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时候

2009-12-11 09:38
十月 2009年6期
关键词:米奇阿姨爷爷

哈 南

做父亲的是在孩子对他这样那样地指手画脚的时候开始觉得自己老了。

开头是在电话里,看不见女儿的脸色,只有那甜甜的声音仍然像他的莹莹。天斌就说莹莹你万事刚开头千万要注意,莹莹你遇到问题时要冷静。没有一句不是经验之谈。当然也没有一句不是废话。

开头还听得见莹莹隔一会儿嗯了一声。过了一阵便不再插嘴了,让天斌尽情地发挥。最后她说爸,我业务上的事情你不要再过问。

天斌愣了一下,像是在琢磨莹莹有哪个地方用词不当。他一点儿也没有涉及莹莹的业务呀。他捂在话筒里头的全是一个当父亲的拳拳之心呀。

北京的天气怎么样?秋高气爽吧。天斌尴尬地转换了话题。在日本只要话不投机时就说天气,说天气是万能的。可是莹莹连这点儿也不再凑合。她说爸,我太累了,想睡觉。

飞机在首都机场降落的时候天斌有些沉不住气。以前他只要把旅行箱一拉,拉到打的的地方排队,然后对司机说某某酒店就行了,就算跨进了国门。开头还会有一点儿游子回归的感觉,什么祖国呀你好。后来就淡了,把背靠在的士的坐垫上,净想打盹。

可是这一回却东张西望的。在出口的地方他还忍不住地往厚厚地叠在一起的人群瞧了一遍。他并不存有什么侥幸的念头。他的张望和以往一样地木然。也许他瞧得慢了一点儿,尤其是瞧到了青年女子的时候。他甚至把那些摊开在胸前的白纸也给瞧在眼里了。一瞬间他竟然希望在那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莹莹明明告诉他说没空来接他。爸,北京你不会比我不熟悉吧。莹莹总算在电话里补充了一句。

天斌不知道莹莹是在跟他开玩笑呢还是在说明她为什么没来接他的理由。尽管他一年两头三趟地跑北京,可是跟莹莹是没比的。莹莹去美国之前在北京上了四年大学呢。可是就算他比莹莹更加熟悉北京的话……想到这里天斌停住了。其实仔细一想,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那所谓的理由都是他不想要的。

不过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住着他的女儿,就这一点已经够了。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他和这个城市变得是那样的亲近。现在他和这个城市之间的关联是那样的实实在在,相比之下以前老是唱着的“我爱北京天安门”却只是一句像顺口溜一般的歌词。

刚好是星期六。于是小孙女蔓蔓便好像是莹莹派出的代表一般在家里迎接了他。蔓蔓扑到天斌怀里去的时候天斌觉得整个身子都酥软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个有声音的亲吻。他顿时感到自己买了飞机票,千里迢迢地飞到北京原来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变得比过去沉甸了许多的拥抱。

“爷爷,米奇在哪儿?”

还没抱个够呢,蔓蔓就想进入下一个节目。

当然和天斌不一样,蔓蔓的心里装着的不单单是爷爷。一听到爷爷要来,蔓蔓就变得迫不及待。蔓蔓不仅等着爷爷,蔓蔓还等着爷爷答应买给她的米奇。蔓蔓去日本的时候天斌带她逛了一趟迪斯尼乐园。从此她便不要别的,只对迪斯尼系列玩具乐此不疲。

“叔叔,喝一杯水。”

这个时候天斌才看到家里还有一个外人。

“爷爷,是咱家的郭阿姨。”

天斌有点难为情。让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了一个因为动了感情而忘乎所以的爷爷。

莹莹回来得很迟,早已经过了蔓蔓睡觉的时间。郭阿姨已经催了几次了。蔓蔓却坚持着要等到妈妈回来。因为有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爷爷,蔓蔓哪里会睡得着觉呢。郭阿姨说不赶快睡觉的话妈妈回来要批评的。郭阿姨焦灼的语气让天斌听出莹莹回来之后不但要批评蔓蔓,还要批评郭阿姨。于是天斌出面承担责任,说把蔓蔓交给他,他来管。

他管着管着,一直管到蔓蔓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他就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蔓蔓的脸。那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很甜蜜地睡着的脸。他找不到这脸和莹莹六岁时的脸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莹莹六岁的时候也会这样地躺在他的怀里睡觉。那时候莹莹也对他说我不睡,我要等妈妈回来。

莹莹这样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叔叔,你去休息吧,把蔓蔓让给我。”

郭阿姨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可是天斌仍然等着。

天斌终于没有等到莹莹回来。那个夜里刮着很硬的风,好像是在敲打着什么似的。莹莹的公寓又是在高层,刮得起劲的时候连开门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北京的风都是这么凛冽的吧。

第二天大家都蹑手蹑脚的i连蔓蔓也顶多是在莹莹房间前面探了探头。每当这种时候郭阿姨便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有点紧张地朝蔓蔓望了过去。蔓蔓要是再贸然一些的话就有可能出现一个她所无法控制的局面。她压低了声音,急急地把蔓蔓给呼唤着。一个保姆所能够有的严厉都夹到那很急的声音里头去了。

蔓蔓折回了身来。其实她也只是虚晃了一枪。接近莹莹的房间本身就是她的目的了,倒是大人过分地担心她会把它作为一种手段。显而易见,她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孩子。她因此也常常有自己独特的表现方式。天斌想起蔓蔓对一颗糖果垂涎的时候总是说那边有一颗糖果而不会去说她想吃它。

天斌就隔一会儿便瞧一眼挂在墙上的钟点。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莹莹再睡一会儿呢还是希望她早一点儿起床。莹莹一定很累了吧。可是蔓蔓也只有那么一个星期天。那滴答滴答的声音不再只是一种无意义的重复。那缓缓地移动着的指针对他来说是在进行着一种互相矛盾的运行。每过去的一段时间,既会让他有类似得到了什么安慰一般的收获,同时也有他所不忍心的失去。

于是他忘记了其实他到北京来也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天。

“叔叔,你跟蔓蔓先吃饭吧。”

饭菜已经端到饭桌上去了。连筷子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刚好是三双。可是郭阿姨却不坐下来。

“这里不是有凳子吗?”

“这是给莹莹的。”

等莹莹起床以后再给她也不迟呀。天斌在心里这样说着时又突然打住了。他看到郭阿姨盛了一碗红薯粥端到了自己面前。他下意识地直了一下身子,一句谢谢就掉了下来。

郭阿姨一怔,脸微微地红了。

甜腻的红薯粥喝到碗底的时候郭阿姨走了过来。

“叔叔,再给你盛一碗。”

“不,不,我自己来吧。”

话还没有说完,那碗便让郭阿姨给端走了。

莹莹从房间里出来之后叫了一声爸,亲了三遍蔓蔓。然后她对郭阿姨说下午一点的飞机。这一切排列得那么紧凑,天斌几乎没办法把他从上飞机开始就一直揣在心里的自己的那一声给端出来,插在什么地方。看到莹莹那么快地就向郭阿姨布置了工作。他忽然觉得连莹莹一开头就给他的那一声也是一个例行的公务。

可是没看到莹莹不是也不给自己一点点婆婆妈妈的时间吗?在这一点上莹莹是把父亲的全盘照搬了。天斌把他在日本的生活只总结了那么一句话,忙转,没有一刻的空闲。可现在他不是亲眼看到了吗?莹莹比他还更要苛刻自己,莹莹比他还更加马不停蹄。

他不由得又往墙上的钟望了一下。这一回他只想把那指针给按住不动了。

来得及吗?那么短的时间。他都不知道怎么去把自己的脑子转过弯来。他的脑子里有两个频道呢,仿佛只要把遥控器按一下,一个披头散发睡眼惺忪的莹莹立刻就会变成一

个拎着公务包坐在公务舱里的公司老板,女强人。

莹莹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一点儿也没有紧迫感。莹莹从小就是一个麻利的孩子,做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的,连男孩子都比不上。天斌无声地看着莹莹在房间、客厅、洗手间之间一闪一闪的身影。也就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的浓妆淡抹吧,什么风度啦,形象啦哗啦啦地都出来了。

一个和在电影或者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一般俏丽的身影愈来愈清晰的时候,天斌却觉得眼前的莹莹变得愈来愈陌生。

一声令下郭阿姨便开始团团转了。她必须帮助莹莹准备好自己的行李,同时得想办法让莹莹忙中偷闲地吃上两口。相比之下是郭阿姨显得笨手笨脚的,不是碰了桌子什么的便是拿错了东西,有时候还把莹莹的路给挡住了。

爸爸,我是雇了一个保姆,可我还是不雇的好!

莹莹在电话里大声地抱怨道。天斌就把心收紧了。莹莹情绪上的稍稍波动都会使他受到很大的刺激。他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莹莹的事情上老放不开自己。还以为他在外头也是经风浪,见大世面的。尤其是他也知道在大多数的场合下让莹莹耿耿于怀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什么都得教她,教她怎么坐电梯,教她怎么开洗衣机。你看我在外面折腾得还不够吗?回到家里还得面对一大堆的琐事,烦死了!

有时候天斌也安慰莹莹几句。但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还是不开口的好。莹莹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接受她抱怨的对象。她从来不需要劝慰。天斌要是贸然说了,便过问了她的业务。

混乱当中天斌不经意地看了一下郭阿姨。大冷天的,郭阿姨的脸上却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坐电梯、开洗衣机这些郭阿姨肯定是学会了,可那一些管啥用呢,那一些还不算是入门呢。莹莹烦的时候会打电话说她真担心郭阿姨的一口普通话会影响蔓蔓的正确的发音。要挑剔一个保姆真的是那样地不费吹灰之力。况且郭阿姨的主人是连对自己都那么严格的莹莹。不仅如此,随着市场的变化,保姆的观念也不断地在更新着。莹莹都说了几次了,现在像她这样的都请大学生保姆了。

当莹莹的父亲有时也得硬着头皮,何况当莹莹的保姆。天斌在心里想道,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干吗要出来遭这份罪呢?在家里不会没有一口饭吃吧。天斌在日本看电视时就知道现在国内的贫困县渐渐地少了。

“郭阿姨,你慢点。你看我能做一些什么……”

“爸——”

天斌突然听到莹莹在叫他。有什么事会让莹莹叫得那么急呢?天斌回过头来,看到莹莹严厉的脸色。莹莹要说的都在那上头了。

天斌愣了片刻,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也许他真的有点好笑,这不会是在哪个屋檐下的萍水相逢吧。

在天斌到卧室里拿一个东西的时候他被莹莹叫住,了。

“爸,你只不过是做客几天,你别把保姆给惯坏了!”

天斌慌慌张张地又掉头瞧了一下。他担心莹莹的声音太大了。他只希望有哪一堵墙能把莹莹的声音给遮住。

莹莹没有具体地说明她生气的理由。有些话不用莹莹说出来天斌也应该是知道了的。天斌早就听说了在国内雇保姆是怎么样的一回事。也许那是一种偏见,是一种炒作吧,意思是说不到实在没办法实在非雇不可的地步的话,还是不雇的好。

也不知道天斌心服口服了没有。这一回他不但过问了,他还直接干预了莹莹的业务。可是比这更让天斌搁在心头的是莹莹在无意之中纠正了他的一个常识上的错误,那就是他是来做客几天的。原来他还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家里。

连蔓蔓也抬起了头来。她正和米奇亲热着呢。

蔓蔓当然不会责备他。不过被妈妈给责备了的爷爷是一个什么样子却是她想看的。但是她还没有把爷爷给端详个清楚就看到爷爷也在看着她,她连忙低下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只是天斌再一次去看蔓蔓的时候,他看到蔓蔓把米奇拿在眼前作为掩护又把爷爷给偷看了一下。

就这样,蔓蔓把自己给藏匿着。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学会去把自己给藏匿的。然而最后却是一个她怎么也无法藏匿得住的场面。既然如此,蔓蔓便勇敢地去和它面对。

“蔓蔓,妈过两天就回来。在家里要听爷爷和郭阿姨的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

莹莹第二次把蔓蔓抱在怀里亲着。蔓蔓则用手搂住莹莹的脖子,温顺而又驯良。她知道这一次的拥抱和刚才的一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可是她仍然平静地加以接受。在这只属于她的一刻里她也没有给妈妈添麻烦。她好像不是在等着让妈妈来对她说什么,反而是在用她无声的叮嘱去对妈妈说路上小心。

又是一次闪电式的出差。莹莹没有骗蔓蔓。两天就是两天。她到成都接一个项目,速去速回的。

也没有骗的必要。两天是一个怎么样的时间单位,蔓蔓还不能够感性地理解。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辨别天数的不同在量上面有什么区别还有一定的困难。况且她早已经不会对着一个背着行李出远门的画面流眼泪了。她知道对她来说妈妈的出差就像她去上学一样必须送客留步。和别的光会哭哭啼啼的孩子不同,她全力地让自己投入到爷爷买给她的米奇身上去,在那里有一个够她避开风浪的世界。

倒是天斌的心里怪难受的。他早就知道莹莹的忍心了。在美国的时候没有保姆,一忙起来莹莹就把蔓蔓随便往哪里一搁,像一块砖头一样地把蔓蔓抛来抛去。那也没什么,眼不见为净,不去想的话不就罢了嘛。可是这一回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令他不由得心酸。于是天斌就不再去期待莹莹会抽空来对他也说一声什么,哪怕那又会只是例行公务的。短短的一声也会占用时间的,如果也有他一声的话,他想就把那会被他占用的留给他的蔓蔓吧。

莹莹不在的家就像是一个空巢。那个空白似乎连蔓蔓也无法去把它填补。倒是蔓蔓很懂得眼前有一个顶替的,是她平常怎么也盼不到的。于是一个乖巧的孩子突然变了模样。等莹莹一走,她就缠上了天斌。

“爷爷,爷爷……”

蔓蔓的娇声娇气让天斌更加想怎么去疼爱一个妈妈老是不在身边的孩子。

郭阿姨就没有情面了。

“赶快做作业,蔓蔓,你的作业还没有完成呢!”

蔓蔓生气地把身子一扭。郭阿姨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揭她的底。

“哎哟——”天斌还是反应了一下,可是不那么强烈。他既要声援一下郭阿姨,却又怕语气太重了。

“爷爷,爷爷……”

又来了。老这样的话就会显得顽皮了。

“先做作业吧,做了作业爷爷就陪你玩。”

郭阿姨只好哄蔓蔓。她是来替天斌解围的。一个不听话的蔓蔓当然也有她的一份责任,会让远道而来的爷爷觉得是她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而她老强调做作业,显然也因为她已经在某个地方意识到这个家庭是把孩子的教育问题看得高于一切的。

“不,我不做作业!”蔓蔓突然间耍起了赖皮。

天斌只好问郭阿姨:“平时蔓蔓不会是这样吧?”

“她不是不想做作业,她是不想去学校!”

听郭阿姨这么一说,蔓蔓有点紧张。她忘记了去对郭阿姨生气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天斌的反应上。

“不去学校怎么行呢……”天斌终于讲起了大道理,一个谁都无法通融的原则性问题。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发挥,郭阿姨便补充说道:

“蔓蔓上的不是普通的学校,蔓蔓上的是寄宿学校。”

郭阿姨在寄宿学校这几个字上头加重了语气,好像是担心天斌不知道寄宿学校意味着什么似的。

天斌的心咯噔一沉,脸上的表情全变了。

原来如此。难怪莹莹在电话里头说她正在加大对蔓蔓教育投资的力度。天斌还表示赞同呢,觉得这一回他和莹莹想到了一块。

这么说蔓蔓真得必须赶快做作业,赶快吃饭,赶快收拾行李。寄宿学校的学生必须在星期天的下午就去学校报到的。然后是整整一个星期的隔离。

这么说他刚刚送走了莹莹,又得想办法怎么去把蔓蔓给打发掉。

这一次他感到凄凄惨惨了。要知道蔓蔓还不是适龄的儿童呢。他几乎要对莹莹感到气愤了。他记起莹莹在电话里头是用超前教育这个现在想起来几乎已经令他觉得可恨的字眼来为她简直是残忍的行为美其名的。

天斌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壁钟。他讨厌起那个壁钟来了。它哪里是在表示时间,它是一张多么冷漠的脸孔呀,诉说的净是让他受不了的。它那漠然地移动着的指针只把他变得愈来愈沉重的心给无情地刻着,画着,分分秒秒地加大着他的痛楚。

蔓蔓却抓住了这一瞬间。她把所有的都押到了天斌身上。这一刻爷爷有可能是一个救世主。很小的时候她就说她是妈妈生的,妈妈是爷爷生的。她用这种自己发明的等量转换来理解自己和爷爷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一会儿她在心里尽量地用这道公式来拉近自己和爷爷的距离,同时夸大爷爷的权力,等待着救援。

可是天斌却一动也不动,他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蔓蔓绕到了天斌的跟前,抱住天斌的两条腿,央求他:“爷爷,爷爷,我不去学校,我不去学校……”

天斌有点站不稳脚跟。看他仍然是无动于衷的,蔓蔓便把他给推搡着,让他踉跄地后退。他的目光也跟着在退缩、躲避,不敢去和蔓蔓对视。蔓蔓的目光中有那么多的期待,那是来让他愈发感到绝望的。

蔓蔓终于哭了出来,号啕大哭。她已经无所顾忌了,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好好儿调教的野孩子。她尖厉的声音和那蛮横的态度也好像是她故意做出来的。她在抗议大人无视她已经做出的许许多多的努力。她不但在许多方面都要比一般的孩子成熟,有时候她几乎比大人还要大人。可是这一刻她放任了自己,抛掉了那个假面具。

“把蔓蔓交给我吧!”

郭阿姨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平时也有蔓蔓胡闹的时候,可从没有这样地让她觉得棘手。蔓蔓可是看准了时机。

天斌却把郭阿姨止住了。他想郭阿姨又能够怎么样呢,她顶多只能采取行政的手段。他把蔓蔓抱起来,抱到自己的房间。

“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爷爷毕竟是爷爷。蔓蔓立刻止住了哭泣。

她当然不知道爷爷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知道了也无妨。天斌早听说了,蔓蔓最喜欢的就是让人给她讲故事,要哄骗她的话没有比给她讲故事更灵的了。

“爷爷说你妈妈小时候的故事好吗?”

蔓蔓更是睁大了眼睛。不但是故事,而且是妈妈小时候的。同时有这么两件如此美好的东西,简直让她着了迷。

“你妈妈小时候……”天斌停了片刻,“你妈妈六岁的时候……”

天斌开始紧张地组织着情节,遣词造句。蔓蔓不同于一般的孩子,她对故事的内容什么的有很高的要求,随便炮制的不但不能蒙混过关,还会惹出蔓蔓更大的失望。

“有一天,你妈妈不肯去上学……”

蔓蔓吃了一惊。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故事,有妈妈不肯去上学的?

“妈妈为什么不肯去上学?妈妈上的也是寄宿学校吧?”

“不,那个时候没有寄宿学校。”

“没有寄宿学校为什么妈妈不去上学呢?”

蔓蔓显然是想说如果不是寄宿学校的话,她就会不哭也不闹的。

天斌被问住了。蔓蔓有那么多的好奇,而他却无法去让她一一满足。他突然问自己世上有那么多的故事,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一个。

不,这一个不是他选择的。它好像是潜在哪个地方,然后他突然间脱口而出。天斌来不及把它给阻止。要是让他来选择的话,他一定会挑一个他一口气就可以说下去的。有猫抓老鼠的,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随便哪一个都不会像他现在正在讲述的这一个这样地让他吞吞吐吐。无法开门见山。

“爷爷,你说呀,你说下去呀!”

蔓蔓耐不住了。她还没有听过这么不顺畅的故事呢。

突然间蔓蔓停住了,把她那么爱听的故事也给扔到了一边。她一个劲地把爷爷给瞧着。瞧了一会儿,她把自己的手举了起来,伸出了小指,指向天斌的眼睛。

“爷爷,爷爷,你这里——”

天斌的眼睛有点模糊。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紧眨了几下眼皮,还伸出手来把眼角用力地一抹,然后努力做出了一个笑容。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眨着会眨掉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用力地一抹会抹掉什么。不过他知道他的那个笑容是不可缺少的。每当他想人为地做一些什么的时候,那个人工的笑容就会被他拿出来当作自己的一部分。

“蔓蔓,爷爷说错了,妈妈小时候没有不肯去学校,妈妈可听话呢。”

一瞬间,他的故事有头有尾了。

可是蔓蔓却觉得不过瘾。爷爷的故事有些生编硬造。她不想听爷爷现在正在讲的这个故事,她要听爷爷原来讲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说错了也没有关系,她知道那个说错了的才是她真正想要听的故事。

天斌只好从头开始。

“有一天,你妈妈不肯去上学……”

“妈妈为什么不肯去上学?妈妈上的也是寄宿学校吧?”

“妈妈上的也是寄宿学校。妈妈不是不肯去上学,妈妈要爷爷送她去学校。”

“不对,”蔓蔓断然否定道,“妈妈是舍不得离开家里,妈妈是舍不得离开爷爷!”

“对了,”天斌的故事顺畅了,“可是你看妈妈多听话,你看妈妈多勇敢,只要爷爷去送她的话……”

蔓蔓顽强地努力着。只要爷爷去送她的话……她尽量地让自己进到爷爷故事当中去,成为爷爷故事中的主人公。她紧紧地盯着天斌的眼神仿佛是在问天斌,爷爷,你真的没有骗我吗?妈妈只要爷爷送她的话就肯去学校?

坐到的士里头的时候蔓蔓还有些高兴呢。她仍然沉浸在爷爷的故事当中。她大概在想象当年她的妈妈也是像她这样坐到的士里头去的。只要有爷爷在身边的话。她想道。

的士穿过了半个北京城。可是天斌不敢问郭阿姨为什么必须这样地路途遥远。寄宿学校并不是到处都有的,莹莹又想挑选北京最好的。答案是天斌想象得出来的。即便是在当年,他自己不也是那样地望子成龙盼女成凤吗?何况是今天的莹莹。

他想起那一年莹莹在打到日本的电话中说,她要去美国留学的时候他一点儿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抵触情绪。那个时候他还鼓励莹莹走南闯北呢。

好男儿志在四方。当年他自己不也漂洋过海了吗?也许只是因为蔓蔓太小了,这一刻

他仅仅是舍不得她。一定是的,那么一个小不点儿的,路都还没有开始走呢,怎么去想让她将来怎么去飞呢。可是他不满意这个理由。他想是他老了,而且不仅仅是年龄上的。老意味着保守,陈旧。现在他要是去把蔓蔓的教育问题理论一番的话,莹莹肯定会不屑一顾的。莹莹没有把他给教育一番已经很不错了。

天斌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为什么要怪莹莹呢?莹莹只不过按照他当年指引的方向一路走去。而现在莹莹把蔓蔓给打发前去的不也只是那个方向的延续吗?

“爷爷,妈妈也坐很久的车,妈妈也要住在学校里吗?”

莹莹不仅坐很久的车,莹莹还坐很久的飞机。莹莹不仅住在学校里,莹莹也在另外的一个她所完全陌生的国度里弹指一挥间。

“爸爸,瞧我的办事效率有多高,可谓短、平、快。在美国的这几年,我不但拿到了硕士学位,注册了公司,我还结了婚,生了小孩,离了婚。爸,人家得用十年二十年才能办成的事我却……”

天斌怎么也忘不了莹莹在电话里头对他说的这些话。莹莹尽量说得轻轻松松的,仿佛在说她到超级市场买了菜,然后回家做了饭似的。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向他这么叙说的不是他原来的那个莹莹。他原来的莹莹肯定会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掉眼泪的。他为一个已经不会一边这样子说着一边掉眼泪的莹莹感到寂寞而又悲伤。

突然间蔓蔓不说话了。她盯住了一座石造的大门。随后听见郭阿姨对司机说就这里,到了。也是在这一瞬间光辉的榜样消逝了,蔓蔓从一个美妙的故事当中惊醒了过来。

她是紧紧地拉着天斌的手下车的。她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对爷爷充满信赖了。但是除了爷爷之外她却没有其他更加可以依托的了。当然还有那个站在教室门口的老师。老师的微笑最后收敛了孩子的所能够有的全部的任性。老师的微笑似乎也在向天斌保证她不会让蔓蔓受到亏待的。但是当他把蔓蔓交给了老师时却没有勇气向她说一声再见便急急地转身离去。毫无疑义,他感到自己把蔓蔓给出卖了。尤其是他走出学校的大门时,他看到的是和大门紧紧地连在一起的一堵厚厚的墙。那厚厚的墙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围城。

结果天斌发现自己也被困在了一座小小的围城里。他算计着还有多少难熬的时间。等到蔓蔓从寄宿学校回来时他已经离开北京了,不过他至少可以等到莹莹从成都回来。

等莹莹回来干吗呢?等着看她又急急地离家而去?等着看她许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的脸色?是的,即便只有这些,他也要等下去。命运是这样为他安排的。莹莹是他的女儿,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等到他听到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他才记起公寓里还有一个郭阿姨。他好笑自己到北京来之后老是陪着他的居然是和他素昧平生的郭阿姨。伸出头一看,看到郭阿姨正在擦地板。不知道郭阿姨是第几遍擦那块地板了。干吗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呢,他又不是从日本回来检查卫生的。仔细一想,不对,那块地板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郭阿姨只不过是在把所有该做的活都做完了之后才让自己专心扑在地板上的。于是天斌明白了,郭阿姨仅仅是不能够让自己有不干活的时间,她不能闲着。

这么说郭阿姨也让自己紧紧地被围困住了?天斌想起莹莹对他说的你别把保姆给惯坏了的那句话。这么说莹莹没有惯保姆,她是说到做到的。一眼就看得出来,郭阿姨叫莹莹给培训得好好儿的,上了轨道,有了惯性。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当着郭阿姨的面的话他也不会反对莹莹的这句话。把保姆给惯坏了的话直接受害的还不是他的莹莹和蔓蔓吗?而且许多保姆就是不去惯她的话。

可是对他来说也有这个必要吗?他突然问了自己这么一句。难道他也握有在某些方面郭阿姨所必须绝对服从的权力吗?他一下子变得有点不安。他想起了狐假虎威这个成语来了。他真想走出去对郭阿姨说别擦了,该歇会儿你就歇会儿吧。可是紧接着他又愣住了。他又问自己他有对郭阿姨这样子去说的权力吗?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郭阿姨慢慢地把地板擦了过来。他不由得往自己的脚下看了一下。他愈发看清自己的脚下是一尘不染的。他也就愈发地变得不安了起来。终于,郭阿姨手中的那块抹布抹呀抹呀,把他脑子里已经厚厚地蒙上了尘埃的一层也给抹去了。

“你别装蒜了!你给我好好儿地干活!”

天斌听到一声吼叫。他抬起头来,看到当班的对他瞪着滚圆的眼睛。那个日本人一开始就令天斌那样地生厌,用那张脸去扮演一个穷凶极恶的日本兵是再也合适不过的。

那部清扫的机器在天斌的手中变得愈来愈沉重。那个长长的走廊也变得愈来愈没有尽头。那个日本人瞧过来的脸色也变得愈来愈狰狞。

刚到日本的头几年,天斌打过这样那样的工。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日本工头的赏识。在日本人的眼中,他是一个典型的东亚病夫。他的坏运气不仅仅如此。在他的周围总有几个想对他落井下石的中国人。这样子,他就让自己处于双重的包围之中。

那一切和眼前的情景又有什么相干呢?他变得有点紧张。隔得那么久,隔得那么远,他居然把郭阿姨想象成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身陷囹圄。

还有就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声低唤。他以为自己早已把它给忘记了。可是这一刻它却在自己的耳边油然响起,那么的清晰。

“莹莹,莹莹,你在哪里?你快来帮爸爸一把。爸没力气了,你推爸爸一下!”

小时候天斌经常和莹莹玩这样的游戏。他假装自己没有力气了,引得莹莹急匆匆地跑过来帮他做事情。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么多次的游戏居然会是后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的实战的演练。仿佛那一次又一次的游戏一开始就在暗示那以后注定要发生的这么一个悲剧。

“莹莹,你在哪里?爸爸在叫你呢……”

那是一次绝对无望的求援。一个远在天边的莹莹,一个只比六岁的莹莹稍微大一点儿的莹莹。可是一直这样唤着的时候,莹莹居然听到了。莹莹说爸爸我在你这儿呢,我推着呢。就这样那部机器渐渐地扛得动了。

他在心里算了算,他真的需要的时候莹莹已经八岁了,也就是说那时候他是在心里对着八岁的莹莹呼唤的。可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的却是六岁的莹莹。八岁的莹莹是一张怎么样的脸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牢牢地记得的只是莹莹六岁时的那张脸。以后许多年过去了,一旦他想去追忆,不,想去想象还没有长大的莹莹是一个怎么的样子时,他的眼前老是浮起莹莹六岁时的那张脸。他老是用莹莹六岁时的那张脸来替换,来充数,无论他在想的莹莹是十岁呢。还是十二岁,或者更大。莹莹六岁时的那张脸已经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刻定型了,任怎么也无法再去把它变更。

天斌站起身来,说他想吃一点儿东西。这样他就把郭阿姨手中的活中断了,或者说结束了。其实他也可以自己动手做一些什么,可是他知道郭阿姨是不会让他做的,而且他的醉翁之意也不在酒。郭阿姨做饭是她正常的工作,顺顺当当的,而让她额外地擦地板却无法使他心安理得。连他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一种荒唐的逻辑推理。

看到郭阿姨在厨房里忙开了,他又想到应

该和她说上几句什么,别那么僵,一个是等着伺候的主人,一个是竭力地服务的保姆,一目了然。可是开口了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十分做作。他知道那些很随意的问答明明聊补了自己这一刻很空虚的内心,他却装得好像什么也没有似的,尽量地显得那只是一个主人对一个保姆的居高临下的关注。

“郭阿姨,你的老家?”

“河南。”

“家里种地吗?”

“种。”

天斌还想问种几亩地呢。他在日本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说收成的季节里从全国各地汇集来的农民工开着机器到河南去承包的新鲜事,他对那个事很感兴趣。

“孩子大了吗?”

“不大。”

“是个娃儿?”

“不,是闺女。”

“几岁啦?”

“嗯……”郭阿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对天斌的问话一点儿也没有准备,有点呛住了的样子,一会儿她才接着说道,“六岁……”

天斌的筷子停了一下。有片刻的时间他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叔叔,我再给你盛一点儿好不好?”

是郭阿姨帮了他。郭阿姨也好像不喜欢有停顿的时间。

“不,不用了,”天斌推辞了一下,“这么说你女儿也念一年级了……不,不对,你女儿念幼儿园……”

天斌想他不该那么随随便便地让郭阿姨的女儿也给超前了。

“不,她的脑子不好,念不了书。”

天斌不知说啥好。他想农村的孩子,很难做到一个个都聪明伶俐。不过他还是说了。

“至少得让她接受普及教育,将来还是需要文化的。”

郭阿姨没有吭声。她忘了天斌说不要的却又给他添了一点儿。

“刚才出门时忘了给蔓蔓再吃一点儿……”郭阿姨略有所思的,“不过学校里有一顿晚饭。”

“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天斌不知道郭阿姨是故意把话题给引开的,“现在普遍存在着一个小孩子营养过剩的问题,科学家把它称为肥胖症……”

天斌又停住了。他终于觉得他们的谈话磕磕绊绊的不顺口。郭阿姨在河南老家的六岁的女儿也患肥胖症吗?

他还看到郭阿姨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厨房里没那么热吧。和表面上轻轻松松的自己形成对照,郭阿姨有点紧张。看得出来天斌的询问比她手中的活儿更加令她难以对付。

天斌也就不再把她继续为难。开头他以为她是一位不善言辞的农村妇女。后来他才想到不对,她正处于试用期当中,她一定是把天斌的无所用心当做了主人对自己的另外一次面试。莹莹去成都之前还向他透露过了,她必须换一个,换一个合适的。莹莹是一个很直率的孩子,她肯定也会用自己的脸色向郭阿姨这么透露过。

就这么简单地把一个人给替换掉吗?天斌的心里又多了一个疙瘩。莹莹说她是到劳务市场去把郭阿姨要下来的。她不要的话郭阿姨不知道还得到那里去等多长的时间。多少人在排队找工作呀。天斌听得出莹莹的口气是在说一开始她就施给了郭阿姨以恩惠。

“劳务市场?”天斌记得当时他不由得问道,“国内也有劳务市场?”

“爸,跟你说话真累,”这回莹莹笑了,“你光知道一个日本。”

莹莹的责怪也是真的,什么劳务市场什么人才交流中心他是第一次听说。国内所有发生着的都是他的新鲜事物。每一次回国,他都必须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世界,过去的那一切变得是那般地遥远。

要是以往天斌就不再说了,可这一次他又哕唆了。

“莹莹,你就慎重一点儿,你看她行,会干活……”

莹莹掉头望了一眼天斌,奇怪他怎么又来了这么一个令人费解的说情。

天斌和莹莹对望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晨光之中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星期天的早上,天斌用两个闹钟来把自己从沉睡中唤醒。本来这个早上是可以死睡的,睡他个天昏地暗,睡他到世界的末日。到了日本之后他才知道睡觉居然会是如此至高无上的享受。可是为了多赚一点钱,他还是爬起身来,赶到一个叫高田马场的劳务市场,希望找到一份清扫的工作。

那么多的年轻人挤在一起,大清早就散发着一股汗臭味。每当有一部汽车开了过来,人们就拥了上去,把它团团地围住。紧接着就从车上跳下一个当班的,一边把一个个的人头巡视着,一边用手指点着被他看中的。

那些被他看中的有福了,一个个都好像是中了彩一般浑身是劲地爬到了车上。那个时候日本正值泡沫经济时期,大量地缺乏劳动力。然而到日本留学的也有过剩的感觉,呱啦呱啦地听到的净是中国话。

天斌已经挤到当班的跟前了,可是当班的只把他瞥了一下,并不把他来指点。当班的是有点眼尖,天还蒙蒙的没有大亮,却没有妨碍他看出天斌既没有高大的个头,也没有发达的肌肉。眼看车子就要满起来了,天斌一急,又挤上前一步。

“我大大地行!我大大地有力气!”

天斌胡说八道的,可是他的喊声有一股气势。是那股气势叫当班的把他多看了一眼,并且使他得到了破格录取。

汽车开动的时候刚好有一缕初升的阳光从车窗撩了过来,照得天斌心里暖洋洋的。他有点惬意地往也是和他一样心情的同胞们瞧了一遍。兴奋之余,他竟然想到和自己挨在一起的这一伙既有点像是被关押在船舱里的被贩运着的黑奴,又有点像是不顾一切地争着去淘金的亡命之徒。

往事如斯。他又奇怪那个场景怎么会在和莹莹的对话中油然而生,并且在他和郭阿姨闲扯的时候再次出现。那个场景的出现使他本来就有点抑郁的心情变得更加的难过。

他也没有等到莹莹从成都回来。他的生意上的变故让他必须尽快地赶到上海。尽管如此他的北京之行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地方。他毕竟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人生老是重复的不就是那么一首歌吗?何日君再来。

就连郭阿姨,也和她有着那么一种缘分。至少在她的身上不也有那么多莹莹和蔓蔓的影子吗?就是郭阿姨本人不也多多少少地给了他以一个旅人的慰藉吗?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了一种预感,那就是下一次再来北京的时候他可能就见不到郭阿姨了。

郭阿姨也好像有这样的预感。她几次望着他的眼神都让他感觉到她是在向他提前说再见。那种目光刺着天斌。那目光分明有一个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音在向他发出很微弱的探询,叔叔,难道你也没办法延长我的试用期吗?

他就愈发感到自己是那样地老朽而又无用。他甚至想他这么快地离去也是一种逃遁。也是在这一刻,他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能够发号施令的父亲。

“爸爸,你别那么毕恭毕敬好不好?你这种态度只会让人想到你是好欺负的。”

在北京上大学的莹莹发现天斌从日本回来探亲时带回了一个坏习惯,那就是跟人打招呼或者道别的时候总要躬下身子来。

“爸爸,你这是跟日本人学的。”

莹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莹莹不喜欢日本人。他喜欢吗?天斌问自己。他说不出来。也许他在骨子里也不喜欢。

后来莹莹总要去纠正天斌这种在不知不觉之中经常会流露出来的习以为常。她会调皮地在天斌就要俯下身子的时候及时地从背后抓住他的领子,或者用自己的手臂比画出一个角度来,以正告他刚才倾斜到了怎样的

地步。

那个时候莹莹仅仅是在外表上批判他的与人为善,嘲弄它是一种假惺惺的东西,并且自始至终采用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如果还是那个时候的莹莹他或许会去尝试一下自己是否还剩有多少作为父亲的权威。

“爸爸,到了美国之后我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靠自己……”

莹莹的这句话不是针对他说的。她在向她叙述自己在美国遭遇到的许许多多的困境。但他却把它看成了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儿对父亲的最为猛烈的抨击。女儿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在哪儿?

莹莹是他心里的一块永恒的伤,一处永恒的痛。在他已经变得混乱的记忆中他甚至听到莹莹不是去了美国之后才这样子向他说的。他老是惊惶地想莹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这样子在向他说着了。

不会是在她六岁的时候吧。他一个人走了,却留下了自己最爱的女儿。他想过等到莹莹长大了之后就把她接到日本来,然而莹莹长大了之后却选择了美国。他至今不知道莹莹的选择是学业上的需要呢还是仅仅是不愿意跟他在一起。然而无情的事实却是在地球的两个遥遥相对的点上,父亲和女儿愈发千里迢迢地隔开。

这一切当然是郭阿姨所无从知道的。这一切也和郭阿姨毫无关联。也许在郭阿姨看来这个家庭有着的净是她所不敢想望的幸福,他们是生活在北京的金山上。

既然如此,只好让他也去对一个同样是孤立无援的保姆默默地表示自己的抱歉吧。人经常会有那种光有善良的愿望却对现状一点也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让这个世界上所有曾经有过缘分的人都记住那首歌吧,好人一生平安。

天斌在把他的旅行箱拉到门口的时候转过身来,无意之中向郭阿姨弯下腰来,鞠了一个躬。他不知道如果是莹莹在的话他会不会这样做。他想他会的,只不过会在自己身子倾斜的角度上有所调整。

飞机升空之后天斌望了一下渐渐地被云雾给遮掩起来的北京城。他想在那开始变得模模糊糊的一片当中有一个蔓蔓的寄宿学校。这时候他看到一架飞机正在下降。他想那架飞机一定是从成都飞来的。他又一次和他的莹莹擦肩而过。

天斌在还没有结束他在上海的业务的时候接到了莹莹的电话。电话是从深圳打来的。也不知道这是她从成都回去之后的第几次出差了。莹莹问他说给北京打了电话没有。莹莹知道他有时会趁蔓蔓在家里时打电话去和蔓蔓聊上几句的。天斌说没有。那一阵子他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莹莹在电话里一愣,然后说连续两天了,她给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她以为是郭阿姨买东西去了。可是今天是星期六,蔓蔓和郭阿姨怎么会不在家呢?

这时候他才听出莹莹的语气有些慌乱。随后他自己也愣住了,心里头一阵紧张。他还想问一些什么,可是莹莹却把电话挂上了。莹莹仅仅是向他确认了一下,并没有想和天斌商讨什么。这一来天斌更沉不住气了。他连忙转挂了北京的电话,果然是莹莹说的那种情况。他一直等到那“嘟——嘟——”的声音响到了尽头,然后重新拨了一次。结果也只是在加剧他心中的不安。他再也顾不得平时尽量不打扰莹莹的习惯,立即回挂了莹莹的手机。莹莹却一直在通话。过了一会儿莹莹居然关机了。

人最难受的莫过于他对自己那么急迫想知道的情况一无所知,而这种情况有可能是一种可怕的局面。天斌对国内的一切已经那么生疏,听到的老是治安怎么样怎么样的。接着便是在日本的电视里经常看到的,什么绑架呀,诱拐呀,一个又一个恐怖的镜头。加上他有个坏习惯,碰到什么时老喜欢往坏处想。这一来他觉得好像大祸临头了。

“叔叔,我是放不下蔓蔓……”他突然记起那天郭阿姨这样对他说过。

那天他听见郭阿姨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是那样地难过,他甚至想天底下的人都有这么一颗爱心的话该多好。但是这一刻他却感到了害怕。这一刻他想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的话……

他只好努力地去把郭阿姨想象成一个好人。这并非一件难事。第一眼看到郭阿姨他就觉得她是一个连地上的蚂蚁也不敢去踩的人。然而他的人生经历和他的人生经验却是极为不对称的。一个经历了很多的人应该是冷静而又沉稳的,而他却会很容易地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在眼下所处的境遇中他变得比一般的人更加沉不住气,更加容易猜疑。他想人心莫测,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伪装的面孔。

后来莹莹告诉他,大概也是在同一时间吧,她已经完全无法自主。那是毫无疑义的,一个母亲突然发现她最爱的女儿有可能是被置于一种一点儿也得不到保护的境遇之下。

莹莹是在深圳和同事交谈时说到了这件事的。不用说她心里老惦着它。当时人家说你怎么这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一个和你素昧平生的人?莹莹是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太把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了,太掉以轻心了。事业是她的一切,可是蔓蔓是她一切的一切。

于是就有了上面所说的她和天斌通话的那一幕。

莹莹说接着她什么也不顾了。她跳上了的士,直奔机场。没有一个阻止她的人,也没有一个能够阻止住她的人。尤其是大家听她说平时出差时她都给家里打过电话,平时都有人接。同时天斌也明白了为什么在那个时间里。他拨莹莹的手机时开头老是通话中,之后又关机了。

天斌一直在翘首等待莹莹的电话,所以比莹莹迟行动了几个小时。他大概也是和莹莹一样分秒必争的。他像一只惊弓之鸟一般下了飞机时竟忘了再挂一次电话。直到跳到了的士上去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机一直是关着的。一俟打开了,便立刻响了。

“我是莹莹,爸——”

“蔓蔓在哪里?”

他大叫道,几乎把的士的司机吓了一跳。那么多的话都堵在一个窄窄的通道上,然而这一刻只有这句话一路拉响警笛,超越所有的车子,闯过红灯。

就在他喊出这话的同时。他也在他的下意识里感觉到莹莹说“我是莹莹,爸——”的语气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安详。那种平静而又安详的语气似乎已经在告诉了他什么。

“爸,蔓蔓在家里。”

莹莹说道。莹莹的语气仍然是那么平静而又安详,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也是在这一刻他明白了人世间还有一种人平常不怎么去宣扬去夸示的幸福。人往往是在得到了什么以后才感到幸福的,而一种例外却是人发现他原来担心会失去的却依然存在,安然无恙,甚至觉得那东西是失而复得。尤其是在他看来这没有失去的是一切可能得到的所无法替代的时候,他体味到的便是一种最高境界的幸福。

莹莹说“我是莹莹,爸——”和“爸,蔓蔓在家里”的话也老是在他的耳边响起,余音绕梁。尤其是莹莹说那话时的语气会被他一次又一次地品味着,好像一个东西,那么好吃,好吃得只想把它给咀嚼着,舍不得去把它吞下。每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话给重温的时候,他便邂逅到了另外一个莹莹,一个六岁的时候的莹莹。

有意思的是直到这时候天斌和莹莹才确认他们既不是在上海,也不是在深圳,莹莹已经回到北京的自己家里,而天斌也正坐在赶回家的的士当中。这一刻,无论是天斌还是莹

莹,他们都觉得世界并不像通常人们想象的那么大,空间的距离会在瞬间被拉近。

然后是那么久那么紧的拥抱,抱得蔓蔓都想从天斌的怀里给挣脱出来。在这之前肯定还有一次更久更紧的拥抱,而且是她最想要的。蔓蔓把这一刻的享受归功于自己的生病。小孩子往往喜欢生病,而且还喜欢夸大自己的病情。生病让他们得到了平时他们往往所得不到的。但是这一刻她再聪明也顶多只让自己猜中了一半。她当然无法想象围绕着自己发生了的是一场怎么样的风波。

如果没有郭阿姨在场的话天斌和莹莹或许会更加的心绪不宁。过分的流露会让郭阿姨猜出她曾经受到了怎样的猜疑。那当然也是一个得尽量去避免的局面。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是恰好办完了事情之后偶然地在同一时间里回家的样子。但是在他们的心里,说实在的,他们不能不去对郭阿姨感激涕零。

蔓蔓在寄宿学校里时已经生病了,学校打电话让郭阿姨把她接回来。莹莹是留了自己手机的号码给郭阿姨紧急时用的。平常郭阿姨从来没有用过,临时抱佛脚地拨了两次恰好碰到莹莹关机了。郭阿姨又没有经验,以为是电话号码错了。后来蔓蔓病重了,惊慌失措的郭阿姨赶紧把蔓蔓送进了医院。莹莹赶到家里时公寓的管理员告诉了她发生的情况。她赶到了医院,恰好碰上郭阿姨正在办理蔓蔓的退院手续。

这就是事情的前前后后。这一次郭阿姨是突然入了门的。她遭遇到的即便是一个从正规学校培训出来的保姆也会急得手忙脚乱的。这回不但不是开电梯,开洗衣机,这回也不是什么对孩子的音准会产生影响的发音之类的教育问题。这一回人命关天。

蔓蔓发着高烧,莹莹却不在身边。郭阿姨傻了。怎么办?那是在夜里,医院在哪里?怎么去?……况且平时除了市场和蔓蔓的学校之外,郭阿姨都没有离开公寓一步之远呢。她的确像莹莹所指责的那样什么都不懂。如果不是出来打工,她连火车都没有坐过呢。来北京这么久了,也看不出有什么进步。对于她来说,已经置身其中的北京和她过去所向往的一样依然只是一个伟大的首都这么一个空洞的概念而已。

然而她却做了令人难以想象的事。她完全是无意识的,人在陷于绝境时往往是会豁出去的。那些事她做了以后便忘了,无法再盘点一次。如果现在叫她把自己做过的重复一遍的话她又会像原来的她那样什么都做不成。许多细节是医生和护士告诉莹莹的。医生和护士说她的那份焦虑、那份体贴让人看不出是一个当保姆的。

“郭阿姨,你辛苦了!”

天斌忍不住地说道。他是当着莹莹的面说的。说完他还特意望了莹莹一眼。

也就是说他“惯”了保姆一下。而且这一次他也不管会不会过问莹莹的业务。其实他是特地“惯”给莹莹看的。他想好了,要是这一次莹莹也像以往那样地批评他的话,他怎么也得有所回应。

容不得他多加揣摩,却听见郭阿姨飞快地说了。

“不,我一点也不辛苦,我是怕,我怕——”

郭阿姨的脸色突然间变得非常惊骇,仿佛她的脑际有一个吓人的场面在浮现。怎么说都已经时过境迁,她干吗还那么情不自禁?不会是天斌的一句辛苦了把她搅了,让她抑制不住自己?其实天斌的那一句话也是淡泊如水,谁都会这样去说的。

“护士量了蔓蔓的体温,哎,我吓得脸都白了!”郭阿姨似乎还置身在医院里,连眼前的天斌和莹莹都被她忘记了。突然间她大声叫道,“四十度——!”

莹莹和天斌对看了一眼。

“郭阿姨,你记错了……”

莹莹看过病历,那上面写的是三十九度一。

“四十度——!”郭阿姨仍然固执地坚持着,“医生是这样说的,医生说一个再健康的孩子也受不了这么折腾的,连着发高烧,却没有吃药,没有打针——”

“医生说的?”莹莹觉得有些好笑,北京的大医院是够把郭阿姨给弄得头昏脑涨的,“医生没说四十度……”

“不,是四十度——!”郭阿姨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着,“是四十度——!”

莹莹没有继续做出反驳。又不是什么学术研讨会。郭阿姨哪来的数据,是不是护士看郭阿姨是乡下人,故意吓唬她?更加好笑的是郭阿姨平时什么都不懂的,却把四十度这几个字给咬得有板有眼的。那么专业性的词语,却好像是一直挂在她的嘴边,她顺口就拈了出来,如同拈出一句口头禅一般。

“是四十度!”

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一直在和米奇亲亲热热的蔓蔓突然插嘴说道。

毫无疑问,这个时候最权威的莫过于蔓蔓了。高烧是发在她身上的,她用肌肤感受过那种热度。她说三十九度一就三十九度一。她说四十度就四十度。

这一来郭阿姨反而清醒了。她一下子变得慌慌张张的,脸涨得通红。她赶快说那个时候蔓蔓真可怜,说那个时候蔓蔓真勇敢。她还试着说别的什么,可是不管怎么说都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和刚才尖叫出“是四十度——!”的郭阿姨相比,她完全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见到这情形,蔓蔓又抱起米奇来,站到了郭阿姨旁边。蔓蔓是特地赶来声援的,蔓蔓以为郭阿姨又像平常那样处于弱势了,她还把米奇拉进来一起壮大郭阿姨的力量。

“妈妈,是四十度,米奇也是四十度,我刚刚量过——”

蔓蔓说得有凭有据。看她把米奇抱在怀里,真的用一根塑料管插在米奇的腋下替它量体温呢。蔓蔓的样子还真像个小护士呢。

天斌和莹莹都被逗笑了。大病初愈的蔓蔓已经懂得怎么和她的米奇一起去把郭阿姨给守护呢。

好像经历了一场灾难,可是最终化险为夷。就算是惊涛骇浪吧,可是云消雾散之后这个家庭在慢慢地恢复平静,回到它原来的轨道。郭阿姨就不用说了。莹莹比往常显得更加繁忙。因为突然的事变,她耽误了许多时间,她得付出比往常加倍的努力。只有天斌有些恋恋不舍的,在接下来的远行之前,还想怎么把蔓蔓给惯上一阵。这就让蔓蔓有机可乘了。

“爷爷,爷爷,我吃个东西好不好?”

蔓蔓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天斌跟前,贴在天斌的耳根上,悄声说道。这一回蔓蔓没有转弯抹角,一副馋着嘴的模样。她大概是觉得还剩有一些生病时的特权可以供她再享用一下。要不就是她想吃的东西太好吃了,让她忘了平时养成的好习惯。

“什么东西呀?”天斌有些奇怪。

“是可以治病的……”小小的蔓蔓便已经懂得先要造一点舆论。她已经估计到让她的要求得到批准有一定的难度,要不她干吗要拐个弯来找爷爷呢。看到爷爷不置可否的样子,她的声音更细了,“是橄榄糖……”

一听是糖什么的天斌就有些头痛。这涉及了小孩子成长中的另外一个重要问题,营养学。天斌知道莹莹无论多忙,对这点还是狠下工夫的。家里虽然没有什么讲究的菜谱,但是对郭阿姨从市场上买的食物却管得很严,蔬菜水果要有各种颜色的,维生素从A一直数到EF。什么是蔓蔓能吃的,什么是不能吃的。更是有铁的纪律。这一些不用说郭阿姨远没有入门,将来就是雇了大学毕业的保姆莹莹也会让她头昏脑涨的。

天斌不敢擅自做主。莹莹就在自己的房

间里。他哄蔓蔓说他去找更好吃的。蔓蔓却非要橄榄糖不可。找爷爷就是来开后门的。

“爷爷,是郭阿姨买给我的……我吃了病就好了。”

为了给天斌减轻压力,蔓蔓可是良苦用心。她只差说那是绿色食品了。看她用自己的小手比画着,天斌明白了,郭阿姨是用那东西哄蔓蔓吃药的。莹莹小的时候他不是也用过这种方法吗?

“不行,蔓蔓,你的病已经好了……”

“爷爷,那我就再病一次好吗?”

望着他的是那么可爱的两只大眼睛。扑闪着的眼皮底下是一道带有狡黠的目光。

就妥协这么一次吧。天斌没办法了,准备承担责任,破一次例。既然这一回他已经破例了,从大老远的上海飞来,却没有给蔓蔓带一点礼物。

蔓蔓终于如愿以偿。既然如此,天斌也想让自己享受一下,看蔓蔓是怎么个津津有味。许多东西都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会让蔓蔓给咬上一口的,这回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天斌看得发怔。橄榄糖酸甜的味道让蔓蔓透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来。瞧她把橄榄糖给咬着的那股劲头,就是一点也没有营养的东西都会被咬出营养来的。

蔓蔓也很知情知礼。她一边咬着,一边隔一会儿就把天斌给感激地看上一眼。其实她不用长这么细的心眼,她不知道爷爷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回报了。

突然间蔓蔓的嘴张着不动了。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天斌看到莹莹站在门口。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竟然没有动静。蔓蔓不用说是不敢再咬了,她在等妈妈对她说吐出来。天斌也预感到会有这么一个冷峻的命令。莹莹疼蔓蔓是疼在心里,表露在外头的往往是极为严格的一面。一只橄榄糖也许是小事,重要的是教育的方法。莹莹又会搬出一整套的理论的,要是天斌贸然出面说情的话。天斌就是不出面的话也是一个应该接受批评的对象。说起来他还明知故犯的呢,他更应该遭到追究。

“谁买的?”莹莹问了。

顶了一会儿,蔓蔓还是招了。“郭阿姨……”她那有点委曲的样子像是在说明她不是一下子就把郭阿姨给出卖的,她没办法坚持住。

牵涉的面大了。

“一定是你缠着郭阿姨买的……”

要是平常的话,莹莹肯定是要顺藤摸瓜了,可这回她只锁定了蔓蔓。

“郭阿姨要喂我吃药,我怕吃药……”

“多害羞呀,一点都没有勇气。”

莹莹的批评也有点轻描淡写。看样子是莹莹自己在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有时候工作太忙了,她也只能够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事无巨细的,还做什么事业。

倒是听到大家在说着的是和她有关的,郭阿姨赶紧走了过来。

天斌这才有点紧张。郭阿姨做事硬邦邦的,不会看风使舵。这种性格不适合当保姆,然而却是当主人的求之不得的。谁愿意雇一个八面玲珑口是心非的呢?不过这个时候的天斌却极愿意郭阿姨能够装聋作哑,甚至耍一点儿花招。她这么过来是来自讨苦吃的呀。

看到蔓蔓手中拿着的包橄榄糖的纸,郭阿姨的脸红了。

平时她不是没有给蔓蔓喂过药。平时蔓蔓也总是那么吵吵嚷嚷的。用橄榄糖送药是她土法上马的。可一开始这方法就让莹莹给否定了,说那既不卫生,也不科学。说小孩子吃药时不应该有什么添加物。进一步展开的话,莹莹就说对孩子应该正面引导,从小就要养成不怕吃苦、勇敢拼搏的习惯。总之,下不为例。

“哎呀,蔓蔓,你病的时候不肯吃药,没办法才给你买的。可现在病好了,怎么还吃这东西呢?我都藏到柜子里头去了,你又翻了出来……”

看上去是在批评蔓蔓,可那语气一听就知道郭阿姨有点掺假,有点在替自己辩解。平时不会是这样子。平时她是勇于认错的,从不矢口抵赖。没办法的时候她就在心里骂自己,骂自己笨得要死,恨自己恨得要命。可平时都是一些她还没有入门的事,情有可原。这一回她一定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的辩解也一点都不巧妙。她干吗避重就轻呢?真要辩解的话,她只要说她魂不附体的,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求上天保佑,求土地公保佑,只要蔓蔓肯吃药的话,她什么都答应她。

实际的情景也是如此。山高皇帝远的,这一次她大权在握。等到当她看到自己的原创版还真灵,医生开的药全都按时按量地叫她给送到蔓蔓的肚里,去把病魔一个个地生擒活捉时,放下心来,她还想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呢。

傻傻的郭阿姨忘记了自己是功大于过。不,她忘记了自己的功劳,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过错。实际上郭阿姨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功劳呢。她一有空闲就开始检点自己在哪个地方有什么样的过错。

“蔓蔓,分给妈妈一个行吗?”突然听到莹莹这样说道。

不知道莹莹搞的是啥名堂。莹莹没有注意去听郭阿姨是怎么解释的。她只把眼前的,蔓蔓给看着。她看到蔓蔓手里还有几颗没有剥开的橄榄糖。那些橄榄糖被蔓蔓紧紧地捏住。蔓蔓把橄榄糖给捏住的手势竟然是那样的可爱。

天斌就想这回莹莹的教育方式有点新招,绕圈子,搞迂回包抄。蔓蔓却好像是把莹莹给看透了似的,手中的橄榄糖握得更紧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松动。松动下来的话妈妈会利用它去做更大块的文章。

“这么小气。你不是说这是郭阿姨买的吗?郭阿姨买的你能吃为什么妈妈不能吃呢?”

天斌一惊,朝莹莹望了一下。可是他没有看到莹莹的脸上有冷嘲热讽的神情。他有些奇怪,那神情是用来和莹莹的话配套的。莹莹的话配上了那副神情,意思就出来了。否则的话,连天斌也会觉得莹莹不知所云。

正在发蒙,却觉得莹莹脸上的神情有点熟悉,好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就这么呆了一下。

“爸,橄榄糖真好吃!”

一个很轻盈的声音。响在那么一个悠远的角落。那声音就好像是一颗被咀嚼的橄榄糖,留有一丝淡淡的味道,让你想把它再一次含进口中。

突然间他辨认出来了,辨认出了那种神情。一股温热的情感在他的心里荡漾了开来。他的心跳加快了。

他辨认出来的是一个六岁的时候的莹莹。他一下子让眼前的莹莹和那个六岁的莹莹重叠到了一起。是的,是同样的一个莹莹。那不是一种吻合,那原来就是浑然地连在一起的,不可分割。

听莹莹这样说着,郭阿姨却高兴得不得了。她赶忙去说服蔓蔓。

“快给妈妈一个,快,都给妈妈!”

这一次郭阿姨是在因势利导。好像都给了莹莹的话,人证物证就都不俱在了。

蔓蔓有点疑惑地把小手松了开来,然后伸出另外一只手,拈起一个橄榄糖来,慢慢地放到了莹莹的手中。

接着她的目光便随着莹莹的手在动着。妈妈怎么去把那橄榄糖处置对她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她还有点戒心呢。要让自己完全放下心来,她比大人需要更多的时间。在一个小孩子的眼里,大人的单纯反而显得扑朔迷离,难以轻信。

她看到莹莹小心翼翼地把包着橄榄糖的纸剥开,然后放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闻着。闻了一阵后才把橄榄糖放到自己的嘴边。她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丝笑意。那笑意让她原来绷得很紧的脸色开始松动,变得一如既往的那般可爱。那笑意随着莹莹慢慢张大的嘴在扩大

着,等到莹莹把整颗橄榄糖都放到自己嘴中去了的时候,那笑意也洋溢到了她整个脸上,形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

蔓蔓比自己吃了橄榄糖还要高兴。她还以为橄榄糖的味道只有小孩子才能够把它给咀嚼出来的。她兴奋地叫了起来。

“妈妈,你以后也给我买橄榄糖!”

又是一个那么熟悉的声音。天斌悄然一惊。这一刻,他的眼前已经不再是得寸进尺忘乎所以的蔓蔓了。

“妈妈说要给我买橄榄糖吃。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妈妈?妈妈……她不回来了……”这句话好几次涌到了他的喉咙口,可是他却没有勇气把它给说出来。能够永远不说出来的话该有多好呀。然而不幸的是,那句话就是不说也已经是明摆着的,那句话是莹莹已经知道了的。莹莹是明知故问的。莹莹明明知道那个答案,可是她却希望天斌能够把它给否定。这世上能够把它给否定的除了自己的父亲之外还会有谁呢?

天斌不但没能够把那句话给否定掉,他自己也留给了六岁的莹莹一句同样痛心的问话。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莹莹是第二次被抛弃了。现在他才知道那个时候的莹莹是雪上加霜。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必须彻底地和过去告别。那个时候他还不会明白一个小孩子会是那样地孤立无援,那么爱她的父母会在一夜之间成为把她给深深地伤害的人。

“蔓蔓,有个事你还没有做呢!谢谢郭阿姨,郭阿姨给了你这么好吃的,你还没谢呢!”

这一回是作为妈妈的莹莹的声音了。可是叫天斌听来那声音仍然是六岁时候的莹莹的。人的声音随着年龄的长大只会发生音色上的变化,它的音调还是原来的。

“谢谢郭阿姨!”

蔓蔓一字一字地咬着,就像她刚才咬着橄榄糖似的。不,就像是小时候妈妈教她牙牙学语似的。而这时候也不知道是她受宠若惊呢,还是被说了谢谢的郭阿姨。

蔓蔓的胆子壮了。她不但说了,说了之后还把莹莹给瞧着,瞧得挺调皮的。大家都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了。

“妈妈,你也得谢一下郭阿姨!”

好一个臭家伙。好像是特地把妈妈给将了一军似的。

这回郭阿姨真的慌了,赶忙往一旁退去。

“郭阿姨,等等,蔓蔓要你呢!”

是天斌把蔓蔓给叫住的。好容易有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不抓住才叫怪呢。当时他还觉得自己有点当机立断呢。可是后来冷静了一下,他才发现比他还要有灵敏反应的是蔓蔓。这么小的蔓蔓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布局,搞了一个这么自然的平台。他只不过在一旁做了一下配合,水到渠成。他居然有了要把蔓蔓给感激一番的十分快活的心情。

莹莹一点也不觉得为难。

“蔓蔓,你帮妈妈谢一下郭阿姨。”

蔓蔓却感到十分的意外,没想到妈妈也来真的,蔓蔓变得无比的兴奋。长了这么大,妈妈第一次给了她这么一个重要的任务,这一回就看她的了。只见她挺起了胸膛,大声地说道:“郭阿姨,妈妈说谢谢你!”

“爷爷,我要米奇的帽子——”

蔓蔓又在电话里给天斌下订单了。要米奇的这个,要米奇的那个。

天斌也巴不得蔓蔓开口呢,巴不得蔓蔓敲竹杠。反正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每一次他的旅行箱都叫买给蔓蔓的礼物涨得满满的。

“不要再买了,你看上次那么好看的一个米奇,也不懂得爱惜,弄出一个洞来,就不要了,把它给扔了!”

“没扔,”蔓蔓在一旁反驳道。“还在呢!”

打完了电话,蔓蔓仍然对妈妈的从中作梗耿耿于怀。

“妈妈,你跟我来!”

蔓蔓把莹莹引到了郭阿姨的房间。那是楼梯旁边的一个套间,本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不过摆上一张床,让郭阿姨睡觉时用。就是有点将就,也不算很委屈。那么高级的一套公寓,没有一处是窝囊的。

只是那床底下有点碍眼。郭阿姨把公寓的每个地方都擦得晶莹透亮,却留下了那么一个死角。其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是那个从河南老家带来的包包好像知道自己无法登大雅之堂似的,蜷缩在最靠里的角落,躲避着人的窥视。

蔓蔓却把它一把拉了出来。莹莹都来不及阻止呢。真是小孩子,不懂得规矩。况且郭阿姨去买东西,人不在,怎么能这样子抄家呢?可是蔓蔓却二话没说,一下子就从郭阿姨没关上的包包里头掏出一个玩意儿来了。

果然是莹莹曾经看着蔓蔓每天都玩着的那个米奇了。简直像变魔术一般,弄得莹莹目瞪口呆。

“郭阿姨把它从垃圾里捡出来,还问我不要的话送给她行吗。”

仔细一看,被蔓蔓弄破的地方已经缝补好了,密密麻麻的,一针又一针。

莹莹怔住了。

和米奇的重新见面使蔓蔓有了一种孩子所特有的亲切感。她开始对着米奇喃喃自语,急切地想同它和好如初。

“米奇,你这地方已经不痛了吗?米奇,是你妈妈把你的伤给治好的吗?”

那个痊愈了的伤口还让蔓蔓想起那地方曾经是淌血的。她的语气也像是她感受到了米奇当时的痛楚。

那是多么可爱的一对啊。那原来是会让莹莹看得眯上眼的。可是这一刻莹莹却有点视而不见。眼前的这个有着古怪的境遇的米奇虽然是和蔓蔓在玩着,而同时却又像是在向她叙说着她所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什么事情。

突然间蔓蔓有了古怪的要求。

“妈妈,我想把这个米奇要回来——”

“不行,送了人家的东西不能这么随便再要回来!”

莹莹的话声硬邦邦的,不像平时那样亲切。这一来,蔓蔓反而有点任性。

“那就叫爷爷再买一个这样的米奇,跟这一模一样的。”

那当然是孩子说的孩子话了。可是莹莹却转过了头来,把蔓蔓给打量着。

“妈妈,跟爷爷说也是有一个补丁的,我喜欢有补丁的米奇。”

“傻孩子,到哪里去买这样的米奇呢?”

“有的,日本的店里多着呢,爷爷带我去看过。”

“可是日本的店里头都是没有补丁的。”

“那有什么难呢?”蔓蔓把眼皮一眨,一个办法就出来了,“我去弄出一个口来,然后叫郭阿姨再补一下……”

蔓蔓是有些调皮。她经常会提出一些独特的方案来,即便是荒诞无稽的也会用只有小孩子才能够有的创意来博得大人的赞许。

“蔓蔓,这样做不是一个好孩子。蔓蔓,你这样做会把米奇给弄哭的。你刚才不是问米奇说你那个地方痛不痛吗?”

蔓蔓呛住了。是的,那样做米奇会很痛很痛的。想到米奇会痛得哭出声来,蔓蔓不由得全身一抖。

“妈妈替你想个办法好吗?叫爷爷买一个没有补丁的。然后换郭阿姨的这个……”

是真的吗?蔓蔓的眼神有点怀疑。她一直以为妈妈是跟她作对的,是来拆她的台的。可这回是真的,妈妈的亲切的笑容让她得到了充分的保证。没想到妈妈也跟她一样投入了,妈妈想出的点子又是那样的两全其美。蔓蔓高兴得拍起了两只小手来。

“妈,郭阿姨干吗还玩米奇呢?郭阿姨年纪那么大了……”

蔓蔓又有疑问了。她的思路是那么的活跃。只是尽管她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却不知道怎么去推理。

“告诉你,郭阿姨家里也有一个

蔓蔓——”

莹莹是第一次和蔓蔓说起了郭阿姨家里的事。莹莹的时间是那么的宝贵,腾出来留给蔓蔓的都是投在诸如教育之类的大头上,把预算拨到了郭阿姨家里,可真是破天荒。

“我知道了,”蔓蔓一下子被点窍了,“郭阿姨是把米奇给家里的蔓蔓玩的!”

“对了,蔓蔓,告诉你,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也六岁了——”

“不,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早就六岁了——去年就六岁了——再去年就六岁了——再再去年就六岁了——”

蔓蔓真的说小孩子的话了。她的样子好像她早就知道了,妈妈说的一点也不新鲜。莹莹就纠正她,设法帮蔓蔓把时间的概念弄明白,告诉她比今年早一年是去年,比去年早一年是前年,比前年早一年是大前年,手把着手的,算是顺便给蔓蔓开了小灶。

蔓蔓却一点也不以为然。也不知道她理解了妈妈的话没有,她反咬一口说是妈妈错了。她还把郭阿姨请了出来,援引郭阿姨的话说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早就六岁了,已经六岁了三年。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今年是六岁,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明年还是六岁……”

“蔓蔓,别那么调皮,”这下莹莹批评了,她当然容不得蔓蔓不认真学习的态度,“不管小孩子还是大人都是一年长一岁的,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今年是六岁,明年就是七岁……”

“不,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一直没有长大。”蔓蔓仍然倔犟地坚持着,“郭阿姨说她家里的蔓蔓明年还是六岁!”

“你说啥?”莹莹停住了,突然有些紧张,“郭阿姨怎么说?郭阿姨怎么告诉你的……”

可是蔓蔓却什么也说不清楚。蔓蔓的话只会让人愈听愈糊涂。莹莹终于觉得自己没有追问的必要,她想要搞清楚的事蔓蔓怎么也没办法告诉她的。她自己一个人想了许久。

不过那个不经意的约定却在最后得到了母女俩的确认,那就是叫爷爷买一个没有补丁的米奇,然后和郭阿姨的这个交换。还有另外一个约定同样也非常严肃。那是莹莹追加上去的。那就是在爷爷把新的米奇买到之前什么都不能向郭阿姨透露。

“小孩子不能多嘴。”莹莹把小指伸到了蔓蔓面前,“来,咱们拉个钩钩——说话算数,不许翻悔!”

莹莹有点像是在演恶作剧。她还从来没有和蔓蔓这样玩过呢。她变得和蔓蔓一样的热心,跟蔓蔓一样玩得有些忘情。

不用说蔓蔓从来没有玩得这么高兴过。倒是她不把她和莹莹玩的看成是一个游戏,她比莹莹还要当真呢。她的样子像是她已经长得更大了,不止六岁了。而且从那以后每当蔓蔓看到莹莹和郭阿姨说话时她就会有一种像是在审视着什么的表情,那显然是在防止妈妈撕毁自己的诺言。

“郭阿姨,春节快到了,路上挤的,得提前买车票。”

莹莹这样子对郭阿姨说道。蔓蔓立刻停下手中正在干的,竖起了耳朵,等待着下文。其实她一开始就听出来了,妈妈说的只是家务事,工作上的安排,和她与妈妈之间的约定一点也没有关系,可她却擅自扩大她们约定的范围,经常把一些与她一点也不相干的也列为自己监视的对象。

她觉得马马虎虎的,妈妈说话的声音让她可以接受。这也是过去所没有过的。在这之前莹莹和郭阿姨在一起时她往往会觉得有点紧张,生怕莹莹说出什么让郭阿姨为难的话来。妈妈如果像对她那样地对待郭阿姨的话该有多好呀。也许那是她心目中绝对完美无缺的妈妈身上唯一的不足之处。

这一刻她还在心里想是因为有了她和妈妈之间的约定,妈妈对郭阿姨说话的声音才换了,换成她可以接受的。

郭阿姨赶忙点头称是。她还很快地瞥了莹莹一眼。她想的不用说是和蔓蔓完全不一样的。她担心莹莹的话只是一句开场白。家里的氛围是和以前不一样,莹莹用另外一种声音和她说话她当然也感觉到了。可是她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她甚至担心那会是一个红包,是用来起缓冲作用的。许多公司在把员工解雇的时候不也同时会给他们一些甜头吗?也许,车票买了,她也跟着就被打发了。

想了想,她接着说道:“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春节后也行……”

怎么说那都是一种无私的奉献。辛苦了一年之后,哪个出远门的不想在春节时和自己的家人团聚呀。京城里的保姆还一时间洛阳纸贵呢。政府因为这个突然间出现的空当而犯愁,想方设法地采取一些临时的措施来应急。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个愈是在春节里愈是需要精心照料的家庭呀。

可是郭阿姨却掩饰不住心里头的紧张。这句话也是她同时用来试探的。如果连这么一番好意都不被接受的话,那她担心的便是明摆着的了。平常她怎么也不敢有这个胆量。平常她敢去向莹莹试探什么?可这一刻却是不得已的。谁叫她老是把一颗心给悬着。她悬着的是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

蔓蔓立即拍手称快了。和天斌相比,她早就知道了妈妈会换一个保姆的,迟早会的。尽管没有人向她作出提示,她也用不着别人的提示。小孩子有大人所没有的感觉。小孩子是一只不用挂在墙上的晴雨表。

她当然不知道什么叫试用期。她只能像理解她经常换米奇一样去理解妈妈为什么必须换保姆。只是在她病了那一场之后,她突然明白了换是一种什么意思,换是一种什么滋味。只是她和米奇一样,太小了。要是她长大了,她一定要替郭阿姨保驾,不让换的。

“妈妈,让郭阿姨春节后再回去。有郭阿姨在,春节就热闹了!”

“不用了,还是赶在春节前吧。”

莹莹否决了蔓蔓的提案。空气像一块很薄的布被扯着,绷得紧紧的。蔓蔓生气地把自己小小的身子一动。虽然不那么激烈,可是对于她来说那却是一种极为强有力的反抗。她真有点生妈妈的气。这一刻在她看来妈妈显然严重地违反了她们之间业已形成共识的制约,撕毁了她们之间的约定。

看着愤愤不平的蔓蔓,莹莹笑了。

“傻孩子,爷爷会来北京过春节的。”

“爷爷又要来北京了——”蔓蔓不由得大声地叫了起来。

爷爷一来,米奇也就跟着来了。而且爷爷是头一回春节里来北京。这让她原有的喜悦一下子变成了双倍。

然而爷爷来了,郭阿姨却走了。

“郭阿姨,你别走了,你留下来。你看春节咱家里多热闹!”

蔓蔓的声音又像她耍性子的那样了。

好像是有蔓蔓在一旁袒护着,怂恿着,郭阿姨鼓起了勇气来。

“这么说来,春节时家里更得有一个做事的……”

“郭阿姨说得对,郭阿姨你别走!”

蔓蔓不单单是在附和,蔓蔓几乎是在大声地吵嚷了。她用她的声势来加强她那一点也没有约束力的表态。

“蔓蔓,你要听话,”莹莹的声音很低的,“郭阿姨春节得回去。郭阿姨不能在咱家里过年。”等到看到蔓蔓已经是一张哭丧着的脸的时候,莹莹才轻轻地笑了起来:“傻傻的,郭阿姨回家过完了年,不就再来我们家了吗?”

这么多年了,天斌的春节都是在日本度过的。他早已经习惯了异国寒冷的冬天。从明治维新之后日本人就喜欢上什么元旦圣诞节了。于是在日本的旧历年就格外地显得冷清,记忆中正月里的鞭炮也真的只是隔岸的烟火,撩不起他心中的朝朝暮暮。

莹莹从纽约回到北京之后他就一直在想怎么也得回国去圆一次团圆梦,和他的蔓蔓一起去享受一个北国之春。无奈岁月无情,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就像这一回,什么都说好了,连给蔓蔓的米奇都买好了,可是又是生意上的变卦扯住了他的后腿。他都对自己生气了,说他也像日本人那样变成了一部赚钱的机器。

他还是挤了一点时间赶在春节前去了一趟北京,速去速返的。也不敢说那是一种弥补,在电话里他都不知道怎么向莹莹和蔓蔓交代。听他搪塞了几句,莹莹就说爸爸实在没空的话干脆别来算了。听那语气好像有对自己的几分关切,意思是说你年纪大了,也就别那么奔波了吧。可是转念一想,不对,莹莹是在对他说爸爸你来不来都无所谓,这些年我还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他因此又有了一种凄凉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无法把它给抹去。他赶紧用很轻松的语气说没事,他得把米奇给蔓蔓送去。

“蔓蔓要的米奇你真的买到了?”

“那还有假的?”

“是一模一样的?”

“那当然咯!”

“爸,你真有两下子!”

莹莹突然夸了他一下。他有点吃惊,有点意外。比那更漂亮的米奇多着呢。要是让他自由选择的话,那当然是新产品了。日本人最喜欢更新换代。

让他想不到的是莹莹和平常不一样的语气。想不到莹莹对他答应给蔓蔓买米奇的事那么感兴趣。以前她都睁一眼闭一眼的。以前她说老是盯着米奇玩,无助于扩大孩子的知识面。蔓蔓从小就应该尽量地开阔视野。

他简直有些飘飘然。他想起蔓蔓在电话里说得挺神的,说爷爷你要是买错了,不但是她,连妈妈都会批评呢。这么说莹莹也玩起来了。当然是跟蔓蔓玩的。这是最让他开心的事了。关于下一代的教育,他最想强调的既不是什么超前,也不是什么英才,他想大声呼吁的仅仅是多给蔓蔓一点妈妈的时间。无奈的是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话题,莹莹却从来也不给他一点稍微展开的机会,让他有一个系统的阐述。

天斌也学聪明了,在电话里尽量地说蔓蔓的事。说蔓蔓的话肯定不会过问莹莹的业务。在莹莹心情不好的时候说起了蔓蔓,莹莹的心情便多少会有好转。在莹莹心情好的时候说起了蔓蔓,莹莹的心情便会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

蔓蔓怎么样了?……听话吧?……又长高了吗?……一句接着一句的,几乎没什么停顿。天斌想他都学会用蔓蔓来讨好莹莹了。

怎么样,郭阿姨也好吗?好像是在无意之中他又轻轻地带出了这么一句来。

其实他是有意的。他心里有着那么一个疙瘩。他离开北京也有那么一段时间了,所有被他牵挂的人都别来无恙?莹莹是说过好几次了,她必须换一个。莹莹总是说到做到的,莹莹办事情喜欢雷厉风行。

“没事……嗯……”

电话里头莹莹的声音细细的。天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这么说真的没事,郭阿姨还在。这么说家里还是原来的保姆,不是什么大学毕业的。这么说郭阿姨还在煮饭擦地板,甚至给蔓蔓买橄榄糖。

莹莹好像想说_一些什么,可是却没有再说下去。不过对天斌来说有这一些已经够了。因为他听出莹莹没有责怪他这一次别有用心的离题。这一来天斌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这一次他比过去大胆了许多。这一次他靠着蔓蔓的掩护,悄悄地过问了莹莹的业务。

等放下心来,他还觉得有几分喜悦,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甚至有几分期待。这种期待把他的喜悦给浸透着,让它变得膨胀起来,充斥在他的心里,如同一个本来就那么好吃的东西这会儿又加进了新的调料。令它有了另外的味道,变得更加馋人。

他想起了蔓蔓吃橄榄糖的那一幕。他老记起在一旁看花了眼的莹莹。那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莹莹,而那不是他六岁以前的莹莹吗?

只是那一天的时间太短暂了,他根本无法使它和流逝在他心里的多年的岁月相比拟。他只好以为那一天是会转瞬即逝的,他把那一天看作是自己和他的六岁以前的莹莹偶然邂逅。可是这会儿莹莹在电话里的声音不也是那一天的吗?这么说——

随后他克制住了。不让自己继续想下去。让他把自己的期待藏在心中吧。他的人生经验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范,那就是一个自己一直企望的东西即便已经出现在眼前时你也不能老是窥视着,否则的话上帝会把它给重新收回去的。

他是怀着这种近乎可笑的想法登上了飞往北京的班机的。下了飞机,进了家门,他的第一关便是通过蔓蔓的验收。那几乎是一道必须履行的手续。每一次他的行李箱首先是向蔓蔓敞开的。这一次莹莹已经告诉过他了,蔓蔓的手里执着的是一把和以往不同的尺子。

果然蔓蔓不等天斌抱个够就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出来,直奔她的目标。看她那么认真地查米奇的寸码,看米奇的模样。她的表情除了挑剔之外更多的是在说明自己还藏有一个秘而不宣的机密。小孩子一旦有秘密的时候那个秘密便也同时挂到了自己的脸上。

这还只是初检呢。等到觉得自己已经严格地把关了,她又让莹莹来复查。

“妈妈,是这一个吗?”

她的神情明确地告诉了莹莹,妈妈,你得负起责任来,不能玩忽职守。

倒是莹莹有点退避三舍。

“你自己看呀。是你要爷爷给你买的。”

莹莹显然不想过多地去介入。她好像是在声明接下来就要发生的和她一点也不相关似的。

聪明的蔓蔓反而心领神会了。莹莹的语气让她明白爷爷买的米奇其实也通过了妈妈的鉴定。妈妈没有异议就是一种表态。比这更为重要的是,她还明白自己被委以了重任,妈妈让她放手去干。

这使她感到十分高兴。就像上一次妈妈让她代替自己去向郭阿姨表示感谢那样,她不但会义不容辞,她还一定会马到成功的。妈妈为什么不多给她一点这样的活干呢?与此相比,平时莹莹总是要她学英语,学芭蕾,做那些没完没了的事情。有时候她只差忍不住地开口说妈妈讨厌了。

在采取行动之前,她也没有忘记给爷爷一个感激的眼神。爷爷一如既往地,一点也没有打折扣。要是没有爷爷的配合,她怎么去做都是一个无米之炊。

当然她没告诉爷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妈妈的约定不用说也排斥了爷爷。

“郭阿姨,你过来一下!”

她模仿着以往莹莹把郭阿姨给唤来的那种语气。她显然滥用了妈妈给的权力。尤其是她十分天真地意识到她的傲慢的态度不是用来指责郭阿姨什么的,她把郭阿姨给唤来是要来跟她亲热的。她错误地以为她越是神气的话就越像是个大人,从而便越能够让她接近郭阿姨。

“不能这样子。”莹莹不得不出面干预了一下,“蔓蔓,你要自己去找郭阿姨。”

蔓蔓马上照办了。这一刻的蔓蔓是那样的听话。这使她刚才的自以为是反而显得很可爱。其实她扮演的那个角色需要她做作一些,用一点舞台的气氛来渲染。

天斌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再会联想也猜不出米奇和郭阿姨之间会有什么关系。他看了一下抱住米奇往厨房里跑去的蔓蔓,又立刻掉头去看莹莹。

莹莹的眼神没有向天斌作任何的解释。她明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天斌至少会看出是

她在背后把蔓蔓给操纵着的。她甚至避开了天斌的眼光。

“你自己瞧着吧。”她顶多这样说道。

“郭阿姨,这是给你的!”

突然间听到蔓蔓在厨房里这样说道。

天斌又飞快地望了莹莹一眼。不用说他是在追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莹莹的眼神仍然在说你自己瞧着吧。这不,你已经看到了。没什么,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接着便传出了嘈杂的声音,难分难解的。接着是郭阿姨和蔓蔓拉拉扯扯地一起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郭阿姨哭笑不得。她竭力做出自己知道这是一个误会的样子。不,这是开玩笑。她怎么会去想入非非呢?她的神情显然还在请莹莹行行好,让她早一点得到解脱。蔓蔓是那样执拗,大人不出面来把这场闹剧给了结的话,她还得继续羞愧下去。她已经陪蔓蔓玩过了。她知道陪蔓蔓玩也是她的一个工作内容,可今天的玩法实在叫她受不了。还是赶快让她躲到厨房里去吧。躲到厨房里去工作才是正经的。

可是莹莹却对她说:“郭阿姨,那米奇是给你的,是蔓蔓给的。”

莹莹没办法再继续事不关己了,既然蔓蔓已经替她铺平了道路。只是她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听起来像是蔓蔓说的那样。她像一个第一回走上讲台的老师,没办法让自己从容不迫。

郭阿姨只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她连忙望向了天斌。不用说这米奇是天斌从日本带回来的,天斌最知道它的底细。她的下意识也让她向天斌发出了求援。天斌会告诉她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天斌一定不会让她这般为难的。

天斌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一切是那样的突然,不可思议,一切又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顺理成章。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浪头,看起来是突然间向他迎面扑来,其实在这之前就有这一股那一股的细流在溅起浪花,推波助澜。

这一刻上次蔓蔓吃橄榄糖的那一幕又在他的眼前泛起,仿佛是特地再一次地来向他作出佐证。他按捺不住自己了。既然莹莹与蔓蔓在事前已经把什么都策划好了,那他应该赶快地让自己加入到她们当中去,使他们三个人异口同声。

“是给你的,没错,是给你的!”

他大声地说道,而且不像莹莹那样谎称那米奇是蔓蔓给的。虽然他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主语,可是他却很清晰地表明了那米奇是给谁的。这一刻他是代表一个他故意把人数给含混起来的团体作出郑重的宣布的。

他是那样的兴奋,不知道怎么来向上帝表示感谢。这一回他一点都不用去看莹莹的脸色。这一回他居然长驱直入地,不仅过问了莹莹的业务,他还直接参政了。

他以为谜底已经出来了,可是蔓蔓却继续让他傻了眼。看到郭阿姨呆若木鸡的样子,蔓蔓很快地跑到了郭阿姨的房间里又一次抄了家。天斌的话弄得她吃了一惊。爷爷从什么地方刺探了军情?她怕又被爷爷抢先了,赶紧捷足先登。只见她抱出了一个和天斌带回来的一模一样的米奇。

“郭阿姨,你的这个米奇送给我行吗?”

蔓蔓是那样的恳切。可这一回郭阿姨简直羞得无地自容了。

“这是你的……这本来就是你的……怪我……把它留下了……我觉得丢掉的话怪可惜的……”

“不,这是你的,”蔓蔓急急地反驳道,“米奇受伤了,伤得很重很重的。郭阿姨,是你把它给治好的。你看这里……”

跟着那密密麻麻的针眼便全暴露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郭阿姨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了,蔓蔓却变得胸有成竹。她终于断定爷爷其实什么都不懂。既然如此,那就放心吧,接下来全看她的了。

“郭阿姨,你把这个给我吧,”蔓蔓说着,又用手指了一下那个新买的,“这个才是你的……是给你的……不,是给你的那个……给你家里的……那个……”

就在她要说出那米奇到底是给谁的这么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时,她又想起了她和莹莹的约定。多少日子了,她一直咬紧牙关,守口如瓶的。可是到了这个约定已经到期不再有约束力的时候,她反而无法把持住自己。她大睁着双眼,望着莹莹。她的目光既是在向莹莹求助,又是在请示。

没想到莹莹却把眼光投向了天斌。莹莹的那道眼光有着一个很细微的声音。莹莹的眼光在说,爸,你说吧。

刹那间天斌蒙住了。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似的,说不出话来。直到看到那个有着密密麻麻的针眼的米奇之后他才真正地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是莹莹的眼光把所有的都告诉了他。也许那一道眼光才是他的一切。为了等着那一道眼光,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华,多少岁月。

直到蔓蔓跑到了天斌的面前,把自己的小嘴巴贴到了天斌的耳朵上。

“爷爷,爷爷,你知道吗?郭阿姨家里有一个蔓蔓……跟我一样大……爷爷……你带回来的米奇……妈妈说,妈妈说……”

蔓蔓说得断断续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太兴奋了,再加上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讲那确实是一个过分冗长的表达。天斌故意听得一本正经的。这样子他就让自己有了一个用来遮掩的。不然的话,他或许要比蔓蔓更加无法自制。蔓蔓说的全都是他知道的,蔓蔓会怎么选词择句他都了如指掌。蔓蔓说不出来的他也全知道。平常的话,或许他早就会蜻蜓点水地替蔓蔓开窍的。可现在他却为难她,偏偏让一个十分完整的意思残缺不全。

他还偷闲望了一下郭阿姨。他想看一下一个已经被这个家庭用温情给接纳了的郭阿姨是个什么样子。这时候他才看到郭阿姨的身上换了一条有花样的围裙。他想那花样一定是莹莹亲自选定的。那花样既不土气也不花哨,体现的正是莹莹平常老是强调的艺术观念。显然莹莹已经在让郭阿姨和这个公寓配上套,令她们浑然一体。

抑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他不但想看那条围裙,他还想在郭阿姨的脸上寻找一个幸福的笑容。不错,她仍然只是一个保姆,和无数个在北京的某个屋檐下辛勤劳作的保姆没有什么两样。一个人是无法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职业的,尤其是在郭阿姨的那种境遇下。不过只要在那围裙的下面遮着掩着的是一颗善良的心,上帝都应该让她们浮出一个幸福的笑容。这样的话即使是一条破旧的围裙也会是一件美丽的披挂。

他看到的却让他大吃一惊。

他看到郭阿姨的眼睛盯死了那个他新买的米奇。那个被她偷偷地缝补好的米奇已不再被她注视。她的样子有点贪得无厌。那眼光像是要把天斌新买的米奇给穿透,又像是要把它整个儿地吞下。还没有一个正式的交接仪式呢,可郭阿姨却已经在把那个米奇给据为己有。而且,就算那个米奇是给她的,那也是给她那和蔓蔓一样大的女儿的,她怎么会对着它忘乎所以呢?

突然间她抱起了天斌新买的那个米奇,随即大喊了一句:

“四十度!”

后来郭阿姨冲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地关上了房门。这一刻她逃离了工作岗位,还把那个小套间据为己有,蔓蔓在外面敲门喊着郭阿姨她也一点都不理会。随后传出来的是郭阿姨的无法藏匿的抽泣的声音。

有几天的时间郭阿姨都没有开口说话,有时被蔓蔓缠了也顶多是敷衍塞责了事。没办法。蔓蔓就去缠妈妈。

“妈妈,真的是郭阿姨家里的蔓蔓四十度,

不是我?”

“是的,你才三十九度一。”,

“妈妈,我为什么没有四十度呢?”

“那是因为有了郭阿姨。要是没有郭阿姨的话,你也会四十度的。”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有郭阿姨。为什么还四十度呢?”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没有吃药……”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为什么没有吃药?”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

“郭阿姨家里的蔓蔓怎么啦?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不肯吃药?”看着莹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样子,蔓蔓又说了,“郭阿姨没有给她的蔓蔓买橄榄糖?”

莹莹呛住了。过了一阵。蔓蔓又问了。

“妈妈,过了春节,我就七岁了吗?”

“那当然啦。”

“可是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为什么还是六岁?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为什么不长大?”

莹莹又呛住了。蔓蔓的问题难度越来越大。想了想,她觉得还是应该对蔓蔓解释一下好。

“蔓蔓,郭阿姨家里的蔓蔓两年前就六岁了……”

蔓蔓没有听出新鲜的味儿来,新瓶子里装的还是老酒。这事儿还是她先知道的呢。

“来,算一算,郭阿姨家里的蔓蔓已经八岁了……”

蔓蔓以为妈妈又要给她开小灶了,可这时候的她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求知识的欲望。

“不对,”蔓蔓断然否定了,“八岁的孩子早就念小学了,可是郭阿姨家里的蔓蔓到现在还没有上学!所以郭阿姨说得没错。郭阿姨家里的蔓蔓还是六岁!”

“那是郭阿姨家里的蔓蔓留下了后遗症——”莹莹的声音比刚才大了,可话一出口,她就停住了。她一点也不看对象,连一年加一岁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她都和蔓蔓争执不下,她还要去涉及什么高深的医学知识。

“妈妈,后遗症是一种什么病?”

蔓蔓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可终于改变了主意,缠爷爷去了。

“爷爷,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天斌看到又要他出场了,精神抖擞的。只不过他从来没有见过蔓蔓在有求于他的时候会是这么地郑重其事,蔓蔓哪是个六岁的孩子,蔓蔓的神情就跟一个大人一模一样的。

“爷爷,下次你来的时候要给我买一个礼物……”

这倒让天斌觉得有些好笑。蔓蔓有点大张旗鼓。还不是跟过去一样的,又是一个米奇,更大号的,更好看的。果然。

“不过爷爷,这次米奇手里要拿着个东西……爷爷,你猜一下——”

天斌被支使着,可是猜了几次都没猜中。

“爷爷你老了——”蔓蔓撅起的小嘴伸长了,“是上次我们在日本的迪斯尼乐园看米奇游行的时候米奇手里拿着的……”

爷爷真的有点老了。那时候爷爷只顾把蔓蔓给抱得高高的,气喘吁吁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魔棒,是米奇手里拿着的魔棒——”蔓蔓终于亮出了谜底,“要长长的,愈长愈好。有了魔棒,我就会帮郭阿姨的蔓蔓治病了。我把魔棒一挥,郭阿姨家里的蔓蔓就什么病也没有了!”

莹莹和天斌又对看了一眼。

“爸爸,我小时候也这么淘气吗?”

是莹莹的声音。是莹莹这样问天斌。

天斌什么也没说。他说不出什么来,也来不及说出什么。因为他看到郭阿姨又把已经擦得很透亮的地板给擦着,慢慢地。慢慢地擦了过来。

责任编辑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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