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鑫
关键词:《金陵十三钗》残酷境遇人性审视
摘要:作为人的本质规定性,人性是人在追求自我价值实现时天性与良知、道德观念平衡的体现。《金陵十三钗》探寻了战争中处于残酷境地的各类人物的心灵,这种残酷为人性的丰富性的展示提供了一个机缘:善恶美丑因战争境遇的残酷而复杂。教会学校的纯洁的女学生、神父与经历生死考验的受伤士兵、阅尽人间悲欢的逃难的妓女等各色人物在抗日战争这一残酷的时代背景下和狭窄的教堂空间中共同生活。由彼此隔阂、争斗进而在共同的人f生上唱出一曲残酷境遇中的人性之歌。
“我总是希望我所讲的好听的故事……都该通向一个个深不可测的人格的秘密。谁都弄不清自己人格中容纳了多少未知的素质——秘密的素质,不到特定环境它不会苏醒,一跃而现于人的行为表层。”严歌苓试图以故事来探讨特定境遇下人的特征乃至人性的丰富性。作为人的本质规定性,人性是人在追求自我价值实现时天性与良知、道德观念平衡的体现,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多层面的阐释。作为人的自然本性,人性指人类为了生存而做出的本能反应,是与生俱来的,“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但人性的核心却是更多的指向人的社会性层面,是人运用理性判断,区分善恶美丑并在生活中身体力行追求真善美的能力,是人之为人的主要标志。在《金陵十三钗》中,教会学校的纯洁的女学生、神父与经历生死考验的受伤士兵、阅尽人间悲欢的逃难的妓女等各色人等在抗日战争这一残酷的时代背景下和狭窄的空间中——教堂里共同生活。不同的社会地位、不同的生活环境、不同的文化教养、不同的心理特征,使得他们每一次的交往和碰撞都充满着矛盾,正像作者所说的那样,在这不断发生的冲突中,每个人的一言一行都成为了我们“探向其本质的窥口”。由彼此隔阂、争斗进而在共同的人性上唱出一曲残酷境遇中的人性之歌。
一、人性之恶
战争是残酷的,充满了杀戮和血腥,战争一开始,地狱之门随之打开。战争对人性的伤害是无法估量的,正常的理性存在被置于瞬间毁灭的境地时,人的理性也就被生存本能在瞬间撕裂。战争让人的兽性失去了道德的约束,人被异化为野兽。士兵们出于对死亡的恐惧,以让人发指的行径把特定情境中的人性之恶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士兵之间的搏杀源于各自的责任和使命,而对平民百姓的虐杀则是战争催发出了人性中在正常状态下被压抑的兽性。
战争的硝烟并不是《金陵十三钗》的主题,战火仅仅是作为展示人性的背景。但是这一朦胧的背景却又是如此的清晰,它给作品人物的性格的实现提供了现实的基础。在作品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一个具体鬼子,但是“日本兵”、“中佐”“、大佐”等指称恰恰提示我们野蛮的兽性十足的“鬼子”是一种普遍存在,具有类的普遍性。在战争中,只有执行命令“兵”、“鬼子”,而没有“人”。作为个体的人的生命的全部丰富性被士兵的功能——杀人和完成战斗的任务——取代,蜕变为实现某一政治、战略任务的工具。
在中国军队已经撤离或者放弃抵抗后,密集的枪声中夹杂着机枪声音,让我们可以想象出日本士兵如何“痛快淋漓”的发泄,近乎公开的枪杀曾经与之为敌的“俘虏”已经触及人类的底线。他们或者“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头”,或者“一举枪杀”成千上万已放下武器的战俘,或者“只穿着遮裆布等着”去轮奸一个中国少女。任何的语言也无法表达对失去理l生控制的鬼子的兽性的批判,对此,我们无法否认“人是最残忍的动物”这一残酷的结论。作品中,大佐和中佐作为人类残忍本性的代表,成了邪恶与灾难的象征。
二十七八岁的“中佐”,其外表形象并不丑陋,但作为战争的工具,他成为粗鲁、傲慢、狂妄、残暴、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的代名词。当神父斥责他时,他不由分说,“上来便给了英格曼神父一个耳光”,并咄咄逼人地嘲笑美国神父“侵犯美国国土,又怎么样呢”;他野蛮地枪杀了陈乔治,并“抽刀就向王浦生劈了下去”,还命令手下士兵活活地刺杀手无寸铁的中国伤兵。更可怕的是他对自己和日本军队恶劣行径的无耻辩解:“那不过是军队中个人的失控之举,……明白了吗,神父?战争中的失控之举每秒钟都在发生。”战争已经让中佐失去了人类最基本的反思能力,文明在中佐这里仅仅是对日本士兵野蛮行径的苍白而无耻的解释,在放逐了人类的道德底线后,人性之恶和残忍就处于失控的状态,大规模的失控是人性之恶的泛滥,巨大的灾难带给人类的是对人性的震惊和反思。“戴金丝边眼镜,微笑极其文雅”的大佐谈吐更是优雅有度,日常生活中,“谁都会认为他是那种在某个银行、某个‘株式会社混得不错的职员。”但“军装”规定了大佐的身份,战争改变了大佐本可能具有的人性的优点。在残酷的战争中,他的文雅只是虚伪的面貌,是他兽性的掩饰。
他们都是被战争异化而失去理性的动物,没有了思想,丧失了灵魂,没有对个体行为的反思能力。在他们的生活和思想中,只需要执行一个不用理解的命令,以混乱思维逻辑解释他们让人发指的反人类的罪行成为他们本能的反应。失去了外在的约束,人性之恶无限膨胀,借助强大的暴力,在丧失自我之后对想象中的“敌人”给予残酷的杀戮,而这血腥中恰恰是对人性之恶的批判和反思。
二、无力的救赎
教堂代表着人类的精神和心灵对上帝的无限忠诚,也是以博爱、平等等超越性的理想对污浊现实的对抗。给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带来冲击、屈辱的教堂,在这场战争中却成为硝烟中的最后净土。富贵人家的小姐依然可以在教堂庇护下唱赞美诗,死里逃生的伤兵们可以在此避难,被人类“抛弃”的妓女也可以暂时远离苦难。但生存的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两个神父在武力和兽行面前,用尽一切资源和气力争取生存的过程,也是用神性对抗兽性、试图以宗教拯救人性的过程。
阿多那多神父是由一个中国教徒收养长大,二十岁投奔了英格曼神父,去美国深造了两年,回到中国便做了英格曼的助理。他骨子里认为自己身为一个外国人,是优秀的人种,而身为神父更是一种高贵的象征,所以当十三个妓女来避难时,他从心底看不起“下九流”的她们,因为在他看来,她们的身份和职业对教堂的圣洁是一种亵渎——妓女们无法完成心灵的超越,反而把欲望的张扬和宣泄带进圣地,甚至会影响女学生的生活。他拒绝妓女们的求助,才会说“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这句不无偏颇的论断是阿多那多神父的信念使然。一方面,他有现实的责任心,他要对女学生负责,否则对不起家长们的托付;同时他有自己的人生信念,圣地被亵渎就对不起上帝赋予他们的神圣使命。
但是,现实的处境使得生存需要比灵魂的超越更加紧迫。神父在日常生活中变成了一个善良的人、一个服从现实生存法则的人,他试图提醒撒泼调笑的窑姐们在国家的灾难面前庄重起来,试图让孩子们正视自己国家的悲惨,作为一个神职人员,他为一
个国家的灾难而沉痛,他有着天性的救赎渴望;面对纯洁的女学生们,他始终无微不至地保护她们……在知道无法保护女孩子们,他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他是慈爱的,他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保护这群孩子,尽管他并没有英格曼神父那样高贵和仁慈,也永远学不会英格曼神父那平直单调的语气;但他是理智的,在英格曼神父下令为被秘密处决的中国士兵鸣钟时,他担心会触碰入侵者的神经,他还会在危难时刻阻止英格曼神父的冲动行为。
生存和救赎、此岸和彼岸的选择让神父们在精神上陷入困境。与英格曼神父虔诚地忠于信仰不同,阿多那多神父最终选择了前者,为了教堂里每一个个体的生存,他做出了力所能及甚至违反自己信仰的行为。当他在看到窑姐们要替代女学生们去给日本兵唱诗时,心里一阵释然,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释然太歹毒,太罪过。他的一切行为都显得真实而充满人性。他是一个实在的“人”的代表。但是阿多那多神父的选择同样陷入了悖谬:为了拯救生命,必须牺牲生命;为了教堂的圣洁,必须面对残酷;生而平等的信念在圣洁女学生和龌龊妓女的平盘中坍塌……这些悖谬,把神父置于被质疑的地位,更体现了人性的复杂和深刻;这些无法解决的困惑,宣告了战争境遇下救赎的无力。
女学生们情感的变化过程也很好地诠释了人性的复杂。残酷的战争并没有真正进入纯洁和高贵的女学生们的日常生活,她们试图保持既有的生活习惯和价值观念。相对于“下九流”的妓女们,在她们的眼中,窑姐们是肮脏不堪的,她们以纯洁高贵的眼光凝视“低贱”的人,不屑与她们为伍。但她们的语言和行为并非同样的高贵,刻意接近和讨好她们的豆蔻被她们骂做“烂得籽啊瓤啊都臭了”的“烂冬瓜”,她们把憋了满心的焦虑、烦闷、悲伤发泄在豆蔻身上,却还装得“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书娟曾为自己的女性经血而耻辱,为自己拥有和妓女们一样的身体而耻辱,因为自己的父亲曾经爱上过如此低贱而污浊的人,她更是感到深深的耻辱,她甚至想用火钳子对玉墨进行报复。但她终于忏悔了,在“被日本兵掳走的十二个美艳窑姐芳踪杳然”之后,她忏悔了对自己父母的怨恨和诅咒,忏悔了自己未遂的罪恶。人性中的丑恶、光辉或缺陷在反省中呈现出了异常的丰富性。
三、堕落与升华
超越日常生活的残酷境遇把人类的兽性和神性以极端的方式展示在作品中,而作为人类生存主体的大多数人则是在无法逃避的日常生活来面对个体的价值选择。抗日战争把每一个中国人抛进了苦难的深渊,改变了每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同时也激发了尚未丧失良知的中国人对个体身份和使命的重新认识。
毫无疑问,妓女的生存是屈辱的。但是,在人性本能的层面上,作为一个生命个体,她们同时还有生存的本能欲望,她们并没有鄙视自己的身份,她们无时无刻地显示表现着自我的本性,她们在这种寻欢作乐中得到了某种证明——证明她们作为人、作为一个个生命,亦在存在着、生活着。
她们被看得那么低贱,连负责接收难民的国际安全区也嫌她们“不干净”,她们被所有人抛弃,只有靠自己争取生存的权利。遭受苦难与苦中取乐,都是她们生命与生活的组成部分。而作者却从污浊中发现淳朴、本真和原始美,更见出她处理这类题材的独特视角与审美理想。作者极力讴歌她们在压力下绽放的淳朴、本真和原始美,从中揭示了其人性光辉在特定历史背景下所具有的全部张力和丰富含义,表达了对人性内涵的终极关怀和高度礼赞。诚如严歌苓所言:“我又总在寻找这个‘特定环境,以给我的人物充分的表演空间。将他们从特定环境中摘出,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发现他们的人格中有那么丰富的潜藏,那么深远、神秘。如维吉尼亚·沃尔芙说的‘走向人内心的路,永远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长得多。”我们看到的是一场有关生存与人性的深刻对话:对于在社会的底层生存的“低贱”女子来说,如何在无人顾及的战乱中生存下去,活得更好,似乎是一个超越了情感肌理的问题。在压力和压抑下生活的种种困境使内心深处渴望麻木,事实上,她们随时随地都力图为自己的避难生活增添佐料,她们用撒泼调笑和狂欢作乐来掩盖自己困窘的生存处境。
然而,她们对尊严的执著并没有隐退,人性的种种需要仍然在努力伸张着,呼唤着,并且它们也是一有机会,就会“地火般地”放射出来。玉墨是典型的“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她曾经想借助一个男人的力量摆脱自己下贱的地位,她用尽了心计,用谎言维护尊严。为了不让人看轻,在众人面前,尤其是在她爱过的男人的女儿书娟面前,她更是“娴雅端庄。几乎是淑女了”;她为了那把她童年被人误会的证明的小剪子“下决心出人头地,摆脱为一把剪刀受辱的贱命”,而在严峻的形势下,这把剪子又成了抗争和维护尊严的武器,她在走向日本人时,贴身藏着小剪刀,所以“腰板挺得过分僵直”。
她们都一样坚强地活着,在生存重压下,相对于对注重精神救赎的神父和清高的女学生们,她们懂得用现实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标。在关键时刻,是那些“下贱”的窑姐们站了出来,她们用自己替代纯洁的女学生,“她们把能做暗器的东西都藏掖到身上了:牛排刀、水果刀,发卡。”她们在遭受侮辱和生命危险的时候也不忘抗争:“一根发卡可以赚他一只眼珠子”。她们天真地幻想着可能的胜利和狂欢,她们在别人的绝望中站起来了。在评析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形象群体时,有论者认为在严歌苓“笔下出现了那么一群在罪恶的泥沼中盛开的善之花。她执著于边缘女性形象的塑造,作品中的女性总会在卑微、低贱的生存表象中透出一抹人性华彩,即人性原始的宽容与善良。”遭受着世人的轻鄙的“十三钗”在生命的尽头“娇羞地一笑”,绽放出最美丽的光环。
严歌苓尽可能地将人物放在一种非常的环境下,讲述特殊社会关系下人性的复杂,人性中某些更为真实的成分在特定的环境中慢慢浮现,人性的痛苦挣扎昭然若揭。在如此极致而紧张的环境下,《金陵十三钗》中的主人公们用他们的一举一动折射着最复杂的人性,人性的丑恶、光辉或缺陷在战争的阴影中慢慢浮现出来。在战争面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作者从苦难和挣扎中挖掘了人性的深沉,其悲悯意识渗透在她所表现的每一个人物中,她的笔触总是充满宽恕、理解和同情。她揭发了人性中的丑恶和缺陷,但她始终关注于人性中“善”的因子,给予所有不完美的人以宽容与体谅。作品有意模糊了明显的价值判断,而只是描述困境中的个体之间迥异的言行及其结果,她给我们习以为常的价值判断打上了巨大的问号:应该如何理解在生存的巨大困境中,人性的尊严与责任;作者浓墨重彩的描绘提供给我们的是关于生存与人性的两难选择,纯粹的、高贵的人性与世俗认定的卑微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遥远。
(责任编辑:范晶晶)
①严歌苓:《金陵十三钗》,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年1月,文中未指出出处的文字皆出自该作品。
②胡静:《关于生存与人性的对话——对严歌苓(无出路咖啡馆)的一种解读》,《世界华文论坛》,2004年第3期。
④严歌苓:《苦闷中的反思》,《台港文学选刊》,1995年第1期。
⑤黄玉梅:《跪着宽容世界——解读严歌苓笔下的边缘女性形象》,《作家杂志》,200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