理州作协理事。
果园里的苹果成熟之后,老徐头被儿子叫到果园里去看守苹果。
这个季节树上的叶子已经稀疏了,裸露着的苹果小灯笼似的挂满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清香的味道。老徐头每天都待在这带有香味儿的阳光地里,转上几趟他就停下来,看看树上的苹果,听听四周的动静。
老徐头和儿子定了协议,双方的责任和权利都写得清楚,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即使是在那儿坐着,老徐头也并不清闲,一双耳朵总在搜索着四周的动静。他知道所谓的“路不拾遗”只是古人的一种说法,那种风气早已经过去了,如今这年头的事横竖都不让人省心。正因为如此,他随时保持着警惕,一听到声响就喊上两嗓子:
“苹果摘不得哟,当心你的手指头!”
其实老徐头并没发现有人进来,他这样喊一来是吓唬吓唬那些馋嘴的人,二来是提醒一下自己别忘了手指头的事。他看守这片果园确实和自己的手指头有关,只是现在谈论这事儿还为时过早,这要等他看守到最后才有结论。不管咋说他也是拿了儿子的工钱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这片果园看好。
果园紧挨着那条国道,常有汽车在这儿停下,稍不留神苹果就被摘走了。老徐头倒不是怕别人吃,偌大一片果园呢,你就放开了吃又能吃得了多少?可凡事总得讲个“规定”,要吃苹果你得过来打个招呼,不声不响就把苹果给摘走了,那就变了性质。他最厌恶的就是那些不讲“规定”的人,所以只要一有汽车停下来,他就赶紧跑到路边上守着。
这一次从车上下来的是三男两女,他们下了车就不断地抽动着鼻子,都在呼吸着空气中的清香。有个年轻点的从老徐头身边走过去,站在路边的土堆上朝果园里望望,突然回头对他的同伴说:“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呵,干脆,咱摘上几个就走吧!”老徐头用鼻子“哼”了一声,心说这年轻人没把我老汉当人呢,明明看见有个大活人站在这里还愣说没人。还想摘上几个就走呢,用舌头说话也不跟牙齿商量商量,有那狗胆你摘上几个试试!
老徐头懒得和他们搭话,却十分响亮地咳嗽了一声,这一咳那年轻人就侧过头来。“老先生,”年轻人喊了他一声。本来他是想问个什么事,大概是想到在这乡下称呼先生不太合适,后面的话就改了线路:“你们这儿习惯称先生吧?”
“习惯。”老徐头说,“按岁数算,我肯定比你先生。”
“那你高寿了?”
“不高寿,眼看就要死了。”
“是你在看守这片果园吧?”
“不清楚,我老糊涂了。”
三男两女觉得没趣,不再和老徐头闲扯。到现在他们也看出来了,有这样的老头看守着果园,想摘上几个就走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有些扫兴地回到车上,“嘭嘭”地关了车门,接着又降下了茶色的玻璃。当那个很豪华的铁家伙快要启动时,靠着车窗的年轻人冲老徐头做了个再见的手势,然后又用两只手在头顶支成了牛的犄角。老徐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年轻人是在说他牛气,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说他脾气倔强。
老徐头的脾气确实倔强,他的倔强很多人都领教过。但老徐头却不是每时每刻都倔强,有时候他也是很讲道理的,这要看你说话做事是不是符合“规定”。他所说的“规定”并不专门针对某种事物,什么事里存在着“规定”全凭他的感觉,说白了就是一种对于是非的评判。比如你做人不讲信誉,比如你做事损人利己,这都不符合“规定”。
在许多人的眼里,老徐头是个过于较真的人,他和这个时代隔着长长的距离。当初儿子要承包这片果园的时候,儿子来找他商量,他只听了几句就断定这不符合“规定”。他的理由很简单,农民就得安心种地,要是农民都不种地了,那国家还要农民干什么?虽说现在党中央鼓励农民致富,可所有的农民都跑去挣钱了,地里难道会自己长出大米?既然地里不会自己长出大米,全国那么多人呢,都喝风去?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没等儿子把话说完,立马就送了他两个字——胡闹!可儿子执意要承包那片果园,父子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起来,各自的话都说得没了余地。儿子的态度很强硬,他说那果园他已经包定了,谁也没有权力来阻止他。这下老徐头急眼了,他吼了句什么就从墙角那儿抄起一把锄头,对着儿子的腰杆就是一下。儿子疼痛难忍,捂着腰杆蹲在地上,好半天都动弹不得。
屋里的老伴和儿媳听到外面的动静,赶紧从屋里跑了出来,眼前的情景把两个女人都惊呆了。儿媳走过去搀扶她的丈夫,可还没等她伸手丈夫就站了起来,站起来的丈夫摇着一只手说:“分家分家,这日子没法过了,再过下去就出人命了!”老徐头听到儿子要分家,脸色更加地惨白,他举着锄头又朝儿子冲了过去。这一次儿子已有了防备,他看见父亲冲过来就跑下石阶,一边跑还一边嘣嘣地放屁。
儿子最终跑出了院子,出了院门他直接就走了,这一走他就再也没有回来。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儿子没有半点音信,家里的气氛一直阴沉沉的。老伴儿牵挂着儿子,儿媳思念着丈夫,两个女人合起来斗争老徐头。在她们列举着老徐头的种种不是时,老徐头仰着脸儿望天,那意思是他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到了秋天的时候,儿媳听到消息,说她丈夫在那片果园里。后来老徐头也听说了,儿子早就承包了那片果园。在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之前,老徐头还没怎么担心,他估摸着儿子八成是在城里打工。现在知道儿子已经承包了那片果园,他反倒忧虑起来,他觉得农民的“规定”全都被儿子给破坏了。那天下午,老徐头坐在院子里吸着旱烟,院门“吱”地一响,进来的竟是儿子。
“爹!”,儿子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站在那儿喊了他一声。
老徐头坐着没动,他斜着眼睛把儿子打量了一遍,接下来的那份谦虚超乎寻常:“不用客气,这年头,有钱就是爹,现在你有钱了,我该叫你爹呢。”
儿子苦笑了一下,说:“就算是想去挣钱,那也没啥不好。”
“噢!这么说有钱不光是能使鬼推磨,还能使鬼种地?”
儿子的嘴张了张,怕又说出火来,就决定不再争论。这时候屋里的老伴和儿媳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们从屋里走了出来,两个女人又惊又喜。儿子叫了一声“妈”,妈就跑下石阶将儿子抱住,然后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儿媳看到这种情景,想到自己牵挂丈夫时的那份揪心,泪水也在默无声息地流。
老徐头坐在石阶上,依然“叭噔叭噔”地吸烟,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没想到那娘仨见了面会是这样的情景,他们释放出的感情让他不大自在,就好像他是拆散了人间亲情的恶魔。等那娘仨进了堂屋,院子里就只有老徐头一个人了,这种情景使他觉得有些孤独。
堂屋里的娘仨分别得太长了,有许多事情都急着要告知对方,说话间就把亲情弄得更加地浓酽。儿子说他的苹果成熟得相当喜人,第一年就出现了这样的好势头,多亏了乡长的支持。老徐头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儿子说的确实是多亏了乡长的支持。难道儿子干对了?
第二天清早,老徐头坐在院子里,吸烟的姿势几乎和昨天完全相同。他身边放着那把曾经打过儿子腰杆的锄头,那锄头原来不在那地方,是他拿过来准备着的。到现在他已经想明白了,儿子承包那片果园,其实并没违反“规定”。他这样想的依据主要有两条,一是如今的政策确实允许,二是儿子并没离开土地。以前儿子种的是稻谷和小麦,现在儿子种的是苹果,都是地里长的。明白了之后他觉得道理也很简单,那就是城里人不仅需要吃大米,隔三岔五也得吃个苹果。既然如此那就说明儿子干对了,既然儿子干对了那就是自己整错了,既然是自己整错了那就得纠正过来。
“徐秋生!”他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
儿子来到父亲跟前,说:“啥事呀爹?”
“以前呢,是我错怪你了,错了就得罚。”老徐头指了指身边的锄头,“这就是我当初打你的那把锄头,现在你也用它打我一下,咱俩就算扯平了。”
“爹!”,儿子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说,“错就错了,你非要扯平干啥?”
“那怎么行,我不能白白地打你,这不符合规定。”
“又整你那规定,那儿子打老子就符合规定?”
“那倒也是。要不咱罚款?”
儿子想了想说:“我看这样吧,反正现在你也是闲着没事儿,就罚你去给我看十天的果园吧。”
老徐头二话没说,回到屋里卷了个行李卷儿,当天就去了果园。当他进到那片果园的时候,他忽然就从心里承认了,儿子确实能干。一串串的苹果在树枝上挂着,就像一行行的文字,把未来的富足写得清清楚楚。但老徐头觉得这和自己没啥关系,富足不富足都是儿子的事,自己只不过是接受处罚来看守这片果园而已。他找到果园中央的那个小窝棚,把行李往床板上一放,处罚就算开始了。
既然是接受处罚就得有个接受处罚的样子,白天他在果园里来回地转悠,晚上就用耳朵听着四周的动静。这期间儿子一直在外面跑销路,经常领着一些买主来看苹果,看完了就又走了。到了第十天头上,儿子满面春风地回到果园,看那样子他的销路很通畅。这一次他带来了两辆大货车,车上有四、五个人跳下来摘苹果,摘满一筐就装到车上。就在那些人摘着苹果的时候,儿子笑眯眯地来到老徐头跟前,将一沓钱递了过去。
老徐头没接儿子的钱,眼睛望着远处,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得提醒你了,当初咱定下的处罚是十天,现在十天已经到了,按照规定我该回去了。”
儿子立刻焦急起来:“我这儿正缺人呢,你现在回去了,我到哪里去找人哪?”
“要让我留下来帮你,那倒也可以,不过话得说明白。这十天的工钱我一分不要,那是我上次打你的罚款。后边的工钱是多少,看好了怎么个奖励,看不好又怎么个惩罚,都得写个字据,该咋的是咋的。”
“不用吧,一家人还写什么字据呀!”
“那你去找别人吧!”
老徐头转身要走,却被儿子一把拉住。儿子从皮包里取出纸和笔,想到父亲这人凡事都爱往规定上扯,就故意在纸上写了“规定”两个字。接下来的内容倒是简单,就是从什么时间起到什么时间止,什么人聘请什么人看守果园。可是后边的就难写了,儿子只能按照父亲的思路进行,基本上是写一句问一句:
“每天工钱十元,行不?”
“就十元。”
“不丢失苹果奖两元。”
“就两元。”
“可要是丢了苹果又咋办呢?”
“扣工钱。按斤算,丢一斤扣两元。”
“我看这条就别写了,”儿子抬起头说,“你想啊,要是你丢上个几百斤,你那工钱就不够扣了。”
老徐头他听出儿子的话里有小看他的意思,但他却不恼不怒,他觉得订立“规定”是个很严肃的事情。他坐在那儿认真地思考着,直到烟锅里已经吸不出烟来,他才磕打着烟锅里的烟灰说:“你尽管放心,我看守你这片果园,丢不了几百斤。你就这么写上,要是丢了四百斤以上,我剁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头!”
儿子疼痛般地咧了咧嘴,然后就低下头去,喉咙里的声音被他故意弄得含糊不清:“你想些什么呀,连手指头都整出来了,手指头又不是钱。”但他还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写了,他知道不写上这条就完不了事,弄不好还会争吵。写完之后儿子装出极认真的样子说:“协议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哟,一旦在这上面签了字,双方都得严格遵守。”
老徐头想也没想就签了自己的名字。
这以后老徐头看守果园更加小心,走动的次数比以前更多,晚上睡觉也格外警醒。儿子依然在外面跑销路,隔三岔五就带来几辆汽车装苹果,装满了就拉走。在果园里只剩下老徐头一个人的时候,他为了提醒自己也为了吓唬别人,隔上一阵就喊上两嗓子:“苹果摘不得哟,当心你的手指头!”
那天,儿子又从外边回到果园,忽然发现靠着山脚那边的铁丝网被剪断了,有好几棵树上的苹果已经没了踪影。儿子随便估算了一下,这次丢失的苹果不是小数,少说也有五六百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别吱声,他知道父亲不会忘记那个协议,丢失的苹果毕竟不能和父亲的手指头相比。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父亲却来到跟前,儿子想走也来不及了。
老徐头从儿子的脸上觉察到什么,一抬头就看见了光秃秃的树枝,接着又看见了那些剪断的铁丝和零乱的脚印。看到这种场景,老徐头脸色灰白地呆愣在那里,呆愣了一阵他就迈着沉沉的步子走了。儿子以为自己并没吱声,父亲最多就是想找个地方愧疚一阵,只要以后他不提起那个协议,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等到儿子和那些人把苹果装到车上,再走进那个小窝棚时,突然被惊呆在那里。他看见父亲正骑着一只长条板凳,衣襟上溅了许多的血,一根手指和一把菜刀已经扔在那只板凳的旁边了。
儿子慌乱着手脚,赶紧拾起那根手指,拉着父亲就往外走。此时的老徐头已被自己的血弄得神情恍惚,他糊里糊涂地让儿子拉扯着,脚步迈得歪歪斜斜。快要走到那辆汽车跟前的时候,他猛然清醒过来,突然扒开儿子的手说:“要去哪里?”
儿子说:“去医院,这指头缝上还能活!”
老徐头的眼睛瞪起来:“我好不容易才剁下来的,你再给我缝上算咋回事?”
“苹果丢了就丢了,我又没让你赔,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呀!”
“喔?”老徐头很惊讶地望着儿子说,“按你这么说,咱定的那规定作废了?”
“作废了作废了,赶快上医院吧!”
儿子说着就又去拉他,可老徐头却格外镇定,他挡住儿子的手说:“不忙上医院,我得问问你,既然咱俩的规定能作废,那你卖苹果和别人定下的规定也能作废吧?”
“哎呀爹!”儿子焦急地说,“啥规定都是人定的,人再去违反它不是很正常吗?”
老徐头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忽然抡起巴掌,照着儿子的脸上就扇了过去。一声脆响之后,儿子蹲在了地上,几个装苹果的人也都惊呆在那里。老徐头像是电影里的英雄惩罚了一个叛徒,他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就回到那小窝棚里去了。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老徐头依然在看守着那片果园,附近的人依然会听到他响亮地喊声。他剁掉自己手指头的事被几个装苹果的人传了出去,十里八乡都知道了他的壮举,而且议论起来也各有各的观点。有人说老徐头这是自残,好好的手指头说剁就剁了,他这样做是气量太小;有人却说这是一种骨气,做人就得像老徐头那样,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
尽管人们的看法各有不同,但这毕竟是发生在乡间的一个事件,人们的议论要停下来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议论的时间一久,老徐头的故事就被赋予了人文的内涵,这种内涵最终成了这片土地的灵魂。那以后十里八乡的人都讲“规定”,所以人和人的相处与协作不用防范,一切都有“规定”管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