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手
1
我妻子一直在说这楼里有个声音。有时候听听像敲门,有时候像打更,有时候却像应山脉一样,她把这声音说成了三个等级。
我说,有什么声音呢?没有,别乱说。我又说,也许是哪位不小心?也许是动作重了点?也许是习惯了。我把这声音分析了三种可能。
其实,我知道,这声音是有点蹊跷,也可以理解为故意。但我还是觉得这没有什么,这是生活的一种常态,太计较了不好,一点点动静就兴师问罪,会搞得自己很累的。再说了,我的工作也不允许我这样,我在文明办上班,人家当面不说,背后肯定会说,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素质啊,一点也不文明。
我们住的是那种叫做“公寓”的房子。这很符合我们的身份,面积也正好,上下楼都很方便,楼梯口有一扇铁门把着,咣当一声,我们就和外面没有关联了,非常安全。还不用交什么物业费,公摊的项目也很少,很经济,很实惠。可我妻子说,她一天也不想待在这里了,待不下去了。她形容这里的房子就像是树上的鸟窝,我们就像是栖息在上面的鸟儿,早上扑棱飞出去,晚上拖着翅膀折回来。她说,那个声音成心不想让我们安宁,我们一扎进这个房子,那个声音就随之而来,好像它一直在瞄着我们,冷不丁地就袭击一下。声音介入了我们的生活,并且长年累月地咬住你不放,与你作对,那你就轻松不了了,就不会疏忽它的存在了。
我们家附近向来是很安静的,已经养成了一种规律,尤其是晚上,十点以后,当龙马街的商铺打烊,当人民路解放路的喧闹静止,就更加安静了。如果我们再挨得晚一点,那简直就是水洗了一样。这个时候,如果你有心,你竖起耳朵,你有辨别力,你就会发现有几个声音会像蜗牛一样爬出来:有无家可归的狗踮着脚沙沙地跑过;有值夜的老头在墙角里稀稀地撒尿;有三轮车夫吱吱呀呀地载着小姐归窝;有赌徒在休战时出来夜宵,一路上还在探讨牌桌上的细节。有时候,我们还会听到呜咽的哭声,我们会听出这哭声不是缘于工厂下岗,或子女就业,生活的难处真的算不得什么,我们品得出,这哭声是因为性事的逝去和无奈。因为长期和声音较量,我们的耳朵已变得非常非常的灵敏了。
当然,我妻子说的声音还不是这些,对于生活的声音,我们向来是敬畏的。我们要说的声音很突兀,完全没有道理,也想象不出为何。咚咚一咚,隔一会儿又咚咚——咚。好像前面的两下是提示,要引起你注意,后面那一下才是目的,是警告你。声音很沉闷,不是铁器石块等尖锐的东西发出的,而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钝器”。我们这幢楼不是现在先进的“框架式”,是最初的那种“墙捣”结构,砌一层砖,搭一层五孔板,就这样一层一层地搭上去,隔音的效果极差。所以,这个声音从哪里发出来,我们一点没数。声音来得也没有规律,当你凝神屏气要捕捉时,它好像故意躲闪着;当你不在乎不经意间,它又会强硬地出现一下,弄得你无法判断它的方位,无法判断它和你有无关系,无法判断它有什么意图。
慢慢地,我们也摸出了一点点头绪,声音是随着动静来的。比如我们炒菜时的动静,那都是在晚上,我们的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桌上的菜摆成梅花就差那么一瓣了,香喷喷的味道在房间里撞来撞去,我们的锅铲就难免欢快和惬意,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声音就像从天而降一样咚的一下。又比如,我儿子撒尿时的动静,他撒尿有个爱好,喜欢往尿潭里冲,他现在正往大人里长,尿也特别带劲,哗哗作响。要是换了我,我会觉得响尿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我会收敛着尿,从马桶壁上慢慢地淌下来,悄没声息的。但那个声音好像就在等我儿子的尿劲,他正尿得有味,声音就响了,好像在抗议,有时候,还真把他的尿吓了回去。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没往声音的意向上想,觉得声音不会有这么大的脾气,以为声音和动静撞在一起是纯属偶然。后来有一次,夜很深了,我们睡觉时发出点动静,那个声音也咚了一下。这一下,我们都吞了一大口气,我们在漆黑的房间里到处张望,好像声音就躲在暗处,我们这才觉得这个声音不一般,一定长了眼睛,是个间谍,而且是时刻准备着,有心要捉我们的尴尬。这是非常可怕的。
我们准备研究一下声音。
首先我们要研究人,我们想,这个对动静敏感的人,这个因动静而发出声音的人,是谁呢?他为什么这样呢?是脑筋有问题,还是耳朵有问题,还是心肺和手脚有问题?我听说很多脑筋不好的人对动静都特别敏感,尤其是对有频率的动静,频率密度一大,他的大脑就错乱了。大脑的指挥一失灵,就会弄出许多不应有的声音来。耳朵、心肺、手脚不好的人,同样会出现类似的情况。
第二个研究是,这个人究竟是楼上的,还是楼下的,还是左右两边的?如果是楼上的,那可要小心了,那我们不仅仅要注意动静,可能还要注意形象,说明这个人要么耳朵出奇的好,什么都听得见;要么耳朵有特异功能,像眼睛一样可以透视。假如这个人住在我们楼下,他感受到的动静会直接一些,他要把所有的动静都列为敌人,都要进行反击,那不用说,我们安宁的日子也到头了。
还有一个研究就是,他到底用什么来捣声音。前面说过,他用的是“钝器”。如果钝器的声音来自楼上,那还好猜猜,跺脚,摔凳子,都可以制造出钝器的效果。如果是来自楼下呢?那要用什么东西才能够得着楼上?在我的印象里,现在的家庭已经很少有棍棒之类的东西了,拖把还是有的,雨伞也是有的,如果家里有老人,手杖也许也有,问题是,他要随时把它带在身边,像枪一样瞄着,你刚刚有了动静,他马上就袭击过来,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个人顶真。世界上怕就怕顶真二字,这可怎么是好。
这一年冬天,天气和我们的运气一样坏,天空一直阴着,都是肃杀的样子,有几天还结了霜,有几天还下了雪。我妻子也快要下岗了,那些天都在和厂里讨价还价,其实,吵已经没有用了。厂长说,大势已去,大势所趋。也就是说,天塌大家事。再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树倒猢狲散”。我妻子的心情很不舒畅,动静自然也会大一点的,其实那根本算不得动静,比如走路的动静,洗衣服的动静,甚至有时候咳嗽打喷嚏的动静,这算什么动静呢?这是家里面有人的迹象,是生机勃勃的动静。但楼里的“声音”不这么想,他以任何动静为敌,和任何动静作对,甚至对反击有快感。如果他心情好,就咚咚两下作为提醒,要是他心里遭遇了障碍,那就不是三下四下的问题了。
每当这个时候,我妻子就会警觉起来,耳朵和脸色都严阵以待,好像要在空中逮住这个声音。她说,你听,这个声音又出现了,好像一直在跟着我们。我也装作要捕捉的样子,说,哪里呢?不是很明显,听得不是很清楚。她说,你还说别人脑子有病,我看是你有病,至少是耳朵有病,这么明显的声音,而且有具体的指向,你还听不出来。我顶撞她说,那你耳朵好,你听见了,你说说声音在哪一层,是楼上还是楼下?她也不甘示弱,说,我要是知道在哪一层,还跟你说什么啊,我早就和他吵开了。她又说,什么意思嘛,有话好好说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躲着放冷枪,一点也不光明磊落。我也附
和着说,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楼的质量不好,空洞洞的,回声很大,声音好像在楼里跑来跑去。我妻子说,所以,我现在是越来越讨厌这里的房子了。
2
其实,我是故意和妻子打糊涂仗的。
我早就知道声音的出处了,就在我们楼下。我们在五楼,我们的动静肯定首先蹿到了四楼,其次才会蹿到四楼的隔壁,加上楼的质量不好,本来我们人类走动的动静,在楼下听起来,就成了大象走动的动静。如果他觉得这是生活的动静,是人类发出的,那就没什么事情了。问题是,他现在把动静当成了敌人,他要拿枪去追杀它,觉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就另当别论了。
为了避免与那个声音正面冲突,我们除了把动静降到最低限度外,还在声控方面采取了一些措施。我们把桌子底下铺上了塑料毯,把凳子都戴上了“脚套”。我们原先的拖鞋都是塑料的,这种拖鞋一到冬天就变硬,穿在脚上就像穿了个铁块,走路时笃笃的,现在,我们都把它换成了布拖鞋了。
那些天,经常有妻子的工友到我们家来商量对策,商量怎样和厂里谈判,提什么条件,怎么先下手为强,或者干脆穿上统一做好的黄马甲,后背上印着“我们工人要吃饭”,到市政府门口去静坐。我在听她们讲述的时候也确实为她们难过,为她们厂惋惜。她们那个厂在我们这里还算是一个知名企业,是国有的,做肥皂,有一段时间也挺吃香的,那种“增产牌”肥皂市场上经常脱销,我乡下的亲戚就找我开过后门。后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个厂很快就萧条了。听她们说,首先是城里人不用肥皂了,接着是普及了洗衣机,最后是乡下的女人也不在河边槌衣服了,她们厂的肥皂就像打败仗一样,一退再退,最后退到了一个死胡同,被人家消灭了。据说,现在的那些新厂起得都很有规模,一步到位,投资一砸就是一个亿,像做奥妙的,做超能的,做纳爱斯的。她们那个厂有什么呢?固定资产也只有六七百万,申请二级企业的时候也不过一千多万,淘汰是必然的。
这些都是她们当晚谈的内容。在她们饶有兴致的谈话中,有一个现象一直让我提心吊胆,就是我妻子的一位工友,她有习惯性抖脚的毛病,尽管她进来时我们已让她换了拖鞋,但我知道,我们楼下的那位,他的顶真是出了名的。且耳朵异常灵敏。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抖脚,看着她一点点地把错铸成。果然,楼下的反击上来了。他平时对偶尔出现的动静都瞄得很准,今天的动静也太持续了,方位早暴露了,他先是咚咚地来了两下,接着又是两下,又接着给了两下,一共是六下,每一下都击中了她们所坐的位置。这个打击有点突然。她们马上扑棱棱地站了起来,以为是楼层要塌了,然后面面相觑,问怎么啦怎么啦?我妻子也一头雾水,问,怎么会这样?我当然也不好捅破真相,只好装傻充愣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因为有几个工友在,我妻子没有和楼下斗气。但等到工友们一个个走了,我妻子的怒气就爆发了出来。她像批斗阶级敌人一样批斗我,说,气死我了,我气这个声音霸道,气他不讲道理,但我更气的是你的态度。她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人,你一点也不像个男子汉,你居然还替他打掩护,你像是一个卖国贼,里通外国。后来想想,这样的比喻有点不着边际,她改口说,你这样做就像给科学实验误导了方向,我们白白走了许多弯路。被她这么一说,我好像真的走了许多弯路,心里也渐渐惭愧起来。不是吗?如果这个声音就来自我们楼下,那么,我们早应该去搞搞清楚,和他交涉交涉,到底是他出了问题,还是我们出了问题。我居然充耳不闻,听之任之,还假装着混淆真相。我妻子最后说,这件事其实并不复杂,都是你把它搞复杂了,现在事情明朗了,就由你去全权解决吧。我没有办法,就像俗话说的,自己酿下的苦酒,我得自己喝。但我心里又觉得这事可能事出有因,待我先调研一下再作决定。
过了几天,我特地请了半天假,故意滞留在过道上,装作无所事事地活动手脚,目的就是为了“考察”他们。我等着他们吧嗒把门关上,听着他们有说有笑地走下楼梯,判断着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然后,他们走出了单元,接着单元的铁门也咣当一声,我就蹑手蹑脚地潜下楼去。
我知道楼下这对夫妻都是教师,男的教历史,女的教音乐,平时出双入对的,看得出思想和行为都比较默契。现在,我像个小偷一样在他们家的窗外窥视。我尽力去察看他们家的客厅,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是在客厅这个位置袭击我们的,我想,在这里是不是会有意外的发现呢?我发现他们家的房顶是做了灯池的,灯池就像个扩音器,东西捣在灯池上,就像石头擂下了山洞,山响。这样想着,我就看见了墙角的一根木棒,大概有一人多高,这样的木棒,一般的家庭是没有用的,做拖把太长,做量尺又太粗,看来,是专门用来捣声音用的。他们为对付动静还花了不少脑筋,也作了充分的准备。由此,我也揣摩出他们夫妻是怎样的一种精神状态,他们肯定是性格内向的人,在心里想事,又不愿意与人接触,不然,像动静这样的小事,上来说一声不就得了。对于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和他们沟通,但妻子下达的任务还是要完成的,考虑再三,我决定给他们写封信,我想,以他们的性格,他们是喜欢这种交流形式的。
信是这样写的:我首先称他们是楼下的朋友,并介绍自己是楼上的。我写了四个意思:第一,生活中的动静总是有的,要看它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第二,我们没有搞动静的嗜好,先不说会不会影响别人,但它肯定会影响自己;第三,考虑到你们的态度,我们已积极地采取了一些措施,比如给凳子戴上了“脚套”等等;第四,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暗地里较着劲,是不是太辛苦了……
总之,信写得比较在理,也不卑不亢,他们如果心平气和,是会听得进去的。我把信塞在楼下他们家的信箱里,当然,这一切,我都是瞒着我妻子做的。这做法一般人不理解,觉得多此一举,还不一定奏效。我妻子就是这么说的,像他们这种放冷枪的做法,就是小人气,就是阴暗,就应该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这又何必呢,又不是什么塌了天的大事。再说了,我妻子最近是非常时期,受下岗的困扰,像碰上了双倍的更年期,她的事不能火上浇油。
按照常理,楼下是应该给我们回封信的,就算我的信里说得不对,我冤枉了他们,与事实有出入,他们也可以回信探讨和反驳。但是没有,他们没有对我的信作出任何回应。
我们的信箱是装在这个单元的楼梯口的,楼梯口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归避处,有时候有临时的小摊在这里借用一下,比如卖桂花菊花的,卖自制草药的,但更多的时候,会有一些偷懒的三轮车夫在这里赌博。我最怕三轮车夫了。人少的时候,他们还比较专注,自己赌自己的。有时候人多,轮下来的人无聊了,就会去信箱里挖一张报纸看看,那封信会不会顺便也被他们挖走了呢?或挖出来了又恶作剧地把它丢掉了呢?这样想着,我的汗就扑哧扑哧地流了下来,这就意味着我跟楼下的这个“地下党”根本还没有接上头,电源还没有搭上,事情还在原地踏
步。但我还是相信,三轮车夫不会无事生非,信是那么的郑重其事,人们对信又是那么的敬畏,相信那封信没人敢动,相信它会顺利地抵达。
那些天,我对家里的信箱也特别关注,拿报纸也格外积极,有时候下去没有收获,一会儿又惦记起来。我妻子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在等什么情书啊,心急得都有点不正常了。当然,她没有往信这个载体上想,信的创意,她一下子还想不出来。昨天她还问我,你后来是怎么跟楼下交涉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事明摆着就是他们错嘛,还用得着怎么交涉?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妻子说,就他们这种做法,真是不值得去费这个丁夫,早就应该杀杀他们的气焰。又说,怪不得这几天老实了,没声音了。我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有理不用高声嘛,他不得不考虑我们的意见。牛是这样吹了,但我还是有点担心,担心他们不理睬我的信,担心他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样,我就没办法自圆其说了。
不过,声音在近期里最终没有响起,我还是庆幸的。我庆幸自己选对了一种方式,俗话说,只有软死人,没有硬死人的,信就是软的方式,信一下子就把他们给柔软了,我相信他们会理解我的用心的。他们毕竟是为人师表的啊,他们的工作就是以文明来化育学生,他们应该在文明上身体力行才是。这样想着,我就好像看到了他们收到信后的情形——他们平时都是女的先上楼的,男的在楼下拿报纸,他拿着拿着发现了一封信,觉得奇怪,就草草地扫了一眼,三步两步追了上去。,女的已经在卧室里换衣服了,男的压低声音说,你快来看,一封信!现在能收到信已经是很奇怪了,现在收到的大多数都是“通知书”,电信的、移动的、水电的、保险的,还有就是一些广告,个人的信函让夫妻两个都感到了好奇,女的披了一半的衣服就走了出来,男的连包还夹在腋下,就在客厅里把信展开了。为了更好地理解内容,男的还轻轻地读出了声,边读,女的情绪就沉了下来,露出了不屑,女的还指着信纸反驳了几句,而男的,不断地摊着手,好像在解释信的内容,也好像在给女的做思想工作。最后,他们也谈到了信的动机和功能,觉得这个态度和方式还是可以接受的。于是,男的试探着问,那我们是不是要回封信呢?女的立马就制止了说,你有点过了啊,现在是什么时候,大敌当前,你有这样的想法是非常危险的。说着继续换她的衣服去了。男的拿了信掂了掂,最终没有把信丢进垃圾桶,而是塞进了茶几下的报纸堆里,好像在说,那就以观后效吧。
如果是这样,我想那也是挺好的。我们花了最小的代价,平息了一场不知后果的争执,有点化干戈为玉帛的味道。
一时相安无事。
3
我一直想不明白,楼下的朋友为什么会这样。从前面的现象来看,我们只能作以下没有根据的设想:他觉得邻居就是敌人?他觉得动静就是针对他们的?他觉得我们的信是一个阴谋?他们崇尚“白区式”的地下斗争?或者,他们得了某种我们还没有认知的病,而这种病的病理特征正好与动静有关?
我不知道这样的猜测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类似的病,现在的社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说,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正要做什么?相安无事的背后,会不会已经发动了“寂静后的总攻”?
有一天在单位,我们主任找我谈话,他笑眯眯的,像找朋友聊天一样随意。主任是宣传部一个副部长兼的,因此,和他的谈话我也很在意。我现在是文明办的宣传处副处,在单位,因为资格的问题,一直挪不动。前段时间,传说宣传部文化处有个位置,我也去努力了,心想,谈话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呢?
结果不是。主任问,你平时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我说没有啊,回家还做什么,就是家务啊休息啊。主任又问,你家里有很多人来往吗?串门做客的?我说,平时来人不多,基本上就是老婆孩子。主任看看话题进入得太慢,就不兜圈子了,说,是这样,有人反映,说你在家里动静很大,深更半夜也不例外,扰民,有吗?我愣了愣,心里想的是“挪一挪”的好事,原来是“声音”的状告到单位了,反差这么大,气就一下子沉不住了,说,这怎么可能呢,我没事在家里弄动静干吗?我又不是夜游神,我每天都睡得像死猪一样。主任用手止住我,说,好好好,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是随便说说,没有就当耳边风,有也没什么关系,以后注意点就是了。我说,我注意什么啊,我没什么好注意的,这人也太离谱了,像这种事也告到您这儿。主任看看我,没有再说话。主任不说话,我就知道事情坏了,他一定对我的态度很反感,至少对我的印象不怎么好了。在他眼里,我的脾气很大,一点也不诚恳,或者说,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想不到在单位还中规中矩的,在家里原来是如此的霸道。主任要这样想了,我就完蛋了,“挪一挪”的事,就要等猴年马月了。
这件事我还没敢告诉妻子,要告诉她,她肯定受不了。其实我也受不了。我只是笑我自己,以为是自己的信起了作用,以为楼下的朋友收敛了,原来他是换了一种形式,白区的地下斗争不搞了,改做安全工作了,“策反”策到我们单位了。
在这之后,又安静了一段日子,我们都很高兴。也许他在等我们反省,也许他在以观我们后效,但不管背后的隐情是什么,安静总是事实,是好事。
就像每一条河里都潜伏着暗流,每一个东西都有它的背面一样,在我们相对平静的生活中,我们楼下的朋友又在悄悄地活动了。这一次,他们去了派出所,他们向派出所告发我们的动静。派出所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打架了没有,打架了,影响到治安了,派出所才会出面调停。但他们在动静的描述上下了工夫,把我们的动静说得像《聊斋》一样恐怖,他们说,脚步声都是在入夜时分响起的,而且听得出是男还是女。他们还说,楼上的这户人家很狡猾的,阳奉阴违,你要是不把他们当面捉住,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他们的陈述让警察提起了“破案”一样的兴趣,警察摩拳擦掌,答应插手看看。
派出所来人的那天我妻子正好在家,她当场就嚷嚷起来,什么声音?谁的声音?你们搞搞清楚。说话的时候也趁机把楼下的带了一把,说螺丝松了吧,说脑子进水了吧。警察阻止说,你也别说得太早,还不知是谁螺丝松了呢,我们检查了再说。警察先是查看了楼下的房子,看了看他们的灯池,觉得隔音效果还是可以的。一般的脚步声听不出来的,除非楼上是歌舞厅。后来警察就发现了他们家的那根木棒,警察觉得,在这样的房子里出现木棒这有点蹊跷,就问,你们家有人练武吗?男的狐疑地答,没有啊。警察又问,你们家有谁喜欢挑担吗?男的说,也没有啊,现在还有谁挑担?警察说,那你们家这根木棒有什么用处?这会儿是女的回答,说,楼上来了动静,我们就用这个往上面捣,警告他。警察皱了皱眉头,斜着眼问,你们上楼去看过吗?你们确定是楼上的动静吗?女的说,我们的经验非常丰富,动静根本逃不过我们的耳朵。警察笑了起来,说,我看你们也可以当侦探了。
警察接着来到我们家,他环视一周,大概觉
得不像他想象的“歌舞厅”,问,你们家小孩打球吗?我说,哪里还敢打球啊,我们家就差家具没穿上脚套了。警察说,这个我们看到了。又说,我问个技术问题啊,楼下说,他能够辨别出你们夫妻走路的声音,这怎么解释?我尴尬地说,不怕你笑话,我腰椎不好,走路有点瘸,一脚实一脚虚。警察笑起来,摆摆手,意思是自己大致判断出是怎么回事了,他说,那我们做一个声音测试好不好,你不会介意吧?我说,我们不介意,我们求之不得呢。于是,遵照楼下那位朋友的意见,两个到场的警察分了一下工,一个在楼上监视我们的动作,一个在楼下监听我们的声音。为了科学地反映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我们在生活中可能产生的任何动静,两个警察还悄悄地商量了一套动作,动作包括穿鞋、走路、扫地、上厕所等,然后由楼下的警察发出口令,楼上的我们听令执行。如此这般做好,我们家这位警察就笑眯眯地下楼去了。
我完全可以想象,楼下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我妻子比较多事,站在过道里,探出大半个身子,耳朵张得大大的,在偷听楼下的动静。楼上的警察漫不经心地进到楼下,他和他的同伴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意味深长地一笑。同伴问,怎么样?楼上的警察反问,你们怎么样?你们听到什么了吗?同伴说,很正常啊,如果不是有口令在引导,我们几乎听不到什么。楼上的警察说,是吗?他转向楼下的主人问,那你们感觉怎样?女的说,他们就会作假,我们知道的,他们看你们在,就故意放轻了动作,他们就是这样阴险。男的说,我们请你们来,也并非想要处理谁,就是想提醒他们注意。楼上的警察说,好了,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们实验也做了,你们自己也都听到了,我告诉你,我们做了很多动作,有口令的我们做了,没有口令的,我们也挑了几样做了,而且,所有的动作都是我亲。自做的。都是按照我们正常的生活习性做的,我们觉得这很正常。如果你们觉得这还不算,那你们打一架,我们再来解决。如果你们觉得这楼里还应该有另外的声音,那一定是闹鬼了。我妻子听到这里忍不住嘎嘎地笑出声来,向躲在家里的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还配了声音“耶”了一下。
现在我们知道了,我们楼下的朋友,不仅喜欢“告官”,还喜欢“走司法”,我妻子却不吃这一套,她觉得现在警察都有态度了,马上就趾高气扬起来,说,随他们怎么样,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4
夏天的时候,我们这个地方突然热闹了起来。我们这里本来就路窄车多,为了缓解这种现象,政府要求市民尽量多使用摩托车。这样,有汽车的人,为了出行方便,就弄了辆摩托车骑骑;钱不多的人,也买辆摩托车过过车瘾。一时间,路上的摩托车像狗儿一样到处乱跑。我们家边上的广场也被利用了起来,办起了练车场,设施都是大家自发安排的,有走弯道的,走门洞的,走独木桥的,都奔着考试的意思去,大家练得其乐融融。
我妻子近来情绪一直不好,她遇到的事情非常棘手,眼看着几十年的老厂,说没有也就没了,心疼。偏偏善后的工作是由一个接管公司来操办的,千丝万缕的关系,用三块板两条缝的办法去做,怎么能尽如人意?昨天,她的工友们就到市政府门口去静坐了,大家的情绪都很激动,还围了市长的车。结果公安介入了,把和她一个班组的玉花也叫了进去。这事如果市里重视,可能会坏事变好事,如果市里正想抓一个典型,杀鸡教猴子,那就麻烦了,还会影响到大家一直在争取的待遇,所以,心都牵着。
这天夜里,我们睡不着,都十一二点了,眼睛还亮得像铜铃一样。外面的声音杂七杂八地涌进来,在我们耳朵边上骚扰,但我们会辨别啊。会分析啊,会筛选啊,有些是属于娱乐的,有些是属于生活的,有些是意外的,有些是不小心的。总之,这些声音都是正常的,它们没有恶意,和我们没关系,所以,我们不急。有一下,我们听见了一个沉闷的声音,也不是很大,这种闷响对我们来说只是有一点点突然,还没有到震撼,觉得这样的夜晚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呢?我们就躺在床上瞎猜起来:可能是哪层楼上扔了袋分量不轻的垃圾,可能是谁家的门被风带上了,也可能是路边的碘钨灯被人打爆了,最后我们总结出,一定是广场出来的摩托车撞起来了。那些生疏的摩托车,在里面兜得差不多了,兴奋地从广场里面摇晃出来,但毕竟是没有经过考试的,心底是虚的,遇上紧急情况就撞上了。听声音还是撞在一辆奥拓上,有人说奥拓车是“纸板车”,撞上了就是这种闷响。我们正讨论得津津有味,楼下的木棒也不失时机地捣了上来,咚咚咚,咚咚咚,一连捣了好几下,他们一定是觉得我们家又有什么动静了,一定是觉得反正“告官”啊“走司法”啊都没有用,现在不跟我们废话了,直接真刀真枪了。我妻子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头发也过了电一样耸立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问我,这一回总是楼下的声音了吧?这一回我们躺在床上一动没动是不是?好,你捣,好像我们不会捣似的,好像我们捣不过你似的,我们也捣一个给你看看。她其实是心里难受,她马上要下岗了,要失业了,那些退下来的老人没了工作都很失落,她就更加失落,况且,她的工友还被关在里面呢,“新仇旧恨”一下子涌上心头,她控制不住了,她爆发了。
她赤着脚从床上跳到地下,拿起床边的凳子就摔了下去,一下,觉得不解恨又抓起来摔了一下。楼下的他们也不甘示弱,肯定也是早已森严壁垒,也连续捣了几下。交战就这样正式拉开了序幕。我知道,现在我就是想劝,也劝不住了,脓包捂着,只会越捂越痛,还不如把它挑破了好。随她去吧。
我妻子扑向窗户,她觉得这样更有利于吵架,可以直接把话扔进楼下房间,你是脑子有病啊还是手有病啊,你是睡不着是吧,好。我陪你不睡。楼下那女的也把话扔了上来,是你有病,深更半夜轰隆轰隆的,闹鬼一样。我妻子说,我看你的耳朵可以到殡仪馆去换一副了,是摩托车撞了都听不出来。这话说得也许有点漏洞,楼下那女的立马就抓住,说你怎么知道是摩托车撞了,分明你就是那辆摩托车,就是你弄的动静,就是你在放冷枪。我妻子说,好,我让你听听我们家的动静,我让你看看我们是怎样放冷枪的。为了证明我们家的动静,我妻子已经不顾一切了。她特地去穿上皮鞋,双脚在地上蹦了几下,整幢楼好像都在瑟瑟地抖动。接着她抓起一个茶杯摔了,又抓起一个泥塑摆设摔了,又端起桌上的万年青摔了,一边摔一边还念念有词,这就是我们家的动静,我让你知道我们家的动静,我干吗要放冷枪,我要放就放大炮。她摔得兴起,她的话也鼓动着自己,正要把桌上的电视机也抱起来摔了,我赶紧扑过去把她摁住。我说,适可而止吧,气出了就好了,摔几下也可以了。电视机摔了有什么好呢,只会是亲者痛仇者快。我妻子还是意犹未尽,还觉得应该再摔些什么,最后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抓了一把剪刀再摔了一下。
在我妻子大肆摔东西的过程中,楼下倒是服服帖帖了,一声不响,大概是被我妻子的气势吓倒了,也许是觉得我们楼上的动静确实不一
样。倒是把隔壁几个邻居吵了出来,过道上的灯也亮了,人们三三两两地钻过来看,有些进了我们的房间,有些进了楼下,一边询问事由,一边打圆场,于是,我们看到,我们这幢楼,在夜里突然放亮起来,特别的触眼,我们还听到一些嘈杂的声音,有争辩的,有诉说的,也有劝解的。当然,一切很快安静了下来。
这之后,我发现了一件很难堪的事情,其实我妻子也感受到了,就是我们从这幢楼里进出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碰上楼下的这位朋友,男的女的都怕,都会觉得尴尬。碰到了怎么办呢?打不打招呼呢?打招呼说什么呢?有一次,我还真的在楼梯上碰上了那个男的,硬扛着,笑也不是,拉脸也不是。那男的好像想和我说话,嘴巴努了努,做了个手势,但这个手势做得有点让人费解,我下意识地警觉起来,说,你想干什么?你还想怎么样?我这样莫名其妙地一说,无异于一声断喝,打乱了他的方寸,也把他的表情和心声堵了回去,他也马上不自然起来,想说的话也忘了,就噌噌噌地掉头走了。
我们本来都是很好说话的人,被那些声音弄得,现在也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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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子想搬家的念头就是这时候生出来的。她说,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搬家虽然是一句笼统的话,只有两个字,但要做起来,谈何容易。对我们工薪阶层来说,跟做一个“神五”“神六”差不多。可要真到了度日如年的地步,办法也不是没有,活人还会被尿憋死吗?不会。我妻子原来厂里的设想是“双免”,现在她决心买断了,就是完全和厂里没有关系了。她拿了几万块的买断费,又把我们现在的房子卖了,再争取了二手房贷款,零零散散地加起来,新房子就买下来了。
我们还特地挑了个一楼,这是吸取了老房子那边的教训,生怕自己再有什么动静,扰民不好。是的,和老房子那边相比,这里的房子是好多了,先不说房子造得如何漂亮,框架结构是毋庸置疑的,也就是说,层面是直接用水泥石子浇筑的,一层一层地浇上去,像长在地里一样结实,不像老房子那边的“墙捣”、“五孔板”,再换句话说,那些漏啊声音啊什么的,想出现都难。
但不知为什么,我老是会想起老房子楼下的那位朋友,我们的结局令我不是滋味,从表面上看,我们搬走了,我们受不了吵,我们自认倒霉,但事实肯定不是这样的。我们搬了,他们真的就安心了吗?他们的情况太不正常了。我们是知道自己没有动静的,而他们对动静又过分敏感,他们诡异的想法,包括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都让人不可思议。他们是一对怎样的人呢?他们的内心,又有着怎样的不可名状的甚至是无助的故事呢?我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一个貌似凶悍的人,其内心其实是极其脆弱的。我想着他们的样子,他们的内心是不是也和他们的表面相反,是极其“脆弱”的?这个时候,我刚刚接触了上网,好奇使我在网上搜索各种各样和他们相似的“病症”,有一天,我搜到了一条奇特的病——“癔听症”。
癔听症(anditory hallucinatiou),主观上有某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在耳底部,并伴有胀满、受压、阻塞等不适感(检查又没有发现相应的器质性改变),导致听力功能和感觉功能异常。相关因素是失眠、情绪波动、过度紧张、植物神经紊乱、内淋巴吸收障碍、代谢与内分泌功能障碍、末梢血液循环障碍等。祖国医学称之为“假耳物”。普通人群中有少部分间歇性有此感觉,以更年期女性多见。
这像不像他们的情况?其实,在我的心里,“他们”实际上指的是那位女的。我觉得,女人有时候更容易落入一种极端,落入极端时才会无端地生起是非,且不可理喻。而男人一般会相对理智一点。在我的印象里,楼下的那位男人还是理智的,至少他没有怂恿,不过,他好像也没有积极地制止。如此,事情才会发展到这一步。后来,我又搜到了类似的一份资料,差不多的,叫“幻听(acousma)”。
“幻听”的主要表现为短暂的精神异常,听力错位,自主感觉紊乱,波动性耳鸣或耳聋。可能因暗示而产生,也可能因暗示改变或消失(如有症状,可能因为前庭神经受损,内耳膜迷路水肿等)。患病率约为百分之二,女性高于男性。
在这则资料中,还附加了一些病症特征:高度地以自我为中心,情感反应鲜明,言语行为夸张,感情用事,暗示性强,富于幻想……
几则资料都把可能指向了女性,那么,老房子楼下的女人,她是不是在生病?
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我不安的是我们对她的态度,对她的做法,如果她真的在生病,那一切都是可以谅解的;如果她真的是在生病,那我们就太不应该了,太没有人情味了。我知道有些病的病人,都会有一种症状转移倾向,明明是自己有病,却顽固地误以为别人有病。病得越厉害,越觉得自己正常。既然她是在生病,那么,她的病就不是因为动静而生,和我们也没有关系,自然,也不会因为我们的离去,而消失而平静。那么现在,在我们不在的日子里,她还在生病吗?她正在病中吗?她的病怎么样了?
我妻子是不关心这些的,对于她来说,这件事早已经过去了,就像虱子烫了一样,一身轻。她现在尽情地享受着新居的舒适,在家里养鱼养花,再也没有什么来打扰她,会有什么呢?我常常跟她说,女人其实还是忙一点好,像以前,忙工作忙生计,就无暇顾及其他了。她现在就是太闲了,闲了,也会生出许多心思和无聊的。有一天她跟我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们楼上刚搬来的这一家,就是一只怪鸟,他们也喜欢弄声音,每天都要弄好几次声音。我吓了一跳,我说,这里是框架结构的嘛,怎么也会有声音的?妻子说,框架只是不会漏而已,东西砸在地上,声音照样会响起来的。我奇怪地看着她,说,你怎么把老房子那边的毛病也带来了,看来声音在你的心里扎下根了,有后遗症了。也许声音还把你练出来了,你现在也在乎声音了。她内行地说,我可不是幻听啊。幻听是感觉有,而实际上没有;我也不是癔听,癔听是把无关乎自己的声音,硬是说成是冲自己来的。她强调说,我的听觉是真切的,我说得也是严肃的。
如我妻子所说,楼上的声音的确很真切,也很特别。我们原先以为,我们再不会受声音的侵扰了,我们有框架结构作保障,同时,我们很健康,我们无所谓声音,声音就侵害不到我们。但我们没有想到,框架非但不能抵御声音,其实,同样,它也会传递声音,声音的生命力大着呢。那么,楼上的声音怎么个特别呢?它是一种吧嗒吧嗒的声音,每一次都要响好几下,像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我们也仔细研究过,这样的声音,一般的家庭不可能有,因此,我们也不知道是怎样产生的。
为了搞清楚楼上的声音,我妻子也动了不少脑筋。她找了条还算不错的浴巾,用这个做道具。她走到楼上,敲门,里面传来“谁呀”的女声,她说是一楼的,送东西来了,毕竟是邻居,没怎么困难门就开了。我妻子没有进门,尽管那女的说进来吧进来吧,我妻子还是矜持着,她掌握着令人舒服的分寸。我妻子说,我们家院子
米猪头(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曾是我们家楼下的朋友,我们住在人民路解放路边上的公寓里,我们也曾经有过不愉快的接触。如果不是,那我很冒昧,不好意思。
矮脚马(他):啊,啊,其实,从你说自己是文明办的,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我知道你在什么单位的,你还记得吗,我曾经找你们领导反映过你的“动静”。
米猪头:反映的事就别提了,虽然它对我的进步有一点点影响,但无所谓,我比较纳闷的是,我们真的有那么大的动静吗?
矮脚马:这也是我一直不安和歉疚的。有好多次,我们在楼道里碰上,我很想当面和你解释一下,但我们的气氛和关系,让我们的说话有了障碍。你一定很生气是吧。
米猪头:不是生气,而是费解。看来你们的问题实际上就是你妻子的问题,你是不是怕老婆?但怕老婆也得有个分寸啊。
矮脚马:不是怕她,准确地说是在迁就她,她身体不好,特别是精神状态不好,我不想她因为什么事情而受到刺激。
米猪头:她生病了吗?我们现在把话说开了,这我也早有预料,她是什么病呢?和精神方面有关吗?
矮脚马:也不是病,我从来不以为她有什么病,她只是身上的某个部件有一点不好。她很焦虑,我也一直在帮助她,希望她树立信心,战胜自我。也许我这样做是错的,我怂恿了她的错觉……
米猪头:我知道她是耳朵坏了,因为她对动静的判断完全乱了,但耳朵不好的人也很多啊,像聋人,不至于每个耳朵不好的人都可以偏执和极端。恕我直言,动静和声音只是个由头,关键是她心里和别人扭上了,抵触上了。
矮脚马:是啊,她的落差太大了,她不光是听不到的问题。她原来是个大学老师,她喜欢教学和唱歌,这是她引以骄傲的职业和特长,可是有一天,她什么也不能做了……
米猪头:她没有去看过吗?是什么原因呢?
矮脚马:当然看过,北京、上海,我们看过很多地方,听说重庆有这方面的专科,我们也跑过重庆,都没用,而且越来越坏。开始是听不清,后来是听不见,再后来是幻听,一直到癔想。
米猪头:其实你应该找找别的原因,尤其是精神方面的原因。她不是在学校吗?她在学校里有挫折吗?比如,她的课开得怎样?她带的学生有没有出息?她周围的人是什么职称,她又是什么职称?这些各种各样的因素,她是怎样看待的,你心里有没有数?
矮脚马没有接上来,他停在那里了,他的头像下没有“写字”的动作,头像上也没有“输入”的字样。他可能在考虑要不要和我聊下去,他在权衡要不要把真相告诉我。如果他妻子有真相,如果有一种能挽回他们形象的真相,那我想,他应该是愿意倾诉的,他渴望把真相说出来。他来征文,其实也是这样的一种心理。隐瞒只会让委屈加深,而离友善和同情越来越远。果然,他又上来了,他的头像又动了起来……
7
这件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么严重的后果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很难过,直到下班,我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平时下班,我都会自觉地到菜场去,买点什么带回家。今天没有,我乱七八糟地就回来了。我的脑子里老是在闪现老房子楼下那女人的样子,想着那女人的病,想着我们的过错,对于一个病人,我们做什么了?我们把她当病人了吗?我们理解她了吗?我们同情她了吗?我们伸出援助之手了吗?哪怕是事先我们向她提一点“疑问”也好,那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那也有警示作用,那也是帮助。但我们没有,我们只是推却、争辩、冷眼、相峙、对抗。我们搬家了,自己清静了,却让她就这样无助下去。
我妻子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她只是问了一句今天买什么菜啦,又继续兴致勃勃地做她的事情——她在做一面“照妖镜”,一面普通的圆镜,边上包了红布。我们是一楼,一楼就有个像猪鼻子一样拱出来的门庭,她要在这个门庭的顶端挂一面镜子,太阳斜照的时候,镜子的反光就会折射到楼上,不管楼上的位置是书房,是客厅,还是棋牌桌,有一团反光在他们眼前闪闪发亮,晃来晃去,他们就难受。难受了,他们就会想起他们的“声音”带给我们的骚扰,他们就会稍稍收敛。我妻子说,楼上的越来越不像话了,我送浴巾的时候就向他们提醒过,后来把我衣服弄湿了,也找借口上楼警告过,他们表面上都答应得好好的,回头就照样,声音继续吧嗒吧嗒。我觉得妻子的想法不对头,有火药味,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告知意味。我说你烦不烦啊,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她说,我烦什么?是他们在烦我,我才去烦他们的,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我提高了声音说算了,不要再闹了,我们不要再做让人反感和伤心的事情了!也许是我的话说得过重,有点尖刻,不像我平常的话,我妻子就扭头看着我,说,你今天怎么啦?被领导批评啦,还是评不上先进啦?我再也忍不住了,说,我今天碰到我们楼下的他们了!我妻子问,哪个楼下的他们?她早已经把他们忘了。我说,老房子楼下的,那个捣声音的,他们被声音害了。这一下我妻子也愣了,身体紧张得直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回事啊?声音怎么会把他们害了呢?听都没听说过。我就把家里的电脑打开来,翻出我和“矮脚马”的QQ,我们的对话内容赫然在目:
矮脚马(他):你猜测的方向是对的。她很爱自己的事业,她以前课开得很好的,还得过省里的示范课奖。失听之后,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硬撑着继续开课,但这怎么能马虎过去呢?她的学生马上就发现了,有个学生还为了一个音节和她较真,让她下不了台,这给了她很大的打击。从此她就走不出来了。
米猪头(我):没有人直截了当地指出过她的病症吗?特别是你,你没有好好和她谈谈?
矮脚马:这也是我痛心和后悔的地方。我们怕伤害她的自尊,我们一直在迁就着她,替她打掩护,我们怕她知道了真相受不了,所以,我们一直在陪着她“做戏”,陪着她编造事实,欺骗自己。这个“我们”也包括了她的家人。我们处处附和着她,像顺从一个小孩一样顺从着她,她说有动静,我们就帮她解决这个动静。这就形成了她的耳朵依旧“聪慧”的假象。但她的心情已彻底地坏了,坏的心情一直在助长着她,怂恿着她,甚至强化了她,使她畸形地觉得是外面出了毛病,是外面没有道理,是外面在和她过不去。
米猪头:你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你怎么也这么愚昧呢?
矮脚马:我还去过她们学校,就一些事情和她们学校交涉,我仍旧不承认她的病情,我只要求学校能再给她一个机会。我想在精神方面挽救她,我只能这样支持她,不然,她如果觉得我也不相信她了,我也背离她了,那更加糟糕了,那她很快就会垮掉了。但她真的有问题了,那就不是给一个机会能解决、能包容的。
米猪头:如果一开始你就点破她。让她面对现实,同时积极地配合治疗,她的情况也许不会那么严重。像她这种情况,其实最后已有了抑郁倾向。也许我说多了。
矮脚马:抑郁就别说了……现在怎么说呢……我现在后悔莫及……
米猪头:我注意到你的说话,你从来没有说她有病,我理解你的感情。那么,她现在怎么样
了?你说到后悔莫及,我真有点担心。
矮脚马:她原来以为只是楼上的你们和她作对,后来你们搬走了,但“动静”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多,四面八方都有。她只得疲于招架,到处出击,她的“敌人”也越树越多。慢慢地她就知道了,这不是别人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问题,且又解决不了,这个她受不了,她很快就崩溃了。有一天,她在家里吃药了,她准备了很多很多药,各种她觉得能够致死的药她都准备了。她藏得很好,也藏得很深,在这之前她没有流露过一点这方面的迹象。我早上出去上班。晚上回来时,感觉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的药味,我慌忙进了卧室,发现她的身体已经硬了……
看到这里,我妻子也傻掉了。她说,这和我没有关系。我说,和我们其实是有关系的,她其实是在生病,在病中,很多人生病都是以另外的面目另外的形式出现的,它蒙蔽了很多人,而我们又偏偏和她抬杠,最终和声音一起,把她给害了。妻子翘着嘴,显然,她不能同意我的说法。
我又举了一个例子给妻子听。说我们单位有个老同志,早年离异,很想再续个新的。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是东北大兴安岭打来的,打电话的是他早年的大学同学,一个女的,说自己也离了,说想他了,要来看看他。两人在学校时曾恋过一阵,后来毕业了,都回到了家乡,关系就断了。现在重又拾了起来,这不是天赐良缘吗?于是,约好了去接她,舍近求远,跑到上海,没有什么绊缠,接来就住在一起了。但很快。我们的老同志就发现,这个女同学不正常,她正在发病,她发病的特征就是回忆过去,脑子里都是学校的东西,就想起了他,就赶到这里来了。这下好了,本来一个老人已很不容易了,现在身边又多了一个精神病人,一个每天面对的是非常现实的生活,一个仍旧沉醉在过去和幻境里,悲剧啊。
我妻子说,后来呢?我说,那还用说吗,后来不好。妻子又说,再后来呢?我说。再后来每天吵,吵又吵不清楚,很快,心力交瘁,两个都病倒了。妻子再说,那再再后来呢?我说,那女同学也死了,她可不是吃药,是摸电。妻子诧异地说,也死了?真死了?我说,那还有假?我说这事的意思是说,有些人发病,我们是看不出来的。妻子说,照你这么说,现在我们楼上的这位也在发病?他发病的特征就是弄声音?我说,他们也许不是病,他们只是习惯了,习以为常了,积习难改了,不觉得了。但我们要是计较了,在意了,不理解,不宽容,甚至想着“以暴制暴”,那就是我们有病了。我妻子被我这么一说,半晌沉默着,她说,其实一个人有病真的是很苦的,都想到了死。我说是啊是啊。
责任编辑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