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村庄

2009-12-11 09:38刘庆邦
十月 2009年6期
关键词:叶挺海阳张开

刘庆邦

立了秋,秋风一吹,黄瓜就该拉秧了。有的人家,菜园里的黄瓜秧子还没有拉去,那是他们忙着收秋,一时没腾出手来。没拔掉的黄瓜秧子,像是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完了,花儿还在开,黄瓜还在结。但由于季节的关系,黄瓜的花儿开得有些苍白,也有些薄气。黄瓜呢,不可能往长里长,也不可能往粗里长,刚坐纽儿就弯下来,就现出疲态。在秋天,依然坚挺的黄瓜也有,那是黄永金家的蔬菜大棚里生长出来的。大棚里用芦苇搭了黄瓜架。黄瓜一伸秧就往架子上爬,呈现的就是上升的态势。不知这茬黄瓜是当年的第二茬,还是第三茬,反正黄瓜叶子碧绿碧绿,黄瓜花儿金黄金黄,黄瓜一结出来就浑身是刺。黄瓜长得已经足够长了,也足够粗了,但身上的刺并不怎么收敛,顶端的花儿还俏模俏样地戴着。这样的黄瓜真是喜人!除了有黄瓜,黄永金家的蔬菜大棚里还种有茄子、辣椒、西红柿、芹菜、香菜、长豆角等等。他们家专门和老天爷较劲,专门和季节反着来。老天爷不让种什么了,他们就在大棚里种什么。季节管得着外面的花开花落,管不着大棚里种什么菜。别说秋天了,就是在大雪飘飘的冬季,屋檐下的冰条子结得有尺把长,大棚里仍温暖如春,各种蔬菜仍绿汪汪的。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再打开一扇玻璃门,一走进大棚,迎面扑来的就是湿乎乎的热气,热气里有花香,菜香,也有粪香。

黄永金蔬菜大棚里产出的菜这样新鲜,这样水灵,叶桥村的人却不爱买。拿黄瓜来说,在黄瓜大量上市的时候,三毛钱就能买一斤。到了冬天从黄家大棚里出来的菜呢,三块钱一斤都买不来。叶桥村的人不愿花那个钱。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也有人尝过黄家大棚里的菜。他们一尝过就摇头,对大棚菜评价不高,说瓜没瓜味儿,菜没菜味儿,一点儿都不好吃。除了认为大棚里的蔬菜不好吃,他们还说,现在肉没肉味儿,面没面味儿,一切的一切,都变味儿了,都不如以前的东西好吃。

叶桥村的人不爱买黄家大棚里的菜,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对黄永金一家有些看法。盖一个蔬菜大棚要花不少钱,一般人家盖不起。据说黄永金的闺女黄正梅在城里当鸡,黄永金就成了有钱人。当鸡是干什么的,是卖肉的。两条鸡腿一分,钱就进来了。黄正梅的鸡肉老也卖不完,钱就进得源源不断。有人看见,黄正梅并不是往家里带现钱,只交给黄永金一个银行卡。黄永金把银行卡往银行门口的取款机里一插,一百块一张的大票子哗哗地就往外吐。有钱的人想让钱再生钱,便在叶桥村盖起第一个蔬菜大棚。叶桥村的人怀疑,用当鸡赚来的钱盖大棚,种菜,菜里会不会有一些鸡毛味儿呢?

小杨带着老婆小孙躲避计划外生育,临时住进叶桥村外一家菜园的小屋。老婆提出想吃黄瓜,小杨马上到黄永金家的蔬菜大棚里给老婆买了两根。老婆已生了两个闺女,这次怀孕,他指望老婆能生一个儿子。老婆正在害口,老婆提出想吃什么,他都会满足老婆的要求。大棚里的黄瓜是贵一些,无所谓,再贵他也要给老婆买。他把为老婆做什么都看成是投资。有好的投入,才会有好的产出。只有舍得往老婆身上投资,老婆才有可能给他生一个带把儿的。小杨是外省人,老家离这里三百多里路。他骑上带木篷的三轮摩托车,七拐八拐,走了两天,才来到了叶桥村这个相对偏僻的地方。他在叶桥村没有熟人,也没有亲戚。他找的就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鱼游进了陌生的水域,它不认识别的鱼,别的鱼也不认识它,鱼才有可能生存下来。而每一家亲戚都是一条线索,他要是投奔了亲戚,管计划生育的人就会顺着线索找到他老婆,把他老婆捉回去,把老婆肚子里的孩子计划掉。小杨把黄瓜送回小屋,开上摩托车,到镇上做生意去了。要躲到把孩子生下来,不是短时间所能解决的问题,恐怕要在这里住好几个月都不止。这样,他就必须做点儿生意,挣点钱,买米买面,买油买菜,把外面的日子当成家里的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他的生意是到镇上用摩托车拉客人,挣点拉脚钱。

小杨刚走一会儿,叶海阳就踏进了菜园的小屋。叶海阳上身穿红秋衣,黑色西服在臂弯里搭着,左手抓着双截棍。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脖子里汗津津的,显见得刚在河堤的堤面上练过武。现在叶海阳每天都要练一阵子武,他练的是双截棍的棍术。他的双截棍是用两根二尺来长的、擀面杖粗细的荆条原木制成的,连接两根荆条原木的,是一条黑铁链子。双截棍的优点,是可伸可缩,有刚有柔,且能够折叠,便于携带。叶海阳练武,没有拜师傅,也没什么套路,不过乱抽一气。他抓着双截棍的一端,作跳跃腾挪状,左抡一下,右抡一下;上抡一下,下抡一下,然后啪的一声抽在地面上。村里人看出来了,叶海阳练武,是有力无处使,不过是耀武而已。地里长起一根桐树条子,他抡起双截棍,一下子就把桐树条子抽断了。拦腰被抽断的桐树条子,即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气。不知谁家的一头猪,跑到他家地边,偷吃他家的玉米苗子。他追过去,用双截棍对猪一阵猛抽。把猪腿抽断还不算,他接着抽猪的脑袋,直到把猪的脑壳子抽得瘪下去才罢手。叶海阳问小杨的老婆小孙:你是谁?小孙没有回答。她愣住了,像是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她本来正吃着黄瓜,把一根黄瓜吃掉了半截儿,还剩下半截儿。叶海阳一进来,她不敢再吃,把吃剩下的半根黄瓜在手里握着。她吃进嘴里没有嚼碎的黄瓜,也不敢再嚼,就那么在舌头底下压着。她觉得进来的人有些厉害,像是要找她的事儿。自从她肚子里第三次有事儿之后,她仿佛觉得,天底下的人都在找她的事儿,她看见谁都害怕。叶海阳又问:你到我们这里干什么来了?到这里干什么,小孙更不能说。她把肚子往里吸了吸,说:我丈夫出去了,等我丈夫回来,你问他吧。叶海阳说:不行,我就要问你。我考验你一下,看你说不说实话。他已经听村里人说了,这两口子到这里是逃避刮宫的,准备在这里生孩子。他原以为小孙是个大肚子婆娘,看来小孙的肚子并不大。小孙又白又胖,大屁股大奶,长得还可以。小孙不愿意接受叶海阳的考验,说她丈夫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着,嘴动了动,把压在舌头底下的黄瓜嚼碎,咽了下去。

叶海阳看见屋角的案板上放着一根黄瓜,黄瓜顶着花儿,带着刺,颇有硬度。他的口气稍微缓和些,向小孙提了一个新问题:黄瓜除了吃,还能干什么?小孙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小孙以为叶海阳想吃黄瓜,让叶海阳把黄瓜拿去吃吧。叶海阳说,他才不吃黄瓜呢!他看着小孙的嘴,自己的嘴角笑了一下,说:给黄瓜戴上避孕套,你就知道黄瓜还可以干什么了。小孙想了一下,好像明白了,脸上一阵红,说:你说的这是啥话,你走吧!叶海阳说:你想撵我走吗?我还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呢,我看你这个小娘儿们懂事儿不懂事儿。你带避孕套了吗?小孙说:你的话我不懂,我什么都没带。我是怀孕的人。叶海阳随手把双截棍放在地上,臂弯里搭着的衣服也扔到了床上,说:你说我的话你听不懂,我看你什么都懂,你很有灵性。你的意思是不用戴避孕套了,对不对?说着,向小孙身边凑去。小孙看出叶海阳

不怀好意,吓得脸色发黄,直往后退,说:你要干什么?不许碰我!我跟你说过了,我是怀孕的人。你老婆要是怀孕,你还找她的事儿吗?叶海阳说:没事儿,花儿是花儿,果儿是果儿,互不影响。摘一朵花儿,不会把果儿碰下来。我轻一点儿,你放心好了。小孙已经退到了床边,不能再退。她说:人不能不要脸,你再不出去我就喊,我喊啦!叶海阳说:你最好不要喊,你要是敢瞎喊,我就用我的袜子塞住你的嘴。我告诉你,我的袜子可是有点臭,不如黄瓜的味道好。你没看出来吗,我是练过武的人,想拾掇你容易得很,像拾掇小鸡儿一样。我愿意动你,是老子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你要是表现得好,我可以保护你,在叶桥,你想住多长时间都可以。你要是表现不好,那就不好说了。你要知道,叶桥是我的地盘,我叫谁瞎,谁就得瞎;我叫谁瘸,谁就得瘸!好了,脱吧!我不给你脱,我让你自己脱。小孙的双手不由地向裤带摸去。她不是要解裤带,而是摸摸裤带系得紧不紧。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要保护肚子里的孩子。

门外有摩托车的声响,小杨回来了。他正好拉了一个客人回叶桥村,客人下了车,他也顺便回小屋看看。看见叶海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给叶海阳掏烟,说:过来了,您吸烟,您吸烟。叶海阳接过烟,安在嘴上。小杨打火,把烟给派头十足的叶海阳点着。叶海阳把烟吸了两口,拉着脸子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小杨说了一个省的名字。叶海阳又问:谁同意你们住在我们村的?小杨说:我跟村长说过了,是村长同意的。我们借贵方一块宝地,暂住些日子。叶海阳说:村长同意算个屁!村长同意,我不同意也不行。听叶海阳的口气,小杨以为叶海阳也是村里的干部,问叶海阳在村里管哪方面的工作。叶海阳说:我啥都管,计划生育的事也归我管。小杨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改天我一定登门拜访。叶海阳问小杨,给了村长多少钱。小杨说没给村长钱。叶海阳说:你蒙谁呢,你以为我不懂这里边的规矩。小杨把自己的头把子摸了一把,说:这不好说。叶海阳说:你不想说。就算了。你只说准备给我多少钱吧?小杨说:真不巧,我今天才拉了一趟活儿,才挣了三块钱。要不这样吧,这三块钱您先拿去买盒烟吧。说着,把烂豆叶似的三块钱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小孙插话:别给他钱,他不是东西!

小杨没问小孙,叶海阳怎么不是东西,却先喝住了自己的老婆小孙,命小孙住嘴,说:你跟领导怎么说话呢!

叶海阳也说:你老婆很不懂事,你要好好管教管教她。他不接小杨递给他的钱,说:可笑,你以为你打发叫花子呢,你太小瞧我了吧!小杨说:不敢不敢。我刚买了车,刚出来拉活儿。真的没挣到钱。叶海阳说:我不管你挣没挣到钱,本土地不跟你多要,你给本土地三百块吧。不然的话,我把你们捆起来,押回你们老家去,让你们人财两空。小杨只好把三块钱装回口袋,说哎呀,这怎么办呢?您看缓一缓行不行,等我挣到了钱,我一定给您。叶海阳说:你别跟我耍滑头,耍滑头滑不过去。你记着本土地的名字,本土地的名字叫叶海阳。小杨说:好好,记住了,叶大哥。叶海阳说:第一次记不住没关系,第二次我就让你记一辈子。

小杨再出去拉活儿时,没有把老婆一个人放在小屋里。他把老婆扶上后面的车厢,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权当让老婆帮他押车,和他做伴。小杨这样的三轮摩托车,叫大屁股车,也叫大篷车。贴车厢两侧,有两排座位,一排座位可以坐三个人。车厢中间的空儿处可以放行李,也可以坐人。最多时,小小车厢里可以塞进十多个人。车厢里坐满人的时候极少,一次能拉到三五个客人,就算是很大收获。小杨把老婆放在车上,并不影响他的生意。相反,有一个女人在车上坐着,对别的客人等于是一个招徕。小杨后来听村长说了,叶海阳不是村里的什么干部,是一个混子。叶海阳自称本土地的土地爷,是个恶道人。叶海阳喝醉了酒,连自己的亲娘都敢骂,都敢打。村长举了一个例子。有一回,叶海阳到他娘的小卖店里偷酒喝,他娘不过说了他几句,他一巴掌抽在他娘的耳门子上,把他娘戴的金耳环都抽掉了。这样的人上不敬天,下不怕地;上不敬神,下不怕鬼。整天把脑袋提在手上,一个劲往下出溜,谁敢惹他呢!听村长这么一说,小杨着实吃惊不小。对每个人来说,娘就是天,娘就是神。连自己的亲娘都敢打的人,什么样的事干不出来呢!小孙把那天差点发生的事也对小杨讲了,亏得小杨回去及时,不然的话,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对叶海阳这样的人,没有别的好办法,只有躲。躲开一天算一天。小杨两口子躲避叶海阳的办法是不跟叶海阳打照面。他们一早出去,到晚上才回到小屋。一回到小屋,他们就闩上门,拉灭灯,休息。

小屋的门口太矮,也太窄。小杨两口子能进去,带大篷子的摩托车却进不去。小屋门口一侧有一棵桐树,小杨用一根白铁链子,一把黑锁,把摩托车的前轱辘固定在桐树上。

这给叶海阳提供了机会,没搞成小杨两条腿的老婆,他要把小杨的三个轱辘的摩托车搞一搞。他带了一把锥子,摸到小屋门前的车边去了。摩托车的轮胎很鼓,也很结实,大概和小孙的屁股差不多。噗叽一下子,尖锐的锥子就扎进轮胎里去了。如同扎进了小孙的屁股,这让他深感痛快。锥子扎进去的同时,轮胎就开始放屁。轮胎的屁放得有些长,叶海阳把锥子拔出来了,屁还在放。轮胎放出的屁里夹杂着一些熟橡胶的气味。叶海阳扎的是后轮的一个轮胎,随着轮胎渐渐瘪下去,摩托车后面的车厢就倾斜下来。叶海阳暗笑,心说:我让你开,开你妈的屁吧!

叶海阳扎了小杨的摩托车,并不躲避。第二天,小杨推着摩托车到镇上去修理,叶海阳还故意问小杨:你的车怎么了?小杨估计,可能是叶海阳暗地里使了坏,把他的车轱辘扎破了。他没指出车轱辘是被人扎破的,只说车轱辘跑气了。叶海阳说:可能是你老婆的身子太沉,把车轱辘压破了。小孙这次没有上车,在车厢后面,帮着丈夫往前推。小杨说:可能吧。叶海阳说:不是可能,是一定。别让你老婆坐车了。小杨听出来了,叶海阳贼心不死,还在打他老婆的主意。一阵恼恨顶上来,顶得小杨脸都黄了。他没有再答理叶海阳,只管推着车走了。

这天夜间,叶海阳再次出手,把小杨的摩托车的三个车轱辘都捅了锥子。

小杨在叶桥村不能再住下去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句俗话的意思是,贼偶尔偷你一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贼瞄准了你,接二连三地偷你,不把你偷个底儿掉不罢休。他们如果再住下去,惦记他们的贼不一定再扎轮胎,有可能撬开拴摩托车的铁链子,把整个摩托车偷走。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在外面就无法生活了。他们把铺盖卷儿和锅碗瓢盆收拾到车上,趁天还不亮,推着摩托车,悄悄离开了叶桥村。

让外省人小杨猜准了,这天半夜里,叶海5E真的准备去撬小杨的摩托车。把摩托车撬走,转手卖掉,连车带大篷,卖一千块钱应该不成问题。他向小杨要三百块钱,小杨拖着不给,对不起,他只能采取这个措施。他不带锥子了,锥子

太短,也太细。他带了一把捅煤火用的火锥。火锥是铁打的,二尺来长,前头尖,后面粗,很像公牛的生殖器。不过呢,公牛的生殖器只适合撬母牛的水门,撬锁恐怕不行。而用火锥撬锁则非常合适。把火锥的前端插进锁鼻子里,利用杠杆的原理,把火锥的后把猛地向下一压,锁鼻子就会被豁了。这样的事叶海阳以前干过,他有着丰富的撬锁经验。

叶海阳的老婆叫张开朵。张开朵见叶海阳提着火锥出门,知道他半夜出去又不干好事,不是溜门,就是撬锁。张开朵把叶海阳喊住了,问他出去干什么。叶海阳说:老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管不着。张开朵指出:你是不是又要去犯罪?什么他妈的犯罪,叶海阳不爱听这个,他说:犯你妈的屁。张开朵说:你就作吧,啥时候作到吃一个枪子儿,你就算作到头了。叶海阳把火锥在地上剟了一下,把地面剟出一个洞,说:再胡说我捅死你,从下面捅进去,从头顶捅出来,像捅一只蛤蟆一样。张开朵好像一点也不怕捅儿,她把被子一撩,从床上坐起来说:你捅吧,不捅死我你就不是人造的,是狗造的。老娘早就不想活了。张开朵上身没穿衣服,下身只穿一件裤衩。她比叶海阳大三岁,已经四十出头。她眼角已经有了皱纹,腰间也有了赘肉,叶海阳对她已不感兴趣。叶海阳说:你想让我捅你呢,想死你!有那力气,老子去捅一头母猪,也不会捅你。叶海阳提上火锥,还是出门去了。

张开朵对叶海阳也没了兴趣。知夫莫若妻,张开朵认为,叶海阳已经变成了一个坏人。叶海阳头上长疮,脚底板流脓,已从头顶坏到了脚跟。至于叶海阳是从什么时候变坏的,张开朵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和叶海阳刚结婚的时候,叶海阳还不是这样。那年,叶海阳十六岁,初中刚毕业。她是十九岁。按说他们还不到结婚年龄,公社是不给他们办结婚登记手续的。叶海阳的爹叶挺坚在公社里托了熟人,为他们虚报了年龄,他们就顺利结了婚。结婚头一晚,他们两个都有些怯手怯脚。张开朵说:咱先说好,我可是不会。叶海阳倒很自负,他说他会。既然他会,就让他来。其实他也不会。上得身来,他慌里慌张,笨手笨脚,老也找不准地方。张开朵说:你不是说你会吗?我看你也不会。她一推,就把叶海阳推下身去。她又高又壮,叶海阳又瘦又小,她的力气比叶海阳大得多。被推下去的叶海阳好像有些失落,埋着头不说话。她问叶海阳:你以前干过这事吗?叶海阳承认没干过,说:我只看见过羊爬羔儿。她笑话叶海阳:羊是羊,人是人,人能跟羊一样吗?叶海阳说:我想着差不多,都是弄那一片地方,弄得时间长了,就进去了。那,你打算弄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我比你大,你不嫌我吗?不嫌。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她问:谁是金砖?叶海阳说:你是金砖。她说:我是金砖,你抱得动我吗?叶海阳说:抱得动。她说:你才是金砖呢!既然双方都认为对方是金砖,那就互相抱一下试试。两个人在婚床上翻来覆去抱来抱去的结果,张开朵突然呀了一声,说:坏事了,进去了!叶海阳吃不准似的,说:进去了吗?张开朵说:连进去了都不知道,你真是个傻瓜!叶海阳十六岁结婚,十七岁就有了儿子。有叶挺坚的面子在那儿撑着,生产队里安排叶海阳当了记工员。记工员虽然不用干活儿,工分却不少挣,粮食也不少分。张开朵把叶海阳叫成我们家海阳儿,海阳儿这,海阳儿那,叫得很亲切。儿子吃奶,她叫海阳儿也吃奶,把海阳儿当成了她的大儿子。海阳儿也乖,她让海阳儿叫姐,海阳儿就叫姐;她让海阳儿叫娘,海阳儿就叫娘。在多数时候,海阳儿愿意把她叫成金砖。海阳儿一叫她金砖,就是想搬砖,想干那件事。她任着海阳儿的性,海阳儿什么时候想搬,她就让海阳儿搬;海阳儿想搬几回,她就让他搬几回。那时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几乎称得上美满。要是照那样子的日子一直过下去,也许叶海阳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张开朵和叶海阳的这桩婚事,说来还是张开朵的娘介绍的。张开朵的娘和叶桥村有亲戚,有一次她到叶桥村走亲戚,碰见了叶海阳的娘。叶海阳的娘托她给自己的儿子介绍对象。在农村当娘的都是这样,儿子稍大一点儿,她们就托这个,托那个,给儿子介绍对象。那是有枣儿没枣儿打一竿的意思。然而张开朵的娘上心了。她听说了,叶挺坚是叶桥村出了名的富裕户。叶家的大儿子还没找好对象,叶挺坚已经为大儿子盖好了四间浑砖到顶的大瓦房。那时候许多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别说盖瓦房了,连草房都盖不起啊!四间大瓦房,天爷,那是多么大的诱惑。肉包子打在脚面上,张开朵的娘不能把肉包子踢掉,得把肉包子捡起来。她不能把肉包子给别人吃,得给自己的闺女吃。闺女吃肉包子,她不指望能沾闺女多大光,至少能帮着闺女闻点香味儿。她曾担心叶家不一定会看上她闺女,不料想,叶家看她闺女长得人高马大。竞同意了。人人都说,有福不用忙,张开朵算是掉进福窝儿里去了。福窝儿要多大有多大;要多深有多深,张开朵仰着趴着都是福,手抓脚蹬也是福。张开朵可着劲享福去吧,想从福窝儿里爬出来都不容易。张开朵承认,她的运气确实不错。在姐妹们面前,她也骄傲过。遇到运气不好的姐妹,她还劝人家:人一辈子咋过不是过呢!那时她虽然也说一辈子,但并没有把一辈子往深里想,不知道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她原以为,她的一辈子就这样了。谁知道呢,世界说变就变;世界越变越让人心慌,丈夫越变越坏。在变化中,张开朵才体会到了,原来人的一辈子竟是这么长。长得像漫漫长夜,长得像脚下撒满了蒺藜,她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人说娘把她领到了福窝儿里,现在来看,她进的不是什么福窝儿,而是火坑。她正在火坑里扑腾,连个救她的人都没有,她光想哭。

叶海阳摸黑向村外走时,引发了一阵狗叫。先是一只狗叫,接着全村的狗都叫起来,叫得相当热闹。叶海阳不怕狗叫,他知道,各家的狗都在院子里关着,有的狗还用铁链子拴着,它们跑不出来。叶海阳还知道,随着天气转凉,吃狗肉的人增多,游乡偷狗的人也多起来。偷狗的人把一块浸了毒药的牛肺扔给狗吃,狗吃了牛肺,立马就四肢抽搐,晕倒在地。偷狗的人把失去反抗能力的狗往肩膀上一扔,扛起狗就走了。叶海阳也想毒死一两只狗,不是为吃狗肉,他主要是想看看狗吃下毒药后是什么状态。但他不知道毒药如何配制,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弄到毒药。夜属阴,天也是阴的,空气中似有不少水分。夜本来就黑,空气中的水分如一盆水泼在煤堆般的黑夜里,使黑夜黑得更结实,也更有黏度。叶海阳来到小屋门前的桐树旁,伸手去摸摩托车,一摸是空的,再摸还是空的。咦,这是怎么回事?他不用手摸了,改用火锥探。火锥横着探了一遍,也没探到什么。他蹲下身子,摸到了那棵桐树。他把桐树上上下下摸了一圈。桐树光光的,哪有拴摩托车的铁链子呢!他妈的,难道摩托车的轱辘换成了翅膀,摩托车扇着翅膀飞走了?他突然想到,是不是他把小杨的摩托车的轱辘扎破了两次,小杨把车轱辘修好后,驾车逃跑了呢?想到这里,他向小屋门口摸去。可不是嘛,小屋的门开着,他用火锥在门上

抽了两下,小屋里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叶海阳原打算把摩托车卖掉后,先买一部手机,再买两瓶酒和一块咸牛肉,现在他的计划全部落空。叶海阳未免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和小杨进行猫放耗子的游戏,后悔第一天没把小杨的摩托车推走。说来说去,他下手还是不够果断,不够狠。对小杨太客气了一点儿,他这个人也太仁义了一点儿。

火锥拿出来了,没有派上用场,叶海阳不大甘心。好比公牛已经跳到了母牛的背上,公牛的生殖器也打了出来,却插到了虚空里,这无论如何不算个事儿。叶海阳把怨气发泄到那棵桐树身上去了。小屋是叶老堂家的,桐树肯定也是叶老堂家的。叶老堂让外来的人住在小屋里,他对叶老堂也很有意见。叶海阳像握着一把匕首那样把火锥握着,一下一下往桐树身上刺。桐树的树干还嫩着,他一刺就刺了进去,每次刺得都不浅。他看不见所刺的效果如何,但他知道,他每次把火锥从桐树里拔出之后,桐树上都会留下一个洞,洞里都会流出汁液来。桐树受的是外伤,也是内伤。到了冬天一冻,桐树就会死掉。即使不死掉,桐树身上也会留下许多疤痕,再成材就难了。

刺完了桐树,叶海阳不想回家,还想干点儿什么。他两眼瞪得大大的,精神头儿很好,一点儿都不瞌睡。现在他不怎么干活儿,白天除了练武,就是睡觉,然后夜里出来活动。叶海阳与正常人反着来,他基本上成了一种夜行动物。他像一只野猫,夜间到处走来走去,却不逮耗子。他像一只黄鼠狼,竖起耳朵,走走停停。发现哪里有鸡,就逮一只。叶海阳之所以白天不愿出来,是他不愿意被村里人看见。村里人只要一看见他,就问他,怎么没出去打工。问的人多了,叶海阳就很烦。怎么,老子不出去打工,难道就有罪了!叶桥是我的村庄,难道就不许我住了。这形势有点像战争年代,人们不能看见壮丁,一看见壮丁,就想问问怎么没被抓去当兵。壮丁本身呢,就得躲藏起来,尽量不被别人看见。菜园的小屋在村子的西南角,叶海阳岔进庄稼地里一条小路,向村子的东南角走去。黄永金家的蔬菜大棚在村子的东南角,他去看看,能不能对蔬菜大棚做点儿手脚。

地里种的大都是玉米,有的玉米棵子砍去了,有的还长在地里。在生产队当记工员时,叶海阳拿着记工本,每天在地里走来走去,对每一块地都很熟悉。他知道,旁边的这块玉米地里有一块坟地。坟地里埋着几十座坟。有老坟,也有新坟。听村里人讲过,这块坟地里鬼很多,以前在阴天的夜里,有人看见鬼火闪烁,还有人看见挺大的阴灯笼在空中飘来飘去。小时候叶海阳也怕鬼,听大人讲鬼故事,他也很恐惧。现在他不怕鬼了,鬼既然是人变成的,有什么可怕的呢!叶海阳夜里出来,不但不怕鬼,还希望能碰见鬼,和鬼交流一下。最好能和鬼喝点儿酒,交上朋友。进一步和鬼互拍肩膀,互相握手。他向黑暗的坟地里看了看,那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只有个别蟋蟀,东叫一声,西叫一声,与传说中的鬼的声音相去甚远。

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警笛的叫声,因警笛叫得有些突然,叶海阳的头皮不由得麻了一下。他不怕警笛。因他刚才想着鬼的事情,警笛猛地一响,他以为是鬼的叫声,还是吃了一惊。前些天,有一个村发生了一桩命案,一家四口都被人杀死了。杀人犯杀人不是用刀,用的是锤子一类的钝器,据说大人孩子的头都被砸塌了。县里来人破案,破不了,就让乡里派出所夜里下乡巡逻。呜哇乱叫的警车就是乡里派出所的警车。叶海阳对警车的叫声很反感,他觉得一点用处都没有,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比如各家的狗都会叫,它们是叫给主人听的,表示它们对主人很负责,没有白吃主人家的饭。至于能否真的为主人看家护院,只管叫了再说。开警车的是叶海阳的一个堂弟,堂弟并不是警察,是临时被借到派出所开车。但堂弟穿的是警服,手里提的是警棍,挺胸端肩很威风的样子。堂弟对叶海阳说过,夜里开警车出来很好玩,有一种当百兽之王的感觉。堂弟还对叶海阳说,让叶海阳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只管找他,他替叶海阳摆平。叶海阳没找堂弟办过任何事,他认为堂弟是小人得志,狐假虎威。他听人说过,这个堂弟手长得很,你托他办一个钱的事,他至少得从你这里拿走十个钱。他的眼睛只认钱,连亲爹亲娘都不认。除了响警笛,还闪警灯。在漆黑一团的夜里,警车上面的警灯乱闪一气,大老远就看得见。别说杀人犯没藏在这里。就算杀人犯藏在这里,听见警笛,看见警灯,人家早退避了。给稻草人穿上红色的化纤衣服吓唬老鸹,只会给老鸹增加笑料。警车到南边转一下,还会折回来。叶海阳要是站在路边等堂弟回来,而后要求到警车上坐一坐,到别的村兜一兜,堂弟大概不会拒绝。但叶海阳想了想,没有站在路边等堂弟。他担心车上坐的还有真警察,真的警察见他半夜里提着火锥在村外转悠,找他的麻烦就不好了。当然堂弟会为他开脱,那样他就算沾了堂弟的光,并欠下了堂弟的情。他拿什么还堂弟的人情呢?

叶海阳来到黄永金家的蔬菜大棚外面,透过覆盖的塑料膜,见大棚里面有灯光。因塑料膜比较厚,还有些发黄,灯光显得朦朦胧胧,像一架糊了油光纸的巨大灯笼。叶海阳没敢贸然往大棚里闯,他知道,大棚里睡的有人。看守大棚的不是黄永金,是黄永金的大儿子黄正军。据说黄正军在床头放的有长矛,还有打兔子的火枪。谁敢半夜里偷他们家的菜,他不是动矛,就是开枪。叶海阳不是傻瓜,他不会往枪口上撞。他顺过带来的火锥,用锥尖向塑料膜扎去。他没有猛扎,而是悄悄加力。他把塑料膜想象成了一只充满气的大气球,担心扎得太猛,“气球”会砰地一家伙发生爆炸。而他悄悄加力,把“气球”里面的气放出一些,爆炸就不会发生。很好很好,不错不错,他把塑料膜扎破了,把火锥捅进去了。塑料膜刚扎破时,他觉得有些紧,有些收缩性。火锥一旦捅进去,就顺利了。由塑料膜,叶海阳想到处女膜。以前他不知道处女膜为何物,更没有见过处女膜。等他听说还有处女膜这回事时,他老婆的处女膜早就不存在了。他问张开朵:你的处女膜呢?张开朵说:这要问你。你不要把肉吃到肚子里去了,还问肉在哪里。叶海阳说:反正我什么都没看见。人家说处女膜破的时候会流血,你流血了吗?张开朵说流了。叶海阳说:我怎么没看见。张开朵说:你没看见,是你没长眼,是你不懂事,不知道关心老婆。叶海阳说:你比我大,比我懂得多,你为啥不提醒我看一看。张开朵说:你吹着你什么都会,我以为你比我懂得还多呢!叶海阳一直心存怀疑,张开朵的处女膜到底是不是他弄破的。要不是他弄破的,那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蔬菜大棚既然是用黄正梅挣的钱建成的,叶海阳就把塑料膜想象成黄正梅的处女膜。他就这样把黄正梅挺结实的处女膜弄破了。他把火锥抽出来,弄破的地方便留下了一个洞。可惜,洞口没有流血。他的脸凑上去,用一只眼对着洞口往里瞅。他没瞅到黄瓜架,瞅到一片东西像柿子椒。柿子椒说甜不甜,说辣不辣,他最不喜欢吃。同时,他觉得洞口处有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正往外冒,气息里有一种说不

出的腥味儿。他想起来了,弄破黄正梅处女膜的成就不属于他,不知属于哪一头驴,或者哪一条狗。黄正梅年龄轻轻的就到城里去了,城里人很多,不知黄正梅被多少城里人弄过了。黄正梅好比是城里的一处收费厕所,谁想进去撒泡尿都可以,只要交钱就行。叶海阳不是把大棚上扎一个洞就完了,他还要接着扎下去。他把塑料大棚看成是黄正梅的肚子,他改扎黄正梅的肚子。大棚里面静悄悄的,黄正军大概睡得正香,没人干扰他的秘密行为。他扎一个,又扎一个,所扎的洞洞组成了一个图案,是一个圆圈。他用手指把洞与洞相连的地方扯破,一块像肚皮一样的塑料膜就扯了下来。小洞变成了大洞,这个大洞足可以探进一个人的脑袋。叶海阳的脑袋没有往大洞里钻。他把塑料大棚看成是黄正梅的肚子,倘把脑袋钻进去,再拔出来,不是等于他从黄正梅的肚子里出来的嘛!那就太恶心了。叶海阳可惜眼下不是冬天,要是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北风呼呼吹,雪花漫天飘,北风和雪花一个劲儿往他撕开的洞口里灌,要不了多长时间,蔬菜大棚里的花花朵朵、瓜瓜果果、蔬蔬菜菜,就会全部冻坏。那是何等的解气!

地里的玉米穗子差不多掰完了,有不少玉米秆子还在地里长着。玉米秆子已经枯焦,发白,风一吹哗哗响,是破败的景象。在生产队那会儿,不光玉米是好东西,玉米秆子也是好东西。队里把一部分玉米秆子铡碎,做高温堆肥;一部分留着喂牲口;还有一少部分,分给社员当柴烧。那时候,玉米秆子可是好柴火,人们藏着掖着,平日舍不得烧,只有到了过年过节,或家里来了客人,才拿出来烧锅。别说玉米秆子了,留在地里的玉米的根疙瘩,人们还要一棵一棵刨出来,拿回家当柴烧。后来分田到户,各家的玉米秆多了一些,但仍不失为好东西。玉米秆可以烧锅,也可以喂牛。再后来,有了拖拉机,有了播种机,就用不着牛了。不用玉米秆喂牛,玉米秆就多余出一部分。也有个别家庭喂牛,不是为了用牛犁地耙地,为的是卖牛肉。村里牛一少,喂的牛还不够贼人偷的。贼人蒙上脸,露出眼,撬开养牛户的门,牵上牛就走。有那牛的主人醒来了,在牛后面拽着牛尾巴,请求贼人把牛留下。贼人并不答话,牵着牛只管走。走到野地里,牛的主人觉得情况不好,选择破财免灾,还是把牛尾巴松开了。如此一来,大家都不敢喂牛了。再再后来,有的人家烧锅也不用玉米秆子了,嫌守着灶口往锅底续柴火费事,柴草烟子也太大。做饭烧什么呢?烧蜂窝煤。有钱的人家还买来煤气罐和不锈钢灶具,烧液化气。像黄永金和黄正军家,就是烧液化气。那么玉米秆子怎么处理呢?他们放一把火,把堆在一起的玉米秆子烧掉了。或者把玉米秆子当成无用的垃圾,随便扔进地头的坑里。

然而,叶海阳家做饭还是用玉米秆子。他们家买不起蜂窝煤,更买不起液化气。在时代的变化中,叶海阳家落伍了,从人民公社时期全村首屈一指的富裕户,变成了如今为数不多的贫困户之一。叶海阳家当年之所以富裕,并不是叶海阳有多大本事,他沾的是他爹叶挺坚的光。那时,叶挺坚在公社粮店当会计,农民到粮店卖点粮食,或卖点棉花,都要通过他。他收下粮棉,并不马上付给农民现钱。他写一张纸条,上写收到粮棉多少斤,合现钱多少,盖上粮店收购站的章,交给农民,就让农民走了。至于农民什么时候可以凭纸条到粮店领钱,他让农民经常到粮店门口看着点儿,到时候粮店门口会贴通知。等通知贴出来,农民到粮店领钱时,发钱的人不是叶挺坚,换成了粮店的出纳。这没关系,仅凭一张三指宽的纸条,叶挺坚就可以把文章做足。卖小麦的来了,叶挺坚一看是叶桥村的熟人,给熟人使过一个眼色之后,熟人拿来的小麦本来是十二斤,他给熟人开的条子是三十六斤。熟人会意,等三十六斤小麦的钱领出来之后,就把多得的钱送给叶挺坚一些。这个窍门在叶桥村私下里传递,有人什么东西都不卖,空着手就到粮店去了。趁跟前没有别人,叶挺坚也能给他开条子,称他交来棉花多少多少斤。公社粮店离叶桥村不太远,叶挺坚下班后时常骑着自行车回家。他回家时,顺便带一些盖了章的条子回家。这样更方便了,有的人连粮店都不用去,只要到叶挺坚家里,就算向国家卖了粮食,就可以领到卖粮食的条子。当然了,不是叶桥村所有的人家都可以从叶挺坚的手里领出条子,叶桥村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外姓人,和叶家关系不好的人,叶挺坚不信任的人,想从叶挺坚那里拿到一张废纸都没门儿。在这些人面前,叶挺坚打着官腔,做得一是一,二是二,仿佛是维护国家利益的第一人。那时,不少人把叶挺坚看成是叶桥村的财神,家里缺灯油了,没盐吃了,就去求叶挺坚。他们拿着条子领回了钱,得到的是很少的一部分,得大头儿的永远是叶挺坚。叶挺坚家就是这样富起来的,给叶海阳盖的四间大瓦房,也是在那种情况下盖起来的。富裕人家养娇子,叶海阳还是光屁股娃娃时,在村里就很受宠,地位就很优越。不管男人女人,他们表示喜爱叶海阳的办法是摸叶海阳的鸡鸡。一看见叶海阳,他们的手就伸过去了,说摸鸡鸡,摸鸡鸡。叶海阳的鸡鸡不知被村里人摸了多少遍,可以说叶海阳是被人摸着鸡鸡长大的。别的小男孩长的也有鸡鸡,却没人摸。人家摸叶海阳的鸡鸡,看的是叶海阳爹娘的脸面。上学了,别人都穿粗布衣,叶海阳穿洋布衣。别人穿不起球鞋,叶海阳穿得起。冬天别的同学都没有围脖,叶海阳的围脖又长又漂亮。好多同学一年都吃不到一块糖,而叶海阳同学口袋里的糖果一抓就抓出好几块儿。现在不行了。人民公社取消之后,叶挺坚退了休,得了脑栓塞,成了半身不遂,已卧床不起。叶挺坚的辉煌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一直靠爹娘接济的叶海阳家,也逐渐衰落下来。还是拿房子来说吧,想当年,叶海阳的四间瓦房是全村最好的。现在,村里不少人家盖起了楼房,盖起了带廊厦的平房。不管是楼房还是平房,院子门口都安装了大铁门。大铁门开关时隆隆作响,隆重得很。相比之下,叶海阳的起脊的老式瓦房就不算什么了。反正村里草房已经没有了,像叶海阳这样的房子,不是村里最差的,也很一般,很一般。叶海阳和张开朵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的大儿子已经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如今儿子找对象,家里没有楼房是不行的。可是,叶海阳和张开朵,一没有砖头,二没有钢筋,三没有水泥,四没有沙子,五没有玻璃,六没有……他们拿什么盖楼房呢!他们有腿,腿里有骨头,但腿里的骨头不能当钢筋使。要是玉米秆子能当钢筋使就好了,他们家的玉米秆子总算不少。

因叫惯了,张开朵现在仍然把叶海阳叫海阳儿,但与以前的口气大不一样,一开口,她的口气里就带出了对叶海阳的看不起。这天午后,张开朵见叶海阳带着双截棍又要出去练武,说:海阳儿,快该种麦子了,咱家的玉米秆子还没砍。你去把玉米秆子砍一砍,拉回来。叶海阳不说话。张开朵说: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叶海阳还是不说话。张开朵说:你耳朵眼儿里塞驴毛了吗?叶海阳这才说话了,他说:驴毛塞

你娘的嘴!张开朵没有和叶海阳对着骂,一对骂,就可能开打。如果单比摔跤,叶海阳还是没有张开朵力气大,垫底子的还是叶海阳。但叶海阳现在狠劲大,叶海阳一发起狠来,就不管不顾。有一回,因外出打工的事,两个人吵恼了。叶海阳抄起锨,砍在张开朵的头上,把张开朵砍得皮开肉绽,露了骨头。张开朵到医院缝了十多针,才把头皮缝上,还住了两天医院。在张开朵住院期间,叶海阳一次都没有到医院看过她。叶海阳这个驴日的,他的心就变得这样狠,往日的夫妻情义他一点儿都不讲了。张开朵把满腹的怨恨压抑着,说:你不把玉米秆子砍回来,咱家就没烧的。叶海阳说:没烧的,不烧!这叫什么话!没烧的。就做不熟饭。不做饭,难道把脖子扎起来不成!张开朵说:你不要光说气话,只要还有一口气,日子就得过下去,就得烧锅。你要是给家里买了蜂窝煤,买了煤气罐,我保证不让你下地砍玉米秆子。咱先说好,等种上了麦,地里没啥活儿了,我就出去打工。家里总得有人出去打工,不打工,不挣钱,现在的日子就没法儿过。又来了,又来了,张开朵说来说去,还是想把叶海阳撵出去打工,叶海阳最烦的就是这个。叶海阳说:滚吧滚吧,要滚早点儿滚,老喋喋不休干什么!我现在不能看见你,一看见你够八辈子。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永远看不见你才好呢!张开朵说:没用的东西,人家都是男人出去打工,女人在家里守着。你倒好,把自己的老婆往外撵。我要是出去,这个家非散摊儿不可!叶海阳说:张开朵,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你以为离开你的屁股别人就不栽红薯了,照样栽!

叶海阳去河堤上练武,要经过他家玉米地的地头。刚走到玉米地,他就有了用武之地。他看见一台旋土机,正在叶老堂家的地里旋地。现在玉米秆子砍去之后,不用拖拉机拖着双铧犁犁地了,也不用拖拉机拖着耙床来回耙地,只用旋土机旋上一遍就行了。旋土机后面安有若干个轮子样的刀片,旋土机运行时,刀片便切进土里,并在土里旋转。旋转之后,土地等于犁过了,也耙过了,而且又松又软,比犁子犁得还深,比耙齿耙得还细。这样的地不必再进行任何整理,只须晾上两天,即可用播种机种麦。叶桥村没有旋土机,旋土机肯定是从外乡开过来的。现在一到收割季节或播种季节,外乡的大型农业机械就到他们这里来了,用机器挣他们的钱。现在的叶海阳反对一切外来人到叶桥村挣钱。他自己挣不到钱,也反对别人挣钱。一见有外面的大型机械开进来,如同叶桥村受到侵略一样,他就心生排斥。别说这些坦克、装甲车一样的农业机械了,连一些到叶桥村做生意的小商小贩,他也想把人家撵走。叶海阳外出打了两次工,回来就变成了这样。他以后不到别的地方去,别的地方的人最好也别到叶桥村来。甚至从叶桥村上空飞过一群大雁,他都想借黄正军的火枪,把大雁打下来。他跑着来到旋土机前方,挥着手中的双截棍对司机说:停!停!

开旋土机的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见有人拦在前面,只得把旋土机停下来。但他没有给机器熄火,也没有从驾驶室里下来,只是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问叶海阳怎么了,有什么事。叶海阳命年轻人下来。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旋土机上下来了。叶海阳问: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年轻人转过身,把来路指了一下,说那边。叶海阳又问:你是从地上开过来的,还是从天上飞过来的?年轻人见叶海阳手里提着双截棍,样子也很凶,不由得有些害怕,他老老实实回答:从地上开过来的。叶海阳冷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开的是飞机呢,还以为你是从天上飞过来的呢!这是我的玉米地,你知道不知道?叶海阳用双截棍把旁边的玉米地指了一下。叶海阳的地与叶老堂的地搭边,叶老堂开始旋地准备种麦子了,叶海阳家的玉米秆子还在地里长着。年轻人说不知道。叶海阳说:你把我的玉米轧倒了,你说怎么办吧?因地头留的小路极窄,旋土机从小路上开不进来,旋土机一侧的轮子只有跨着叶海阳家的地头,才能开到叶老堂家地里。这样一来,叶海阳家干枯的玉米秆子就被轧倒了一些。叶海阳成天憋着找事儿,这下总算把事儿找到了。叶海阳天天发愁没窟窿下蛆,现在终于有窟窿了。外来的旋土机在和他没有发生任何关系的情况下,他都想把旋土机赶走,现在旋土机竟然轧到了他的玉米头上来了,他当然不会放过它们。他妈的,这是好事儿!他心里有些欣喜。但他脸上装作很恼怒。仿佛旋土机轧倒的不是玉米棵子,而是他们家的房子。怎么办呢?年轻的司机不知道怎么办。招着手喊他叔叔。

叔叔和叶老堂正在地头吸烟,听见司机喊他,他们一块儿走过来。叶老堂见拦在旋土机前面的是叶海阳,知道叶海阳不好惹,示意叔叔赶快给叶海阳递烟。他对司机的叔叔介绍叶海阳说:这是我孙子。不料叶海阳说:胡扯,谁是你孙子!叶老堂说:我跟你爷爷是一辈,你不是我孙子是什么!叶海阳说:我不认识你,你不要在这里瞎掺和。叶老堂说:人家在给我旋地,你拦在前头不让旋了,是我瞎掺和,还是你瞎掺和?叔叔把烟递在叶海阳面前,说:吸烟,吸烟。叶海阳用双截棍把烟挡开了,说:你赔我的玉米!叔叔一时没闹明白,问:什么玉米,玉米不是都收了完嘛!叶海阳说:玉米收完也不行,你轧倒了我的玉米秆子,就是无视我的存在,就是欺负我,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儿。叔叔往叶海阳家的地里看了看,不知道叶海阳要什么说法儿,求救似的看着叶老堂。叶老堂说:玉米秆子反正也要砍掉,留着也没用。叶海阳把眼一瞪,说:叶老堂,你给我一边待着去,这里没有你插嘴的地方!叶老堂气得哆嗦起来,说:你你你,你这孩子怎么跟长辈人说话呢,你还敢打我吗?叶海阳把双截棍抖开了,一截抓在手里,一截拖在地上,说:你怎么就不能打,我打你,跟打老百姓一样。叶老堂说:给,你打吧,我看你敢打我一下试试,我看你无法无天了!叔叔往后推叶老堂,说算啦算啦,有话好说。他转过身向叶海阳道歉,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是你们家的玉米地。我们错了还不行吗?您就高抬贵手,原谅我们这一回吧!叶海阳说:那不行,你们必须拿出实际行动来,赔偿我的经济损失。我不多说,每轧倒一棵玉米秆子,你赔给我三十块钱就行了。走吧,咱们现在就去查数儿,有一棵算一棵。

叔叔一听,头顿时蒙得好大。别说是干枯的玉米棵子,就算是没掰去玉米穗子的玉米,就算一棵玉米上结十个穗子,也值不了三十块钱呀!他心里暗暗叫苦,知道坏了,碰见不讲理的地头蛇了。他没有跟叶海阳到地头去查数儿,苦着脸对叶海阳说:大兄弟,这台机器不是公家的,是私人的,是我们好几家凑钱买的。我们出来挣点钱不容易呀!到这个村,这是我们干的第一份活儿。不瞒您说,我们旋一亩地,才挣三十块钱,去掉柴油费,我们挣的钱连二十块都不到。我们也愿意赔您钱,可我们没挣到钱怎么办呢!叶海阳说:没钱好办,这不是有机器嘛!你把机器留在这儿,咱来个现场拍卖,你把拍卖得到的钱赔给我。多了,我退给你;少了,你回头再补给我,这叫多退少补。乖乖,这人贪心不

足蛇吞象,竟把主意打到他的机器上头来了。叔叔吃不准叶海阳是不是跟他说笑话,但他得当成笑话化解一下,他咧了一下嘴说:大兄弟真会说笑话,我知道大兄弟是跟我说笑话,是拿笑话吓唬我。您看这样行不行,您不想让我们在这个村干活儿,我们现在就走。叶海阳说:谁跟你说笑话,谁有工夫跟你说笑话!说笑话不是这个说法。想走容易,你们两个现在就可以走。只是机器不能走。机器还在响着,站在一旁的司机把手上的一双破手套揪下又戴上,戴上又揪下,像个傻子一样。叔叔对他说:关上关上,把机器关上,活儿又干不成了,还开着发动机干什么!叔叔对侄子的态度很粗暴。他同时让叶海阳知道,他也是有脾气的人。侄子上去把发动机关掉了。叔叔对叶海阳说:如果你想要我的命,你可以把我的命拿走,你想把旋土机留下,恐怕不好办。叶海阳说:我不要你的命,你的命不值钱。怎么,你想跟我拼命吗?叶海阳把双截棍抖了抖,威胁说:你也不瞅瞅我是干什么的!

叶老堂又凑了上来,说:最好别动武,动武对谁都没好处。我说一个意见,你们看合适不合适。等叶海阳家的玉米秆子砍去之后,你们过来,免费把叶海阳家的地旋一下,不要耽误叶海阳家种麦。我是共产党员,还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退伍军人,我是诚心诚意为你们解决问题,希望你们达成和解。

叶海阳首先对叶老堂的意见嗤之以鼻,说狗屁,你的意见连狗屁都不如。我不让你插嘴,你为什么还要插嘴,你还有完没有!

叶老堂说:人家在给我旋地,你拦着不让旋,我当然要说话。整地种麦是当前的大事,耽误了我种麦,谁负责?

叶海阳说:我负责。

叶老堂说:我看你负不了责。我去找村长,让他来看看这问题怎么解决。如果村长解决不了。我就去乡政府找乡长去。

村长还没来,村里一些人听说叶海阳与旋地的人起了纠纷,纷纷到地里看究竟。现在村里的青壮男人几乎没有了,来看纠纷的人多是一些老头儿、老太太、妇女、孩子和个别身体有残疾的人。他们看到叶海阳和旋地的人没有骂起来,也没有打起来,还处于对峙的状态。这种状态与他们希望看到的状态相去甚远。他们知道叶海阳每天把双截棍耍得嗖嗖的,武功已相当厉害。但练功千日,用功一时。叶海阳的双截棍得落实到具体人的头上,才能看出叶海阳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他们这里常说的一句话,叫打破头做尿罐子。他们不知不觉就把对峙双方的头和尿罐子联系起来,想看看谁的头做尿罐子更合适一些。于是有人喊:打,打,看谁打得过谁!有人喊着叶海阳的名字,让叶海阳发挥一下双截棍的威力。还有一个抱孩子的妇女,指着旋地的人脖子里挎着的挎包说:把他的挎包夺下来,挎包里面都是钱!

旋地的人不由地抬起双手,把挎包捂住了。他的挎包是黑色的人造革做成的,革面已经发白,上面沾了不少土。挎包的拉锁也坏了,包口老是咧着嘴。他的手又从挎包上放下来了。但是已经晚了,他那一捂是一个暴露,也是一个证实,使人们相信挎包里肯定有钱。

叶海阳的目光朝挎包盯去。挎包不太大,但装钱足够了。若是把挎包装满,恐怕够数一阵子的。叶海阳说:别愣着了,把钱掏出来吧,人做事情要自觉一些。

旋地的人往远处看了看,不见叶老堂回来。叶老堂说是去找村长,找乡干部,找到哪里去了呢?难道村长和乡干部都不愿意来!而不请自来的这帮人,村向村,邻向邻,都在给讹他的人帮腔,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一句公道话,这让他非常失望,非常寒心,还有些害怕。他抬头看了看天,天很高,太阳已经偏西。太阳一偏西,就是走上了下坡路,离落下去就不远了。他说什么也不能在这里困到天黑。太阳落,狼下坡。天要是黑下来,他恐怕更难走脱。他说:我包里一共有二百三十二块钱,是我们准备加油用的。给你二百,剩下三十二,我们爷儿俩在路上吃顿饭。叶海阳说:不行,都拿出来!旋地的人快要哭了,问:我把钱都给您,您放我们走吗?叶海阳说:把钱拿出来再说。那人把包里的钱都掏出来,整了整,递给叶海阳。叶海阳接过钱,把嘴撇了撇,好像对这点儿钱有点儿不屑一顾,问:就这一点儿?那人说:我一分钱都没留,不信你看看。他把挎包递过来了,口朝下往下倒。从挎包里掉出一个记账用的软皮本,掉出半盒烟,还倒出一些细碎的烟末,果然一分钱都没有了。他说:我求求您,饶我们这一回吧。这个村我们再也不敢来了。

旁观的人堆里有人喊:别让他走,让他给你磕头!

叶海阳没让旋地的人给他磕头,他收起双截棍说:滚吧滚吧!

中秋节的前一天,黄正梅从城里回来了。黄正梅两年多没有回来过,连今年过春节都没回来。据说黄正梅在城里很忙,生意不错,不知她怎么舍得回来看看。黄正梅一回来,叶海阳就得到了消息。他妈的,不好好在城里当鸡,回来干什么?难道黄正梅在城里把钱赚足了,要回来嫁人不成!村里还有一个闺女在城里当鸡,当了四五年,花花绿绿的票子挣了不少。她大概觉得当鸡不是长久之计,就回村准备嫁人,过正常人的日子。不料周围村庄都知道她是当过鸡的人,说一个,又说一个,男方都不同意。后来又说一个,她答应给男方买一辆跑运输的货车,男方才娶她。人说当过鸡的人子宫都被人家弄坏了,再也不会生孩子。她还好,结婚才一年多,她就给人家生了一个儿子。看来科技进步了,女人的子宫也皮实了,不管跟多少人打过交道,生育的功能都不会失去。黄正梅上次回来是前年春天,叶海阳没有看见黄正梅。那段时间,叶海阳外出打工去了。叶海阳回村后,听许多人谈到黄正梅。好像平地里长起一棵树,一夜之间开得满树花;人们想不看都不行,想不谈都绕不开。人们共同的看法是,黄正梅变了,变得真好看。黄正梅穿得好看,戴得好看,描得好看,画得好看,走路好看,站着也好看,哪儿哪儿都好看。都说比上了电影的明星好看,从叶桥村走出来的黄正梅,比电影明星一点儿都不差呀。以前黄正梅没有出去的时候,人们对她一点儿都不看好,看她不过是一个一般的黄毛丫头。谁知道呢,人家一到城里就变了,变得这样花枝招展。吃饭还是吃城里的饭,喝水还是喝城里的水。说来说去,还是城里的饭养人哪,还是城里的水让人变得水灵呀!还有还有,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一人栽花万人来浇水。是了是了,城里浇花的人多,且都是一些好色的男人,他们这个一壶,那个一壶,就把黄正梅浇红了,浇紫了,浇好看了。黄正梅的好看,正是万人浇出来的啊!黄正梅这次回来,叶海阳决不会饶过她,他要抓住这次机会,看看黄正梅好看到什么样子。难道黄正梅长了勾魂眼,经她的眼一勾,就把男人的魂勾走了?难道黄正梅带了软骨的药,男人一见她,骨头就变软了?要是那样的话,他一定要把黄正梅会一会,尝尝当鸡的女人究竟是何滋味。既然黄正梅在城里当鸡,让千人摸,万人骑,她回到老家,也可以开展这项业务吧!

叶海阳这天白天不睡觉了,他要主动出击,去找黄正梅。他洗了脸,洗了头,还抹了老婆用

的搽脸油,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他虽然看不起黄正梅,自己在心理上处于优势地位,但他还是愿意在黄正梅面前保持一下自己的形象。问题是,他到哪里去找黄正梅呢?黄永金家现在有三处宅基地。一处是老宅,在村子的底部。老宅的草房扒掉后,黄家没有在老宅盖新房。黄永金请风水先生看过,说老宅的地势太低,风水也不好,不宜盖新房。那么黄永金就在院子里栽满了杨树。加上原来的椿树、桐树,把老宅子变成了树园子。黄家另两处宅基地都在村外,一处盖成带廊厦的六间平房;一处盖成了两层小楼。除了三处宅基地,黄家占面积挺大的蔬菜大棚,也跟房子差不多,黄正梅也有可能到蔬菜大棚里去。叶海阳觉得最好能一次把黄正梅找到,要是找一处,找一处,老也找不到,就不太好。别人会想,叶海阳急着找鸡干什么呢!他还要为自己留一点儿面子。叶海阳估计了一下,黄正梅有可能会住在那座楼房里。楼房是黄永金二儿子黄正山的房子。黄正山在楼房里结了婚,两口子就一块儿到城里打工去了,整座楼房在那里空着。黄永金晚上到那里住一下,为的是给二儿子看房子。黄正山的楼房在村外的东南角,叶海阳没有直奔楼房而去。他背道而驰,向村后走去,打算翻过村后一角的那段干坑,从村外的路上向楼房迂回过去。

路过黄永金家老宅的院子门口,叶海阳见院门是开着的。平日里,这个成了树园子的院子,墙头上长了草,门楼上长了草,连院门外的地上都长了野草,院门很少打开。这会儿是谁把院门打开的呢?会不会是黄正梅呢?黄正梅可是从小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叶海阳往院子里一瞅,见院子里背身站着一个女子。女子腰身长长的,上身穿一件鸽白色半长大衣,下身穿紧紧缚在腿上的黑色牛仔裤,脚上穿的是深勒软皮的鹿皮皮靴。女子留的是披肩长发,但头发不是无拘无束地披着,中间扎起一些,扎起的部分别着一枚玉红的卡子。这样的身材,这样的装束,不是黄正梅,又能是谁呢?叶海阳在院子门口站下了,问:正梅,是你吗?

在院子里默默站着的正是黄正梅,听见有人喊她,黄正梅慢慢转过脸来,说:是我。

叶海阳看见了,黄正梅没戴金耳环、金项链,也没有描眉,没有画眼,没有抹口红,一切都素素净净,与传说中的黄正梅大不相同。更让叶海阳惊奇的是,黄正梅两眼泪汪汪的,像是正在为什么伤感。叶海阳走进院子里,问:正梅,你还认识我吗?黄正梅说:看海阳哥说的,我怎么能不认识海阳哥呢!叶海阳又问:你怎么了?我看你的情绪不对呀!黄正梅这才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来到这个院子里,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说着,她拉开随身背着的一个小皮包,从包里捏出一张雪白的、印有花纹的、折叠成小方块的面巾纸,用面巾纸把两个含泪的眼角搌了搌。搌罢眼泪,黄正梅没有随手把面巾纸扔掉,装进上衣的口袋里去了。黄正梅的指甲长长的,指甲面染成了银灰色。院子的地上长了很多草,草已经枯黄。草丛里有一层树叶,大片的杨树叶片居多,也有尖尖的椿树叶,圆圆的杏树叶,还有明黄色的洋槐树叶。无风,树叶还在往下落。杨树叶下落时有些飘摇,有一片飘到墙头外面去了。不知从哪里传来斑鸠的叫声,咕咕,咕咕,显得古典而悠远。叶海阳知道,黄正梅小时候家里很穷。黄正梅好像连根头绳都扎不起,刺蓬着一头黄毛。别的孩子敢跟叶海阳要糖吃,黄正梅不敢,躲在一边看着他。别的孩子吃完了糖,黄正梅跟人家要糖纸。包糖块的糖纸又甜又花,人家连糖纸都舍不得给她。叶海阳看不过,就把黄正梅叫过去,给了黄正梅一块糖。黄正梅小心地把糖纸剥开,把糖块含进嘴里嗍一下,马上吐出来,吐到糖纸里,按原样儿包好。停一会儿,黄正梅把糖纸剥开,再嗍,再吐,再包。就这样嗍了包,包了嗍,一块糖不知黄正梅能吃多长时间。现在黄正梅不同了,你给她再好的糖,恐怕她都不会要。

黄正梅问叶海阳:我去年回来的时候,听说你到外面打工去了,怎么样?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海阳不想提外出打工的事,他含糊其辞地说:我只是到外面看了看,早就回来了。他问黄正梅:你这次回来,感觉怎么样,咱这里有变化吗?

黄正梅说:当然有变化,变化还不小。黄正梅的话很快打了转折,她说依她看,老家的人显然比以前富裕了,不缺吃了,也不缺穿了,但现在的叶桥好像还不如以前的叶桥可爱。她举了一个例子。她说她刚才从村后过来,见坑的半坡扔了不少衣服。那些衣服有绿的,有红的;有单的,也有棉的。既然衣服不要了,不如烧掉,或者埋掉。随便扔在那里,十分难看。过去可不是这样,别说还能穿的衣服了,连一块破布片,一根布条,人们都舍不得扔,攒起来垫鞋底子。她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她娘成天为没有破布垫鞋底而发愁。要是搁过去,那些扔在坑半坡的衣服早被人捡走了。

叶海阳说是的,以前到城里拾破烂的人回老家,都是大包小包的旧衣服往回带。旧衣服一带回来,好多妇女都去挑,都去抢。现在没人往老家带旧衣服了,就是带回来,也没人稀罕了。现在农村人也明白了,城里也是啥人都有,城里人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农村人也不爱穿。

黄正梅又举了一个例子。她说:在过去,粪可是好东西。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嘛!各家各户都像攒金子攒银子一样,把粪攒起来,然后上到地里,好让地多打粮食。现在有了这化肥,那化肥,大家见粪就不亲了,不拾粪了,也不攒粪了。我听说,好多人家都是把粪便倒进水坑里。乍听说我还不太相信,刚才我去坑边走了一圈,差点儿没把我熏晕。坑里的水又黑又稠,咕嘟咕嘟冒黄泡儿。黄泡儿一破,从里面散发出来的都是臭气。我看咱们村的水坑都变成大粪池了,这可怎么是好!我小的时候,坑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清的,水里有鱼,有虾,有苇子,有菱角。中午在坑边的树下吃饭,往水里扔一根面条,能引来一大群鱼。从地里干活回来,可以到水坑边洗脸,也可以到水边洗衣服。现在别说洗脸洗衣服了,连看都不敢看,连闻都不敢闻。

叶海阳不想与黄正梅讨论这些问题,你黄正梅又不是城里的干部,又不是到下乡来视察,管那么宽干什么!叶海阳觉得,有一种香气,一股一股朝他的鼻子扑来。他想闻,香气却没有了。不经意间,忽的一下子,香气又扑进他的鼻子里,并到了他的肺腑里。现在是秋天,又不是春天,院子里又没有花儿,哪儿来的香气呢?他突然想起来了,香气一定是从黄正梅身上散发出来的。叶桥村周围的水坑是臭的,黄正梅身上却是香的。别以为黄正梅脸上没涂脂,没抹粉,很可能是她涂得细致,抹得高明,别人看不出来罢了。不然的话,这香气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她把香水搽在自己身上了!这种香是一种暗香,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情况下,香气就袭来了。叶海阳说不清这种香是什么香型,反正一闻到这种香,他的鼻孔不知不觉就张圆了,他的肺好像也变得特别活跃。他想打断黄正梅的话,跟黄正梅讨论一些别的问题,比如说黄正梅在城里到底是干什么工作?上白班还是上夜班?工作累不累?等等。

然而,黄正梅意犹未尽似的,又拿她家的宅

基地说事儿。她说这片宅基地挺好的,从河坡里拉点土,把地垫高一些,完全可以盖房子。没必要到村外占一块地,又占一块地,把好好的可耕地都盖成房子。我看咱村儿的人现在占好土好地盖房子的很多。盖了房子又不住,在那儿空着。照这样下去,好好的土地都被钢筋水泥占据了,还怎么种庄稼,后来的子子孙孙吃什么?

叶海阳脑子里嗡嗡的,对黄正梅的话越来越听不进去。他咳了一下喉咙,吐了一口唾沫,终于把黄正梅的话打断了,说:正梅,你现在了不得呀!上次你回来,别人都说你像电影明星一样,我还不太相信。现在看来,你比一些电影明星还漂亮。黄正梅的脑子像是转了一下弯,说:哪里呀,那是村里人笑话我呢,海阳哥也跟着笑话我。叶海阳说:我没有任何笑话你的意思,我是实事求是。你不光长得漂亮,穿得很得体,说话也很有水平,很有魅力。哎,我问你,这一股一股的香气,是不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黄正梅低头瞅了一下自己,说没有呀,我什么香水都没用。叶海阳说:不对吧,这里为什么这样香,你是自来香吗?这样说着,叶海阳踩着地上的树叶,离黄正梅近一些,他要就近把黄正梅身上的香气闻一闻。同时,他向院子门口瞥了一眼,觉得这地方敞天敞地的,连个遮挡都没有,不太合适。他应该和黄正梅到一座房子里去,好好和黄正梅聊一聊。他不能带黄正梅回家,他老婆有可能在家里。他和黄正梅去叶老堂那间菜园的小屋,也许好一些。

这时,张开朵过来了,张开朵一见叶海阳和黄正梅在树园子里待着,便长长地咦了一声,说海阳儿,你个狗东西,我到处找你,找不着你,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

叶海阳大为扫兴,说:喊什么,喊什么,我还没死呢,找我干什么!

张开朵说:是你爹让我找你,他要和你谈话。

叶海阳说:他都快成棺材瓤子了,还谈什么谈,我不跟他谈!

张开朵说:别说成棺材瓤子,沤成土也是你爹。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是不是一见人家就走不动了。

黄正梅说话了,她微微笑着,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说:嫂子你好!嫂子还是这么年轻。

张开朵说:我都快成老黄瓜种了,给猪,猪都不啃。哪个像你,一掐一股水儿。哎,我听说你的工作很好,挣钱也多。你是不是给你海阳哥也找个事儿干干,你吃肉,我们也帮着喝点汤儿。

什么他妈的吃肉喝汤儿,一派胡言。叶海阳厌烦地往院子门外挑挑手,说:走吧走吧,我—会儿就回去。

张开朵说:不行。你现在就得跟我走。我不能眼看着你往泥坑里掉。

叶海阳威胁说:你走不走,不走我劈死你!

张开朵说:给,劈吧,有种你现在就劈我。

黄正梅说:真是不吵不闹不成夫妻,好了好了,咱们都走吧,我也该回去了。

吃过晚饭,天黑透了。应该有月亮,却不见月亮出来。天是阴天,黑云把月亮和星星都遮住了。有一盘月亮老是在叶海阳的脑子里转。那盘又大又圆、又白又亮的月亮是黄正梅。黄正梅的脸是月亮,眼睛是月亮,牙也是月亮,哪儿哪儿都是月亮。黄正梅这盘月亮把叶海阳心头照得亮亮的。叶海阳往外走,张开朵问他干啥去。叶海阳说:你不是说老头子要找我谈话嘛,我去看看,他是不是要安排他的后事。你不知道,老头子最怕火化。张开朵对叶海阳的话表示怀疑,问:你该不是又去找那只鸡吧?叶海阳跟张开朵打哑谜,说:什么鸡?我又不是黄鼠狼,找鸡干什么!张开朵说:你不要跟我装蒜,找什么鸡,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还说你不是黄鼠狼,我看你比黄鼠狼见到鸡还下作。你看着那只鸡,眼里都快伸出爪子来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看她那样子,明明是个叉腿货,装得像演员一样。明明是只母鸡,装得像只公鸡。叶海阳装作这才明白了张开朵的话意,说:嘻,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摸一摸,涮三涮。城里人的粪窑子,白送给我,我都不要。我还怕染上艾滋病呢!要是不放心,你跟我一块儿去吧,你也去看看老头子。张开朵说:我才不去呢。我正告你,你去去赶快回来,今天晚上不许在外头转悠。你要是敢去找那个鸡,我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喂狗。

叶海阳到娘开的小卖店里去了。小卖店开在村口路边,村里人买东西很方便。小卖店门面不大,但货物很齐全。糖烟酒,酱醋盐,矿泉水,打火机,手电筒,避孕套,感冒灵,黄表纸,墙上还挂着盘成圆盘的红鞭炮。娘住在小卖店里,可以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值班。半夜里,有人只买几毛钱的东西,娘也开门卖给人家。叶海阳往小卖店的柜台前一站,不喊娘,也不跟娘打招呼。倒是当娘的先跟他说话,问他是不是又馋酒了。叶海阳说:我不白拿你的,我给你钱。说着从口袋里把钱掏了出来。娘问他要一瓶还是要两瓶。他说先来一瓶。娘把酒拿出来,放在柜台上。叶海阳把钱付给娘。他付出的钱多出几毛,娘在一个盛零钱的小纸箱里扒拉,给他找零钱。娘一边扒拉,一边说:你儿子,你闺女,放了学老跑到我们这里来吃饭,有时还偷店里的泡泡糖,这个账怎么算?你是不是也应该给点钱?叶海阳说:这个账以后再说。娘问:哪以后?以后到啥时候?叶海阳把酒瓶抓在手里,仿佛已经闻到酒的香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叶海阳喝酒已经有些上瘾,一闻见酒香,他就脚软腿软,走不动路。他把酒瓶的瓶盖拧开了,一股子酒的香气忽地蹿将出来。这香气与黄正梅身上的香气不一样,酒的香气比黄正梅身上的香气浓烈多了。既然把酒瓶打开了,不喝一点儿是说不过去的。他把瓶口对在自己口上,舌子也迎上去,舍不得多喝似的,轻轻喝了一小口儿。如久旱的禾苗得到了甘霖,他肚子里的枝枝叶叶顿时支棱起来。又如他脑子里有一盏灯,在没喝酒的时候,灯是灭的,一口酒喝下去,灯就被点亮了。他妈的,得劲,痛快!他看出来了,娘不想找他零钱,想让他发话,零钱不用找了。娘现在就是这样,完全掉到钱肚子里去了。娘掉到钱肚子里,仍不忘吸收钱的营养,恨不能钱把她也变成钱生出来。不行,零钱必须找,少找一分一厘都不答应。他说:你不想让他们吃你们的饭,你可以撵他们走嘛!只要你做得出来。别忘了,他们是我的儿子、闺女,还是你的孙子孙女儿呢!娘说:一辈儿人养一辈儿人,我生了养了你们几个,就完成任务了,你还想让我替你养孩子吗?叶海阳说:我请你生我养我了,是你自己愿意。叶海阳又喝了一口酒。娘骂了叶海阳的娘一句,说:不生你我着急,我贱,行了吧。想喝酒拿回家喝去,别在我这儿喝。喝了酒,你又该管不住自己了,你又不是你了。娘把四个钢铺子放在水泥柜台上,推给叶海阳。叶海阳把钢镚子一一收起来,说:酒是我花钱买的,我想在哪儿喝,就在哪儿喝。管不住我自己怎么了,管不住我自己,我还是我自己。

小卖店是两间屋,外面一间卖东西,还有一个套间放床,住人。叶海阳的爹娘就住在套间里,套间的门口挂着一块布帘子。叶海阳的爹叶挺坚听见了叶海阳说话的声音,问是海阳儿吗?喊海阳儿进屋。叶海阳不想进去。娘说:你爹喊你呢。叶海阳说:他喊我干什么!娘说:你是他的大儿子,他喜欢你呗。叶海阳提着酒,

硬着头皮进了套间。套间里是黑的,叶挺坚让叶海阳把灯拉开。叶海阳摸到墙上的灯绳,把灯拉开了。叶挺坚在床上侧身躺着,身上盖着被子。叶挺坚脸色苍白,白得像地窖里长出的白蘑菇一样。不过叶挺坚的眼睛似乎还很亮,在叶海阳拉开灯的一刹那,叶挺坚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屋顶的灯泡只有一个,映在叶挺坚眼里的灯泡是两盏。叶挺坚问叶海阳:我让你老婆喊你过来,她通知你了吗?叶海阳说没有。叶挺坚一听,顿时生气了,他掀开被子,以胳膊肘子支床,坐了起来,说:这个阳奉阴违的女人,我让她通知你,她答应得好好的,为啥不通知你!叶挺坚上身穿一件灰秋衣,下身光着,连条裤衩都没穿。叶挺坚很瘦,显得骨头有些粗。叶挺坚的头发白了,腿裆里的毛也白了,在灰白的程度上,上头和下头像是同步。叶海阳问爹:你找我有啥事儿,说吧。叶挺坚说:你把尿壶给我拿过来。我先解个小手。叶海阳手里拿的是酒瓶子,瓶子里装的是酒,而尿壶里盛的是尿,叶海阳不想给爹拿尿壶。然而爹当干部时的威严还保持着,他不敢违背爹的意志,只得放下酒瓶子,把尿壶给爹递过去。尿壶是搪瓷的,壶嘴又长又粗,像是过去喊人开会用的广播筒。这样的壶嘴,别说是人的尿器,驴的尿器恐怕都塞得进去。叶挺坚没有把尿器往壶嘴里塞,他把尿壶又大又圆的嘴巴罩在自己尿器上了。罩得严严实实。叶挺坚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嘴巴鼻子往一起集中,似乎全身都在用劲。尿壶里响起沥沥啦啦的声音。叶挺坚尿出来了,他成功了。尿壶里积有陈尿,新尿一撒进去,混合型的臊气一齐散发出来,难闻极了。为了把尿臊气抵抗一下,叶海阳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酒。他这一口喝得大些,喉咙那里咕咚响了一下。叶挺坚的眼睛睁开了,尿壶并没有拿下来,看样子他还要尿一会儿。叶海阳等不及了,想走。他今晚的目标是找黄正梅。

叶海阳还没找出离开的借口,爹问他:你怎么干喝酒?叶海阳说没事儿,习惯了。爹说:干喝酒不好,会对胃造成伤害。他冲外屋喊:海阳儿他娘。娘的口气很不耐烦,说:啥事儿,说。你大儿子不是在屋里嘛!叶挺坚说:你给海阳儿拿点儿就酒的东西。娘说:没啥就酒的东西。叶挺坚说:你卖的不是有炒花生吗?给海阳儿抓过来一把。娘说:炒花生卖完了。叶挺坚说:咸鸭蛋也行,你给海阳儿拿一个咸鸭蛋。娘说:一个咸鸭蛋值一块二毛钱呢!叶挺坚说:钱钱钱,你他妈的就认钱。跟自己的孩子,你论这么真干什么!娘说:不是我跟他论真,是他先跟我论真。刚才买酒,不找给他四毛零钱他就不走。叶挺坚说:这样吧,把买咸鸭蛋的钱记在我账上,等这月的退休工资发下来我还给你。娘这才给叶海阳拿了一个咸鸭蛋。娘没有把咸鸭蛋递给叶海阳,把咸鸭蛋往刚才放尿壶的方凳上放。咸鸭蛋是椭圆的,放在方凳上有些滚。娘不管它,任鸭蛋滚,自己只管回到外屋去了。结果鸭蛋滚到了地上,啪的一下子摔破了皮。叶海阳没有把咸鸭蛋捡起来,说:现在在我娘眼里,我连一条狗都不如。叶挺坚说:话不能这么说,你娘除了脾气不太好,其他方面还是不错的。他大概尿完了,让叶海阳把尿壶接过去。叶海阳接过尿壶,放在方凳上。叶挺坚让叶海阳把咸鸭蛋捡起来,剥开吃。叶海阳说,他不爱吃咸鸭蛋。叶挺坚说:什么不爱吃,我让你吃,你就吃嘛!叶海阳这才把咸鸭蛋捡起来,剥去一部分皮,咬了一点儿鸭蛋青儿。鸭蛋青儿齁咸齁咸,咸得像盐丁子一样。叶海阳就了一口酒。

叶挺坚重新躺下,拉被子把自己盖上,只露出头和脸。他说:我让你来,要跟你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说到这里,叶挺坚停住了,苍白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严肃的表情。叶海阳不知道爹要和他谈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难道爹私下里存的还有钱,要把秘密告诉他吗?要是那样的话,他希望爹说话小声一点儿,别让在外屋小卖店的娘听去。叶挺坚说:这个这个这个啥呢,这个事情我想了好久了,主要就是你要当干部的问题。叶海阳说:当干部?不会。他把一瓶酒已喝下小半瓶,成鸭蛋也吃到了鸭蛋黄儿。因鸭蛋腌老了,鸭蛋黄儿显得有些硬,像个小球儿。

叶挺坚不允许叶海阳持这样的态度,他骂了叶海阳一句,说:我告诉你,现在对你来说,正是好时机。因为村里年轻力壮的人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能跑腿办事的人不多了。虽然有个别人没出去,他们也掉到钱眼儿里去了,顾不上考虑。目前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个是出去打工,另一个是在村里当干部。你既然不想出去打工,就得想法儿当支书。只要你当上了支书,你的日子就不用发愁,别人盖楼,你也可以盖楼。不但你不用发愁,你的孩子也不用发愁。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叶海阳说:不明白。他想溜,说:我出去撒泡尿。

叶挺坚说:不用出去了,那不是有尿壶嘛,你也撒在壶里吧。

叶海阳可不愿意和爹尿到一个壶里。爹的家伙萎缩得那样丑陋,简直连掰去玉米棒子所剩下的玉米皮子都不如。而他的家伙生机勃勃,正处于无坚不摧的鼎盛时期。爹的家伙和他的家伙怎能相提并论、同日而语呢!爹让他往壶里尿,岂不是太小瞧他了!

叶挺坚对叶海阳的教导并没有打住,他说:村里留下的那些机动地,还不是支书说了算,他想卖给砖窑,就卖;他想给谁当宅基地,就划给谁。你想买地烧砖,拿钱来;你想要宅基地,也得拿钱来。这下你明白了吧?

这一次叶海阳没说明白不明白,他说:不行不行,我憋不住了。说着转身出了套间。咸鸭蛋吃完了,一瓶酒没喝完。他把瓶盖拧上,往小卖店的柜台上一蹾,对娘说:我的酒没喝完,先在你这儿存着,我回头再喝。

娘说:你还是拿走吧,我不给你保存。回头你说酒少了,又是麻烦事儿。

叶海阳说:你就得给我保存。酒少了,你赔我!

娘见叶海阳喝酒又喝得差不多了,就不敢惹他。这孩子,没喝酒之前是条狗,喝了酒就变成了狼,谁惹他,他咬谁。她问叶海阳:你去哪儿?

叶海阳说:撒尿!

娘说:我听说黄正梅那婊子回来了,你不要去尿她。你花不起那个钱,惹不起那个臊。

叶海阳已钻进黑暗里。

叶海阳喝酒,是为黄正梅而喝。磨刀不误砍柴工。在去砍黄正梅之前,他得把自己这把刀磨一磨。他知道自己的刀很好使,不用磨也能把黄正梅砍倒。但磨一磨呢,会更好使,也许刀尖轻轻一点,点到黄正梅的穴位上,黄正梅就受不了。同时,他要用酒把自己的脸面盖一盖。他和黄正梅毕竟是一个村,他是看着黄正梅长大的,如果不以酒盖脸,他担心自己会碍面子。酒不是一块黑布,也不是一把捋的老头帽儿,并不能遮人的脸,罩人的头。但把酒喝到一定的时候,确实能达到一种自我遮蔽的效果,仿佛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不但不认识自己,似乎连六亲都不认识了。他盖了脸,才能把黄正梅脸上的布扯下来,使黄正梅露出鸡的本来面目。黄正梅穿得人五人六,打扮得一丝不苟,完全是衣锦还乡的样子。黄正梅拿腔撇调,满嘴文词,好像她不是从鸡窝里回来的,而是从大学里回来的。黄正梅回到老家,这也看不惯,那也

看不惯,装得像个下乡视察的干部一样,真他妈的好玩。叶海阳喜欢喝酒,可他的酒量并不高。今晚喝到这份儿上,可以说恰到好处。他头轻,脚轻,走起来有一种飘飘欲飞的感觉。他的手指头,脚指头,还有腿裆里的东西,都滚烫而充盈,而且跳动不止,如开足了马力的机器一样。夜来的秋风拂在脸上,他不但感觉不到一点儿凉意,反而像给机器里加了油一样,使他的头脑更加膨胀。什么支书、村长,什么黄永金,包括叶挺坚,统统不在话下。在叶桥,只有我,叶海阳,才是大爷。我想跟谁睡,就跟谁睡;我想灭谁,就灭谁。你们他妈的,都走吧,都滚到城里去吧!有一条,得把你们家的女人都留下,你们不犁,我替你们犁;你们不耙,我替你们耙。你们放心,我不会让地荒着,老子有这个能力。

叶海阳突然站下了,他觉得双手有些空,像是忘了带一件重要的东西。头,带着呢;鸡巴,也带着呢,还缺什么呢?哎呀,想起来了,双截棍,他大爷的,双截棍没带在手上,这事怎么整的!怎么能不带双截棍呢!回家把双截棍取来吗?不行不行,使不得。张开朵那只母老虎,见他喝了酒,会把他一把抱住,不再放他走。有一次,他把酒喝多了,张开朵扒下他的裤子,骑在他身上,拿大屁股暾他,差点儿把他蹾扁。没关系,他去会黄正梅,不必拿双截棍。他的两只胳膊,就是双截棍;他的两条腿,也是双截棍,哪个“双截棍”使出来,都够黄正梅招架一气的。其实呢,把黄正梅摆平,只用单截棍就行了。哈哈,单截棍,太棒了!你是怎么想起来的?狗小子,你太聪明了!你骂谁?谁是狗小子?没事儿,狗小子不算骂人,当狗小子也不错。

喝了酒的叶海阳像是有了一种神力,并得到神的指引,他一找,就把黄正梅找到了。黄正梅是回来过中秋节,她至少得等到过罢中秋节再走。黄正梅没有闩门,也没有睡觉,正在小楼一层的客厅里看电视。客厅还是黄正山举行结婚典礼时的模样,屋顶扯起了好几道红纸掬成的红花,各处贴有喜字。客厅是模仿城里人的布置。两侧摆放的是沙发,沙发前面放的是茶几。说来黄正梅是有些放松警惕了,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情况下,她应该把院子的大门闩上。也许黄正梅习惯了这样,她是开放的姿态。来的都是客,招待十六方。来人怕什么呢,她不怕来人,怕的是不来人。所以叶海阳推门进来,她一点儿都不吃惊,说:海阳哥,你喝酒了。叶海阳说:是吗?我喝酒了吗?我是喝了一点儿。黄正梅说:你一进来,就带来一股子酒气。叶海阳问:你不喜欢酒气吗?黄正梅没说喜欢不喜欢,他问叶海阳喝不喝水,要是喝,她给叶海阳倒点儿。叶海阳说不喝。黄正梅说:那就坐下看电视吧。叶海阳虽然在沙发上坐下了,但他说,他不喜欢看电视,看电视没劲。黄正梅不再接他的话,只管看着电视。叶海阳不允许黄正梅不理他,说:小梅,你怎么不理我,你是看不起你哥吗?黄正梅说:看海阳哥说的,谁敢看不起你呢,在咱们叶桥,谁不知道你是大公子呢!叶海阳说:什么大公子二公子,你不要讽刺我。我问你,你在城里到底干什么?黄正梅说:我在一家公司工作。什么公司?软件开发公司。什么软件硬件,你别当我不知道。你看我是软件还是硬件?海阳哥,你喝酒喝多了,我不跟你说这么多。我看你还是回去吧,不然的话,嫂子找到这里来。对谁都不好。叶海阳说:怎么,你敢撵我走吗,你看我没钱是不是?实话告诉你,我就是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给你。我就是喜欢你,你从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叶海阳站起来了,捉住黄正梅的一只手,往起拉。黄正梅坐在沙发上不起来,说:海阳哥,这样不好,真的不好,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谁脸上都不好看。叶海阳说:什么脸不脸的,你少跟我来这个,有些人的脸早就装进裤裆里去了。黄正梅说:海阳哥,你说话真难听。以前你们姓叶的就欺负我们姓黄的,你这样做,等于还在欺负我们。叶海阳说:你认为我是欺负你也可以,我劝你乖着点儿,不要挣,再挣我就不客气了。怎么,城里那些狗日的可以弄你,我怎么就不能,我的能力比他们一点儿都不差。黄正梅笑了一下,说:你这样说话真没意思,显得一点儿教养都没有。有一句话叫强摘瓜不甜,你该听说过吧?叶海阳说:听说过是听说过,我也知道甜瓜好吃,你不主动把甜瓜给我,我只好自己动手摘。叶海阳说着,在黄正梅的奶子上抓了一把。黄正梅说:算了算了,给你。我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我觉得你连人性都不讲了。你去把大门闩上吧。

叶海阳认为这还差不多。他把院子的大铁门插上了。他以为自己关门很轻,一出手,却关得很重,大铁门轰隆响了一声。大铁门不响了,院子里的泛音还在响。

进了里间屋,叶海阳有些急不可耐,上来就要脱黄正梅的裤子。黄正梅问他带雨衣没有。他说:外面没下雨,带雨衣干什么!这雨衣不是那雨衣。黄正梅问:你真的不知道雨衣是什么吗?叶海阳说知道,不就是下雨天穿在身上蔽雨的东西嘛。你不要考我了,快点来吧。黄正梅说:看来你是真的不懂,雨衣就是安全套。叶海阳说:你不要跟我说黑话,我从来不戴那球玩意儿。黄正梅说:那不行,不戴安全套绝对不行。打死我也不行!黄正梅的口气很坚决。叶海阳问:怎么。你是怕怀孕吗?黄正梅说:那只是一个方面。没带你去买吧,等你买回来再说。这真是出难题,外面黑乎乎的,他到哪里去买。一只破鸡,不把你撕巴撕巴吃掉就算不错,你还把自己当玉女了。叶海阳把黄正梅抱住了,欲往床上放,他的嘴也在找黄正梅的嘴。黄正梅几乎把脸扭到脖子后面,拒绝叶海阳亲她的嘴,说别急别急,让我看看我包儿里还有没有。她拿过自己的包儿,拉开拉链,手往里一伸,就捏出一个安全套,说:你运气不错,还真有一个。叶海阳猜,黄正梅包儿里的安全套一定很多,她的工作就是给男人下套的。叶海阳说:看来你很专业嘛!黄正梅说:废话!你要快一点儿,我最烦喝了酒找事儿的人。

黄正梅像玩魔术一样,叶海阳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她就给叶海阳把套下上了,套得叶海阳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很快,她又把叶海阳套进一个更大的套子里。叶海阳说好,不错,很不错。黄正梅说:好个屁,你快点结束。叶海阳不着急,没有把马力开足,他说:慌什么,好不容易才和你在一起,我想玩得时间长一点儿。黄正梅说:我不想时间长,我烦。叶海阳问:你的工作记账吗?你一共接待过多少客人了?黄正梅说:你真不要脸!你还做不做,不想做滚蛋!

院子门口的大铁门响起来,一响就像滚滚的雷声一样,有些震天。打门的不是别人,是叶海阳的老婆张开朵。张开朵不是用手掌拍门,不是用拳头擂门,而是用脚踹门。她一边踹,一边大声喊:海阳儿,开门!海阳儿,你个驴日的,快开门!海阳儿,我知道你在屋里,你开门不开,再不开门,我把全村的人都喊来,让大家往你脸上吐唾沫。

黄正梅说:快去开门,你老婆来了。

叶海阳说:不要管她,咱只管干咱的。

黄正梅说:不行,她这样喊,全村的人都会跑来。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以后我还怎么回来。

叶海阳说:没事儿,谁来我都不怕。谁敢干涉我,我灭谁!叶海阳这才开足了马力,加快了速度。

张开朵踹铁门踹得更重些,如果刚才是响闷雷的话,这会儿成了打炸雷。“炸雷”从铁板焊成的大铁门中间炸开,并向夜空辐射开去,传向叶桥村的各家各户。

黄正梅一把将叶海阳推开了,推得脱离了轨道,说:你不去开门,我去开。你就说来找我说话。她抓过裤子,把两条长腿往裤腿里伸。

叶海阳恼了一下,也只得暂时把家伙收起来。他忘了取下套子,如一头拉磨的犟驴,犟驴还没有卸套。他说:这个臭娘儿们,一定是活腻了,我去收拾她。

叶海阳抢到黄正梅前面,把门后又粗又长的铁门闩拉开了,打开了铁门,说:喊什么,喊什么,你找死呀!说着抡起拳头,用右勾拳向张开朵的耳门抡去。张开朵干扰了他的好事,他非常气愤,他要用拳头封住张开朵的耳,也封住张开朵的嘴。

张开朵是带着手电筒来的,叶海阳一出来,她就用手电筒的光柱指准了叶海阳的丑恶嘴脸和狰狞面目。她不会让叶海阳的拳头击打到她,当叶海阳的拳头抡过来时,她往旁边一闪,躲过了。叶海阳在明处,她在暗处,她打叶海阳倒方便些。她抬脚踢了叶海阳一脚,并把手电筒往叶海阳头上敲。她把叶海阳踢到了,也把叶海阳的头敲到了,叶海阳的头梆地响了一下。然而,张开朵敲在叶海阳头上的手电筒还没拿开,叶海阳就把张开朵持手电筒的手抱住了,他顺藤摸瓜似的,把张开朵的腰也抱住了。这样一来,两个人便纠结在一起,很快进入肉搏阶段。定是叶海阳的酒劲儿还没过去,还在犯傻,他不该和张开朵短兵相接。他的身高、臂长和张开朵比有很大差距,体重也不是一个量级。以前二人在短兵相接的情况下,叶海阳可说是屡战屡败,从没有占过便宜。这一次也不例外,张开朵搂住叶海阳的头,双腿一圈,圈住叶海阳的腿,身子往前一扑,就把叶海阳压倒了,把叶海阳压了个狗晒蛋。不,叶海阳的蛋并没有晒出来,也在张开朵的身子下压着。张开朵本来要拿黄正梅出气。黄正梅这只飞来飞去的鸡,在城里卖鸡毛卖不够,又把鸡毛卖到她丈夫这里来了。她计划抓黄正梅的脸,撕黄正梅的衣服,把黄正梅的鸡毛择一择。现在叶海阳愿意为黄正梅当挡箭牌,她当然要把挡箭牌砸一砸。她骑在叶海阳的肚子上,两手抽叶海阳两边的脸,一边抽,一边骂:我叫你不要脸,我叫你不要脸!

叶海阳以前多次被张开朵骑过,但不是这样的骑法儿。张开朵以前是脱掉裤子,这次没脱裤子。以前张开朵的屁股上下颠,这次没有颠,死死压在他的小肚子上。他的拳头没能击中张开朵的耳门,张开朵的巴掌倒抽在了他的脸上。须知张开朵的一只手里还拿着手电筒,张开朵等于拿铁棒一样的手电筒砸他的脸。这让叶海阳觉得很不舒服,相当的不舒服。他使劲鼓着肚子,想把张开朵翻下来,可翻不下来。他想用脚踢张开朵的头,可踢不到。他想抓张开朵的奶,张开朵乱打一气,不让他抓牢。叶海阳怎么办?他只有大骂张开朵。他叫着张开朵的名字,骂得声音很大,把张开朵骂成母猪,母狗,母老虎,母夜叉,他要和张开朵势不两立。张开朵的嘴巴也不闲着,她也很会骂。她把叶海阳骂成猪日的,狗日的,驴日的,牛日的,蚂蚁日的,老豆虫日的。每抽叶海阳一下,她就换一种骂法。张开朵说过,如果叶海阳敢找黄正梅,她就把叶海阳的鸡巴割下来喂狗。她暂时还没割。

听到打骂声,村里不少人过来了,如此难得的热闹,他们可不愿意错过。有人手里拿的是手电筒,有人拿的是充电的手提式电灯。手提式电灯像采矿用的矿灯一样,照得更远,也更明。不论拿的是哪种灯,那些灯都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一样,从不同角度,集中指向“舞台中央”夫妻斗那一幕。他们都是好观众,没人说话,没人咳嗽,连喝彩声都没有。他们只用眼睛看,手中的电筒是他们眼睛的延长部分。他们只用耳朵听,恨不能把耳朵也拉长一些。他们都在戏台上看过武松打虎,觉得这一幕和武松打虎有点儿像。只是呢,打虎的英雄是一个女的,老虎似乎也不够凶猛。目前的悬念是,英雄能不能真的把老虎打死呢?

也有人把灯光往院子里照了照,希望热闹再增加一些。他们估计,还有一个角色应该出场,角色是一个坤角,她的名字叫黄正梅。整个戏是黄正梅引出来的,黄芷梅应该处在戏的中心位置。倘是黄正梅这会儿出场,戏的成色马上会变得大不一样。然而让人失望的是,院子里静悄悄的,黄正梅没有任何出场的迹象。也许趁张开朵和叶海阳扭打在一起,黄正梅早就溜走了。

叶海阳不骂人了,他说:我不行了,我快死了!说着两眼一闭,停止了挣扎。

张开朵说:别说死你一个,死你一百个都没人埋你。她不知叶海阳用的是装死之计,遂从叶海阳身上站了起来。

张开朵刚起身,叶海阳身子一翻,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头乱扭,眼乱瞅,在找顺手的家伙。他的双截棍不在手边,旁边也没有铁锨,他没瞅到什么有杀伤力的武器。旁边扔有一些玉米秆子,他只能捡起一棵玉米秆子,向张开朵头上抽去。玉米秆子不是铁锨,砍不破张开朵的头,张开朵迎着叶海阳抽来的玉米秆子,又向叶海阳抓去。她说:你个活狗日的,你是装死呀,看我打不死你!叶海阳抓住了张开朵的一只手,张开了嘴,往张开朵手上凑。他不是要吻张开朵的手,而是要用牙咬张开朵的手,他的牙是好牙,要是咬到张开朵的手,咬断一截手指恐怕不成问题。张开朵猛地把手抽了回去,说:你真要当狗呀!她把手电筒装进口袋,一手卡住叶海阳的脖子,往下一摁;同时,用膝盖往叶海阳屁股上一顶,就把叶海阳整了个狗吃屎。不等叶海阳再度爬起,张开朵两腿一叉,就骑到了叶海阳的背上。她抡起拳头,在叶海阳背上,头上,一阵猛揍。

有意思,这种情景更像是武松打虎了。武松是骑在老虎上,用拳头打老虎。张开朵也是骑在叶海阳背上,用拳头揍叶海阳。围观的人围得更近些,他们差点儿叫出好儿来。这就是那个天天耍双截棍的叶海阳,这就是自称武艺高强的叶海阳,这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叶海阳,原来是一个草包啊!原来是一个给老婆垫屁股的软蛋啊!

后来,叶海阳的娘跑过来,对张开朵说:你这个疯女人,想把你男人打死吗?张开朵这才不打了。

鼻青脸肿的叶海阳,回家取来了双截棍,到处找张开朵。他的寻找带有追杀和复仇的性质。张开朵当着那么多人让他威风扫地,丢尽脸面,他绝不能饶过张开朵。上次他用铁锨砍破了张开朵的头皮,这次他决定用双截棍给张开朵的头开开瓢。可是,张开朵躲起来了,他找了一处又一处,都不见张开朵的影子。有人告诉叶海阳,说张开朵往村外跑了,可能跑到她娘家去了。那么,叶海阳便就近登上一家平房的房顶,向着张开朵娘家村庄所在的方向破口大骂。他像一个骂街的泼妇一样,骂一句就鼓一下肚子。他不仅骂张开朵,把张开朵娘家人的祖宗八代都骂到了。天仍然很黑,夜空黑得像铁桶一般,叶海阳的骂声传播效果不是很好。但躺在床上的叶挺坚听到了,他认为叶海阳表

现不错,有一种霸气,有英雄主义的气概。

鸡分两种,一种是家鸡,一种是野鸡。他们这里有一句从戏曲里听来的俗话,叫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不打往外飞。他们说的鸡不是真正的鸡,而是拿鸡喻人。家鸡,指的是自己的老婆;野鸡呢,指的是老婆以外的和自己有染的女人。以这样的指谓来衡量,张开朵是叶海阳的家鸡,黄正梅无疑是一只野鸡。的确,叶海阳与家鸡张开朵不知打过多少次架了,有时叶海阳吃亏多一些,有时张开朵吃亏多一些,二人互有胜负。不管张开朵吃多大的亏,事过之后,白天她还是给叶海阳做饭吃,晚上还是和叶海阳睡一张床。拿家鸡作比,你拿着一根芝麻秆子,把做了错事的家鸡打得飞到柴火垛上,飞到树上,飞到墙头上,它沿着墙头走来走去,一转眼就跳到院子里来了。比如那次叶海阳用铁锨砍破了张开朵的头皮,张开朵在医院住了两天,又到娘家住了两天,就回家来了。回家时还带回了一大兜子红薯。张开朵扒开头发,把头上的伤疤指给叶海阳看,叶海阳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说,事情就算过去了。这一次,按叶海阳的预想,过不了两天,张开朵也会乖乖回来。他并没有打到张开朵,是张开朵打了他,张开朵有什么理由不回来!当然,等张开朵回来后,他还要和张开朵算账。不能因为他要和张开朵算账,张开朵就不回来。

黄正梅就不同了,自从那天晚上他与黄正梅仓促开交,半途而废,他没有再见过黄正梅。据说黄正梅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又飞到城里去了。野鸡的特点就是这样,它们在秋后的麦子地里走来走去,一般不进村庄。它们偶尔叫一声两声,声音嘹亮而富有弹性。它们的双腿修长,羽毛也比家鸡漂亮许多。狗和人若接近它们,它们展开翅膀就飞走了。它们飞翔起来更加美丽。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叶海阳的预料,两天过去,张开朵没有回来。五天过去,张开朵仍没有回来。他妈的,难道张开朵扎了翅膀,也变成了野鸡,飞走了不成!叶海阳不是张开朵的儿子,他不用吃张开朵的奶,离开张开朵不是不可以。可是,他需要张开朵给他做饭吃。一天三顿饭不可少,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隆隆寒冬,每天一大早,都是张开朵从床上爬起来做饭。他在家里当大爷当惯了,从来不帮张开朵做饭。有时张开朵让他帮着烧烧锅,他都不干。张开朵不回来,家里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开不了伙,吃不成饭。他的孩子可以到爷爷奶奶那里去蹭饭,他不想去。他一去,娘又要和他算经济账,爹又要和他谈政治问题。实在不行了,他就跑到镇上的小饭馆吃一顿,然后买回几包方便面,在家里干啃。方便面这玩意儿,啃一包两包还可以,又香又脆,有点儿像过年时炸的馓子。可老啃就不行了,扎舌头扎嘴,干得连屁眼子都张不开。叶海阳决定,去张开朵的娘家把他的老婆喊回来。

张开朵的娘家在小张庄,离叶桥不过五六里路,叶海阳走一会儿就到了。叶海阳没给丈母娘带什么礼物,却带上了他的双截棍。俗话说,丈人家门前放的没有打女婿的棍。那意思是说,不管女婿做了什么错事,丈人都不能打女婿,丈人家的人没有打女婿的权力。既然这样,叶海阳带双截棍干什么?丈人家不许打女婿,他也不能追到丈人家打老婆。叶海阳在装样子,他装作在堤面上练武练累了,顺便到丈母娘家来看看。同时有一点儿示硬的意思,表示他在张开朵面前并不服软。

老丈爹外出打工去了,只有丈母娘在家,看着两个小孩子。两个孩子,一个是丈母娘的孙子,一个是丈母娘的孙女儿。孙子孙女儿的爹娘都外出打工去了,就把孩子交给丈母娘看管。丈母娘对叶海阳很冷淡,不让叶海阳坐,也不问叶海阳渴不渴,只问叶海阳提着一副驴夹板子做什么。驴夹板子是毛驴拉套时用的,丈母娘故意把叶海阳的双截棍说成是驴夹板子,借以贬低叶海阳的武功。叶海阳没解释他拿的不是驴夹板子,说他在河堤上练了几个套路,练热了,到这里来看看。他前后左右看看,没看见张开朵,便问:开朵儿呢?丈母娘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开朵儿呢?叶海阳说:她不是回来了吗?丈母娘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嫁给你了,就随着你,回来干什么!叶海阳眨眨眼皮,把眉头皱起,问:她是不是外出打工去了?丈母娘说:可能吧。她到哪儿打工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外出打工,怎么跟家里连个招呼都不打呢!丈母娘说:她倒是想打招呼呢,有人掂着驴夹板子,把她撵得满街跑,满村跑,她把命保住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打招呼呢!叶海阳听出来了,张开朵向丈母娘告了他的状。他辩解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是我打她,是她打我。她把我的脸都打青了,耳门都打肿了,我的耳朵现在还嗡嗡的。丈母娘说:不会吧,兔子不急不咬人,她要是跟你还手,一定是你把她逼急了。人要脸,树要皮。人要是不顾脸面,不往人上混,就不算人了。不为着开朵儿,为着你的儿女,你也得讲一点脸面。不能啥破的烂的腥的臭的都沾,不能自己端着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叶海阳把脸皮厚了厚,装作没听懂丈母娘的话是啥意思,说:家里离不开开朵儿,开朵儿不在家,没人给孩子做饭吃。丈母娘说:你现在知道离不开开朵儿了,晚了。家里总得有人出去打工,出去挣钱。你不出去,开朵儿就得出去。你儿子该说亲了,家里没钱盖房子能行吗?你打听打听,现在谁家的孩子找对象,家里不都是先盖好楼。你不盖楼,你儿子就找不着对象。靠在家里种你们家那二亩地,打不了多少粮食,卖不了多少钱。指望着种地盖楼,我看你们家再等二十年也盖不起。叶海阳说:盖不起就不盖。丈母娘说:说这话,没志气,这不是你这当爹的人该说的话。你想想,当年要不是你爹为你盖好了房子,我们家开朵儿就不会嫁给你。现在你爹老了,过景了,你不能再靠他。你自己得把门头顶起来,把事儿立起来,有个当爹的样子。叶海阳不想再听丈母娘絮叨,说:等开朵儿来了电话,知道了开朵儿在哪儿,告诉我一声。说罢转身走了。

张开朵早就嚷嚷着要出去打工,急得像一只春来发情的猫。似乎只有外出,才能找到公猫,才会踏实下来。她一天不出去,日子就不得过。叶海阳一直反对张开朵外出,他认为城里没有张开朵干的活儿,因为张开朵笨手笨脚。什么都干不成。他甚至说张开朵已经老了,不值钱了,自给人家,人家都不会要。好比城里人都爱吃笋鸡,一只老母鸡,肉老得像破套子一样,谁稀罕呢!更主要的是,这个家都是由张开朵操持着,离不开张开朵。有张开朵在,这个家就在;若是张开朵不在家,这个家像不像个家就很难说了。他妈的,张开朵不管不顾,到底还是跑了出去。人民公社那会儿,别说女人了,男人想跑都跑不出去。一个男人跑不了多远,就得被当成流窜犯抓回来。现在不行了,天没边了,地没沿了,人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不光男人往外跑,女人也往外跑。家鸡几乎没有了,差不多都变成了野鸡。一个鸡带俩爪儿,好像都能抓挠点食吃。

叶海阳也出去打过工,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他两次外出打工都不太成功,出去时间不

长就回来了。第一次,他是跟着邻村的一个包工队,到一个小煤矿挖煤。下到黑咕隆咚的井底,他恐惧得很,心里不停地打哆嗦。他左看看,右看看,哪儿哪儿都是黑的。他用矿灯上照照,下照照,上下都是石头。他想,上面的石头若是塌下来,他连躲都没地方躲啊!就算支着木头柱子的地方塌不严,留下一个容人的小窝,可他想出去就难了。头上的石头有几百米厚,他怎能钻得出去呢!恐怕跟活埋差不多。他想起老鼠,知道老鼠也是钻窟窿打洞,在地下生活。可人与老鼠不能比,人需要的空间大,老鼠需要的空间小。煤井太深,老鼠窝不太深。就算老鼠窝也会塌,但老鼠把洞子掏一掏,就可以钻出来。人在煤井下的处境,远远不如老鼠自由。因为自己胆小,他有些看不起自己,也在心里骂过自己。他骂自己是胆小鬼,没出息。骂过之后,他稍稍镇定一些,可以用锨攉煤。可是,哪里呼啦一响,他心头又大跳不止。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拿别人给自己打气。他是人,别人也是人,同在一个地方挖煤,别人不害怕,他有什么可怕的呢!别人没有死,他也不一定会死。实际上,他是拿别人作参照,以别人的存在证明自己的存在。然而事故还是发生了,一次冒顶,和他一个场子干活儿的老乡被砸死了。他很幸运,活着跑了出来。老乡死了,参照物失去了,仿佛他自己也不存在了。他再也不敢下井。老乡的魂还在井下,他怕老乡拉他做伴,让他和老乡一路同行。他只在井下干了一个多月,就卷铺盖回家去了。他连一分钱的工资都没领到。包工队半年才发一次工资,他干的时间离半年尚远,又是擅自离矿,谁会发给他工资呢!

第二次到城里打工,他跟的还是一个包工队。不过,这个包工队不是挖煤队,是建筑队,是给城里人盖高楼。楼盖得再高,叶海阳都不害怕,因为他没有技术,只是个小工,爬高下低的活儿轮不到他。包工队交给他的任务是在材料场里筛沙子。筛沙子容易,把大面积的铁筛子斜着支在地上,用铁锨铲起沙子,一锨接一锨往筛子上扔,细沙子从筛子眼里过滤下去,粗粝的砂姜、石子等被挡在筛子这边。筛过的沙子就可以当建筑材料用。筛沙子的活儿并不轻,甚至比在井下攉煤还重一些。但有一条,筛沙子在安全方面不成问题。他看看天,天很高,不会塌下来。他踩踩地,地很厚,不会陷下去。只要不把命搭进去,吃点苦,受点累,他能够忍受。这一次,他打算长期在建筑队干下去。在城里为城里人盖楼,目的是挣了钱回家为自己盖楼,叶海阳的目标相当明确。有一天,风比较大,叶海阳筛沙子时是逆风。他把一锨沙子扬到筛面的顶端,一部分细沙没有漏下去,被风吹回的沙子落在他的头发里,掉进他的领口里,钻进他的鼻孔里,还迷进他的眼里。沙子落在头发里,他觉得头顶有些沉。沙子掉进领口里,一直向下掉去,他觉得裤腰带那里攒了不少沙子。沙子钻进鼻子里,他觉得鼻子里有些糨巴。沙子附在别的地方都没什么,就是不能迷进眼里。眼珠是最光滑、最敏感、也是最脆弱的地方,眼里哪怕迷进一点沙子,眼睛都会流泪。人们就得赶紧把眼睛闭上,想办法把沙子弄出来。不然的话,眼睛就不能发挥作用。所谓眼里掺不进一点沙子,就是这个道理。叶海阳的眼睛已被沙子迷了两次,为了防止沙子再次迷眼,他只好低着头往上抛沙子,或扭着脸往筛面上抛沙子。这样抛得不太准,有的沙子抛到铁筛子的木框外边去了。他躲避风沙的样子被一个小工头看见了,小工头质问他是怎样干活儿的,并说:一看你就不像个干活儿的样子。叶海阳见不到大包工头。据说大包工头已成了老板,在城里买了大房子,买了轿车,还买了小老婆,很少在工地上露面。在工地负责指挥和监督民工干活儿的,只是一些小工头,是老板的喽哕。这些喽哕厉害得很,他们动不动就对民工吹胡子瞪眼,动手动脚。叶海阳知道,这些小工头并不是城里人,他们也是从农村来的。既然都是从农村来的,应该互相照顾才是,那么厉害干什么f叶海阳对小工头有些看不惯,他说:我怎么不像干活儿的了?风这么大,你来筛两锨试试。小工头说:你他妈的还敢犟嘴,我筛,要你干什么!叶海阳说:你嘴里干净点儿,我是来干活儿的,不是来挨骂的。我有妈,你也有妈。小工头又结结实实骂了叶海阳一句妈,说:我就是骂你了,怎么着,不想干滚蛋!叶海阳停下筛沙,和小工头对着骂,也骂了小工头的妈。小工头骂叶海阳的奶奶,叶海阳也骂小工头的奶奶。小工头说:我揍你。叶海阳拿着铁锨说:给,你揍吧!小工头当时并没有揍叶海阳,说:好吧,你等着瞧!当晚,在民工住的木板房里,有一个民工故意撞了叶海阳一膀子。叶海阳并没有说什么难听话,可那人却说叶海阳走路不长眼,对叶海阳挥拳就打。不是一个人打叶海阳就完了,好几个民工都围过来,对叶海阳拳打脚踢。他们已经把叶海阳打翻在地,犹不尽兴似的,又把叶海阳踢打一阵。一开始叶海阳还喊:干什么,干什么,我又没得罪你们,你们为啥对我下狠手?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用拳脚跟他说话。只一会儿,叶海阳就头昏眼花,四肢发麻,说不出话来。叶海阳想起来了,一定是那个小工头买通这些人,唆使这些人打他。这些民工几乎都是叶海阳的同乡,都是到城里打工,他们为何变得这样凶残呢?这就是说,欺负他的并不是城里人,而是和他一起进城打工的乡下人,这让他非常想不通。

叶海阳挨了打还不算,他在木板房的地铺上躺了一天多,接着就被包工队开除了。这一次,叶海阳又是一分工钱都没挣到。再次打工的经历,让叶海阳伤透了心,他咬了牙,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只要老家有地,只要地里能长庄稼,打粮食,他就饿不死。只要饿不死,他就再也不出去了。他们叶家祖祖辈辈没人出去打工,不是也活下来了吗?他相信他也能活下来。

老婆飞走了,叶海阳的日子还得过下去。别人到城里打工为的是挣钱,他在老家就不能挣钱吗?也能挣。他瞅准了黄永金喂的几只羊,一只母羊和两只小羊。小羊也不小了,三只羊吃得都很肥。叶海阳决定把黄永金的羊搞走。他搞黄永金的闺女不算成功,搞黄永金的羊一定要成功。现在羊肉成了好东西。一斤羊肉比一斤猪肉贵一倍还多。叶海阳估计,如果把黄永金的三只羊都搞走,不卖一千块,也能卖八百块。

黄永金除了晚上给二儿子黄正山看楼房,白天就到地里放羊。村里人对黄永金天天放羊很看不惯,认为黄家挣钱没够,富了还想富。有人当面对黄永金说:你闺女那么能挣钱,你的两个儿子那么能挣钱,你不好好在家待着享清福,还出来放羊干什么?黄永金没有否认自己有钱,他解释说,他天天出来放羊,一不是为挣钱,二不是为吃肉,主要为的是出来活动活动,锻炼身体。现在生活好了,吃大肉,喝大酒,不活动不行呀。不活动,肚子里长油,血管里也长油。血管里油一多,血就会变稠,就会聚成血疙瘩。血管里一旦聚成了血疙瘩,就会把血管堵住,血就流不动了,不是在这儿崩口子,就是在那儿崩口子,人离死就不远了。黄永金一连举出本村的好几个例子,说那几个人都是因为脑溢血死

的。黄永金还说,他放羊跟城里人养狗的意思差不多。城里人养了狗,就要天天下楼遛狗,遛狗的同时,也遛了自己,等于锻炼了身体。他呢,就是把狗换成羊而已。黄永金说的这番话。叶海阳也听到了。说来说去,原来黄永金是在向城里人看齐,要过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叶海阳不能让黄永金过得太舒服。黄永金不让自己的血管堵住,他要给黄永金的心里添点儿堵。

这天晚上,村里有一家给孙子做满月,放电影。叶海阳决定趁黄永金去看电影时对羊下手。电影开始放映了,是一个戏曲片。看电影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像羊拉的屎蛋儿一样。叶海阳到电影场子里看了看,没看到黄永金的身影。这老家伙,他难道没出来看电影?叶海阳遂来到黄永金住的小楼外面看了看,听了听,看见小楼里有灯光,听见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这守财奴,原来在家里看电视。没办法,叶海阳只能等到黄永金看完电视睡觉之后才能下手。

电影散场了,黄永金也熄灯睡下了,叶海阳仍没有马上下手,他要对黄永金进行一点疲劳战术。只有前半夜把黄永金搞得很疲劳,黄永金下半夜才会睡得比较死,他的牵羊行动成功的把握才大一些。叶海阳采取的战术是拍小楼院子门口的铁门。第一次,他拍门用的劲并不大,有些文质彬彬。可他刚拍了两下,黄永金就听见了,黄永金问:谁呀?叶海阳当然不会说他是谁,他的回答是把门又拍了两下。黄永金说:你不说你是谁,我不会给你开门。这深更半夜的,有啥事儿明天再说不行吗?叶海阳脖子一缩,差点笑出声来。他想,黄永金也许把他当成—个女的了。现在不少男人都出去了,在家里留守的多是女人,趁此机会,黄永金在村里找两个女相好不是不可能。不要以为黄永金岁数大了就不需要女人,他的钱一多,腰杆子就硬,腰杆子一硬,全身都跟着硬,只有找到女人,硬的问题才能解决。叶海阳想捏住脖子,装成女声,把黄永金逗一逗。他已经捏了,但没有发出声来。他怕捏不紧,把男声露出来。叶海阳没有接着拍门,得留出一定的间隔,把老家伙抻一抻。这跟熬鹰的道理是一样的,看鹰要打瞌睡,就在鹰的鼻子上敲一下,把鹰敲得睁大眼睛。待鹰又要打瞌睡,便在鹰的鼻子上再敲一下。叶海阳绕着院墙转了一圈,进一步观察了地形,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又拍响了铁门。这一次黄永金有些烦了,说:真烦人,还让人睡觉不让了?你到底是谁?叶海阳心说:哎,对了,我就是不让你睡觉。你这会儿不睡觉,下半夜才睡得好。叶海阳觉得这像是一个游戏,这个游戏挺好玩的。他把铁门又拍了两下,拍完就走了。叶海阳第三次拍铁门时,黄永金手持一杆铁矛从院子里冲了出来。亏得叶海阳想到了老家伙有可能会冲出来,他拍过门之后,快速拐过墙角,找一个地方躲了起来。黄永金没看到人,就开骂:混蛋,再敢捣乱,老子就捅死你!

叶海阳的疲劳战术到此为止,待黄永金睡熟之后,他就开始在院墙外面掏洞子。他不能翻墙头,墙头比较高,墙头上面还插满了锋利的玻璃片,他要是翻墙头,有可能会被玻璃扎伤。另外,他若是翻墙进去的话,要牵羊出来,必须打开铁门。而铁门像一面巨大的罗,一动就容易发出声响。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掏洞。叶海阳到镇里赶集时。看到过一则广告,说是教人们寻找致富门路。怎么教人致富呢?叶海阳听说,就是教人怎样掏洞。开玩笑,掏洞还用学吗,买一根钢质撬棍,把橇棍前面的勺斗分叉部分插进砖头缝里,一撬一撬,把砖头撬松动,砖头就可以取出来。只要取出一块砖头,别的砖头取下来就不难了。取出若干块砖头,墙洞子就形成了。叶海阳顺过带来的撬棍,没费多大劲,就把“致富门路”掏成了。叶海阳事先踩过点儿,知道黄永金的羊圈是靠墙搭建的,他选择的掏洞子的地点,进去就是羊圈。一切都很顺利,他摸到拴羊的绳子,把绳子从木头橛子上解开,就把羊牵走了,三只羊都牵走了。他把羊往洞子外面拉时,只有那只母羊叫了一声,两只小羊都没叫。和羊圈相连的是一个扁嘴子圈,圈里养的扁嘴子有好几只。那些扁嘴子看见有人往外牵羊也没叫,它们只是从卧着的地方站起来,举着头慌乱了一阵,很快便平稳下来。叶海阳使用的疲劳战术效果不错,在整个牵羊过程中,小楼那边静悄悄的,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叶海阳没有把羊往自己家里牵,在夜色的掩护下,他牵着羊向村外走去。

第二天,黄永金向派出所报了案。乡里派出所来了警察,开了警车。叶海阳的那个堂弟也来了。警察把掏开的墙洞子照了相,向黄永金询问了情况。警察安慰黄永金,说只要没伤到人就好。

看到来了警察,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跑过来围观。他们从各个角度把墙洞子看来看去,似乎都对墙洞子很感兴趣。黄永金悟出来了,他说:我日他姐,我说小偷个丈人前半夜为啥光拍我的门,原来这是小偷使的计策。有人问啥计策,让黄永金讲一讲。黄永金把小偷拍门的过程讲了一遍,大家听得都很高兴,认为偷羊的小偷不是一般的小偷。有人问警察:你们怎么不牵来一只狗呢,听说警狗的鼻子厉害得很,让狗顺着小偷的脚印一闻,不就把小偷逮到了嘛!叶海阳的堂弟接话:什么警狗,警犬。乡里派出所没警犬,县里公安局才有警犬。你们以为警犬是那么好用的,警犬出一次警,得花不少钱呢!既然请不动警犬,警察的鼻子不能代替警犬的鼻子,偷走几只羊又不是什么大案,这个案子就放一放再说吧。

叶海阳到镇上赶集,碰见了堂弟。堂弟对他招手说:来,我跟你说句话。两个人站在街边,堂弟问叶海阳:挖黄永金家的墙根子,这事儿是不是你干的?叶海阳脸上寒了一下,说:你不要胡说,你听谁说的?堂弟说: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只说是不是你吧?叶海阳说不是。堂弟说:你敢再说一句不是,牵黄永金家的羊,除了你,没有第二人。叶海阳还是不承认,他说:你别跟我说这个,你要是想喝酒,中午我请你喝二锅头。堂弟说他不想喝酒,又问:听说你把黄正梅干了,怎么样,她跟你配合得好吗?叶海阳说:没干成。她非让我戴安全套,我不想戴。堂弟说:你又没说实话。我听村里人说,嫂子逮住你的时候,你还在黄正梅身上没下来呢!叶海阳明白堂弟的意思,他今天要是不出点儿血,堂弟就不会放他走。他只好买了一条烟,送给了堂弟。堂弟得了烟,仍不放他走。叶海阳有些心烦,不知堂弟还要干什么。堂弟给他出主意说:我看黄永金养的还有几只扁嘴子,扁嘴子也很肥,下一步你可以把黄永金的扁嘴子弄走。叶海阳说:扁嘴子不值钱,我不干那事儿。

叶海阳说的是不干那事儿,过了几天,他再次挖墙越洞,把黄永金的扁嘴子弄走了。一种战术只能用一次,叶海阳这次没采取疲劳战术。他换了一种新的战术,叫关门战术。后半夜,把院墙挖开洞子之后,他没有先对扁嘴子下手,而是先悄悄摸到小楼的门口,搭上门鼻儿,并用一节带胶皮的电线,把门搭吊和门鼻儿缠到了一起。这时,他才返身到扁嘴子圈里,往一条大口径的编织袋里捉扁嘴子,扁嘴子扇动着翅膀,嘎嘎地叫起来。睡在小楼里的黄永金被惊醒了,他拉亮电灯,抄起长矛,就往门外冲。上次他没

刺到偷羊的贼,这一次他要看看偷扁嘴子的贼往哪里逃!然而,他的门拉不开了,他再使劲咣当也拉不开。他只好一边咣当门,一边冲着门缝大骂,并大喊:快来人哪,小偷儿又来了,小偷儿又把我们家的墙掏开了,快来抓小偷哇!

不知村里人听到黄永金的喊声没有,反正没有一个人出来。现在叶桥村的人跟以前不一样,半夜里,在没有弄清情况之前,他们都龟缩在自己家里,决不出来。外面这么乱,他们首先要保全自己。等到天亮了,再到黄永金那里看看也不迟。

叶海阳把扁嘴子一只又一只塞进塑料袋子里,塞得一只不剩,才背起塑料袋,从墙洞子里钻了出去。

直到天色大亮,邻居才帮黄永金把门打开。这一次黄永金没有报案,挖开的墙洞子也迟迟没有堵上。黄永金说:这下省心了,羊没有了,扁嘴子也没有了,贼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了。黄永金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可有人提醒黄永金说:你屋里还有电视机呢!这一提醒,黄永金的心情似乎又沉重起来。

春节前,叶海阳得到消息,他的老婆张开朵竟然跑到北京去了,在北京城里到处跑着捡废品卖钱。直到过年,张开朵都没有回来。张开朵打回了电话,电话是叶海阳的女儿接的,张开朵说:过节时,城里人扔的废品多,平时捡废品的人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她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多捡点废品。张开朵让女儿转告给叶海阳的也有话:一是要往人上混;二是自己学着做饭吃。叶海阳对张开朵的话很不屑于听,这个女人,真是一跑就野,过年都不回家,连家都不要了。

麦子熟了,夏风一吹,遍地涌起金色的波浪。现在种麦子比过去容易多了。人们不必再拾粪,不用再往地里上粪,只给麦子施两遍化肥就得了。人们也不用给麦子锄草,把封闭性的除草剂喷上一遍,直到麦子成熟,野草都发不出芽儿来。什么是科学种田,大概这就是科学种田,什么是现代化,大概这就是现代化。您别说,这样种出来的麦子,产量却比以前大大提高了。生产队那会儿,一亩地能打二百斤麦子,就算是高产。现在一亩地打一千斤麦子,都不算稀罕事儿。不得了,不得了,现在一亩地所打的麦子是过去的五倍啊!但是,一个问题跟着就来了,人们普遍反映,现在的麦子怎么没有以前的麦子好吃呢,麦没麦味儿,面没面味儿,馍没馍味儿,吃到嘴里像嚼锯末一样,一点儿都不香。也有人说,这是人在作精。没有白馍吃的时候,天天想白馍。现在白馍足吃,又嫌白馍不好吃了,不是作精是什么!

过去收麦,人们需要顶着毒日头,一镰一镰贴着地皮割。割完了,还要捆,还要运到场院里去,摊开,驱牲口拉上石磙,一遍一遍碾。碾完了,还要扬,还要垛麦秸垛。一个麦季子下来,人们累得差不多能脱掉一层皮。现在简单了,省事了。一亩地花上几十块钱,雇来一台联合收割机,收割机在地里开上几个来回,前面把麦穗麦秆吃进去,下面屙麦秸,上面吐麦子,不消一会儿,一亩地的麦子就收完了,打完了,并分装进口袋里去了。

麦子运回家去了,撒了一地的碎麦秸怎么办呢?麦秸在过去可是好东西,那是牲口的口粮,社员想抓一把放在鞋窠里暖暖脚都不允许,更别说用麦秸烧锅了。没啥烧锅又不行,社员们只好到地里用镰刀砍麦茬。现在不喂牲口了,各家各户也不用麦秸烧锅了,麦秸成了无用的东西,或者说麦秸成了一种负担。因为必须把地里的麦秸清理一下,才能种玉米,麦茬更是讨厌的东西。收割机收麦,留下的麦茬又比较深,深得没过小腿。不把麦茬清理掉,同样影响种下一季庄稼。于是乎,人们把麦秸归拢归拢,胡乱倾倒进地头的河坡里去了。麦茬怎么处理呢?人们放一把火,就地把麦茬烧掉了。有那省事的懒人,满地的麦秸也不归拢,和麦茬一块儿烧掉。

这样做很快带来两个不好的后果。一个后果是,当年秋天下暴雨,发大水,河坡里胡乱抛弃的麦秸冲积到桥眼那里,把桥眼堵塞住了。眼看大水漫过桥面,在向庄稼地里灌,往村里灌,亏得乡里紧急动员起未外出打工的男劳力,连夜用钉耙把堵塞桥眼的麦秸掏出来,大水才泄下去了。另一个后果是,大火烧得狼烟惊天动地,遮天蔽日,公路上连汽车都没法儿开。

在新的麦收季节到来之前,上面下来了通告,一律不许往河坡里倾倒麦秸,一律不许点火烧麦茬。如果发现有人往河坡里倾倒麦秸,或点火烧麦茬,罚款二百。

罚二百不算少,一亩地打下的小麦,如果扣去成本,也就是挣个二百块钱。若被罚去二百块钱,一亩地的麦子等于白种。所以好多人不敢往河坡里倒麦秸,也不敢点火烧麦茬了。

叶海阳不怕,他相信那个敢罚他款的人还没有生出来。什么麦秸容易堵塞河道,把河道都塞满才好呢,把人都变成鱼鳖虾蟹才好呢!什么烧麦茬会影响空气质量,狗屁,空气在哪里呢,是黑的还是白的,是稠的还是稀的,你抓一把给我看看!这里的人祖祖辈辈不讲什么空气质量,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嘛!叶海阳认为,把麦秸和麦茬一块儿烧掉很不错,这个办法简单易行,只用打火机打一次火就可以了。把麦秸和麦茬烧成灰,还可以少买点儿化肥呢。去年夜间,叶海阳到地里烧自家的麦秸和麦茬时,登上河堤,顺便在地里看了一会儿,看到了异常壮观的一幕。因为各村的村民都在烧麦茬,东边是红的,西边是红的,北边是红的,南边是红的,东南西北都是红的。满地的火焰映红了天空,仿佛把整个夜空也变成了红的。过年时放再多的焰火,也达不到这样壮观的效果吧。叶海阳站在河堤上转着圈儿地看,满地的熊熊火光似与他的愿景有所对应,他想看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甚至有些激动。

这年雇联合收割机收完麦子之后,叶海阳又到地里烧麦秸和麦茬去了。时间还是在夜里,野外黑糊糊的,只有那些还没收割完的麦子看去有些发白。上面说不让烧,村民就不烧了,这些人是不是太听话了!只有他一个人到地里点火,他多多少少有点寂寞,嘻,英雄到啥时候都是少数呀!叶海阳掏出打火机,把散落在地头的一摊麦秸点着了。白天太阳晒过,麦秸已经干透,很好点。他不止点了一处火,而是点了三处火。三处火着起来之后,很快把仍在地里长着的麦茬引燃了,使三点互相衔接,连成了一线。这种情形像是用漫灌的方法给土地浇水,水流平铺着向前推去。这种景观又像是放焰火时在地上拉火鞭,火鞭拉向哪里,哪里便出现一条火龙。火龙翻滚着,腾跃着,显得异常生动,异常辉煌。

这晚的风有些大。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向西南方向吹去。在风的煽动下,叶海阳点燃的火龙不只在他家的麦茬地里翻滚腾跃就完了,火龙爆起的火花被风吹到了邻家的地里,结果把邻家还未收割的麦子也引燃了。满地的麦芒麦穗像带捻的爆竹一样,更容易起火,发热量也更大。转眼之间,那满地的“爆竹”便噼噼啪啪响起来。叶海阳有些傻眼,他的愿景里没有这个,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大火把邻家的麦子烧完,又向更大的面积蔓延而去。看样子,大火烧完了本村的麦子,还要接着烧外村的麦子。叶海阳想把大火止住是不可能的,点火由他,灭火就由不得他了。祸惹大了,让人知道了,恐怕不是罚他二百块钱的问题。叶海阳怎么办?他是不是到外边躲一躲呢?他要是躲到外边,还能回到他的家乡吗?

责任编辑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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