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群
关键词:刘庆邦《哑炮》嫉妒罪恶忏悔
摘要:刘庆邦的《哑炮》讲述了一个不该发生的哑炮事件,揭示了男主人公江水君在道德与欲望、人性与兽性之间展开较量的心路历程。江水君觊觎工友的漂亮妻子,膨胀的欲望一步一步地冲击着道德的底线,其亲手为自己掩埋的三枚精神哑炮依次炸响,串起了他后半生的精神活动轨迹。小说试图在传达一种宗教情感,表达出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足以引起每一个有良心、有道德的人深省。
从刘庆邦的短篇小说《光明行》(《作家杂志》2004年第5期)中见识过哑炮的危害,“有一枚哑炮。在煤窝里埋伏着。哑炮在那里装哑,不说话,当采煤工的凌志海不可能发现它。等凌志海的镐尖点到它了,它才突然说了话。”庆幸的是,凌志海虽然被炸瞎了双眼,但好赖总算捡了条命;而刘庆邦中篇小说《哑炮》(《北京文学》2007年第4期)里的宋春来可不太幸运,命丧于一枚其工友江水君已发现的哑炮。《哑炮》以充满诗意般的文字,叙写了一个好看精致的故事,读来却不免有些心惊胆寒,那颗使得宋春来粉身碎骨的哑炮在思绪的空间炸响,幻化成三枚由江水君亲手为自己掩埋的精神哑炮。
一、嫉妒
嫉妒是人类常见的一种社会现象,在不同的民族、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嫉妒产生的情况可以不一样,但会有着共同的特征,即对抗性、指向性、发泄性、顽固性和伪装性等。赫尔姆特·舍克在《嫉妒与社会》一书中指出:“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代,在所有的文化发展阶段,在大多数的语言里,并且作为相互有很大差别的社会里的成员,人类已经认识到了他们生存当中的一项重要问题,并且把它作为有些特殊的事物强调出来,这就是嫉妒和遭到嫉妒的感觉。”嫉妒是一种普遍存在的人类社会现象,当一个人妒火中烧时,可能会给自己、他人和社会造成很大的伤害。现实生活中时常会发生一些由嫉妒引发的恶性事件,往往使人触目惊心。
在《哑炮》嫉妒是埋在采煤工江水君心里的一枚哑炮。同事采煤工宋春来和妻子浓情蜜意,幸福溢于言表。一次井下休息闲聊时,他忍不住向工友们暴料了他和老婆的房中秘事,意想不到地给自己招来了一些麻烦。班长李玉山的特别“关照”让他吃了不少苦头,而漂亮老婆的体贴入微给了他更多的快乐。煤矿本来就是女人稀少的地方,矿工们最值得珍爱的莫过于女人。宋春来的几个老乡不管是结过婚的没结过婚的,他们在矿上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只有宋春来有一间房,老婆且在身边。宋春来和老婆亲热的趣话或多或少会带有些炫耀的意味,也难怪有人心生嫉妒。
休谟在《人性论》中谈到:“妒忌是由别人现时的某种快乐刺激起来的,那种快乐在比较之下就削弱了我们快乐的观念。……产生这种妒忌的不是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远远不成比例,反而是我们的互相接近。”正是如此,李玉山和江水君都在觊觎宋春来过于漂亮的老婆乔新枝。不同的是,李玉山的嫉妒是很明显的。至少通过江水君的视角来看是这样的。李玉山悄悄地去看过乔新枝,对乔新枝的漂亮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实则内心是不平衡的。他大小是个领导,工龄比宋春来长,工资比宋春来多,个头比宋春来高,力气比宋春来大,自己摊上个瘦弱弱病歪歪的黄脸婆,凭什么那小子就娶了个光彩照人的漂亮女人,老天也太不公平了。李玉山不待见宋春来,总是把工作面上最难采的段派给宋春来。
江水君的嫉妒是潜隐的,也更具有破坏性。他是宋春来以兄弟相称的近老乡,参与了宋春来小屋的搭建,为老乡的幸福生活做过贡献,和宋春来一家的关系最为亲密;在井下,他和宋春来相互照应,配合默契,同甘共苦,即使受到连累也没什么怨言。江水君对乔新枝着迷得难以自拔,他一厢情愿地向乔新枝大胆示爱。乔新枝的正色言辞使他羞愧难当,荒唐的求爱行为才就此打住。如果江水君从此真的断了对乔新枝的情思也就罢了,就不会出现后面的悲剧。事情的发展并不如此,春节时江水君和几个老乡在宋春来家里聚会,乔新枝大方得体地招呼不能回家过年的老乡们喝酒,嫂子的温馨言语说到了江水君的脆弱处,让他难以自己,差点流出眼泪。江水君相信他和乔新枝是建立了一定感情基础的。一次班长训斥宋春来:要是他埋在冒顶下面出不来,过不了多长时间,他的老婆就会变成别人的老婆。“班长的话仿佛在江水君的脑子里打开了一扇门,他从这扇门进去,走神儿走得深一些,也远一些。”江水君以为宋春来的存在是他能够拥有乔新枝的最大障碍,嫉妒由来已久,恶意陡然而生,那枚精神哑炮悄然炸响,暴露出人心险恶的一面。
二、罪恶
恶意由嫉妒而起,罪恶由恶意而生。作业中,江水君在井下靠近煤墙墙根处发现一枚哑炮,惊魂稍定便决然选择了从采煤场子里撤出来,把潜在的危险刻意留给了自己的搭档宋春来。《圣经》上说:一切欲望是人类罪恶的根源;佛家曰:欲望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可见,宗教对于欲望是深恶痛绝的。现代汉语词典称欲望是:“想得到某种东西或想达到某种目的的要求。”在这里,欲望是作为一个中性词来解释的。在褒义化时,欲望应该理解为一种向往和追求,通过个人的努力和正常的途径去达到,可以大白于天下;贬义的欲望是一种贪念,将不应得到的东西据为己有,这种不受道德约束的思想是不敢见光的。江水君的欲望隐藏在心底阴暗的角落里,其罪恶掩盖在黑暗的煤层下。
其实,刘庆邦至此也没有采用一些作者惯常的描黑方式,主观地对男主人公进行道德的剖析和评判,依然用唯美的文字慢条斯理地展现着人物的心路历程和行为走向。似乎江水君此刻并没有什么罪感意识,只是循着一种本能在行事。或许这种本能可以暂时涂上一层爱的色彩,为江水君的这般行径提供一些原始依据。弗洛伊德说:“爱,乃是性欲本能的一个特殊的组成部分。”江水君年轻未婚,顾盼生辉的乔新枝使他魂牵梦绕,一句“嫂子咱俩好吧”道出了他殷切的期盼,而乔新枝对丈夫忠诚的表白,击碎了他的黄粱梦。疯长的欲望战胜了理性的道德,江水君借口离开工作面,为自己找了一个到卸料场拉一根坑木的理由。他自欺欺人地把宋春来交给窑神爷来安排,试图以此来遮掩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当江水君拖着一根坑木刚走到工作面的入口时,宋春来的镐尖刨响了兄弟相称的搭档蓄意留给他的哑炮。与此同时,江水君潜藏在心底的那枚罪恶的精神哑炮也轰然炸响,裸露出其灵魂的堕落和人心的黑暗。
三、忏悔
宋春来出事后,江水君的罪感意识开始复苏。矿上分析哑炮事故的原因,分析到江水君时,他手脚冰凉,险些晕倒,安全监察科科长像庭审一样对江水君的追问,更使江水君的脊梁沟直冒凉汗,心理防线几近崩溃。他踌躇再三,前去探望仍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乔新枝,他难以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波澜,跪倒在乔新枝面前痛哭失声。“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屈膝下跪里包含着多么深痛的忏悔。”江水君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忏悔这枚精神哑炮一直默默伴随着他走到人生的尽头。
江水君虽如愿以偿得到了乔新枝,沉疴般的疾
患却无神药可医。他在内心深处一直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有罪的人。他怕对不起春来哥,克制自己不要自己的孩子,表示把春来哥的儿子小火炭当作亲生的疼爱。在井下,他受到了情敌李玉山近似残酷的报复,江水君毫无怨言,他心里认为自己受点罪是应该的。他自觉地钻进煤尘滚滚的工作面,爬行在狭窄的巷道里查找哑炮。他主动要求干最难干的活,自虐般地自我惩罚,以求得心灵的自我救赎。
尽管如此,江水君仍然无法摆脱苦恼、焦虑和不安,后半生受尽内心的煎熬,一直困扰在噩梦之中。他不知多少次在做着内容大同小异的害死人的梦。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梦,并不是空穴来风,它不是毫无意义的,不是荒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识的昏睡,而只有少部分是乍睡乍醒的产物。它完全是有意义的精神现象。”0聪慧的乔新枝不会不察觉丈夫噩梦的指向,何况李玉山在两次向她求爱时,曾经提到江水君不太正道,怀疑宋春来是死在了江水君手里。这一切就是真的,又能怎样呢?当初谁让她选择了江水君呢?他们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丈夫的拼命劳作改善了家庭的栖居环境。最重要的一点是乔新枝心里非常清楚,江水君已经在经受着怎样痛苦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天性善良的乔新枝安慰丈夫:“有些事情过去就算了,不要老放在心上,不要老是跟自己过不去,自己折磨自己。”江水君弥留之际说出了那件哑炮事故的真相。乔新枝也流着泪,平平静静地说出:“这下你踏实了吧,你真是个孩子!”她用博大的母性慈爱正式表明宽恕了江水君,也悄然点响了江水君深埋在心底的最后那枚精神哑炮,让他的心灵振翅起飞,完成了灵魂的救赎,从而获得了良心的复活。
忏悔是人类特有的一种精神现象。从宗教精神来看,只有有“罪感”乃至虔诚忏悔的人,才能得到灵魂的救赎。在宗教传统久远的国家,宗教信仰会使人们有着强烈的罪感意识和自觉的忏悔精神,作家及其笔下的人物也相应自然反映出一种宗教情怀。托尔斯泰由于有着很强的宗教意识,几乎他所有的作品都承载着忏悔伦理,显现着具有灵魂意义的精神力量。其名作《复活》中聂赫留朵夫的救赎,经历了神性的人与兽性的人的较量,忏悔来得彻底和完全,最终完成了道德的自我完善,获得了精神的复活。相对照之下,中国已有作家将宗教精神融入其作品里。可以看出,刘庆邦的《哑炮》也试图在传达一种宗教情感。男主人公江水君掩埋的三枚精神哑炮依次炸响,串起了他后半生的精神活动轨迹。实际上就是他在道德与欲望、人性与兽性之间展开较量的一个过程。他以自虐般的忏悔与赎罪走过了二十多个年头的生命历程,如果说死亡是忏悔的终极形式,他的忏悔是惨烈的。他已在赎罪中获得了新生。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在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受奖词里曾说过:“人之所以不朽,不仅因为在所有生物中只有他才能发出难以忍受的声音,而且因为他有灵魂,富于同情心、自我牺牲和忍耐的精神。诗人、作家的责任正是描写这种精神。”刘庆邦的《哑炮》体现了一种灵魂关怀和宗教意识,又具有着发人深省的哲学意味。他以细腻的笔触探向小说人物的灵魂内核,用文学的诗性展示了灵魂的救赎。我们看到了江水君嫉妒、贪欲的人性之恶,能够认识到人自身的不完美;看到了江水君的真诚忏悔、乔新枝的仁慈宽容等人性之善,更能激起人砥砺品德的热情。不管是否有天国,不管是否有上帝,人类在道德面前都应有些敬畏心,不能信马由缰放纵自己的欲望。灵魂与良心在精神层面是相通的,“一个人来到世上得凭良心”,这应该是小说《哑炮》所要表达的精神力量。
(责任编辑:吕晓东)
①[奥]赫尔姆特·舍克.嫉妒与社会[M].王祖望,张田英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1.
②[英]休谟.人性论(下)[M].关文运译.北E京:商务印书馆,1983.414-415.
③[奥]弗洛伊德.性爱与文明[M].滕守尧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197.
④[奥]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丹宁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35.
⑤[美]威廉·福克纳.接受诺贝尔奖金时的演讲[A].王春元等编.美国作家论文学[M].刘保端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368.