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铺故事

2009-12-11 09:38火会亮
十月 2009年6期
关键词:队长桂花儿子

火会亮

一群女人正在洼上薅草。

洼上的草可真厚哪。

一溜摆子女人薅过去,身子背后的胡麻地就像刚剪过毛的乏羊一样,小风一吹,扑簌簌的小苗抖动得让人心里发颤。

也许是旁边的豌豆地里正开着花,也许是洼地里刚吹过一阵小凉风,总之,紧傍地边的两个女人忽然就拉起话来。

话头显然是瘦点的女人提起的。瘦女人小心地往前挪一挪,声音低沉得有点卑怯地说:“嫂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你说咱们的两个娃,究竟谁的娃大?”

这显然是个猝不及防的问题。胖点的女人扭头看了瘦女人一眼,想都没想就说,“谁大谁小还不是都一样,大了队长又不给你记工分。”

“就是呀,谁大谁小还不是都一样。”瘦点的女人一边嘀咕着,一边就将刚铲到手的草扭头丢进背斗里。

一溜摆子女人继续薅草。

但在薅草的过程中,两个女人的心里却忽然有了些不大不小的变化。

确切地说,刘秀秀家住在村子东边的一道崖坎下边。崖后是庄稼地,崖前是一条飘带一样弯来绕去的溪河,因此,刘秀秀下地回家的路显然要比别人长一些。

薄薄的暮色从山畔上罩下来。村子里到处都弥漫着青草和牲畜粪便的味道,牛队、羊群,以及收工回家的人像一部电影里的序幕一样慢慢从薄暮中浮出来。

刘秀秀背着青草从坡上往家里走。

远远看去,那道崖坎下面的窑洞就像没了牙的豁豁嘴一样。

刘秀秀想:“这日子眼见得是一天比一天难过了呀。”

刚走进院子,大眼睛的儿子立即像一粒羊粪蛋一样从窑洞里“滚”出来,边“滚”边喊:“妈,你问我婶婶了没?我和蛮子两个究竟谁大?”儿子仰着头,从表情上看,他显然是在家里等待很长时间了。

刘秀秀懒懒地看了儿子一眼,之后一边往猪圈里倒草,一边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急啥?问清楚了就告诉你嘛。”

她一边做着晚饭,一边就把儿子问年龄的事告诉给了男人。男人名叫谢脏脸,也是瘦瘦弱弱的样子,但精神却没女人足。他正费尽心思卷着一棒旱烟,由于用劲,瘦长的脸在油灯下看上去很有些旧画的味道。

烟熏火燎中,谢脏脸终于弄清楚了女人说的儿子问年龄的原因:原来儿子早晨上学报名,还有一个同村的孩子出生年月竟和他一模一样,都是七岁,都生于1966年三月八日。而现在教室里只有一个座位,老师说,谁年龄大谁先上,年龄小点的明年上。老师最后说,回去好好问一下你们的娘老子吧,看你们的年龄究竟谁大?

谢脏脸拿柴火点着了烟说,“蛮子是谁?”

刘秀秀说,“王桂花家的老二呀,你忘啦,就脸圆圆的那个。”说过之后,自己却又轻轻皱起了眉头,“我记得那年三月是个闰月,咱的娃好像生在前三月,她的生在后三月,但我记得有些模模糊糊的。”

谢脏脸挠着头说,“我也记不清了,那年日子那么乱,谁还记得这个。”

刘秀秀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就耐心地启发男人,“咱再想想,生了个娃,总该有些记住的事哩吧。”

两口子于是就想,想了半天,只记得到处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其他的啥也想不起来了。

谢脏脸说,“那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我整天跟着出去看热闹,瞎跑,回到家你就把娃生了嘛。”

刘秀秀说,“就是,我记得我那时躺在炕上,听见外面整天咚咚锵锵的,心里别提多乱,娃咋生的,生下来是个啥样子,我确实有些记不清了。”

谢脏脸吧嗒抽了一口烟说,“记不清就记不清,谁大谁小有个啥关系呢!”

刘秀秀却前所未有地认真起来,“这回可不一样,老师说教室里只剩一个座位,谁家娃大谁就先上学。”

谢脏脸不屑一顾地说,“嘁,你这个人,迟一年早一年有啥关系哩嘛。”

刘秀秀说,“胡说,早一年上有早一年的事哩,你看你,不识字连个文化大革命都不让你参加。”

谢脏脸这时就偷偷地脸红了一下,“不让参加文化大革命那是因为咱家是地主,这跟识不识字有啥关系哩嘛。”

刘秀秀搕了一下烧火棍说,“你不要胡扯,咱爷咱爸是地主,咱们又不是地主,再说了,咱也不能让人欺负一辈子。”

“那是。”男人一边点头,一边就默默地发起愁来。

而这时女人却有了个出人意料的想法,“别管那么多,不管是前三月还是后三月,明天咱就去给老师说,就说咱的娃是前三月,让娃先把学上了再说。”

男人说,“这怕不好吧,等先弄清楚了再说嘛。”

但这时女人却有了更为坚定的想法,她有些鬼祟地对男人分析道:“等弄清楚黄花菜都凉了。你想想,王桂花那个女人,能得站到墙头上尿尿呢,她还能承认她的娃小?再说了,娃念书可是大事,不管咋样,先让咱的娃上了学再说。”

第二天,刘秀秀在出工下地前领着儿子来到了学校,没想一进校门就碰到同样领着儿子前来报名的王桂花,一时间两人脸上都有了些尴尬。

让了让,两人一起来到老师的宿舍。

在老师宿舍里,刘秀秀和王桂花才开始正式讨论起了儿子年龄大小的问题。话头自然又是先由刘秀秀挑起的。刘秀秀低声说,“嫂子,我昨晚想了一夜,咱俩个的娃,确实是我家的大,我家缠子是生在前三月,你家蛮子生在后三月。”接着刘秀秀就提出了自己娃大的理由和根据。她说那年她坐月子快满月时,王桂花家才开始张罗借米借糖坐月子,借到她家门上时,她记得她还问过自己的男人,王桂花的娃是男是女,奶水足不足,可见她的娃在前,王桂花的在后。

刘秀秀语气坚决而肯定地说,“嫂子,我的娃大,肯定是我的娃大。”

但王桂花这时却已变了脸色。她把斜挎在肩上的背斗往上抖了抖,冷冷一笑说,“你的娃大不能你说了算。”说着,顺势一屁股坐在了老师的炕沿上。

她也有自己娃大的理由和根据。她说她生孩子那天,生产队里的女人恰好都在打麦场上切洋芋籽,切着切着,她就挺不住了,她记得她临回家时还看见刘秀秀偷着往裤腰带子里塞洋芋,塞了四个,可见她的娃在前,刘秀秀的在后。

说完这件事后,她顺便对刘秀秀刚说的那些话进行了严厉反驳:“妹子,我坐月子吃的豆面馓饭、莜面糊汤,我哪里吃过小米和红糖?”

这话显然有了抵赖和挑衅的意思。

刘秀秀的脸瞬间就腾地红了。

刘秀秀温和着语气继续对王桂花做工作:“嫂子,借米借糖的事咱先不说,但娃确实是我的大,咱得好好理论理论。”

这时王桂花的脸色已明显阴沉了下来,说,“没啥好理论的,你要是想吃小米和红糖的话,我明天把公鸡卖了给你称二斤,你少在这里搅骚人。”

话说至此,双方的语气里已温和殆尽。

这时出工下地的人已在学校门前聚集了很多,他们不明就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里边看,边看边忍不住嚷嚷着发议论:“是哪一派和哪一派?是文斗还是武斗?”看了半天,见是两个女人为着孩子的年龄大小打嘴仗,大家便有些泄气。

不久大家都陆陆续续出工下地去了。

旁观者所剩寥寥。这时王桂花就冷冷笑了一声,“我就说昨天咋突然问起娃娃的年龄了,这地主的女子就是花花肠子多,不过妹子,我告诉你,这个事我可不能让你,这要让了还不让村

里人把我笑死。”

刘秀秀气得半天犯不上一句话来。

嚷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嚷出个结果。最后还是老师想出了个高明的办法。老师说,“你们的娃娃谁大谁小我不管,不过一年级今年确实只剩一个座位,这样吧,明天你让你们的娃娃来,我教几个字,谁的娃学得快就叫谁的上,谁家娃学得慢就明年上,你们看这个办法咋样?”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过最后还是点着头答应了下来。

两个女人自是准备了一番的。当天夜里,两个女人都把自己的儿子拉到跟前,狗儿命儿地安抚一番后,就谆谆教诲道:明天到学校,就是把吃奶的劲用上,也要把字认下,明天要是不争气,妈这辈子显然是没法活人了。

考试的地点自然是设在老师的宿舍。

老师姓黄,叫黄伯贤,据说是从很大的地方下放下来的一个知识分子,由于背负着什么什么的罪名,故黄老师看上去很不高兴。黄老师留中分,戴大坨黑边眼镜,如果早晨没课,他一般是要在学校外面溜达一圈儿的。黄老师低着头,蹙着眉,仿佛是把什么事情没想透那样狠狠地想着什么。

这时候那两个仿佛是仇人一样的女人就远远地走了过来。

两个女人都背着背斗,牵着各自的孩子,进门以后,均毫不客气地坐到了老师的炕头上。

黄老师看出两个女人之间的生分,就和蔼了态度让她们喝水,之后像摸地里的西瓜一样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问,爱不爱读书?读书以后准备干什么?

两个孩子眨巴着眼看自己的母亲。

黄老师就又微笑着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黄老师问女人,“娃娃有名字吗?”

两个女人分别说出了自己孩子的小名。

黄老师微微皱了下眉,说,“看来你们还没给娃起好大名,这样吧,我先给娃每人起个读书的名字,你们看咋样?”

两个女人忙不迭地点头。

略加沉吟,黄老师就给长脸的起名谢子长,圆脸的起名陈文轩,这在当时并不算很时髦的名字。

两个女人犹豫着,却也无话可说。

两个女人都有些急迫地盼望着老师的考试。

黄老师说,“考试也很简单,你们让娃拿出纸和铅笔,我把他们的名字写到各自的本子上,每人练写十遍,然后默写,谁先写下来就算谁及格,你们看咋样?”

两个女人都毫无把握地点了点头。而在儿子练写的过程中,两个女人都像临产的孕妇那样惶惑和不安。

最终的结果是:谢子长全写下来了,而陈文轩却写错了一个字。

这时王桂花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说,“这不对吧老师,我看你给人家娃起的名字咋笔画少,我娃的咋笔画多?”

站在旁边彻底放松下来的刘秀秀忍不住就耳语一般说道,“要怪就怪自己养下的娃,不要怪人家老师。”

眼看两个女人又要吵起来了,黄老师最终又想出个出人意料的办法来:“这样吧,两个娃娃我都收下,不过你得让你们的男人明天来,给我在课桌旁泥个土台子,我一月一考,谁的娃成绩好就坐板凳,成绩差的坐土台子,你们看咋样?”

刘秀秀自是欢喜不尽。剩下王桂花想了想,觉得再无其他更好的办法,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点着头答应了下来。

土台子是泥在最后一张桌子旁边的,一高一低,低的当板凳,高的当桌子。泥好桌子的第二天,谢子长和陈文轩就开始正式上学了。由于都背负着各自父母的嘱托,两个孩子学得谨慎而勤勉,成绩也是格外出众,不久他们的表现已将同班同学远远甩在了身后。两个孩子的个性也在百般小心中显现了出来:一个话少,一个话多;一个喜静,一个好动;一个沉稳内敛,一个顽皮张扬。不到半年时间,他们在班级里的职位也被渐渐固定了下来:学习委员和文体委员。而他们的名字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老师改为了昵称。

“子长,把早晨布置的作业收一下,放学后抱到我办公室。”

“文轩,放学站队组织同学唱个歌子,《学习雷锋好榜样》。”

“哈哈……”

黄老师一边笑,一边就有些自得地看着这两个仿佛是从天而降的门徒。

确切地说,南铺小学是建在村子中间的一个古庙里的。古庙名娘娘庙,是为祭拜一个据说是曾为南铺人降魔除怪的女神而建的。古庙原先香火很盛,破除迷信后,渐渐地就没人再敢去祭拜了,神像祭台被砸,娘娘庙就变成了后来没挂过任何牌子的南铺小学。古庙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子,大的正殿是教室,小的偏房自然就成了只有一名教师的教师宿舍,由于住着过去看庙人住过的房子,黄老师于是就被人形象地称为“庙官”。

“庙官。”黄老师一边沉吟着,一边就很有意味地走出了教室。

教室外面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株百年古槐,日暖风轻,槐树繁茂的树冠像一柄巨大的绿伞一样耀动着万千光斑。

黄老师眯缝着眼看了一会儿太阳说,“子长,你把一年级的同学叫出来,今天早晨的课咱们就在外面上。”

教室里共有两个年级:一年级和二年级。

一年级同学从教室里出来后,二年级同学就扯开了喉咙在里面背诵,一时间书声琅琅,人声鼎沸,仿佛旧年私塾学堂里的早课晨读。

黄老师坐下来,坐在树根旁。他看着雏鸟一样围成一圈坐在自己周围的学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那么点儿难得的笑意。黄老师说,“古时候孔子门下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老师现在也是学生满树下了呀,哈哈。”

这时候长着四方脸盘的陈文轩说,“老师,孔子是谁?”与其他同学相比,陈文轩显然胆子要大些。

“孔老二嘛,这还不知道。”谢子长小声嘀咕道。

黄老师向院子四周看了看:“孔子的确就是人们现在常说的孔老二。”

“孔老二?”陈文轩有些机警地说,“我妈说,孔老二是坏人。”

“你妈说了不算。”黄老师一边说,一边就将遮住了耳朵的长发向后掠一掠。这时候大家都觉得老师很像某个电影里的教授。

黄老师说,“别听你妈的话,那都是歪曲,孔子是古代的大学问家,半部《论语》就可以治天下,你说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人吗?”

接着黄老师就给他们讲起了《论语》里的小故事,如两小儿辩日啦,子路遇荷蓧丈人啦,等等等等。讲着讲着,黄老师就做出了循循善诱的样子问他们,“你们说,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样子的人最快乐?”孩子们七嘴八舌,有说吃肉快乐的,有说过年走亲戚快乐的,还有个孩子说,只要回家看见他妈在锅里烧不加野菜的稀汤,那么他这一整天就是最最快乐的。黄老师听了微微一叹说,“唉,你们说得也对,但不全对。子日:不仁者,不可心久处约,不可心长处乐。可见有了仁才是世间最快乐的啊。”

见大家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黄老师便愈加激越。他站起身,手叉住腰眼像领导那样挥了挥手说,“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天天如也。”

之后讲的什么,大家是一句也听不懂了。

最后黄老师让大家在白地上用炭棒写了一会儿生字。

大家都觉得阳光有些晃眼。

今天早晨,大家觉得从槐树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简直有些花的味道了。

转眼间就到了五月端午。

端午节这天,南铺人照样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往房门顶上插杨柳枝和艾蒿,据说这是为了

纪念一个名叫介子推的人。

插了杨柳枝和艾蒿之后,就该到绑花花绳的时候了。这时刘秀秀就站在厨房里喊上房里的儿子,“缠子,缠子,快过来。”喊了几声,儿子才慢腾腾地从上房里过来。儿子说,“你不要叫我缠子,我叫谢子长。”刘秀秀哈哈一笑说,“哎哟,老娘又忘了。”

刘秀秀一边给儿子手腕、脚腕上绑花花绳,一边就给儿子安顿,“今天你到学校去的时候,妈交给你一个任务。”随即提过一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布褡子说:“这是一碗甜醅子,几个花馍馍,到学校交给黄老师。你就说我大我妈本来是要请你到家里来的,怕耽误你工作,就没敢请,这都是些乡下人填肚子的东西,请老师千万不要嫌弃。”

谢子长说,“那不行,那样会让人看不起的。”

刘秀秀哄儿子说,“傻儿子,那咋会呢,你想想平日老师对你的好,老师家在外乡,难道过节让老师连一口甜醅子都吃不上吗?”

谢子长说,“那也不行,老师说了,做人要光明正大,不能搞阴谋诡计。”

刘秀秀笑着刨了一把儿子的头说,“这又不是走后门,这咋就是搞阴谋诡计了呢?”

好说歹说,儿子最终还是没提。

刘秀秀只好亲自提着这些东西去见老师了。

刘秀秀去的时候太阳刚冒花子。早饭一过,村子里就走满了穿着新衣和提着竹篮的女人。虽说是在生产队,但像端午这样的大节还是要放假休息休息的,趁这时节,女人便相约了携儿带女地去串亲戚和浪娘家。大路上一时间飘满了甜醅子和花馍馍的香味儿。

刘秀秀提着一只竹篮,篮子上苫了一块头巾,虽说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刘秀秀还是禁不住怦怦心跳,竟绕来绕去绕了很多弯子。到了学校,老师正在讲台上上课。见她探头探脑的样子,老师就停住了上课走过来。她怕儿子看见忙躲到了树后。

老师说,“有事吗?”

刘秀秀说,“今天是端午节,我给老师送点吃的。”

“噢,今天是端午。”黄老师遂暂停了上课过来招呼刘秀秀。

到了老师的宿舍后,刘秀秀就有些局促不安地说,“本来应该给老师做点好吃的,但现在实在是太困难了。”

老师说,“这就已经让我很感动了,你千万不要见外。”

刘秀秀说,“不瞒老师说,我家原来也是个大户,过年过节的时候,我爷爷就让家里做些肉呀菜呀的送先生,这些我都还记得的。”

“你家原来也是高成份?”

刘秀秀点了点头。

刘秀秀还看着老师亲口尝了一尝自己煮的甜醅子。

老师舔着嘴唇,很受用的样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啊。”老师说。老师于是又接连吃了两口。

见老师这么喜欢自己送来的食物,刘秀秀便满心欢喜,临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就向老师深深鞠了一躬。这让老师隐约看见了一丝大户人家的小姐气象。

送走了刘秀秀之后,黄老师的情绪变得格外高昂起来,他授课的内容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五月端午了。

黄老师问道:“同学们,今天大家都绑花花绳了没有?”

同学们都宣誓一样亮出了自己的胳膊,有几个调皮的还挽起裤腿让老师看绑在脚腕子上的花花绳。

黄老师说。“知道这花花绳是干什么盼吗?这花花绳又叫端午索,是专门用来驱邪避疫的。明朝有本书叫《帝京景物略》上写道:五日之午前,项各彩系,垂金箔,若钱者,若锁者,日端午索。宋代大诗人苏轼的《端午帖子词》上也说:辟兵已佩灵符小,续命仍萦彩缕长。可见绑花花绳也不是咱们南铺人特有的。”

停了—会儿,黄老师又给大家讲了端午节为什么要吃粽子,喝雄黄酒,还要吃烙得像蛤蟆样子的花馍馍。

讲着讲着,老师又吟起了不知是出于哪本书里的老句子:“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采艾叶以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也。”

看着老师摇头晃脑的样子,大家都迷迷糊糊,陶醉得似乎已经到了古代。

大家知道老师懂得很多,正悉心听着,却见老师挥一挥手,像一个操纵着音乐演出的指挥家一样手猛地往下一压说:“今天是五月端午,我做主给大家放假一天。”

回到家里以后,陈文轩首先向自己的母亲发起了难:“你为啥早上不到学校里来?”

当时王桂花正在厨房里捡韭菜。她打算中午做个韭菜炒鸡蛋,侍候一家子老小吃了,下午还要赶到大场里演节目呢。

陈文轩说,“我问你,你为啥早上不到学校里来?”

王桂花一边捡韭菜,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儿子,“我又不是庙官,我跑到你们学校干啥?”

陈文轩说,“我问你,今天是啥日子?”

王桂花盯着总是问来问去的儿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遂扭回头关切地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如果有的话,你告诉老娘,老娘非找他算账不可。”

儿子撇了撇嘴,略带些讥讽地说,“有你这样的老娘,谁还敢欺负我。”

“那是。”王桂花屁股扭了扭,便挽着袖子到水渠边去洗韭菜。洗罢韭菜将要烧锅熟油时,王桂花忽然发现放在篮子里的八个鸡蛋不见了。“那可是老娘攒下的几个老鸡蛋呀。”王桂花叫道。接着她又逐一翻找了一遍有可能放鸡蛋的其他几个地方,还是没有。于是她开始一个个拷问起了家里的人。当问到儿子陈文轩时,王桂花的眼睛一下子就捕捉到了问题的要害。

“是不是你捣的鬼,嗯?”王桂花说。接着把儿子轻轻一把提到了灶火门上。儿子先是抵赖、狡辩着,最后还是交代出了事实的真相。

“是我拿给黄老师了。”陈文轩说。说了这句话后,陈文轩已经预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于是眼睛一闭,脖子一伸,果然听到脑后啪的一响,一股热辣辣的巴掌击打的疼感迅速传遍全身。

“我的妈呀,那可是我攒下的几个老鸡蛋呀,没有了那几个鸡蛋,我们可拿啥过节呢呀。”王桂花一边哭,一边就将鼻涕毫不客气地甩在黑污斑驳的泥墙上。

慢慢平静下来后,王桂花就淌着眼泪对儿子进行了严厉的盘问。

“你为啥要偷家里的鸡蛋给老师,嗯?”

“过节哩嘛,老师又没有家。”

“你知道个屁,你们老师本来是个右派,坏蛋,把他下放到咱们南铺就是为了让他好好改造,又不是请他享福来的。”

“那我不管,反正老师看着可怜,再说了,人家好多人都去看老师了嘛。”

“都谁去了?”

“缠子他妈,早上去的时候,人家提了这么大个篮子,看样子装的东西可真不少。”

看着儿子在比比画画,王桂花的火忽地一下子就蹿上来了。“这个婊子,这个老地主。”王桂花一边这样恶怒地骂,一边就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铲在锅边敲得当当响。

午饭过后,就该到真正表演节目的时候了。那时太阳正烈,热辣辣的阳光照下来,人走出家门脸上立时就渗出一层油汗来。锣鼓一响,娃娃们就开始嚷动,叫声嗷嗷的,大概离村子数里之外都能听得到。人们一股一股涌向村子中央。村头涝池旁的那棵大柳树上,架在树杈上形似阔嘴的大喇叭像下雨一样一遍一遍播放革命歌曲。

表演节目的场地就设在打麦场上,几张桌子,几条凳子,然后大家或蹲或坐地将场地围成一个圆圈,这就是那时南铺最常见的演出舞台了。

演出之前,队长自然是要讲一讲话的,读了

被女人强行拉出来的时候脸上有了愠色。

谢脏脸说,“咋?”

刘秀秀说,“那个戏本子,说不定咱家就有。”

谢脏脸像起哄一样嚷起来,“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哩吧,咱们家哪有那个东西?”

刘秀秀就在暗处捂了一下脏脸的嘴说,“你忘啦,那年破四旧,人家让你半夜起来烧那些收来的书,你为了卷烟抽,不是悄悄带回来过几本子吗?”

谢脏脸说,“那不是后来都卷烟抽了吗?”

刘秀秀骂道,“狗头,我不是看着可惜,背着你悄悄还留下来过两本子嘛,其中一本画了个小伙子拿着月牙斧,不就是《劈山救母》吗?”

谢脏脸的脸在一瞬间就激动得红了起来。

回到家里以后,两口子三把两把就从箱底里翻出来了那本快要变成烂树叶子的《劈山救母》。拿上剧本,谢脏脸就要出门,刘秀秀叫住了他。

刘秀秀说,“急啥,这么稀罕的东西,咱不能白白就送了他们,咱们得跟他们谈条件。”

谢脏脸说,“咋谈?”

听着远处叮叮咣咣不停歇的锣鼓声,刘秀秀显然是开始深思熟虑了,“这要米要面嘛,不合适;这多要些自留地嘛,也不合适,干脆是这——”刘秀秀用手在头上比画了一下,“你就说你要在戏里妆个身子,看他们咋说?”

谢脏脸被逗得在地上嘎嘎笑起来,“你这个老娘们儿,你这不是把我当猴耍哩嘛,你知道,我打小就只会学驴叫。”

“驴叫就驴叫,”刘秀秀正色道,“反正你要在戏里妆个身子,不然的话,我们在南铺啥时候才开始活人哩。”

接着,刘秀秀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语重心长地给男人回想起了那些似乎刚刚过去了的往昔,说他们的挨骂、挨斗,说年复一年他们在那些日常生活中受到的种种不公。说着说着,就说到和王桂花因为儿子年龄问题拌嘴闹心的事。在炉火哔哔剥剥的微响中,刘秀秀的声音像悬浮在半空中的一些尘粒一样。刘秀秀说,“要是那时候咱家是贫农,借给她婊子十个胆也不敢欺负咱们。”

谢脏脸笑一笑说,“一码归一码,那都是啥时候的事,再说咱们不是现在摘帽了,也成社员了嘛。”

刘秀秀就在谢脏脸头上啪地打了一巴掌,“你个猪脑子,记吃不记打的货,我问你,国家给咱摘了帽,王桂花给咱摘了吗?那些平时翻白眼的人给咱摘了吗?”

几个“吗”字一出口,谢脏脸顿觉问题非同小可,于是就带上剧本忧心忡忡地去了戏场。约莫凌晨时分,谢脏脸在经历了一番严正的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从戏场疲惫地回到了家。一进家门,满脸期待的刘秀秀立即给他递过来一缸子热气腾腾的糖茶。

“咋样?”刘秀秀看了看满脸迷茫的谢脏脸,小心地问。

“不咋,分了个身子。”

“你说说看,究竟给你分了个啥身子?”

“哮天犬。”

“哮天犬?是说的还是唱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人家给分的嘛。”

刘秀秀高兴得在地上扭了两扭,接着意犹未尽地继续发问,“你没问问,这哮天犬在戏里出场究竟多不多,要是不多的话,咱再跟他掰扯掰扯。”

谢脏脸极不情愿地嘟囔一句,“你这个老娘们儿,我咋知道?”不久就翻身上炕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天刚黑,村头的锣鼓就翻江倒海响起来。因为是第一天正式排戏,村里的人老早就准备好了去看热闹,刚撂下饭碗,他们就闻风而动,呼儿唤女过年过节一样来到戏台上。戏台旁挂了两只大瓦数的灯泡,灯泡底下,一堆咯吧咯吧燃烧的篝火像过端午点高高山一样。

队长披着卡衣不停歇地维持着秩序,“往后往后,把场子腾大一点,这排大戏可不是打耍耍的。”说着就赶羊一样把围过来的人往后赶一赶。

虽说是包产到了户,但队长毕竟还是队长嘛。

千声万响中,教戏师傅终于从庙院踱着方步走过来。教戏师傅端着个茶杯,披一件业已褪色的军大衣,走到场地中间一虎脸,锣鼓家什和嚷嚷的人群立即就静了下来。

“过来过来,”教戏师傅对打锣打鼓和拉胡胡的说,“文武场面先过来。”之后让他们走着点子打了个开场,拉了个过场。教戏师傅说,“总的来说还可以,不过你们要加紧练,一场戏文武场面跟不上那可不是打耍耍的。”

安顿了半天,才开始正式排戏。这时那些有角色的人纷纷聚拢过来,把教戏师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中间。教戏师傅一边大声地驱逐着人群,一边将演员们叫过来说戏,说了一会儿,就又虎着脸进行起了戏前教育:“这《劈山救母》可是一场大戏,这要演砸了,丢的可不是我辣子红一个人的脸,这丢的是你南铺几百口子人的脸。”教戏师傅的艺名叫辣子红。

大家深感干系重大,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得恭谨谦和起来。

扮刘彦昌的是队长,扮三圣母的就是王桂花。王桂花穿着一件碎花棉袄,蓝裤子,吊在身后的那根粗大辫子油光可鉴,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几个在旁边看热闹的女人唧唧喳喳议论:

“这个婊子你不要说,人家到啥时节都是红人。”

“就是,狗尾巴上蘸辣子呢,抡到哪红到哪。”

正说话间,教戏师傅就开始登场排戏。教戏师傅嘴里咣才咣才地念着,有时走走过场,有时停下扎个马步,亮个相,一招一式都仿佛含着某种韵味似的。

第一场排的是“粉壁题诗”。

第二场排的是“戴贤庄招亲”。

排到第三场“芒山遇妖”时,戏台边上围观的人已所剩寥寥。毕竟已是深冬,一到后半夜,无孔不入的寒气便像淘气的孩子一样直往人怀里钻。

刘秀秀悄悄捅了一下谢脏脸说。“喂,咋还不让你上场?”

谢脏脸说,“我咋知道,或许还没到时候吧。”

刘秀秀说,“我看人家没上场的都在背台词,你咋就一句不背?”

谢脏脸说,“人家没让背,我咋知道。”

见男人一脸迷茫的样子,刘秀秀禁不住就有些犯嘀咕:“他们总不会糊弄咱们吧,要不我问一问队长,咱拿剧本的目的就为妆一个身子的嘛。”

这时脏脸就一把拽过蠢蠢欲动的女人,“你再不要胡闹,也不怕人家拿沟子(屁股)笑你。”

隔天晚上,刘秀秀老早就收拾好了碗筷准备去戏场,她一边在护襟上擦手,一边就动员正趴在炕桌上看书写字的儿子,“赶快收拾一下咱们看排戏,你大今晚也妆着一个身子呢。”

儿子低头一笑说,“你这不是开玩笑吧,我大连个歌子都哼不全,他咋会唱戏。”

刘秀秀说,“唱社火的嘛,只要脸皮厚,谁不会。”

游说了半天,儿子还是没有去。刘秀秀只好一个人踽踽独行来到戏场。这时戏场里外已挤满了人。只见教戏师傅列着一个什么架势,嘴里咣才咣才念着,走一走,咚一声又列一个架势,脸上的热汗立即像滚豆一样滚落了下来。

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啥眉目来。刘秀秀于是就挤过去问边上的人,“这是哪一场,咋戏台上面这么多人。”

边上的人说,“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下一场就该到你家脏脸出场了。”

刘秀秀说,“我家脏脸会个啥,还不是三锤两膀子的事。”

边上的人挤一挤眼说,“那可不一定,听说还是个天上的神仙呢。”

听了半天,刘秀秀也听出些头头道道来。原来在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素爱捣蛋的孙悟

空逢人就散布二郎杨戬的闲话,说人家妹子嫁了个凡人,最近可能连小孩都怀上了。二郎杨戬自然不甘受辱,遂走上前去盘问,三言两语两人就扭打起来了。场面上一时有些混乱。打了一会儿,两人又被其他神仙劝开。在劝开的一瞬间,二郎神大概搞清楚了真有这么回事,于是脖子一扭,眼一瞪,提袍甩袖地匆匆下场去了。这一场戏于是宣告结束。

下一场排的是二郎神带着天兵去提拿妹子三圣母。

开排之前,教戏师傅咕嘟咕嘟喝了两口糖茶说,“其他人往后退一下,这一场排的可是打戏。”看了几眼剧本,遂开始召集应该到场的所有演员,“二郎神,哮天犬,四天兵。”

当喊到“哮天犬”的时候,队长就在边上四处寻人,“脏脸,脏脸哪里去了?”

谢脏脸应声从人缝里挤了出来。

谢脏脸腰上扎一条带子,仿佛怕冷似的猫着腰,袖着手,当走到戏场台口那儿的时候,不知谁把他棉帽子的活扣给拍开了,两只帽耳立即像舌苔那样从两边耷拉下来。

教戏师傅幽默地说,“哮天犬,还真像。”

懂戏的人立即在边上哈哈大笑起来。

出场的时候,其他人都或急或缓地走上去了,而唯有哮天犬是四蹄着地爬出来的,爬着爬着,它还会围住二郎神转一圈子,然后蹲在脚边摇摇屁股。一副百般乞怜的样子。

刘秀秀问旁边懂戏的人说,“这好像是一条狗。”

懂戏的说,“狗是狗,可它不是一般的狗,那是一只神狗。”

刘秀秀说,“神狗也是狗呀。”

正说着,教戏师傅就教二郎神到台口亮相,亮相的时候,为增强威风凛凛和气愤填膺的效果,二郎神还要把一只脚叉开重重踩在哮天犬的背上。哮天犬汪汪叫着。也许是踩踏得有些重了的缘故吧,谢脏脸在直起身子的同时嘴角竟狠狠地龇了一下。

懂戏的在边上给人们讲解道,“这个势扎得好,这哮天犬要是再精神一点就更好了。”

这天晚上,一件让人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临到散场,刘秀秀竟把剧本从教戏师傅手里夺回去了。

当时教戏师傅正在火堆旁边喝茶,一边喝茶,一边摇头晃脑看第二天将要继续开排的剧情。就在这时,脸色蜡黄的刘秀秀竟从斜刺里冲出,猛地一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剧本抓在了手中。

教戏师傅半握的手像雕塑那样停在了空中。

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排戏。

第三天一大早,队长带着人如临大敌来到刘秀秀家。刘秀秀正在院子里簸过年用的麦子,簸几下,就低头拨拣麦子里的土粒,神态自如得连经多见广的队长也大吃了一惊。

跟过来看热闹的人围了半院子。

队长说,“你这个人,也是个懂事的,你把人家戏本子拿走干啥?”

刘秀秀说,“戏本子是我家的,我想拿就拿。”

队长说,“知道是你家的,那不是给你家分了个身子吗?”

刘秀秀说,“那是个啥身子?妆狗也能叫身子?”

队长耐心地解释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狗,那是一条神狗。”

刘秀秀说,“神狗也是狗。我家脏脸再孽障,也不能像一只狗一样活呀。”说着又把簸箕狠狠地簸了几下。

队长无可奈何地笑笑,“你说的这是啥话。一码归一码嘛。”

这时教戏师傅走了过来。他这时显然已放下了气度不凡的把式架子,而像一个经历了许多世事的智者了。“嫂子,是这样,”教戏师傅一边说,一边就顺势蹲坐在刘秀秀对面,“当初本来是给你家掌柜的分了个身子的,可他唱不会唱,说又说不利索,你说叫我们咋办?”

刘秀秀说,“那不是还有站着不说不唱的呢嘛,再怎么说,你也不能叫他妆个狗呀。”

教戏师傅说,“那这样,那咱就给他再换个不说不唱站着的,你看咋样?”

刘秀秀说,“现在不行了,我家脏脸不想唱了。”说完这句话后,刘秀秀又低下头去拣麦子,旁边站着的人像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一样打了个激灵。

僵持了片刻,还是队长出来打起了圆场,“那这样,虽说是包产到户了,可队里还存着些家底,你说吧,你是要米呀还是要面?”见刘秀秀没有反应,队长于是咬一咬牙,“要不行的话,我跟其他人商量商量,把剩下的河滩地给你家再划二分。”

听完这句话后,刘秀秀的眼泪刷啦啦地就下来了。

“我知道,你们从来都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家人再孽障,也不可能拿个戏本子换粮吃呀。再说了,那唱戏也是村里人的大事,我们再糊涂这个理也还是懂的呀。”

哭了半天,刘秀秀被人搀扶着走进了里屋。

看热闹的人像触动了什么心事一样欷歔感叹了一回。

经过协商,教戏师傅量体裁衣又给刘秀秀家分了个身子,不过这回妆身子的不是谢脏脸,而是他们的宝贝儿子谢子长。

进人腊月以后,南铺人的日子就变得格外悠闲起来。杀了猪,备好了年货,人们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等待着一年中祈福时节的到来。初一,拜年。初二,走亲戚。正月初三一大早,架在南铺村头的那面牛皮大鼓就突然轰轰隆隆响起来,声音低沉、厚实,似乎一层什么气浪推着向四面八方弥漫开去。那停歇了一夜的雪花,也暗合人们心意似的忽忽悠悠飘下来。

日色过午后,酒足饭饱的南铺人开始咂吧着嘴从各家大门里走出来。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无论长幼,人们均穿了鲜亮的衣服走在雪地上,这情形很像天津杨柳青木版年画中的某个场景。

南铺人开年后的第一场大戏就这样在千呼万唤中徐徐拉开了大幕。

人们像约好了似的慢慢向戏台那儿聚拢。

开演之前,人们照例是要议论一番的,如刘彦昌如何如何,三圣母如何如何,议论到最后,总还是要一位貌似权威的人士出来总结一番的。

“好好看戏,不要吵,这老戏里的人物,是那么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吗?”

“权威人士”的一席话,使近旁的几个多嘴多舌者立即安静下来。

人们开始看戏。戏还是排练时的戏,演员也是排练时的演员,可在这一刻,人们还是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与亢奋。不管怎么说,这总是自己亲眼看着烤出炉来的第一颗洋芋啊。

尤其是家里有演员的人家,那更是得意忘形,大声喧闹,左顾右盼,唯恐人们忘记了台上的演员中还有自己家的一员。

锣鼓开始闹台的时候,刘秀秀才从崖坎下边的院子里走出来。刘秀秀今天也穿得格外显眼,新裤子、新袄,脖子上还围了一块印有梅花图案的新围巾。尽管如此,青黄的脸色还是难掩她大病初愈似的愁苦。走进戏场,她先是选择东南方向一个僻静的角落蹲下,蹲了一会儿,见旁边有几个熟人,又悄悄踅进中间陌生人多的地方。在众声喧哗笑语不断的人群里,她的表情显得那样的紧张和惶惑,就像杂技演员在大风大雨中走钢丝。

敲了一阵子锣鼓,调了几声二胡,之后真正的演出就开始了。这时人们都屏住了呼吸,停止了说话,眼睛睁得大大地盯住那个大幕悬垂的戏台。

第一场:粉壁题诗。

第二场:戴贤庄招亲。

当演到第三场“芒山遇妖”时,戏台边上围观的人才开始慢慢松动。随着人物剧情的不断深入和戏剧故事的逐渐明朗,当初那种吵闹喧哗的局面又开始悄悄浮现。毕竟这是在过年看

戏,一到热闹好笑处,照例有无孔不入的掌声和起伏不定的喊声在人群中爆响。

没人注意到刘秀秀。

刘秀秀在人声鼎沸的戏台下。心境像漂浮在水面的树叶一样上上下下浮动。

接下来就演到《二堂舍子》这一节。《舍子》是这部戏里一个至关重要的场次。三圣母被二郎神压在华山之后,艰难产下沉香,后由侍女灵芝费尽周折交给他的凡人父亲刘彦昌。沉香在父亲和继母王氏的抚养下,与同父异母的弟弟秋哥一起长大。十五岁这年,他和弟弟上学时,失手打死仕宦子弟秦官宝,惹下滔天大祸。谁去见官?谁去逃命?刘彦昌和妻子王氏犯了难。《二堂舍子》演唱的就是此时这对夫妻割心剜肉进行艰难抉择的过程。

谢子长演沉香,陈文轩演秋哥。

大幕拉开以后,首先是刘彦昌的扮演者队长出了场,说了几句台词,甩了几下袍袖,然后就摇摇晃晃走到后场坐定。刚坐下,谢子长和陈文轩就蹦蹦跳跳上了场。谢子长和陈文轩都画着淡淡的戏妆,天真活泼,清雅俊秀,仿佛两个画上的仙童翩翩落在舞台上。

两个孩子的出场一下子就赢得了满堂彩。

而在这个过程中,头上覆了一层白雪的刘秀秀仿佛正经历着一场不可预期的大难。她愣站着,脸色蜡黄,浑身颤抖,很显然,儿子的出场和高潮的到来使她突然陷入了起伏跌宕的剧情中。

两个孩子说他们将人打死了。

队长说把什么人打死了。

孩子们说秦官宝。秦官宝即当时有名的秦酷吏的公子哥儿也。

队长痛心疾首。他一边给孩子们讲述秦家父子的权高势大和凶恶残暴,一边就暗中调查了一下他们打人所用的工具。

谢子长:用书本打死的。

陈文轩:用砚台打死的。

队长已将案情了然于胸。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希望闯下滔天大祸的不是他和三圣母生下的这个独苗。

接下来就该到沉香的继母秋哥的亲娘王夫人出场了。王夫人轻移莲步,低眉垂首,一望而知就是那种有模有样的大家闺秀。到前台,自报家门,一经开口,人们才知道扮演者竟是刚脱下了仙衣宝衩的王桂花。

“这婊子,就是能,妆啥像啥。”

台下熟识的女人们不禁暗自赞叹。

王桂花一出场,刘秀秀刚刚放下的心立马就又悬了起来。果然,王桂花一上来就颠覆了队长对案子先前的判断。

王桂花:依我看,这人肯定是沉香打死的,与秋哥无干。

队长:秋哥说他是用砚台打死的,沉香呢?

王桂花:书本。

队长哈哈一笑:来么来么,这世上哪有用书本把人打死的道理。

王桂花:老爷真是见识浅,前世有怨一口气也吹死个人,何况是书本?

说来说去,王桂花就将谢子长狠狠扇了一耳光,虽说不是很重,但台下还是清清楚楚听到了一声脆响。

“你打死的就是你打死的,不要连累我娃。”王桂花说。说着就一把拉过陈文轩狗儿命儿地安抚起来。

正说话问,队长却在台上放声大哭起来。队长把谢子长揽在怀里,哽哽咽咽,鼻涕眼泪,接着就在一大板酣畅淋漓的乱弹中诉说起了自己的遭遇,说自己进京赶考,宿庙遇仙,粉壁题诗,避雨招亲,芒山遇妖,及至说到三圣母被压华山和华山产子时,队长已哭得泣不成声,滚滚热泪竟把覆了油彩的脸颊冲开了两道浅浅的沟痕。一时间,台上台下泪飞如雨,哭声不断,人们好像在这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情感的缺口。

而在这个过程中,王桂花的心境也在发生着悄然的变化,她先是焦躁、茫然,然后就慢慢进入到老爷情深意长的哭诉中。言来语去问,她忽然就想起了圣母娘娘的恩泽和老爷的诸多好处,于是断然做出决定:舍了秋哥,放走沉香。

手心手背都是肉,

割去哪边都心疼,

有心舍了沉香子,

难忘圣母大恩情,

罢罢罢舍了秋哥子,

放走沉香逃性命……

话音刚落,两股眼泪就蓄谋已久似的从刘秀秀的眼中流下来。

……

大雪飘飘。

这一年的冬天,南铺人沉浸在老戏营造出来的氛围中不能自拔,漫天大雪中,他们逐渐感觉到了年的祥和和日子的温馨。

责任编辑杨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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